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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梦蝴蝶


作者:赵波

一 南歌子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旧日往日,我欲重寻。我沉浸在这样一份多愁善感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我对打电话来的依娜说,我想写长篇,用一些日子来好好写一个长篇,把它当作我这么多年来唯一惨淡的经营。依娜说,写长篇是要在里面过日子的。
  我想,就让我在里面过日子吧。能在写作中过日子,会很幸福的。
  依娜说我是一个不太容易掏出真心的人,一旦掏出来却可以比任何人都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总是坚信我有一天会成为很红的女作家,而且不是红一阵,她说我会一直笑到最后。
  依娜说,你是有实力的。这话我爱听,爱到心坎里,一个女人说这样中意的话安慰我,我爱她到心坎里,没有人能让我觉得她像依娜一样贴心贴肺,如此密。这样的感觉男人那里也很少找到。
  我的一位离婚了的舅妈对我说,孩子啊,千万不要当众赞扬一个男人,说他的好。男人都是轻骨头。也许男人也早知道了这一点,我认识的男人尽管表面上不吝惜说一些夸我的话,暗地里却只是不断强加给我他作为男性的要求。这使我变得越来越冷漠。
  女人和女人交朋友是危险的,彼此太知道对方的弱点了。而依娜和我,却是两样的,我们一见面就知道可以不设防。
  此刻,依娜用一天抽一包半烟却仍没有被烟火熏坏的嗓子冲我在电话里嚷,说先不管那个长篇,你给我们那个将要与婚姻介绍所合办的节目起个题目吧,我的脑子里现在他妈的浆糊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
  和婚姻介绍所合办一个节目是依娜最近在搞的事,她想买下电视台的一个时段做一档节目,她有把握把那个节目搞得很时尚,让白领的小姐先生都喜欢,然后收视率狂增,年轻人锁定这个频道,广告客户纷至沓来,这样三十秒钟的广告费到时就是自己的了。
  我不知道依娜这事操作到什么地步了,她总是无精打采地说,我在打报告。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报告可打,节目设想、创意、操作步骤……把激情型的这位才女搞得失魂落魄,与旧情人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
  依娜习惯晚上不睡觉,泡在酒吧里,一晚上换三个地方,从MOTI到九七PARK最后再到DDS疯狂跳到凌晨,伴随她的有好几个年轻的摇滚歌手,反叛型,或热爱生活、在歌声中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都是一些七十年代中后期出生比我们更年轻的男孩子,活力四溢。其中两个上外的日本留学生和她特别好,老叫她妈妈。依娜本来还对他们有点意思,一听他们叫她妈妈,她就会叹口气说我们真他妈的老了。
  依娜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摇滚歌手的造型师,她为此贴了很多钱,并且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力量是薄弱的,贴在他们搞的音乐里面的钱像扔在水里似的看不见影听不见响,依娜终于想明白自己应该先赚一大把钱,然后再为自己喜欢的小男生牺牲一点什么了。
  所以,依娜现在决定世俗一点,实际一些,和故事多多的婚姻介绍所合作,和电视台合作,她也拉我合作,想让我当她的主持人,她说这个时代个人的身份和角色不能一成不变,每个人都要有多重选择的机会才好,你是一个作家,但同时你还得要体验别的角色,你还可以是一个妓女或是一个老板娘。
  我无所谓地听着她的胡言乱语,说好的,依娜,同时做妓女或者老板娘或者是明星之类的女作家都已经有了。你能说会道,十三岁就在江湖上闯荡,你有丰富的故事,善于打动别人,你倒是应该尝试写本书。
  依娜说那也未尝不可,如果我们要写书或将要做的节目都要达到很酷的效果,就像我们涂银色脚趾甲蓝色闪光眼影的涂法与众不同,效果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依娜曾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发型师,花八百元钱让他为自己搞了一个很糟糕的爆炸型头发,她当时只顾在镜子里一个劲研究年轻发型师那性感的屁股,等到看到自己的头发那个糟样已经来不及了,白白花了八百元钱,顶了一头黑人样的螺丝发卷,发型师还是没勾到手。
  这是依娜的短处,她常常情不自禁为小男人动心,在很多没什么关系的男人面前口出狂言,一旦碰到自己真正心动的,却一下慌了手脚话都说不出突然纯情起来,只敢在一边默默地看,然后悄悄走人。
  我和依娜永远不会抢同一个男人,她老对弱小温柔的男孩子产生兴趣,而我,只会为成熟、神秘、强壮的异性吸引。依娜喜欢东方男人光滑的皮肤,我却向往枕着长满胸毛的胸脯。
  在发型师那里失意以后,依娜发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她要赚回为那个头发搞掉的八百元钱,她花了几个八百元去学形象设计,有一阵我的脸成为依娜实习的大舞台。依娜说化妆师看见我那样干净而光滑的皮肤都会开心死的,她说,宝贝,我会把你包装成一个大美人的,你到时会和你的作品一样闻名于世。
  依娜坚信这是一个靠脸吃饭的时代,她做这一行将会越来越有饭吃。我对此表示怀疑,难道人们全都需要顶着一张假脸吗?可依娜说服了我,她说美丽是种诱惑,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美的,或者说他们宁愿相信自己是美的。
  我的脸于是乖乖地给依娜操作,在成为大美人之前,我看见镜子里的脸百无聊赖,怀着期望又无可奈何。但是这一切终于过去,今天的依娜已经成为新一代的青年化妆造型师了,如果说毛戈平能使四十岁的刘晓庆变成十八岁的武媚娘的话,依娜能使天真烂漫转眼变成冷若冰霜,这才是化妆业的未来趋势。
  二转调满庭芳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依娜说你得赶快给我们那和婚姻介绍所合作的节目想个题目。
  我说有情客厅、追梦船、人生小站、合欢岛、青橄榄、菩提树?依娜还没听清就着急地说不行不行,你怎么把和尚也请出来了,我们是和婚姻介绍所合作的,老兄。
  我说我今天“大姨妈”来,脑子没有那么快,马上我再挂电话给你吧。
  “大姨妈”是依娜对月经的称谓,我习惯称那东西叫“老朋友”。前不久在我家我和依娜一块起草合作出一套书的计划,包括如何由专业设计师注入全新设计概念,通过海报、造型、封面一系列的方案,充分利用已掌握的一切渠道,进行多方位媒体宣传,着重体现我们作为才貌双全的新一代女作家的个人魅力,创造世纪末文学新偶像,树立纯文学在商业操作上的成功典范……反正牛皮哄哄,大言不惭,我们密谋着自己炒自己一把。
  依娜已准备好好地把她的大半生经历写下来,一本青春派小说,有村上春树味的。我来给她润色,依娜从小就是个问题女孩,我听过她的十几个爱情故事,荡气回肠,稍稍加工就是畅销货。
  我们刚为自己假想中花团锦簇名利双收的虚幻未来陶醉不已,一天晚上,依娜又来我家突然浑身不爽、失魂落魄地对我说,她的大姨妈这个月迟到十天了还没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向很准时的。
  我立刻着急起来,在我们刚想好好合作靠自己赚一点钱的时候,总不能一个挺起肚子了还在宣传要做文学新偶像吧。我当时就急得好像我的“老朋友”这个月迟迟没来一样。害怕怀孕是我们这些女人的通病,我曾经扬言一有就跳楼。
  在我的盘问下,依娜像只可怜的犯了错误的猫,蜷缩在沙发上,说她的性生活是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大半年她只做了一次,但就在上个月到这个月三十天的时间当中,她去南京给一部电影做造型设计,碰到老情人了,接连做了十次,到底哪次会招来事是说不清的了。
  我说最近做的肯定和肚子无关,一个月前的呢?依娜说那是一个搞音乐的男孩,样子白白胖胖的,我见过。她说他是戴套的,她还说自己一向很当心的。因为算命的说她这辈子就会怀一次孕,所以一旦怀上她非得生下那个儿子不可。算命的还说她二十八岁这年会结婚,但三十二岁才会生孩子。今年她刚好二十八岁,看来不是要三十二岁才生孩子了,现在有了她就非得把他生下来不可,就算一个人带大他也行。
  我灰心地摸着她仍旧光滑平坦的小肚子说,你可能真的要做未婚妈妈了,该死的算命的人没算准。我们合作的事看来只能加快步骤了,在你的肚子还没显山露水的时候,就要先赚到一笔养大孩子的钱。
  依娜感动地说,爱的,你真好,我以为你会嫌弃我了。我倒是缺一笔钱养大这孩子。
  我叹口气说,谁让我是你的拍档呢,我是抱定独身这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念头的了,孩子都他妈是个讨债鬼,有钱我还是一个人花好,不过你的孩子我还是愿尽干妈的义务的。
