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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去参加了小艾的婚礼。 说是婚礼,其实不过是请了一桌大学里的同学一道吃顿饭。 小艾和男方家里的两边亲戚都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在新锦江摆了几席酒隆重地对付过了,然后他们俩还去了新马泰旅行结婚。这样,等到请我们这些老同学吃饭的时候,她这个新娘子已经完全意兴阑珊了。 那天小艾没有过多化妆,头发也没弄,乱糟糟的显得有点短。说起来也不巧,她在“四季火锅”请客的这天,恰好天气突然冷了下来。连个招呼都没打,老天爷就像开玩笑似的突然从二十度可穿衬衫的当口下降到二三度了。我在赶往“四季火锅”的路上,心急如焚,出租车排着很长的队。这天刚好还是周末。 天一冷在马路边等车的人们现出一副缩头缩脑的可怜相,口袋里稍微宽松点的都等不及地扬手招车了。这样,我坐的出租车也就慢得像蚂蚁一样爬。等我赶到四季,一到旁边的名叫金桂的小包间,就看到了小艾一头乱乱的鬈头发。甚至她的衣服也丝毫没有新娘喜庆的特色,只是普通的一身羊毛套裙,咖啡色,式样还有点老式。她的脸也没有和我想象中的那样带着美容院做过的痕迹。 看起来,这个素来爱打扮的老友,现在是以直接行动表示,她并未将这次结婚放在眼里。 十三个人,正好一桌,在休息座上稍事寒暄,人到齐了,都往里让,嘴里说着坐下坐下。等我和以前睡我上铺老是磨牙的张金金说完两句悄悄话,再被小艾拖进位子,竟发现这一个空位子是在新郎旁边的,小艾坐他另一边。所以我的一边是新郎倌,一边就是多嘴多舌的张金金。 我们没吃火锅,菜是早定好的。空气中有一份特有的麻辣味。这里的老板也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同学,但不是我们班的,我不认识。小艾和这个火锅店老板谈过朋友,后来搞不清怎么会分手的。她后来又有过一个关系不错的男友,我在大街上见过他们一次,显然不是今天的这位一直憨笑着在某外资公司任职的新郎。 张金金在旁边趁大家起立敬酒时分,告诉我他们是火速结的婚,还说新郎有点乡下口音。我没在意,一时有点心不在焉。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为表示庆祝,我穿了一件紫色长风衣,里面是黑丝绒长裙。脖颈处喷了香水,脸上扑过粉并小心涂过豆沙色口红。我已经好久没这样正经地对待过我的脸了,却没想到做新娘的小艾都那样不当回事。 服务小姐递来要由新娘亲自敬的喜烟和酒时,竟然错送到我的面前。她以为我是席上的女主角。大家起哄问什么时候吃我的酒了,都是一个班的,年纪相似,现在他们大都有家了吧。 我心不在焉地担心小艾不要以为我是特意打扮光鲜来和她别苗头的,同学的问题也触到我的痛处,是啊,二十好几的人了,喜烟和酒何时也由我的手去亲自敬给人享用呢? 后来席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一致开始和小艾闹。染着头发的沈,脸上化的五彩妆,妖艳成熟得都认不出来。小艾在给她点烟,旁边不时有人在吹灭她手中的火柴,小艾于是不停地在擦火柴,并且后来用五根一道来点,沈总算饶过了她,嘴里说是还要小艾谢谢她,因为这是五子登科的好彩头。 “蜜雪儿,我们的烟都点了,轮到你了。” 张金金在叫我,她说她刚让小艾点了一个十全十美。 小艾对我笑,并不是很放松的那种。 我说我不想抽烟,不如让新娘新郎互敬一杯酒。 小艾说他要开车,要喝她来代他喝。 这么快就知道心痛老公了,大家不干。最后小艾和新郎草草地一人一调羹地互喂了一口酒。新郎一看就是个好对付的人,傻傻的满足的笑,少见的老实相貌。 小艾一直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开的自己的私车。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的方向,始终像是在飘,所以只好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红葡萄酒。感觉更加飘。 有人开始唱歌,说是要每人唱一首与今天吃饭内容有关的歌助兴。 