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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多处,尤其上一章谈师徒授受的破执与传心,曾着重说到机锋公案。机锋公案是南宗禅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教法和教材(在看话禅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所以值得当作重点说一说。 机锋,锋的意义简单明确,是刺物之器的尖,如刀锋、剑锋等。机的意义不那么简单明确。可以解为机缘的机,教学要因人而施,相机而施,这样,机锋就是适应学人之机而给予的一刺。也可以解为机微的机,这样,机锋就是给予学人的微妙而难以明言的一刺。还可以解为弩机之类的机,这样,机锋就是适时而突然发出的一刺。究竟应该取哪一种,我不知道;或者多多益善,说是兼而有之。这样理解机锋的作用,以一刺破宿执,燃心灯,机锋的所指就大致可以确定。主要是语言。但语言性质(就这方面说)不同:有的作用是一刺(如赵州〔从谂〕答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庭前柏树子”),算;有的作用不是一刺(如百丈〔怀海〕答人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要的“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不能算。或者说,机锋式的语言都是超常的,怪异的,不能照字面解释的。说主要是语言,意思是也可以不是语言,如棒、喝,以至振锡、竖拂、画圆相等,只要意在起一刺的作用,也应该算。 公案,圆悟(昭觉克勤)《碧岩录》说:“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公,意思是官方的;案,意思是法条。官方的法条,有定而不可移的正确性和拘束力,之前,它处理了不少案件,解决了不少问题;之后,有案件,有问题,还应该以它为准绳,求处理,求解决。撇开比喻,就禅宗说,是认为,古德为破学人之执、传自己之心的有些言行,之前,有不少人依靠它转迷为悟,所以后学求转迷为悟,也应该到它那里求仙丹妙药。公案不是当归、甘草之类的常药(如大量的经论中所讲),是仙丹妙药,所以性质是反常的,作用是超常的;又因为能成为“公”,所以声名要是比较显赫的。 它同机锋一样,多数是语言;但也可以不是语言,如南泉斩猫、丹霞烧木佛之类,口碑载道,当然也应该算。总数,旧传有一千七百则;可惜没有清单,一些人微言轻的言行,算不算就难得考实了。 机锋和公案是怎么个关系?显然不是同物异名,因为:有的机锋(主要因为太轻小)不能成为公案;有的公案是行事(如百丈卷席、道婆烧庵之类),并不起一刺的作用。但应该承认,大部分是重合的(如马祖答庞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的“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之类),就本是机锋,又成为公案。因为关系错综,所以用的人就有了自由,可以随口拈来,同一言行,或称为机锋,或称为公案。也可以泛称为“因缘”。不过通常是,用机锋,偏于指超常的语言;用公案,偏于指显赫禅师们的显赫言行。 三乘十二分教,或者只是某一部经(如《楞伽经》或《金刚经》),或者某一祖师的教法(二入四行之类),信士弟子都认为有转迷为悟的威力。但那要慢慢来(渐)。南宗禅求快,并相信一刀能够斩断葛藤,立地成佛(顿)。这就不能不有破常规的办法,以期能够发出超常的威力。办法是用机锋公案。威力呢?他们相信有;不但有,而且像是很靠得住。禅宗典籍所记几乎都是这种情况,如: (1)百丈怀海禅师——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随众听法。一日,众退,唯老人不去,师问:“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接续而变换的说法),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老人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五灯会元》卷三) (2)洞山守初禅师——初参云门(文偃),门问: “近离甚处?”师曰:“查渡。”门曰:“(结)夏在甚处?”师曰:“湖南报慈。”曰:“几时离彼?”师曰:“八月二十五。”门曰:“放汝三顿棒。”师至明日却上问讯:“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甚么处。”