  依娜的鼻子湿了,她迟疑着还在说他戴了套子,怎么会的呢?我气呼呼地说,傻不傻,套子也会漏的呀,你以为套子就万无一失了么?依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怎么没想到套子也会漏的呢。
  但这一场折腾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尽管依娜已经打了胖小子的电话,“未婚爸爸”的事实把他吓得不轻,依娜安慰他说不要他负责任,她叫他放心好了,她不会用孩子的事烦他,他可以继续和别的女朋友好下去,而依娜自己将和一个同性恋的男调酒师结婚,那个本来不指望有后代的男调酒师愿意有这样一个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和依娜一起来抚养。依娜对胖小子说我们的孩子以后将会有一大群叔叔的。胖男孩急了说那怎么可以。才打完这个电话,我盛了一大碗赤豆红枣汤给依娜喝(因为我自己贫血,我的家里的电饭煲里永远热着一锅赤豆红枣汤),依娜在喝了这碗汤后,突然感觉下面热热的,她像疯子一样高兴地冲到卫生间里,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她胜利地像赚了一大笔似的狂叫:大姨妈真的来了,赤豆汤真伟大。
  我如释重负,像她妈一样走进卫生间里问:赤豆汤是谁做的?依娜扑上来我,光着的下身穿着我柜子里的纸短裤,她说:宝贝,你真好。
  我看着卫生间里椭圆形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依娜抱着的我,莱卡闪光蓝色紧身衣下突出我光乎乎的形体,看得出乳房的形状。两个女人相拥的姿态是美好的,我感觉与被男人拥抱完全不一样。
  三渔家傲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把电话挂了之后,我一边想着上次依娜“大姨妈”的事情,一边感受着自己的下身黏糊糊的讨厌感觉,但这感觉必须每月都有,它让我感觉安定,不然就会成了那天的依娜。我想着这事,然后翻压在箱底的陈年老货:我的文摘本。文摘本还是我十六岁那年搞的,上面抄了很多当时喜欢的句子,纯情而简单,依娜要我找一些抒情的字眼,我想这本子上也许会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在一页页哀怨迷离的文句之间,我看到分成上下两段的一首《晓梦蝴蝶》:那夜的雨声,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对你,却都已忘晓梦里漫天穿梭的彩蝶扑向枕边说说这就是朝—生—暮—死不,我不再记得什么除了夜雨敲窗爱情不再是我永恒的信仰只等待等待时间给我一切的答案当初被它打动的心情现在再次为它动容,我急急地找依娜的电话,打通了竟一下子不说话,她追问是谁?我只是吐出四个字:晓梦蝴蝶。
  依娜说你从哪里找出来的呀?我怕她不知道,开始读那句子,“那夜的雨声”刚读完,她却在电话的那头用脆脆的嗓子为我唱起来,“除了夜雨敲窗,爱情不再是我永恒的信仰”,一种伤感彻头彻尾清楚地同时进入我们的电话两头,再没有什么可以比这更能证明出我们原是同类了。
  依娜大叫:我从小就会唱的呀,潘越云和齐豫的歌,三毛作的词。那时候听,我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边哭边听这歌的。
  我说没想到你也曾经这样的,摇滚青年也会喜欢三毛的。
  依娜认真地说,我以前其实也和你一样,也写灰色的、伤感的东西。后来就变了。人的样子变了,喜欢的东西也变了。
  我知道依娜有过不堪回首的日子,她割过脉,吸过毒,又花八千块在戒毒所强行戒毒,现在一切回复正常,但是我不知道她到底受过怎样的打击和创痛。她不主动说,我也不会主动问。
  依娜说,三毛还有首歌叫做《七点钟》,说在操场上和一个男孩子约好七点钟通电话,男孩子在她的手心里写下电话号码,后来号码却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
  依娜唤着三毛的英文名字:“ECHO”。我说我的英文名字就用了这个,我的小名就用了二毛,我是一个永远的三毛迷,她死了,我要代她活下来,看这个让人喜也让人忧的世界。也许,这是完全的自作多情,但是竟然也成为一个写作下去和活下来的理由。一年又一年活下来,也许只为再生时蝴蝶的色彩。这是三毛说的。我真是喜欢她这样一个女人。
  依娜说,她理解。她要争取上面批准用晓梦蝴蝶这个名字,实在不行,就只能用爱情鸟了。
  四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在我和依娜好像是煞有介事地生活、寻找目标出人头地之时,没人能理解我内心的隐痛,那是和依娜也不能说起的晦暗角落。关于乔,以及我现在的独居。独居的日子寂寞让人发疯,我的内心像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凄零可怜,不停地想向人发出呼唤:今天你能来陪我吗?当然,面上却假装心平如水。
  把自己封闭在家里,那个小小的角落,最要好的女朋友是芬尼和依娜。芬尼常常要陪新的男朋友,依娜习惯于通宵泡在酒吧里没完没了地抽烟,跟她出去过几次,可深夜带着又焦又渴的嗓子回家,艳遇的兴奋使依娜不断喋喋不休,我要接连做三次宵夜才能填饱她欲壑难平的肚子。第二天长睡不醒的事情好像也不适合我平静惯了的生活。很多的日子,只能一个人。
  恐慌、疑神疑鬼,难以入眠。和一个男人曾经长期同居的事实害苦了我,我变得单调,变得纯洁,变得在酒吧里对男人麻木了,也不再有致命的吸引力。酒吧里的男女,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彼此要什么,在这里一眼就能衡量出男人女人身上最原始最基本的性魅力,而我现在只是一潭死水了,不起一点波纹。
  除了乔无孔不入的询问,我再没有深夜可以倾诉衷肠的男友,我已习惯在家,不愿出去,过马路的时候迟迟不敢迈出脚步,生活圈子越来越校也许,从内心来说,我是那么需要一个可以深夜倾谈的男人作朋友。只是倾谈多好,隔着触摸不到的距离。在和乔纠缠不休的同时,我心里有过一个男友,他在电台作深夜谈心节目的主持人,每个礼拜六周末的零点时分,是我保持和他会面的时间。
  谈心节目主持人年纪好像已有中年,最起码三十五岁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磁性,说话慢慢的,有种勾人往深里去听去想的天然本事。每周一次的节目时间成了这个夜不能寐的城市里夜生活的另一种分支。他的声音飘荡在耳边,伴人入眠成了习惯。他说他每周都会收到很多信,有遭人强奸的妇女的哭泣,有第三者插足的家庭纷争,有师生恋里的小女孩的苦闷,有被儿女遗弃的老人的辛酸……所有的来信,被他用同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轻声抚慰。
  而我,却在那种声音里开始青春期的幻想,用自己的手抚摸自己,潜意识里以为是他的手;我在想象谈心节目主持人的样子,想象他的生活,特别是他如果在床上会有如何表现,他说“我喜欢你”时会有何种样的表情。
  在节目中他好像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一点背景的隐形人,他像神父,只是永远能平静而清醒地说出他的看法。而我,很奇怪,一开始就觉得他的平静是一种伪装。我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心事想去和他见面,认识,揭去他表面罩着的神秘。
  乔的朋友、我过去的朋友,现在他们都偶尔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谈论我,有一点故作热心地谈起我的过往,仿佛他们知我很深。他们一致公认,男人们女人们都可以在我面前谈论他们的私生活,可以毫不忌讳,我是一个可以保守任何秘密的人。一个热衷听别人故事的女孩,常常沉默不语,在别人的故事中沉默不语、陷入遐想,自己的事却埋得很深。
  现在谁也不会和我有关系,我变成了一个孤立的不同于寻常可以让人幻想的女人,对身边的男人来说,我仿佛一个有家室的女人,再也不属于别人。我只能偷偷地怀着审美,去看从身边走过、在旁边坐下的每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男人,眼光潮湿却假装平静如水。
  乔经常在别人面前念叨我的名字。仿佛让人知道这个二毛是他的私有财产,他说起我的名字的时候,带着种后来让我想起时觉得恶心的表情。
  从来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冤家,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些笑话。出走、分手,半夜里吵架,他因为我对他的冷淡拿起了刀,说别逼他做顾城,我在另外一间空空的以前堆放过苹果的房间里尖叫和哭泣,哭声惊人的响亮,我以泪水密布的脸上一双迷蒙的眼睛向他凝望,在他举起的菜刀清冷的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弱小,他的强大,我意识到这一刻自己再也摆脱不了他,于是他放下了刀,抱起了我而我顺势倒在他的怀中,又一次意识到这种纠缠已经成了命。