新郎新娘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张金金唱一支《山含情,水含笑》,最后一句是“笑迎新人归”。 沈唱《护花使者》,一支粤语歌,节奏很快,念白一样什么什么心上人,让人想扭起腰跳起来。 轮到我,只好找老歌。我已多年不唱卡拉OK。唱了一支费翔多年前带来的《读你》,老得快掉牙了。初听这首歌我还在青春期,老是暗恋别人,不敢让人察觉。现在一晃我已半老不老、心如止水。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醉人的经典,喜悦的句点,唔……我说把这歌献给小艾,愿意她永远读他不厌。旁边人不服,说应该让男士对小艾永远读不厌。我笑,暗想那也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那个人我一直回避看他,尽管从眼睛的余光中知道他依然如旧日模样。也许稍稍老成一些,他一向少白头,自来旧,像姜文一样。也许,谁知道呢。我能感觉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轮到他唱歌,我听到他选了一支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这首歌我倒曾经喜欢过,当时感觉歌词实在平实得好,没有一点故作多情。 好像还记得歌词大意: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感情浮浮沉沉, 世事颠颠倒倒,一颗心硬硬冷冷,感动越来越少,繁荣色彩光影,谁不为他迷倒。笑眼泪光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份还有些味道,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风,去吹吹风,风会带走一切短暂的轻松,让我们像从前一样安安静静,什么都不必说你总是能懂。 我脑海里浮现的歌词与他的声音合拍,谁都知道他在对谁唱,突然有些安静,也许为这歌词感动。我们总是这样为一些歌词和一些虚无飘渺的画面而感动,像别人的爱情总是美丽的一样,轮到自己就再现实不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出来,想浪漫的人也浪漫不起来。这种感觉很讨厌。 如果一对过去的恋人相隔多年能凭一支歌就破镜重圆,一起去吹吹风走过去走过的路,那也太戏剧化了,我只会笑这幼稚。 小艾在看我,有意地眨眨眼睛。我满不在乎地喝酒,与张金金说悄悄话。 张金金说,你还是一个人过? 别把我想得那样纯洁。 那还不结婚? 结婚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都不理解我,过去是,现在还是。我不想和他们一样,过着正常的日子,每天吃三顿饭,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吃喝拉撒的俗不可耐味道。 我讨厌他们把我看成一个正常人。可我不知道自己哪里确实与众不同,这是我和自己过不去、常常感到无端痛苦的地方。 小艾总是能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只有我总是在飘一样的不安稳。 我想起小艾,总是会有一种惆怅。 这个名字像是暗合了我心底里一种怀旧一样的情绪。 过去的我们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姐妹,大学四年,住一宿舍,我们一起听张金金的磨牙声,然后在暗夜中想象力纷飞,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我们缓缓睡去。 睡着了,我们还有相同的说梦话的毛病。甚至有次另一室友竟然听到我们在梦中对话,我说了一句什么,她也在梦里接嘴,而醒来我们俩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同学为要我们相信还想在下次听到时用录音机把那对话录下来。她还说我们在梦里都是各说各的家乡方言,一句也听不懂,我是江苏人,小艾是温州人,两个地方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听得她头都晕。 