门曰:“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师于言下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3)尼佛通禅师——往见石门(元易),乃曰:“成都吃不得也,遂宁吃不得也。”门拈拄杖打出,通忽悟曰: “荣者自荣,谢者自谢。秋露春风,好不著便。”(同上书卷十四) (1)是著名的野狐禅公案,“不落因果”与“不昧因果”只差一个字,作用竟有“堕野孤身”和成道的大分别。(2)是因机锋的一刺而悟。(3)是因被打而悟,都显示了这种特殊教材和教法的神奇力量。 这种神奇的力量,有的人还从理论方面予以阐明。举中峰(明本)和尚的《山房夜话》为例,其中说: 夫佛祖机缘目之曰公案亦尔,盖非一人之臆见,乃会灵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与三世十方百千开士(已悟之大德)同禀之至理也。且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言传,不可以文诠,不可以识度。如涂毒鼓(鼓上涂毒,人闻鼓声即死),闻者皆丧。如大火聚(多而猛之火),撄之则燎。故灵山(释迦)谓之别传者,传此也; 少林(达磨)谓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来,诸善知识操其所传,负其所指,于宾叩主应、得牛还马之顷,粗言细语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赵州“庭前柏树子”、洞山“麻三斤”、云门“干屎橛”之类,略无义路与人穿凿。即之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夺于语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鸟迹,水底月痕,虽千途万辙,放肆纵横,皆不可得而拟议焉。 ……公案通则情识尽,情识尽则生死空,生死空则佛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众生自缚于生死情妄之域,积劫迨今,莫之自释,故于无言中显言,无象中垂象,待其迷绳即释,安有言象之可复议乎。 “公案通则情识尽”,即所谓立地成佛,比之深钻三乘十二分教简便多了。可是公案“不可以义解”,“不可以识度”,“如银山铁壁之不可透”,怎么能“通”呢?留到下面谈。 机锋公案,说不可以义解显然是过甚其辞,因为,无论怎么说,由语言的机锋到无言的棒打等,总是求学人有所知,不可以义解还能有所知吗?事实是,不少机锋公案是有义解的。这有多种形式。 一种最明显,是学人得“悟”,或有所“会”,有所“契”。如: (1)归宗正贤禅师——后扣佛眼(龙门清远),一日入室,眼举“殷勤抱得旃檀树”,语声未绝,师顿悟。 (《五灯会元》卷二十) (2)中丞卢航居士——与圆通(道旻)拥炉次,公问:“诸家因缘,不劳拈出;直截一句,请师指示。”通厉声揖曰:“看火!”公急拨衣,忽大悟。(同上书卷十八) (3)径山宗杲禅师——日同士大夫入室,(圆)悟(昭觉克勤)每举“有句无句,如藤倚树”问之。师才开门,悟便曰:“不是!不是!”经半载,遂问悟曰:“闻和尚当时在五祖(法演)曾问这话,不知五祖道甚么。”悟笑而不答。师曰:“和尚当时须对众问,如今说亦何妨?”悟不得已,谓曰:“我问有句无句,如藤倚树,意旨如何,祖曰:‘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祖曰:‘相随来也。’”师当下释然,曰:“我会也。”(同上书卷十九) (4)刺史李翱居士——向药山(惟俨)玄化,屡请不赴,乃躬谒之。山执经卷不顾,侍者曰:“太守在此。”守性褊急,乃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便出。山曰: “太守何得贵耳贱目?”守回拱谢,问曰:“如何是道?”山以手指上下,曰:“会么?”守曰:“不会。”山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守忻惬作礼,而述偈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同上书卷五) (1)(2)是因闻而得悟,(3)(4)是对于所闻有所会;悟,会,自然都是已经知其义解,不管这所知与说者的寓意是否一致。 又一种是说者自己有义解。如: (5)泐潭常兴禅师——僧问:“如何是曹溪门下客?”师曰:“南来燕。”曰:“学人不会。”师曰:“养羽候秋风。”(同上书卷三) (6)大颠宝通禅师——文公(韩愈)又一日白师曰: “弟子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师良久,公罔措。时三平(义忠)为侍者,乃敲禅床三下。师曰:“作么?”平曰:“先以定动,后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门风高峻,弟子于侍者边得个入处。”(同上书卷五) (7)长沙景岑禅师——问:“如何是平常心?”