  我想摆脱这种命,借机寻事已成为这个女人的擅长,向眼前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挑衅,不给他安宁。然后他终于累了,一声不响地出门。我独自一人才觉得自己有点荒唐,我对即将要一人对付的生活感到束手无策。于是感到后悔,打他的拷机,留言请求他回家。他没有回电,只不过很快就带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回来。
  乔说即使要和我分手,他也要最后为我做一顿饭,并考虑好我的将来出路再走。我被他再次感动,并且没有能力谢绝他还要为我考虑将来的好心,于是就这样开始新一轮煎熬。
  在被乔随时掌握行踪之时,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我的节目主持人。
  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因为即使深夜,我也不能保证乔就安然睡去。他随时会在我打深夜节目的电话时醒来,睁着染有血丝的眼睛疲惫而坚决地说:你不要犯傻了。
  我只能给主持人写信,我说,明,我觉得如果收不到你的回信,我就要死了。可是我又注定收不到你的信,因为在这个城市,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朋友,我是跟随身边这个男人乔来到这个城市的,他年纪大,脸长得凶,他掌握了我,并且不给我一切自由,他总是说这是为我好,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没有留下回邮的地址,我用眼泪水沾湿邮票寄出,并且很快就在下一个周末里听到明对一个无知无奈女孩的呼唤。我把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音量调到最低,调到仅能略微似有似无听到的程度,乔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我不敢动,假装睡着地听着另一个男人的低语,那声音直达我的心底深处。
  再一段时间过去,我旧病复发,我回老家或是去外面可以去的城市,很快地我就把乔忘记,逃避他,不复他的传呼,不愿再把他想起。可乔有本事查到我所在城市的任何一家宾馆,任何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家,闹得所有的朋友鸡犬不宁。他还会通知他当地的熟人,天知道这个刁钻狡猾的中年商人如何在各个城市布下了他的关系网,他锲而不舍地追查,报告派出所公安局以一个问题少女的父的名义,对孩子在他们所在城市出走的问题提出寻求帮助的要求,联系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给他们的上司施加压力……这一切的一切的结果,只能一次次使我迷途知返,私奔的计划中途夭折。
  我和父从小就不讲话,我们的性格一样的孤傲。乔说我当初走向他,也许就是因为从小缺少父爱的关系,我从来没叫过自己的生父一声爸爸,但是在乔的身边,曾经有段时间,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叫他爸爸。
  我的母是个自私的女人,她只会管自己的事,她不爱为儿女的事情操心。所以我被乔带走,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像一个包裹,乔为我贴上了足够的邮资,他可以把我托运到任何地方,甚至我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
  没有人知道乔其实是一个疯狂病态的家伙,这个该死的六岁时就死了母的男人偏偏认定我像他死去母的样子。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就要说起残留在他六岁时的印象中的母。每天早晨,他叫着妈妈,等我答应了,他才睁开眼睛。

二 五多丽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迹我不断给节目主持人明写信。告诉他我急欲被人知道的心事,我说想杀了乔,趁他睡着的时候。但又说其实乔并不是很糟,只不过他对待我的方式实在受不了。
  周末深夜节目里有几分钟变成我和他的私人角落。明在节目里把我称谓“走入歧途的女孩”,他给我的回信就在节目中用三言两语送出,不少闲来无事听节目解闷的男人对我产生了兴趣,他们写信给明,表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他们还希望了解到底乔如何对待我,是不是可以控告他诱骗少女。
  我吓坏了,又给明写信,说乔不过是长得高而皮肤黝黑的男人,多年在外闯荡漂泊。他是一个失败的实业家,我跟着他是自愿的。我说我再不能因为对明的好感而贬低乔,乔从内地到香港办过一个商业杂志,以社长的名义视察内地的企业,他被内地的朋友用吸引港资的名义,开了沪港合资的床上用品厂,他投了资。最后他分不到一分钱,人家完全不照合同办,过年的时候只给他发了一车皮的踏花被。那个杂志也很快被人转手取代了。
  乔又在一个小城赤手空拳指挥一批当地人用一砖一瓦平地建了一座缩微的小香港,里面从罗湖桥、女人街到兰桂坊应有尽有,但是当地的黑势力等他大搞了落成仪式后,天天组织人来闹,要他把这个地盘承包给他们,不然他们天天把枪口对准小香港,看还有谁敢进来。没有人敢来玩,只有苦死了这个不安分的老板。
  乔表面上派头很大地带着随从和我出去吃夜宵,他穿着黑长风衣,像周润发在《上海滩》中的造型,我爱他当时的样子,我那时候对他说,要是有人开枪,我会扑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保护他。
  这样的日子永远动荡而刺激,我只知道紧紧地跟着乔,乔钱多的时候,谁都对我毕恭毕敬,状况不好的时候,他们用很难听的方言说我们的关系。
  小香港的投资血本无归,最后发包的结果只拿到二十万,其余说年底分成,但以后再也别想拿到一分钱。乔去找省长、县长,人人都很同情他,但地方势力太大,一个外地人凭着一种冲动,果子结出来了,收成却眼看着被别人抢了,这种事情到处都有很多。
  这一个男人就是这样一路走一路丢,回头已不可能,杂志社都被别人垄断,他只能调动最后的资金带着我和跟随他多年的几个人马,其中有全国散打冠军,都是一些有勇无谋的粗人,我对乔说你需要一些智囊团,不能再一意孤行了。
  乔却说他们好掌握。我说你一直不让我离开你出去念书,难道也怕我到时不好掌握吗?乔看了看我,眼神虚弱而且阴沉,我不再说话。
  明想知道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告诉他,一年前。从小香港退出以后又有很多事,但同样的结果就是都对乔很不利。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哪里错了。
  明问我,你还在为乔感到痛心吗?我说,是的,因为我在那里赔掉了我的很多时间,二十岁以前的所有照片随同几个大影集就掉在那一片岛上了。
  乔退到那个岛上,和一个偏僻的公园签下了合作开发协议。他想在公园里造度假小别墅群,用低价卖给台港商人。打了很多电话,以前的合作伙伴都纷纷说要和他共同投资搞这个中华长寿村的项目,但叫他先动作起来。于是他先付给公园一笔钱,还收下了公园里面的全部员工。整顿破落的森林,拉起一长条一长条的霓虹灯管,所有的设备从上海采购运回,河中心建起了舞台,请来了时装表演团,歌舞演员用大客车接过来,海报和宣传到处张贴,夜总会的牌子挂起来,森林舞会也开始了,终于岛上的有钱人开车过来参加森林狂欢派对了。门票有了收入,乔信心十足,他要大干一场,以这个岛来给自己转机。我却总是在担心,觉得乔过于盲目乐观了,我看着密码箱里的钱流得飞快。
  那时候也许我们是有钱的,如果不想去餐厅吃饭,就有小姐从远远的餐厅手托盘子绕过一条河送菜过来,两个人独对,看楼下我给命名的湄公河流过正在动工兴建的越南村。水杉树高耸入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来照在河面上。乔说:二毛,你应该趁我有钱的时候,藏起一些。我说:如果我真有藏钱的习惯你又会防备我了。乔笑说,都是以前的女人把他搞怕了。他说他是那种干起事来不顾一切的男人,他会把命都投进去的。我说,等你身边没钱的时候,会急得发疯,我那时哪还能藏得住钱呢。
  乔说:你很傻,可以藏到你妈那里呀。我说可她并不缺少钱,她只希望我不要拿自己的事去烦她。
  乔说:那你可以大手大脚地自己乱花我的钱,像别的女人,只是要我给她买东西。可你总是说“不要随便为我花钱”。
  我说:也许我不懂商人,花得多也赚得多,女人是该多花男人的钱的。可我怎么总是有危机感,总觉得大难临头,好景不长呢。
  乔火了,他说也许我是不适合做一个他这样干大事人的女朋友。
  岛上有很多女人,打电话给乔说想认识他,可她们只以为他的日子很好过,没有人像我那样担心着乔的未来。我确信他可以很快从很有钱变成很没钱,看着他的箱子里一扎一扎的现金流水一样地流出去,我挡也挡不住,劝他一点用也没有,他说干大事的人都是这样的,他说签过合同的单位会马上汇钱过来。