她说到这样,我们才相信了。 和小艾在一起进进出出,我们身着长裙在校园里走过,是一幅连自己都心醉的图画。那时候下面黑板上给403寝室的留言最多,写给我们俩的情书也最多。如果我和小艾出去一边吃冰淇淋草莓,一边散步,准会有男生上来搭话,问我们是不是同胞姐妹。 可是毕业后,我和小艾在一个城市,却不大通音讯了。尽管我们每次搬迁,也知道互通电话告知,每一个生日都会寄一张卡片或者别的礼物。 我们只是知道彼此曾经好得如同一人。那份情谊似乎并没有消除,但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隔着我们。 这都是因为一个男人。 很俗套的原因,在一对亲如姐妹的女孩之间,出现了一个让两人都动心的男人。 他不是最英俊,但他对任何年龄的女的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平和愉快,轻声细语,善于倾听,温文尔雅的下面隐藏着特殊的强硬气质。 在这之前,我和小艾还从未碰上一个男人在我们面前不是软塌塌的。他的年龄在24—44之间。他是一个魔鬼一样的情种,若无其事地对我们照单全收,或者说他是不忍心让爱上他的我们失望。 背叛信任我们的人能快乐吗? 我们开始是掩耳盗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我和他出去,在他的皮包里偷看到小艾给他的信:你滑水了吗,希望你滑了,而且想着我。我希望你想着我,你好吗?我要你赶快回来,我爱你。 再然后,小艾和他出门,她看到他的BP机上有我的号码。 再也遮掩不住,我们都爱上了同样一个男人,并且为他也为彼此痛苦。 最痛苦的是明明知道一切,却为避免什么,谁也不提起他。 如果明说出来也许会好一点吧?我不知道。 最后是连我们最终坦白商量结果的机会也没有了。 这个情种男人死于车祸。也许那天我们俩都约了他,使他一时心神恍惚,在驾着摩托横过马路时被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撞倒。 我们一起参加了情种的葬礼,我们相拥而泣,哭得成了泪人。 那一刻,我们是为自己爱的情种哭,他死了,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再计较和隐藏的了。我们恨不得代他而死,如果你看见过一个死人仍是那么英俊挺拔比活人更具魅力的话。如果,在那个该死的追悼厅里,没有那个玻璃罩罩住依然脉脉含情仿佛沉迷于一种情欲或者是欢愉之后的安睡中的情种,我想我会像他的真正的妻子一样扑上去,吻住那即将成灰成烬的温柔的嘴唇,那双唇至今还带着好看的血色每每出现在我的脑际。 我想当时小艾也一定有和我一样的冲动想法。再见了,我们共同的情人。那一刻,是我们初次同尝心碎欲裂的时刻。 情种死后不久,我们也面临毕业分配了。各奔前程,给了我们不再同出同进的理由。其实,在情种出现以后,我们已经常常不是同出同进了。不过那时候,我们还善于伪装。情种一走,也把我们之间的活气带走了。我们甚至觉得再亲热会感到无形中的尴尬,很生分又不自然,所以就只有避开见面的机会。 这样,就维持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小艾终于结婚了。她没有像我纠缠在对情种的怀念中那么久。她及时寻乐,有过一些别的男人别的经验,我也偶尔获知她的情况。我呢,小艾知道我的情况。酒席上她也把那个学校里的男生请来了。在我最失意的、情种死后的一段日子里,是他向我坦城对我的感觉,长久单相思的感觉。而我因为情种,长久地对学校中这个像姜文一样自来旧的成熟的男孩子没有感觉。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作为明星的姜文,他还没遇上兴风作浪的刘晓庆,他还没有机会一跃成为众所周知的影帝。 谁知道呢,我们也可能因为一个偶然而变得众所周知。 我在自来旧的陪伴下心里稍微好过,小艾与我生疏的现实似也可以暂时忘却。 我们好像吹过风、散过步、吃过饭,做过其他一些情侣们可能做过的事情,然后,也像很多情侣一样有了很多争吵的借口。这使我更想起情种,他从来不和我吵,他从来都有不吵珍惜不多的相聚时间的理由。他惜爱如金。 每当我看自来旧不入眼的时候,就会想起小艾,她必定也和我一样对她的新男友有所不满。我们是一样的货色,我们有着一样的喜好和价值观。