师曰: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曰:“学人不会。意旨如何?”师曰:“热即取凉,寒即向火。”(同上书卷四) (8)云盖归本禅师——僧问:“如何是双泉?”师曰: “可惜一双眉。”曰:“学人不会。”师曰:“不曾烦禹力,湍流事不知。”(同上书卷七) 自己释义,一般也是用超常的语句,如(5)还勉强可以意会,(6)就差些,(7)(8)更差,简直是越说越难解。不过无论如何,说者答“意旨如何”之问,他总是承认作为机锋的言行是可以义解的。 还有一种是他人有义解。如: (9)睦州陈尊宿——问僧:“近离甚处?”曰:“河北。”师曰:“彼中有赵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离彼中。”师曰:“赵州有何言句示徒?”僧举吃茶话(指问新到僧“曾到此间么?”一僧答曾到,一僧答不曾到,赵州都说“吃茶去”)师乃呵呵大笑曰:“惭愧。”却问:“赵州意作么生?”曰:“只是一期方便。”(同上书卷四) (10)资国圆进山主——僧问:“丹霞烧木佛,意旨如何?”师曰:“招因带果。”问:“庭前柏树子,意旨如何?”师曰:“碧眼胡僧笑点头。”问:“古人道,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意旨如何?”师曰:“相识满天下。”(同上书卷十) (11)甘贽行者——又问一僧:“甚么处来?”曰: “沩山(灵祐)来。”甘曰:“曾有僧问沩山‘如何是西来意’,沩山举起拂子,上座作么生会沩山意?”曰:“借事明心,附物显理。”(同上书卷四) (12)黄龙诲机禅师——后到玄泉(山彦),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泉拈起一茎皂角,曰:“会么?”师曰: “不会。”泉放下皂争,作洗衣势。师便礼拜,曰:“信知佛法无别。”泉曰:“你见甚么道理?”师曰:“某甲曾问岩头(全奅),头曰:‘你还解救糍么?’救糍也只是解粘,和尚提起皂角,亦是解粘,所以道无别。”(同上书卷八) (13)何山守珣禅师——上堂,举婆子烧庵话,师曰: “大凡扶宗立教,须是其人。你看他婆子,虽是个女人,宛有丈夫作略:二十年簁油费酱,固是可知,一日向百尺竿头做个失落,直得用尽平生腕头气力。自非个俗汉知机,洎乎巧尽拙出。然虽如是,诸人要会么?雪后始知松柏操,事难方见丈夫心。”(同上书卷十九) (9)(10)是解语言(丹霞烧木佛除外),(11)(12)是解行动,(13)是解一桩著名的公案。义解的话,有意思比较明确的,如(11)的“借事明心,附物显理”,(12)的“解粘”。 比较多的还是用机锋,如(10)的“招因带果”和“碧眼胡僧笑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要进一步猜测。他人的义解,是戴着他人的眼镜看的,有对的可能。但不对的可能也许同样不少,如: (14)瑞鹿本先禅师——上堂,举僧问长沙(景岑): “南泉(普愿)迁化向甚么处去?”沙曰:“东家作驴,西家作马。”僧曰:“学人不会。”沙曰:“要骑便骑,要下即下。”师曰:“若是求出三界修行底人闻这个言语,不妨狐疑,不妨惊怛。南泉迁化向甚处去?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或有会云:千变万化,不出真常。或有会云:须会异类中行,始会得这个言语。或有会云:东家是南泉,西家是南泉。或有会云:东家郎君子,西家郎君子。或有会云:东家是甚么,西家是甚么。或有会云:便作驴叫,又作马嘶。或有会云:唤甚么作东家驴,唤甚么作西家马。或有会云:既问迁化,答在问处。或有会云:作露柱去也。或有会云:东家作驴,西家作马,亏南泉甚处?如是诸家会也,总于佛法有安乐处。”(同上书卷十) 这位上堂的禅师举多种解释之后,总说一句宽厚的话,是“总于佛法有安乐处”,意思是各取所需,都不错。我们常人就不能这样看,因为用语言表意,除有意双关的以外,总不能怎样理解都不错。如果容许作任何解释,那就证明它本来没有明确的所指。这显然是说“东家作驴,西家作马”的禅师所不能承认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推论:多种“或有会云”,一种可能是只有一种对,另一种可能是都不对。机锋的理解就是如此之难,通常是,错的可能性很大,而对,虽然有可能,却没有保证,如上面的例(9)就是这样,僧体会“吃茶去”的含意是“只是一期方便”,陈尊宿就以为大错,因为下面他说:“苦哉!赵州被你将一杓屎泼了也。”他人的义解,也可以表现为斗法的形式。如: (15)南泉普愿禅师——师有时曰:“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南泉姓王,自称)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恁么道还有过么?”赵州(从谂)礼拜而出。时有一僧随问赵州曰:“上座礼拜便出,意作么生?”州曰:“汝却问取和尚。”