  所有的人都不把他的钱当钱用,他们只会说动物园里要再进几头骆驼,小路上要多几辆马车,坐一趟马车收费二元,但买马的钱和养马工人的钱和那些动物一天要不停地吃掉多少口粮没人会算,餐厅里的餐具不断地要添,当地的工人夫妻两个都在一起工作,漏洞和缺口填也填不满,游乐尝动物园、人兽同乐岛、太极林、别墅群落的建造……每时每刻有人在向我伸手要钱。
  我对乔说,我不行了,撑不住了,我不能在你的身边,无动于衷地看你这样危机四伏地遭人算计一边做着老板。
  乔抱住我,觉得我越来越娇小虚弱,他连声说我会有钱的,客运局邮管局他们在这别墅招商计划里应该是出大头的钱。
  可我已听出乔语气透出慌张,女人的预感总是对的,乔所相信的人,那些所谓的朋友可以废掉一张又一张签过字盖过章的纸,一个上面的宏观调控的文件一次就又把他推向无底之渊。几百亩的公园里,所有的工人和动物在毫不手软地等待钱和口粮,盖到一半的房子们空空荡荡,无人会来光顾,他的招商计划随同形势一变全都成了散沙。
  乔欲哭无泪,我知道他的身子已经被这个岛榨干了。我以自己的名义向家人借钱,中断多时的关系无法调和。我又从自己的好朋友那里几千几千地借,朋友借是借了,但奇怪地问:你不是找了个老板吗?乔向他的正在商量离婚的老婆要钱,老婆说离婚她还要分他外面的财产,要她给他钱那是想也别想。
  乔有个暗恋他很久的富婆,有过几次的表示。乔对我说只能要她拨个头寸过来救急了,我说她不会要你还钱,可是你借了钱以后她就有理由要你陪她上床,我不要。
  乔拨了一半电话号码的手停了下来,他和我相拥而泣。
  这件事的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什么都不要了,丢下了所有的有去无回的前期投资,丢下了他运过去的所有古董、音响、灯光一应器材,那个仓库里的各种各样的存货原本可以开几家商店。乔的失败无法挽救,他也没有勇气面对残局。有奶便是娘,公园方面的领导到时间就要收钱,不会给他机会说理。散打冠军留下来控制形势。据说散打冠军最后是带了能带的东西回了老家,和公园里的员工一起把以前老板买进来的一切现在又卖了出去换钱。
  香港老板逃掉了成了小岛上的头条新闻。工人们在骂,公园领导先下手为强,全从反面准备材料。这个时候,我伴在乔的身边,筋疲力尽,不知他好端端为什么又把自己置于绝路,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了,我更不知自己对他到底是爱还是怨,我开始对他失去信心,也恨着自己的无能。我感到不能爱他这样一个干起事来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我用亡命之徒来形容这个一向尊敬的年长的男人。乔抱住我,不容挣扎,对,他说,我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因为翅膀硬了就想离开我。我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其实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弃乔而走,我看着这个落荒而逃可怜的情人。我们租了几间一个朋友的房子先住着拚命地想搞清楚下一步怎么办。这几间房子以前堆放过苹果,有着淡淡的苹果的香气。我们在这里不断开始争吵,乔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说他是因为没钱了才被我看不起。
  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因为钱,不是的。
  六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明说,这是当然的,你不是那种把钱看得高于一切的女人。不然,你早就可以离开他了,何必到现在还那么怕他,防着他呢。
  他说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可以提供。我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不知和乔在一起是出于仅剩不多的感情还是别的什么。就在我们被迫出逃借了市里的几间平房朝不保夕地住着的时候,我开始像个黄脸婆一样到很远的菜场每天去买菜,回来做简单的饭和炒素给乔吃。就在这种时候,我竟然会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犹豫着底气不足地对乔说如果他要我就生下这个他的孩子,而从前我一直说自己是不要也不喜欢孩子的。
  当时,我看到乔皱紧了眉头,他说这种时候他怎么还可以生孩子。
  乔心烦意乱的话让我不再企盼一个孩子的来临,生活总是不怀好意地开玩笑。我去吃了打胎的药。几天过后我拖着病体,下身不断细细地流着血,隐忍着痛,被乔叫着一起像白日做梦似地找合作单位谈判,妄图再能拿到一笔钱去岛上重整河山。乔似乎忘了那是个随便有多少钱也得折腾光的地方。我陪他在大太阳底下的城市寻找以前借他钱的人,可他们一时都不见了;来岛上参观、在公园里拍手抱腰大叫他大哥要求合作、免费享受过几个月招待的一帮人也避而不见,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果。
  但是我仍然自虐般地对待自己,并且陪着乔做着这些劳而无功的事。我想看看自己最后真的支撑不了突然倒地的情形,我想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男人面前垮掉,而他又会有怎样一副表情。这个男人,唯一不肯放过的是我,唯一一个不欠他什么的人,却被他当作了最后的落水稻草。
  乔只是说我去给你买益母草。他还生闷气地说,傻女人,我有钱的时候你不帮我藏,现在我钱都没了,你总算太平了吧。你大概就喜欢过这种穷日子吧。
  乔是一直想做一个人上人的,为了这个目标,他却一次次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他再咬牙切齿地说自己还能重新站起来,我都不感兴趣了,他的确是一个有本事每次跌倒都有本事重新站起来的人,可只要一站起来他就忘了痛,这样的折腾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干事业,这样干事业就是这个男人的一生的安慰和借口吗。我在心底说,等你再一次爬起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离开你,那时候离开你也许你可以好受些。
  明说现在你终于离开他独自住了?是的,我说我已经和乔终于谈好,让我住在外面、独立生活了。乔也又靠股票重新有了钱,重新有了一大帮跟在后面的人。这社会不知是怎么了,人家骗他,他也骗人,大家骗来骗去。乔有了一部挂军队牌照的车,有人在市里租给他一幢两层的小楼商住两用,和他合办公司。
  乔还告诉我,他已在做和老婆离婚的事,他愿意满足那个矮胖又妖艳的女人狮子大开口的一切条件,只要她离开他,和他脱离婚姻关系。我对明说当时听了这话不是想笑,而是想哭,我想到自己在那段日子里落下的腰痛病,想到午夜时分,在空房子里做完饭呆坐不动等在外找钱的他晚归时的虚弱时分。我甚至觉得那个老婆是比自己聪明而幸福的,她从不用为他操心,就可以分得她想要的。
  后来我想告诉他,他离不离婚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想到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所受的委屈,乔那样的大男人甚至给我洗内衣内裤,我就又为他感到心酸了,只要他能一直享用苦尽甘来的一切,对我也是一个安慰。
  我终于能够独居。我开始和明通信通电话。乔对我只是索取,他总是厚颜无耻地觉得他能主宰我,我逃脱不了他的手掌。而明,他却是我寂寞时分,内心的渴望。我给明的信写得越来越大胆,热情万分,我甚至提出和他见面的种种方案,冒着被乔知道的后果。我知道在我的住地附近,乔派有他的朋友热心地监视。当我责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乔带着富了之后脸色改善的得意说:只不过从我的安全考虑,他要为我负责。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明对我有吸引力。他也开始坦白他对我的好奇。我觉得他在对我放松下来,取消了一贯的冷静。上封信中他说了他的年龄已近不惑,前些天腰痛发作的事,他还颇有回味地(让我激动)提到腰病是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时落下的毛病,那时他在工厂里,不顾一切地搬动一个很重很重的大箱子。之后,很多年没犯,只在前五年,他去给病危的父买救命的黑鱼,他推着自行车,正在下雨,所以他一手拿着伞和一个塑料袋的黑鱼,突然地腰痛像电击一般向他袭来,他怔怔地动弹不得,站在雨里呆若木鸡,过了好久腰才像恢复知觉一样让他重新站直。