但是情种死了,他什么机会也没留给我和小艾,不然,也许我们没准会为爱妥协的。 小艾也许会记得假发的故事。 在我们宿舍,我和张金金睡中间一个上下床。小艾睡我左边床的下铺,在我右边是另外一对女生睡的上下铺,上铺是个长头发女生,她是当地的学生,却不像其他班里当地学生那样拉帮结派,她从不多说话,也没有人来和她说话。 据说她是个不幸的小姑娘,她的脸长得很清秀,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切,但却什么也没有让她自傲。一切都由于她家庭的不幸,她父母早就分开过,她随母亲住。 在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据说她所看到的是一连串男人在她母亲的卧室里进进出出以及她母亲被男人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她母亲在当地有不好的声誉,这使得女儿在懂得生活之前就知道了生活和苦涩。她成绩不错,学习一直是她的一条出路。 我们当然同情这个不声不响只是到点才从外面教室回寝室、然后像猫一样翻身上床的女同室,但是她的沉默像一道无声的墙,阻隔开我们。如果就这样那也无所谓,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她从此告别学校,这也使我们一生不能原谅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小艾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平时我们这个年纪正当好睡,白天的功课和别的负担早就压得我们只怕睡不够,甚至到点了好想赖在床上再睡一忽儿——但那天,小艾却鬼使神差地睡不着了,她借着窗外的黎明时刻的光线看了看闹钟,才四点多钟。于是她想再睡,但无意识地往我的床这边一看,怪事出现了,她惊奇地看见在我旁边相邻床的上铺,有一个长头发在凌空飘啊飘的,好像有一双手在不断拂动头发,但是那头的正面真的是没有脸,闹鬼了……她难以支撑自己“啊”的一声叫开了,尖利的声音像刀一样剖开一片宁静,寝室里乱了套,有小艾的哭声还有乱七八糟的起床声。 灯亮了,我右上铺的女孩脸白得像纸一样,她的手里拿着一头她的长头发。 原来那是一个假头套,而她自己的头上伤痕累累,头发一根也没有。 说出来又怪谁呢,长发女孩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借着窗外的微光梳理自己的假发的。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早晨,眼尖的小艾醒了过来,并且隔着她的帐子都看出了她正在做的事情。 当然,如果女孩没有那么多的不幸,她还是一个嘴快的人,把她的事预先告诉大家,也不会有后来的误会。小艾也真的是以为闹鬼了,帐子里只有一个头在飘还没有脸——你说这有多可怕,所以她才会大叫的。 后来,我们都宽慰长发女孩,叫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是终因为学校里知道她的事情的人太多,各种各样版本的传说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离奇。长发女孩在哪里出现,都有人对她的脑袋指指点点。再后来,女孩那额上带着青斑的母亲来到学校,和女孩一起办了退学手续。 小艾为这事,又道歉又劝说地对女孩述说了很久,女孩只是低头不响,走的时候才轻轻说,不光因为这,家里还有别的事容不得她读大学了。 女孩走的时候,是大二,正是我和小艾好得如胶似漆的时候。 我为这事一点也没怪小艾,尽管我也同情女孩。我隐约地感到女孩的一生也许就因为小艾这一声惊叫而全部改变了,但似乎无可奈何,想不出什么办法去挽留她。 我仍只是看着女孩的背影,和那一头飘逸的假发,对小艾叹口气说:那头发像是真的一样。 一段漫长的日子以来,我仍是漂泊无定。 我想我不是一个够条件的单身居住对象,有一篇分析单身者条件的文章中说,单身居住需要胆大,不怕一个人睡,不做恶梦,不会胡思乱想,不怕鬼。还要会做一些电工活,保险丝断了要会接,水管堵了要会修,还要会应付各种骚扰,保持有给自己做饭的心情等等。 从小到大,从家乡到考进大学起,我一直住的是有人的房间,而且都在三个人以上的房间进出。