僧乃问:“适来谂上座意作么生?”师曰:“他却领得老僧意旨。”(同上书卷三) (16)浮杯和尚——凌行婆来礼拜,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底句分付阿谁?”师曰:“浮杯无剩语。”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着。”师曰:“别有长处,不妨拈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 “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后闻,笑曰:“王老师犹少机关在。”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便问: “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一举似赵州,州曰:“我若见这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曰:“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 “为甚么却打某甲?”州曰:“似这伎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后僧举似赵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疾。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婆以偈答曰: “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同上) (17)五台隐峰禅师——师后到沩山(灵祐),便入堂于上板头解放衣钵。沩闻师叔到,先具威仪,下堂内相看。师见来,便作卧势。沩便归方丈,师乃发去。少间,沩山问侍者:“师叔在否?”曰:“已去。”沩曰:“去时有甚么语?”曰:“无语。”沩曰:“莫道无语,其声如雷。”(同上) (18)丹霞天然禅师——明日再往礼拜(南阳慧忠国师),见国师便展坐具。国师曰:“不用,不用。”师退后。 国师曰:“如是,如是。”师却进前。国师曰:“不是,不是。”师绕国师一匝便出。国师曰:“去圣时遥,人多懈怠,三十年后,觅此汉也难得。”(同上书卷五) 一呼一应,一唱一和,(15)(16)是对付机锋式的语言,(17)(18)是对付机锋式的行动。对付是应机,应机之前当然要先有所理解。 理解有对错问题,这在常人的圈子里比较容易解决,在禅师的圈子里很难解决。原因是,常人用语言表意,言在此而意也在此;禅师用语言表意,常常是(机锋是永远是)言在此而意不在此。“约定俗成”的规律失效了,还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能找到那个言外意呢?可是如禅宗的典籍所记载,这似乎也不难,只是先要具备一个条件:有高的修养,或说通了禅。这是说,已经升堂入室,就能在机锋和寓意间找到必然的联系。这必然的联系,不是来自许慎的解字规律,而是来自庄子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就是说,关键不是用什么语言,而是心照不宣。因此,机锋的语言才常常可以(至少是像是)任意抓来充数,如同是赵州,同是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就既可以说“庭前柏树子”,又可以说“板齿生毛”。以此例推之,上面例(16)凌行婆说的“可悲可痛”,换成“可喜可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真就可以,那就所谓契合,主要还是来自修持所得的意境的相近,而不是机锋有什么微妙而必然的含意。又如果真是这样,则本节所举的各种形式的义解,说者的意和解者的意恰好是一个意(如常识说的完全了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幸而这方面的同或不同也无法证明,可以不深追。 机锋公案,由我们“常人”看,在可解性方面有程度的差别。程度千差万别,这里作为举例,综合为两类四种。一类是可解的,分为两种:一种程度高些,是如此领会大致不错;一种程度差些,是如此领会可能不错。另一类是难解的,也分为两种:一种程度浅些,是虽难解而风格还是平实的;一种程度深些,是连风格也出了圈,成为离奇。下面依次介绍。 (一)第一类的第一种,如此领会大致不错的。如: (1)长庆大安禅师——师即造百丈(怀海),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五灯会元》卷四) (2)睦州陈尊宿——问:“如何是禅?”师曰:“猛火着油煎。”(同上) (3)千顷楚南禅师——时有僧问:“无漏道如何修?”师曰:“未有闍黎时体取。”