  我在电话听筒里听着节目主持人明此刻只对我一人讲话,那优美无比动人心肺的嗓音和往事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说你为什么不让旁边的人帮你一把呢?明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所有的事都习惯一个人去解决。我再次为他的话感动,我不由得想到他和乔是两种多么不同的人,乔就是死也不肯一个人去,他最好找到一个陪葬的替死鬼。而明,他总是在为别人分担,他讲给我听的少得可怜的往事,也只不过透露出他的孤独,和他的坚强。
  现在我几乎断定他是一个单身汉了。也许只不过一种感觉,他从没有提起过关于自己的任何粉色往事。我对这样一个把自己藏得很深的男人好奇不已,我总是在想明在床上可能会有的非凡表现,那种种与之相关的想法总令我激动万分又沮丧不已,明和我还未有机会见面,他在我的想象中日益完美。他还未有一丁点出格的地方,我但愿他在克制自己对我的喜欢,假装平静如水。
  生活中不断骚扰我的乔和我内心无比向往的明,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搞得我筋疲力荆我越来越害怕看见乔,我害怕再过那种口是心非的日子,每时每刻要准备出一套对付他的谎言,他查我的拷机上是否有男人的来电显示,他偷看我的日记,这使得我每次只能把明的名字换成一个女人的名字,事情也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记录;他还检查我的信箱;他甚至趁我睡着了,烧毁了我保存多年的信件,那是多年来我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女人,在我寂寞时分相互取暖的凭证。
  这个男人知道我的一切弱点,他知道如何打击我,破坏我的信心与勇气。可我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他的狭隘,只能把我和他隔得越来越远。
  现在分开来,应该还是来得及的,我给自己打气,说根本不想过连自己都找不着自己的日子,我要和乔慢慢疏远。
  没有男人再敢勾搭她、动她的脑筋,这也不错。乔还在得意地这样想。他觉得他总能控制我,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要我目前没有任何机会,他就总有本事说服我,他的口才很好,他的脸皮很厚,这使他轻易不会倒下,倒下了也能重新站起来。乔有本事说得让我内疚,觉出一切事都是我做错的,想错的,他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才,我选择他就总会得到幸福的。我原本是多么的幼稚和傻,脑子是多简单,而社会那么的复杂,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想象和对付的,我是多么容易上当和受骗啊,除了他能给我永远的依靠。
  可是,现在我的心里有了明,我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折腾的结局再不会像以前一样让我重新臣服于他,我再不是原来的那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如果你再逼我,我会做出发狠的事的。我在心里说着,并且把手握成拳形,握得紧紧的。
  乔没看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对我说,你就是我的,我是吃定你了,谁让你遇到我这种轻易不动心、动心了就收不回来的男人呢?乔说对于我和他来说,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一切不要发生,就让他太太平平地和我生活下去,要么是他自己要离开我,他绝不能容忍我抛他而去。
  无数次在乔提出和我结婚的那个夜里,我会做梦,梦里看见自己真的和他结婚了。不过很快乔就在一场飞机失事中壮丽无比地死掉,我看到自己作为乔的妻子,身着黑衣黑裙,痛哭流涕。我看见梦里的自己一次次掩盖内心解脱的喜悦,脸上流着泪,做戏一般用头撞向摆放乔尸身的一次性棺木的灵床而被人一次次地硬拦祝所有的人都信以为真,冲我大叫着:你不能,不能的呀。
  这梦做得那么的真,以至梦中醒来时脸上真的泪水密布,仿佛乔真已离我永远而去,但这是喜悦的眼泪,我心里是那么的感到高兴,像手把他杀了一样高兴。我受虐一般的脸在镜子里露出痛苦表情,内心开始得意无比。
  七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芬尼和小鱼是我独居后所交的除依娜外另外两个最好的女朋友,乔对她们不设防,因为她们对乔也没有坏印象。小鱼竟说要是有一个男人这样爱她,她会高兴的,管他是把自己当母还是当女儿,男人都是这样奇怪的。
  芬尼也主张我好好利用有钱时的乔,她说:你应该好好利用他,因为不知哪一天他也许会突然离开你。现在痴心的男人越来越少,只有化妆品才会对女人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我对芬尼说如果一个女人想要利用男人,那真是太容易了,男人捕获女人,需要一堆计策,而女人诱捕男人,只要一瞥眼波就行。捕到手扔不掉那才是麻烦呢。
  是啊,我的芬尼说,很多男人只有短暂的利用价值,可是女人却因此套牢,贻误终生,二毛,这是我们没有成熟的后果。我不希望我们一直这样惨。
  我叹口气说,都是命。一只鸟想要飞也飞不了多高。女人的可悲在于她想占任何东西的便宜,而男人却只想占女人的便宜。这世道越来越昏暗,男人越来越残酷,女人越来越绝情,最后女人毁在男人的手里,男人死在女人的怀中。
  芬尼说:空泛地谈论男人和女人,真是有趣。是的,我们说什么都是容易而有趣的,真轮到自己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芬尼曾经很傻,为一个男人动过两次宫外孕手术,但那个男人至今还未离婚,芬尼尽管不想和他结婚,但总是心里有阴影。那个男人口里说爱她,却最爱借口工作忙把女友交给一个老实的男友托管,让他陪她吃饭、购衣、谈天。这一切都说明他一开始就是不在意芬尼的。
  芬尼现在知道恨了,那个男人每次都用一种固执的姿势与她做爱,不让她任意发挥,这姿势也许是他和别的女人过去共同做过的,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回到一个同样的尽头。男人见异思迁地向女人求欢,却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回到过去的习惯中。
  芬尼对我说: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任何结果,就算逢场做戏吧,我不想傻傻地认为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了我。他只是处在一种求偶状态(发情期可能太难听),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时,他就尽力地取悦女人,仅此而已。不是当作配偶,而是可以相处一下的对象。
  有时候,只想乱来,只要是看得上眼的异性,稍微有点感觉更好,谁都可以成为这一角色。
  
  伤心女孩芬尼准备出国,去澳洲。她想选择一个空旷的地方疗伤。男人带给她的伤她想用男人给她的钱来弥补。她把她最爱的一双在泰国买的铃铛鞋送给了我,那双鞋是用白麻编的非常小巧而又可爱,穿上后就会听到脚背上一排小铃铛在发出细碎的声音,像印度女人跳舞时发出的足音。
  芬尼把她最爱的一双鞋子留给了我,仿佛也同时告别了那种细碎的女孩心事。以后的她将不复往日情怀,她将换一种模样走着以后的路。
  我没办法劝她,只是说及及从悉尼来信,说那里是一个同性恋的城市,她快一年的时间只做了一次爱,比上海寂寞这么多,你会不习惯的。
  芬尼却说,不做最好,她的身体老容易怀上孩子,而且常常是子宫外受孕,老天一直不知为什么在惩罚她,让她为男人受苦,她准备戒性欲了。
  小鱼是个长得和芬尼、依娜都不一样的女孩。她真真是冷艳而早熟,她知道如何用性做工具利用男人。她到二十三岁了还是一个处女,可是她常常和我说起她的艳遇,她说自己有很多情人,上床也可以只要不真正进到里面去,她和他们做了一切。她仍然是个处女,她常常把这挂在嘴上,男人们如果想让自己成为结束她的处女史的男人,就甘心被她利用,做事。但是既然不用走到最后一步就已达成目标,那么小鱼依然是个处女,她还能好好利用这块牌子。
  小鱼有很多段短暂的故事。在小鱼喜欢玩弄和利用男人的外表下,其实她还是很孤独的,她还没遇上主动想和他上床结束自己纯情商标的男人。
  小鱼问我没结婚的好男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她已经对男人很灰心了,正因为灰心,所以她不贪心,什么承诺也不要,只知道一个字,那就是爱。她等待自己能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她不要做处女,不要守着这张牌整天钓鱼。
  打动我们的好男人越来越少,遇上了就只能朝不保夕地爱一常而一切总会结束,或早或晚,总会结束。
  我说,总会结束。你还可以爱,而我连这点能力也没有了。有一句话是说:爱情使人陷入没顶之灾。我现在的处境好像就是这样的。