小时乘风凉的时候又听多了大仙和鬼怪神奇的事情,一个人睡,禁不住就浮想联翩。开灯也没用,到半夜就看见桌上的台灯下面有一群小人在动。 找了个偶尔的同居对象,每次当我寂寞难耐、害怕独处、怀疑窗外有人伏击、把外面的每一片摇晃的叶子看作映在窗帘上的鬼影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他。 他很快就来,不问什么原因。他的呼机是127自动台的,我不喜欢人工台,不喜欢对着一个陌生人报出我的名字和电话。 他来,我们就一起喝酒。然后放一盘Williams的《MoonRiver》或者《In TheSummertime》,都是一些老的英文歌,我们还年轻,却似乎已经老了。喜欢的歌和喜欢的家具都带着老去的痕迹。这个男的也有一颗和我相仿的心,所以和他在一起很安全,我们甚至没有激情尝试别的,似乎不想改变平静的现状。 就这样说说话,听听歌,看看彼此,想起一些往日的欢爱。前尘旧梦一般。不会带来任何不快的后果。我对有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安静地对待我感激万分。 如此而已,当然我们不会有结果。很有可能他是一个有家室,或另有未婚女友的男人,但我对这个毫不关心。即使他把我的家作为一个偶尔调养身心的地方,把我看作一个不同与其他女人的人,我已经对他心存感激。这感觉不是爱,似乎又要比爱更宽大,像一件男人的棉袍子,在冬天的晚上小心呵护地拥住我。 就这样多好,什么理由都没有,也没有一点迁就。 我喜欢行云流水的感觉。 如果没有他在许多愁云密布的日子来小陪一忽儿,也许我早就像我的一位邻居,她并不太胖,却还热衷于服用减肥药,她没意识到这药是有迷幻效果的。有一天她喝了酒吃了药后非要从四楼上往下跳,她男友的手也被她用破酒瓶划破。 那是个疯狂的下午,我在满是破酒瓶的地毯边沿,在那个窗口拖住嘴里喊着:“他不爱我!他要去美国了!”的邻居女孩,一个想往四楼下跳的人,对面楼上还有楼底下都有看热闹的脸,如果她挣脱开我往下跳了,我不知道可以怎么说。那个画画的她的男友去楼下医务室包扎被她用酒瓶刺破的伤口,地毯上和墙上全是血。 那一刻起,我无端想起什么突然就会笑。这日子越过越像演戏,小艾结婚了,也不来管我了,情种死了,连个梦也没托付给我,生活越来越像个影子,我常常头痛欲裂。 我一直想做一个自己的老板,可目前还只能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工作。毕业半年,我跳了八个槽。有八个地方的同事认识了我,又没有一个地方的人知道我。没人知道我的电话,甚至在那里我只有一个不是自己的英文名字:蜜雪儿。 曾经有段时间,在这个城市这个牌子的衣服很让男孩子喜欢,他们纷纷让自己的女朋友也穿这个牌子,后来,假冒这个牌子的衣服越来越多,所以蜜雪儿的店里就越来越冷冷清清。 我还是叫蜜雪儿,我是一个最大的冒牌货。叫蜜雪儿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我。 有一天下午,我照例在苹果派消磨时光。这是我跳槽的间隙,过几天才要去一家新公司见老板。我显得无所事事,在纸上直画圈。 音乐照旧乱糟糟,我喝蓝色夏威夷,一种像洗发精一样泛着泡沫的鸡尾酒。据说有毒,可我就爱用它装点门面,因为它的蓝色好看,蓝与白的双色间点缀着一片淡黄的柠檬。 我的脚轻轻随音乐摇晃,身体也有节奏摇晃,再抬头的时候,却见斜座靠窗座位新来一人,侧影似曾相识—— 他也是单身一人,如我。他手里在摆弄盒里的烟草,自己用小机器卷香烟。立刻,就有好闻的进口荷兰烟草的香味飘过来,他面前还有一杯啤酒。 我已经感到自己想哭,立刻只能低头。你也许能猜出,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和自己卷烟喝啤酒的习惯是像谁了。 我原本觉得自己能把那个人忘记,却没想到只是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一瞥,已经让我柔肠寸断,感到失去他多时以来自己强撑自己的孤苦无依。 他是像极了情种,抽烟的样子像,鼻梁的高度、眼睛凹进去的深度都像。 我希望出现奇迹,他也能从偶尔偷看他的我身上觉出异样。可是他只是默默点烟、看窗外、喝一口酒、想自己的心事。