(同上) (4)百丈怀海禅师——次日,马祖(道一)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同上书卷三) (1)的寓意是自性清净,不须外求。(2)的寓意是,学禅,要有大毅力抗境的侵扰。(3)的寓意是必须冲破生死关。(4)的寓意是,大道离语言文字,不必说。这样领会,与佛理契合,想来可以大致不错。 (二)第一类的第二种,如此领会可能不错的。如: (5)大梅法常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蒲花柳絮,竹针麻线。”(同上) (6)麻谷宝彻禅师——师同南泉(普愿)二三人去谒径山(道钦),路逢一婆,乃问:“径山路向甚处去?”婆曰:“蓦直去。”师曰:“前头水深过得否?”婆曰:“不湿脚。”师又问:“上岸稻得与么好?下岸稻得与么快?”婆曰:“总被螃蟹吃却也。”(同上) (7)赵州从谂禅师——师与官人游园次,兔见乃惊走,遂问:“和尚是大善知识,兔见为甚么走?”师曰: “老僧好杀。”(同上书卷四) (8)鹅湖大义禅师——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同上书卷三) (5)的寓意可能是,佛法不离家常,也就是烦恼即是菩提之意。(6)的寓意可能是,学禅应该精进不息,如怕这怕那,甚至螃(旁骛,为境所扰)蟹(懈怠,畏难而退),就没有成功的希望。(7)的寓意可能是,决心舍一切,破一切。(8)的寓意可能是,学禅要能空,即不执着。 (三)第二类的第一种,意难解而表达平实的。如: (9)南泉普愿禅师——问:“祖祖相传,合传何事?”师曰:“一二三四五。”(同上) (10)长沙景岑禅师——问:“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曰:“如何领会?”师曰:“益州布,扬州绢。”(同上书卷四) (11)灵云志勤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驴事未去,马事到来。”曰:“学人不会。”师曰: “彩气夜常动,精灵日少逢。”(同上) (12)赵州从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师敲床脚。(同上) 由(9)的“一二三四五”到(12)的“敲床脚”,各表示什么意思?当然,也可以猜,不过猜的结果,可能性几乎是无限的。怎么解释都通,那就表示并没有确定的意思(至少由猜者方面看是这样)。 (四)第二类的第二种,意难解而表达离奇的。如: (13)赵州从谂禅师——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师曰:“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同上) (14)泐潭神党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虚空驾铁船,岳顶浪滔天。”(同上书卷六) (15)南禅契璠禅师——僧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何不问第一义?”(同上书卷七) (16)赵州从谂禅师——(南)泉(普愿)曰:“今时人须向异类中行始得。”师曰:“异即不问,如何是类?”泉以两手拓地。师近前一踏,踏倒,却向涅槃堂里叫曰: “悔!悔!”泉令侍者问悔个甚么,师曰:“悔不更与两踏。”(同上书卷四) 由(13)到(16),同上面第一种一样,究竟表示什么意思,也是只能猜。猜,难得准且不说,也很不容易,如一领布衫重七斤,与佛理有什么关系呢? 机锋公案,可解难解,取决于其表面意义能不能与佛理拉上关系:有关系就可解,没关系就难解。自然,可解的解也多少带一些冒险性,因为说者行者也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又,可解与知见近,由南宗禅的立脚点看,也许并不是最可取的。也就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机锋公案的性质也在变: 平实的逐渐减少,离奇的逐渐增多。 机锋的绝大部分是语言,这里擒贼先擒王,只谈语。如前面许多例中所见,语是千奇百怪。为了把一团乱丝理出个头绪,或者说,把说者的思路理出个头绪,这里分机锋语为十一类。大致以越来越离奇为序,介绍如下。 第一类,意思较明显,而且大致可以猜测的。如: (1)紫玉道通禅师——僧问:“如何出得三界去?”师曰,“汝在里许得多少时也!”曰:“如何出离?”师曰: “青山不碍白云飞。”(《五灯会元》卷三) (2)云门海晏禅师——僧问:“如何是衲衣下事?”师曰:“如咬硬石头。”(同上书卷六) (3)洛浦元安禅师——问:“祖意教意是同是别?”师曰:“师子窟中无异兽,象王行处绝狐踪。”(同上) (4)沩山灵祐禅师——僧问:“如何是道?”师曰: “无心是道。”曰:“某甲不会。”师曰:“会取不会底好。”曰:“如何是不会底?”