  小鱼说,二毛,你不要不知足了,乔已经不错了。我想只有当自己也处在旁观的地位,才会看明白很多事吧。我也许是不知足。个人是渺小的,这世界面对我们个人的欢喜和悲伤,将会是永远的无动于衷。小鱼应该对我的事无动于衷。她不知道我多么羡慕她的自由,羡慕她可以随意地钟情于人,随意地告诉别人“我是处女,我在等待”,她的可以等待让她保护自己独善其身。但愿她是一个永远不要结果对男人永远有吸引力的女人。
  我想这世界总是哪里出错了。我有了乔,一个死心塌地缠上我的人,而我还是想逃出他的手掌,我还在对节目主持人一个在外人看来是大众情人的明想入非非。明没有给过我任何保证,我却对他向往无比。我不愿就范于一个可能对我真心的男人,如乔,如果我安心与他同居,我会为我过早地过一种堕落的妇人生活而感到羞愧的。
  情愿过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怀着心里对明若有若无的渴望,和明对我忽冷忽热的感情生活下去,这给我养分,给我补充,让我有了空间,可以幸福地幻想,期待下去,女人,是多么需要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啊,幻想能让女人美丽。
  我独居并且拿起笔,在笔下的爱情故事里,幻化出新的天地,我在故事里死去活来,乔从不看我的作品,他不知道我所有的作品只为我热恋的情人明写,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故事一旦在明出现的时候将会苍白无力。乔来看我,我还没有办法阻止他的探视,正像我还没有办法将明邀请到我的这间小屋,我幻想中的男人应该对我做出的使我幸福的举动还未有时间落实。可是能够自由地在笔下感觉他的触摸和吻,却也有种病态的快乐,无法言说的快乐。
  现在,我也一点不贪心。我只是安静地生活,期望乔从我平静的生活中退出,期望一个男人在我平静的生活前感到羞愧和失望。我不希望他再对我独坐电脑前的姿势感觉可耻地心满意足。我不要他来看我,在我打字的时候站在背后突然抱住我,我不愿再在感觉厌烦的时候,只敢皱起眉头而不挣脱他。
  一个写作同行说,她预感到她将会成为一个充满故事的女人,而故事是有代价的。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生活付出代价,或早或晚。

三 八浣溪沙

  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先消魂梦断,醒时空对烛花红。

  如果说我手无杀鸡的力气,这是真的,我也杀不了一个男人,下不了手。但是,在某一个浮想联翩的夜晚,对付一些蚊子的激情我还是有的。我宁愿幻想那些蚊子爱我,甘愿死于我的手心里。我张开双臂,做出一种准备拥抱的姿势,来等待它们。它们如我希望的那样过来了,来得无怨无悔,如饥似渴。
  白天,我走在马路上,在每一块镜子和不锈钢装饰条中寻找我自己的面孔。我有时常常忘了自己长什么样。我是一个无聊的自恋狂,让别人去留意那些蹩脚的橱窗布置和花花绿绿的广告好了,男人要阳刚,女人要美丽,老人要长寿,三个短处都在广告中寻求良方。
  我只看我自己的样子,观察自己,琢磨我自己,以自己希望的姿态迎向马路上的大玻璃。寂寞如影随形,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属于我的白天和夜晚,一个人的白天,一个人的夜晚。我脱下我的隐形眼镜,我恨隐形眼镜,它像一块无形的狗皮膏药,每天被我放入自己的眼睛里,经常要浪费我不多的钱,买很贵的药水,被隐形眼镜公司套牢,买他们不断借题发挥推出的产品,新药水和消毒药片,更新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么薄薄的一小片软性塑料,干了就像一小片鱼鳞,常常一只戴在眼睛里,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失去目标的手只能像盲人一样乱摸。
  我恨隐形眼镜,它让我觉得这世界到处都是陷阱都是圈套;它让我再也离不开它,冒着每天戴来戴去的麻烦,就像相处久了的男人一样,一离开他,没有那熟悉的影子在面前晃,我就浑身不习惯,睡不着觉,看什么都不对,出现幻觉,幻像,幻听,常常会觉得电话在响,去接时根本无声。
  我无法接受自己戴着一副有框眼镜的样子,尽管有男人说那也可以很美。
  我寂寞,我在家里工作,但还是为自己买了手机。每天早晨九点,我打开我的手机,把它对着窗放,据说这样接收功能更强一点。我为电话配了留言和传真,随时注意有没有留给我的信息,我还不断地用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听自己的录音,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给自己家里的电话留言,叫着自己的名字,说,二毛啊,你要好好当心身体,男人爱过就忘。
  我不能做到这一点,男人爱过就忘。尽管我采访过很多坚强的离了婚、正要离婚、单身带一个孩子、从来没结过婚但同居失败的女人们,她们交给我很多对付男人的良方,站在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总结经验为我指点迷津,她们像我那离婚的舅妈一样对我说二毛啊,你千万不能把男人当回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觉得他很好,千万不能当着他和别人的面赞美他,千万不能把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做,不能为他考虑过多,你不可以让他在你身上总是得到满足……我被她们的教导搞得晕头转向,但回到家来还是忍不住给明主动打电话,他不在家,我像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听他的留言:我是……现在不在家……全是废话,不知道你是谁怎么会给你打电话,你放留言当然表示你不在家了,可我还是对这一行动乐此不疲,也许我情愿听他的录音更胜于是他本人来接电话。
  并没有什么和他非要说不可的话,我只是太寂寞了,想听听他的声音而已,只是听听他的声音我就满足了,就像在冷天想找堆火取暖,要知道在大冷天得到一堆火也不容易。不是每个男人都让你有种诉说隐私和倾听他声音的愿望的,所以一旦发现了明,我只能不自觉地委屈自己,变得低了,沉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向他凝望,为他等待。
  钟情是一种很好很美的感觉,只要有一丁点的苗子,我都不想错过。而脸上不动声色,内心烈火熊熊的感觉是多么的好啊,你没试过就不知道。
  我对依娜说,一定要来点压抑,在我和明之间,越压抑越美丽,越压抑越疯狂。
  
  她说,是的,是的,我们要来点压抑,什么都不要来得太快。除了出名。
  我想我们都是太寂寞了,这种寂寞会让人批判为饱食终日,没有理想和追求。但是我仍然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饱食,每一天我只吃一顿饭,我用已经在冰箱里闲置多日、生出斑点、可能已经癌变的番茄给自己做汤,很多时候不吃东西我也不知饿为何物,因为对无形的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明的思念可以让我为之废寝忘食。
  我的理想就是要爱一个好男人,只是爱,纯洁而轰轰烈烈地爱,这只是一种感觉,有种爱可以写在脸上,有一种爱只会埋藏在心里,乔那样的男人他那种霸道的表示现在我可以对他说:请不要说你是爱我,你不配。
  我追求爱这种感觉,觉得它激动人心,给我上升和好好活下去的动力,为了这世界上存在着的那些可以好好爱一场的男人,我要好好地活,好好地写作,好好追求那些美的东西。
  这样的理想是不是很浅薄?浅就浅吧,深刻有多累埃九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有一个一直暗恋我的同学,长得像日本影星江口洋介,我对这样小俊男不感兴趣,所以未注意他对我的暗恋。最近他找到我,说他也迁来这个城市工作,他还说自己很会算命。
  
  我说自己一向不让人看手相,我烦男人捏着我的手时潮而黏的感觉。
  是以前的老同学娣娣告诉我他对我的长久感情的,也许如果不知我早就把自己的手伸给他了。我一直觉得单恋一个人的感觉是奇怪的,明明不在乎你的人,你还要对他(她)好,岂不太傻,总是要有回应才好。“你既无心我便休”,古人早已有这样的自重良方了。
  
  但这个会算命的男孩子好像不太一样,他只是在我面前用眼神向我示意,却从没有说出来或做什么,仿佛话还没说出来,他已知道无望似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用上海话说敲敲头,脚底板也会响,所以我又想自己尽可以与他在一起时非常放心。
  在热闹的阳光餐厅,我们吃完一顿美好的午餐,是他点的菜,竹笋千层肉让我爱不释口,我想他那样聪明可爱的男人是不愁没人爱的,娣娣太夸张了,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吸力。所以我想把手伸给面前的这个老同学让他算命了。
  关口里美在《东京爱情故事》里说:爱一个人,希望自己变傻,再傻一点,更傻一点,最后完全没有情绪,能全然相信他的话,只是微笑着默默等待……我没有福气沉浸在那样傻气的爱情里,那么就偶尔装装傻吧,听一个男人说话,只是听他说话,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信息。