我想他再不来和我说句话我就要死了,或者他只要看一下我,我就主动上去和他说话。 可一切还是没有发生。我在和内心的自己挣扎。 一杯酒喝完,我面前又有别的客人坐满,视线被挡住,就在我一低头间,他竟已走了出去。而我如匆忙买单再追出去就太显不雅。 这里的服务生认识我,不能太掉份。 我犹豫了。 以后的一天、二天、三天,在同样的时间,我坐同样的位子,却再也等不到他来。我想起有一则观音普渡众生的故事,是海边,许多人遇到涨潮,大家念经求观音救。突然有一破船,人们上去,有人觉太破,觉得观音还会派好船来救。破船开走,那人淹死,观音已经有过善举,是他自己没抓牢仅仅只有一次的机会。 我也没有抓住仅仅只有一次的机会,也许是情种冥冥中给我那人,可我却眼睁睁放他走掉。机会是我白白让他空耗掉的。在那个下午,他坐在我的斜对面,手动的卷烟机、荷兰的烟草、大杯的啤酒、他单身一人的沉默、寂寥落寞神情……有大把的小时,他不看我,只是为了等我的一个呼唤。 可我纵然心底千言万语不说出来,别人又怎能知道一分。 我感觉我成了情种,在这样一个年头,竟然还有我这样一个女人为男人痴迷不醒。我的手相,本来就繁乱复杂,曾经有个算命的说我的克星是个情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控制不好,他说我可能会疯狂,或精神失常。还好我的O型血能化解许多心理上的疙瘩。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上街希望都遇到那个像情种一样的男人,慢慢地我就发觉我的头发掉得厉害。再后来我生了一场病,病好后,我还没敢看镜子,就发觉头上已经不对了。 过去的长头发已经一把一把地离开了我,现在我摸到的头上是一块一块没有头发的头皮。 思念一个人原来是有烙痕的。 我没有哭,也不后悔。我想起了大学时那个凌晨偷偷地给假发梳理的女孩。 又是许多日子过去,我终于用多年的积蓄加上那个偶尔陪我聊天度过长夜的男友的资助帮助开了一家假发行。 从广州、香港进来的几可乱真的假发放满了我小店里的陈列柜。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敢让来我店里的客人自己来见识一下这些假发的功用。 “你们看我,”我说着这话,然后把自己头上的假长直发轻轻拿下来,他们眼看着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慢慢现出了原形,头上可怜的稀疏短发与发亮的头皮疤痕。 “你们看到了吧,是假发改变了我,”我继续戴好假发,这次换了一顶自然鬈曲的,我立刻变得活泼又大方了。 我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来看看我和我的假发。 戴着假发的我很美,但常常微笑得肌肉都酸的时候,我就常常感到我的心越来越空。我有了钱,自己做了老板,手下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给我站柜台了,那个相处多年资助我开店的男友说要和家里离婚他要和我结婚。 他其实还是不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到底要什么。结不结婚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的心越发地空了。 在假发的遮掩下,我是一个伤心的女人。一个二十几岁已经老过头了的女人。 我还是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我把几根稀疏的头发索性全剃光了。 我的家里墙上全贴了镜子,这样一个人在家里走动就好像有好几个自己在走动。 我不敢在灯下给假发梳理,那样面对镜子里我这个光头女子提着悬空的假发的样子,会让自己害怕。 我时时会想起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大学的宿舍,那天凌晨小艾的一声尖利的叫声。许多事是在那叫声之后发生和改变的。 那时,我还年轻,还不懂寂寞,还没有假发,当然也不懂得生活是真的会让人伤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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