  会算命的男人却说:不用看手相,我只要问你几个问题,就可以算出你的性格。
  
  我缩回手,无可无不可地说:那,好吧。他问:你跟男性朋友能否无所不谈?我说:是,关键要看怎样的男性朋友。他问:当恋爱出现问题时,你是否自然就会责备自己,认为是自己的错。我说:否,我从不主动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除非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让我觉得自己真错了。
  他问:如果你心仪的异性答应会致电给你,但却忘记了,你是否会伤心?我说:是,我会很伤心,但只会等待他的电话,因为是他主动说会给我电话的,我不会打电话给他,我会想他不打来总有他的理由。
  他问:你是否不大愿意跟随自己的浪漫直觉行事?我说:否,我最爱根据自己的直觉行事,我懒得动脑,而且我对自己敏锐的直觉充满信心。
  他问:你是否要经过长时间相处才能够真正信任一个人?我答:否,还是感觉,有时很短时间就会觉得一个人可以相信。
  他问:你跟前度男友分手后,是否要四个月以上才能忘记他?我答:否,有时候很快,只要一直想着我的心不再看得起他,我就会真的觉得他不值得我多想。
  他问:你看见一对情侣在街上手牵手时,会感到忌妒吗?我答:是。他问:你跟男友分手已一年,是否再次听到电台播放情歌就泛起泪光?我答:是,有时我愿意自己多愁善感,借机让自己表演一下,据说流眼泪对身体有好处,现在能让我流眼泪的事不多了。
  他问:如果你的男友说:“我们的性格不合,还是分手吧。”你会哀求他不要抛弃你吗?我答:否,而且我不太给男人说这种话的机会,如果感觉不好,话都不用说就可以结束了。
  他问:如果你认为改变自己的外貌能令分手的男友回心转意,你会那样做吗?我答:否,想也别想,白痴才会这样。他再问:你是否想到要对一个男人作出承诺,便怕得要拔足逃走?我叹口气答:否。我倒是常常在对男人做一些承诺,这不困难,只不过我希望聪明的男人对我的承诺不要太当真。
  我的会算命的同学终于收摊了,他认真地总结、统计了一下,然后对我宣布:二毛,女,二十五岁(已经不年轻了,十五岁的生日好像还刚刚过去,我怎么就这样老了呢),你有颗橡皮造的心(我从懂事起就喜欢橡皮,多好,痕迹可以被它抹去,从头来过,一切真能重新来过么)。你不是玻璃心,也不是铁石心(什么叫玻璃心,什么叫铁石心,玻璃心容易堕入爱河又容易心碎,铁石心的人会封锁感情,外表爱理不理,对健康有害),你有颗橡皮造的心。你很冷静理智,即使暗恋别人也不让事情失去控制。你对恋爱的态度是随遇而安,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强求。若一旦感情真的发展不下去,你绝不会为勉强维持下去而赔上快乐和自信。一旦真的分手,你会伤心,但很快就会复元,就如一个橡皮球,掉在地上就会反弹,甚至跳得比以前更高。当真爱来时,你会认真对待,不会把有心人吓跑,你会放开自己,尽情享受真爱滋味的。
  我觉得这小子分析得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欢呼的口号一样。
  
  我将信将疑地对他说:我真的就只是这样吗?一个人用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可以算出来了吗?他故作高深,喝了一口饭后的菊花茶。我不说话了,暗自想如果我不是这样的,那真正的面目又是如何呢?我一下搞不清自己了,也不想看清自己了。这世界上谁关心谁,谁会真正在乎我呢,空空来这世上,指甲盖般地存在,一切又有何重要。
  十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喜欢做一个世纪末的自由职业者,像台湾的Migi,她可以穿着睡衣在家通过国际网络上自己的网站,推销电脑高科技设备赚钱,成为一个成功的网络自由职业者,拥有自己的私人收费网站,不用听从别人吩咐和意图做事,每个月等着那几张可怜的工资。自从看过这个勇敢的梦想实现家的自述以后,这也成了我的理想,我发誓要像她一样拥有自己的网络书店和客户,利用网络做我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成为本地一名著名的网络作家,这样再不需要出版社来先给我审稿,一分钟之内全世界都有我的读者,这感觉是多么的酷!当然真要办成这一切我又懒得去想。懒,让我无可救药。
  我在手腕上画手表,童年时养成的习惯,只为好玩。我翻看杂志上的江口洋介剧照,他也演过《东京爱情故事》和《燕尾蝶》,一个长发披肩的日本帅哥,笑起来露一口白牙齿,有酒窝,显得很健康。像我那老同学,见我一面,吃完饭,算过我的性格,就匆匆一别了,就算同在一个城市也不会多见几次面。明也是,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有着何等样的生活,但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不可能一片空白,只为等着我,况且又是在那种热闹的单位的。
  他们都很健康,只有我面呈菜色想东想西顾虑重重显得很病态。
  每天我都要翻看一大堆杂志和报纸,当然都是友情赠阅,我不用掏钱买。我常常在琢磨掏钱买这些精装时尚杂志的人是哪一类,真的都是白领吗?还是那些想成为白领的青年?其中有愤怒青年吗?可据说这个时代“愤青”已淘汰了,这个时代的一切,我们只能照单全收,接受目前的一切,直面面对我们可能的生活,再在这种生活里面作一点尽其可能的选择。这就是我们生正逢时的结果。
  很多人的生活也许不会像我那样单调,一个人蜗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着一个人的空间,只有在镜子里才能发现自己的脸。会无端地无聊、青春的追悔、回忆、愁绪,或者想清算一下过去,与往事告别,希望自己像一个没有行李的旅客。
  一切没那么容易。我自己还没想明白很多事,但我还是只能装作想明白了的样子,写文章指导别人。因为我靠这个赚钱,我只能研究种种杂志的可疑面目,想一下他们的读者的口味,要看何种文章,然后装作内行地写。也许读者本来的口味并不是这样的,不过报纸上杂志上成天鼓吹,他们也就信以为真了。他们真的以为把嘴唇涂黑,脚趾甲涂上烂兮兮的银点就是好看吗?误人子弟,不过我们没有办法。
  下面是我今天交给一妇女杂志“二毛看女人”专栏的作业,题目就是《今时今日的成功女人》。每月一期,推销和宣传我心目中的女人,并且加以评点,这是一份有趣的工作,但是我得说让我真正倾心动心想给她赶快宣传的女人不很多,她们身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玻一位女演员第一次看见我时,娇滴滴把我的名片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说:作家,以前我也是很爱写作的呢。言下之意好像是她不小心入错了行做了演员不然就是一位同样著名的女作家了。
  本月“二毛看女人”专栏内容如下:南希是一个今日的成功女人(今日的成功女人大都有一到两个英文名字,用夏奈尔香水,穿迪奥衣服),她虽然工作繁忙,但不是那种一天到晚在办公室苦干,面如菜色,没时间打扮,不舍得买化妆品和珠宝的女人。
  南希特别懂得享受生活,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班,脚踏三寸高跟鞋,在办公室健步如飞;她与下属开会时,会偷偷涂口红;她偶尔溜出去做发型,下班后上健身房;她风趣幽默,懂两国外语,是社交场合受欢迎的人物。
  南希从来不拍老板马屁,倒是老板讨好她,怕她跳槽。她住浦东开发区乡间豪宅,开德国名车,这些都由公司免费提供。她有一男友,兴致来时,她会下厨煮饭给他吃,没有兴致时,她会几天不给他一个电话。
  她公开声称四十岁以后才考虑结婚,强调不为任何男人生孩子。以前男人怕女人缠着他,现在却是女人怕男人纠缠。南希一定要和男友住地保持距离,她觉得这样自己会想念他多一点,否则,若同住一屋,她反而害怕早晚会跟他分手。
  谈过四次无疾而终的恋爱,曾受过重创,自知消沉和自怨自艾是于事无补的,于是南希全心投入事业中去,取得以往任何一个男友都及不上的成就。南希的格言是:爱情不是女人生命的全部。
  二毛的评语:今时今日的成功女人,是一群受教育程度更高,拥有更大权力的既能干又漂亮的女人。她们不必跟男人争一日之长短,也不为与男人争强而装扮成男人般。她们是一群千变万化、感情丰富的女人。在工作上指挥若定,但在购买时兴的内衣时却拿不定主意;她们开车时速达到140公里,但在挑口红时却犹豫不决;她们从不在人前扮坚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们虽挑男友不易,却懂得享受寂寞;她们打扮得漂亮迷人,是为讨自己开心而不是讨男人欢心……风情、浪漫、果断、能干,她们必将拥有越来越广的空间,笑看着未来。
  说老实话,我对这种靠幻想写出来的文章讨厌极了,但是我还得信心十足地写下去,因为白领杂志给的稿费高。生活多么令人生畏,这是谁说过的话。
  尾声蝶恋花
  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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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人祝我很高兴,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住了。
  乔还在远处向我观望,他不定时地给我邮寄录像带,先是我住的房子的外观,然后是我住的房间的近景,再然后摄像机的镜头仿佛已伸进家门,我的饮食起居和写作的镜头被摄入在内,其中包括我有次穿着吊带内衣一口气打了十个喷嚏。
  他想用这一举动提醒我他对我的关心。他最近没来找我,据说他的生意又砸锅了。我为自己与他分开及时的事实而感到庆幸不已。我一点也不愿为别人的事操心了。不管这男人我曾经爱过还是从来没爱过,或者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
  我只是突然醒悟他的这一举动不过是一部好莱坞片子中情节的照搬。看那一部片子时,我一个劲地往沙发深处缩,嘴里念叨着:要出事情了。后来果然出事情了,我不时发出尖利的叫声,并且想到看恐怖电影的女人本身是最恐怖的动物。
  现在我面对我的现实,他的表现只让我好笑。我依然有时兴高采烈有时百无聊赖地过着独居生活。和明已见面,他长得如我所料,是让我感兴趣和想入非非的类型,我也让他满意。但是现实还是让人在激动过后很快地有些失望了。
  我们第三次在外面吃饭后,我随他去了他单身汉的家。他刚刚离婚,离婚前据说就冷战多年。他的家里没有一点女性气味,仿佛女人已被他从生活中完全剔除出去了。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我看着墙上相框里他的照片,感觉这吻很熟悉,好像已和他操练过多次,又好像我在和相框里的他接吻,他的嘴里凉凉的舌头小巧但是温度不高。他还是把自己藏得很深,他与我热的时候额头上露出痛苦的与什么在挣扎的表情,他在和我做爱的时候都不脱下他的裤子,做完后他把褪至下面的裤子重新拉好,显得一本正经,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这种关头仍然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男人是可怕的,他让我迷惑。
  我想他受过重创,我们都受过重创,我们都还没有从重创中解脱出来。所以一旦有些事情走到某种程度,关系发展到某种程度,反倒停滞不前了。
  我们有些天没有联系,未来不知还会走到何种地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并且在夜晚也不再感到害怕。
  夜晚是我通过高倍望远镜观察对面楼的好时间,我住在五楼。对面楼里的芳邻们,我已经习惯了与她们朝夕相对。五楼的三个外地女孩,我喜欢看她们赤身裸体地从卫生间出来,手牵着手跳一种刚从舞厅里学来的大腿舞,我看不见她们的全部,只看见她们比城市女孩健康得多也诱人得多的真实的胸乳。三个女孩是租的房子,天气转冷的一天,她们突然消失不见了。
  还有三楼的一户三口之家,父、母、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
  女孩已经开始发育,身体看上去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当然换另一种说法,在望远镜里看过去,我也可以说她的胸部像一对茶杯盖。
  很奇怪的是,在这热天,他们家里应该装有空调,可为什么这父和女孩在一起还是赤裸着上身。父常常把女孩抱到他的膝盖上,他们赤裸着上身很不雅观地靠在一起说着什么,女孩在笑,头仰靠在父的肩头,小乳房盛开在她父的眼睛下面。而她母却在一边默许地笑。
  我感到恶心,坐在膝上的热,是我与明做爱前曾有过的前奏,这一动作本身让我感到浑身发热,激情万分。但是通过望远镜,当我看到这不知廉耻的父那样对待女儿时,却感到恶心无比。
  这个女儿的母也是一个奇怪的人,长得相当瘦,也许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比她长得要丰满,更能迷住男人吗?我至今也没搞懂。她有天晚上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着熟睡中的女儿,突然上去扒开女孩的双腿,凑得很近地看了一看,闻了一闻,摸了一摸,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与另一个长年偷看和观察他楼下的公共厕所的长头发之男吉他手交流,我问他:我们到底想从中发现一点什么样的故事?这个乳臭未干的英俊小子晃了晃肩,说,也许什么都不想发现,只是解解闷罢了。人就是这样无聊的动物啊,想从我们的同类身上,搞清自己是什么吧。
  我后来再也没有偷看过后窗,望远镜也积了厚厚的灰,搁在角落里。我也再没和那个吉他手作过交流,我觉得他和我是两回事。
  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态度还是积极向上的,我不喜欢用无聊这个词形容自己。可是我这样一个埋头写作对周围毫无贡献不理不睬的样子又确实有点无聊,令人怀疑有何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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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下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活下去的目的,什么名和利,我不要它们了,它们都不再能诱惑我,一切有时都很没有意思。
  还能干些什么能让自己激动起来的事情呢。我想没有了,依娜已很久没有联系,我和她在小鱼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之后,一直未有联系,也不见面。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芬尼在悉尼,她没能赶回来。她只是发回了一张传真,对美丽的小鱼,永远有着处女之美的小鱼意外死去感到不可信,我告诉她小鱼的追悼会上有几个长相不错流露真诚情状显得痛不欲生的男士,芬尼最后觉得很难说这样年轻而美丽地死去有什么不好。
  有一天半夜,我睡了一觉醒来,相伴到天亮的节目还在收音机里妄自响着。不是明的声音,我已很久没听明的节目了。我突然感到纠缠自己很久的情感上的麻烦,现在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也许,我只是变得更麻木和茫然了。
  当我正凝神发呆的时候,夜半节目的女主持人结束了一场乏味的听众对谈,那是一个被强奸的女人,她在被伤害后又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及那个男人,丈夫待她越来越冷淡。她想搞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可主持人没法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她似乎只是要寻找一个机会放开来说一下。她一个劲地哭,再一个劲地诉说着她自己的不是,强奸犯的不是,她丈夫作为男人的不应该。
  终于挂断这个电话,女主持人好像也和我一样大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地打开音响开关,一首歌飘了出来:那夜的雨声,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对你,却都已忘晓梦里漫天穿梭的彩蝶扑向枕边说说这就是朝生暮死……我发呆般地听着那沙哑的女声在唱,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了,是依娜的声音,她告诉我,收音机里正在放那首让她寻觅已久的潘越云唱、三毛作词的《晓梦蝴蝶》。
  我说我听到了,我正在听呢。依娜说:我以为自己又会流眼泪了,可是没有。我说,我突然讨厌这种故作伤感的歌词了,有些东西根本不必这样说出来唱出来。现在,我已不知自己该信仰和追求什么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无意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脸上干巴巴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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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稿1999714
  (此文原载于《当代》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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