师曰:“只汝是,不是别人。”(同上书卷九) (1)的意思是有志竟成。(2)的意思是,出家求解脱并非易事,要坚持不懈。(3)的意思是,都是意在度众生。(4)的意思是,最切要的是明自性。这样领会合于佛理禅理,推想可以大致不错。 第二类,意思似隐似显,猜而猜不准的。如: (5)大同广澄禅师——僧问:“如何得六根灭去?”师曰:“轮剑掷空,无伤于物。”(同上书卷三) (6)五峰常观禅师——僧问:“如何是五峰境?”师曰:“险。”(同上书卷四) (7)睦州陈尊宿——问:“如何是曹溪的的意?”师曰:“老僧爱嗔不爱喜。”曰:“为甚么如是?”师曰:“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说诗。”(同上) (8)幽溪和尚——问:“如何是祖师禅?”师曰:“泥牛步步出人前。”(同上书卷五) (5),“轮剑掷空”像是指用慧剑斩系缚,可是接着说“无伤于物”,又像不是斩。(6),是表示境高难及吗?不敢定。 (7),是表示难于悟入吗?也不敢定。(8),是表示似慢实快?也拿不准。 第三类,驳斥问话的。如: (9)盐官齐安国师——僧问大梅(法常):“如何是西来意?”大梅曰:“西来无意。”(同上书卷三) (10)汾州无业禅师——后住开元精舍,学者致问,多答之曰:“莫妄想。”(同上) (11)伏龙一世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你得恁么不识痛痒!”(同上书卷六) (12)抚州覆船和尚——僧问:“如何是佛?”师曰: “不识。”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莫谤祖师好!”(同上书卷十) 驳斥问话,是最直截的破执的办法。 第四类,不答复的。如: (13)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道一),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14)饶州峣山和尚——问:“如何是和尚深深处?”师曰:“待汝舌头落地,即向汝道。”(同上书卷四) (15)石头希迁禅师——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 “问取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我更不会。”(同上书卷五) (16)六通院绍禅师——僧问:“不出咽喉唇吻事如何?”师曰:“待汝一䦆斸断巾子山,我亦不向汝道。”(同上书卷六) 这大概是表示一说便错,用意也是破执。 第五类,说而等于不说的。如: (17)石头希迁禅师——道悟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不得不知。”(同上书卷五) (18)投子大同禅师——问:“如何是出门不见佛?”师曰:“无所睹。”(同上) (19)郢州芭蕉禅师——问:“如何是和尚为人一句?”师曰:“只恐闍黎不问。”(同上书卷六) (20)延寿慧轮禅师——僧问:“宝剑未出匣时如何?”师曰:“不在外。”曰:“出匣后如何?”师曰:“不在内。”(同上书卷八) 这是变相的不答复。 第六类,反问的。如: (21)福溪和尚——问:“如何是自己?”师曰:“你问甚么?”(同上书卷三) (22)杭州天龙和尚——僧问:“如何得出三界去?”师曰:“汝即今在甚么处?”(同上书卷四) (23)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 “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 “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同上书卷五) (24)鹿苑山晖禅师——问:“祖祖相传,未审传个甚么?”师曰:“汝问我,我问汝。”(同上书卷六) 这是又一种变相的不答复。 第七类,顺口歪曲的。如: (25)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 “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杓。”(同上书卷五) (26)木平善道禅师——金陵李氏(南唐国主)向其道誉,迎请供养,待以师礼。尝问:“如何是木平?”师曰:“不劳斤斧。”曰:“为甚么不劳斤斧?”师曰:“木平。”(同上书卷六) (27)谷隐蕴聪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 “车碾马踏。”(同上书卷十一) (28)慧因义宁禅师——僧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曰:“摩耶夫人。”曰:“出世后如何?”师曰:“悉达太子。”(同上书卷十六) 这有点像利用词语的多义,故意岔开,引人一笑。实际还是以顺为逆,意在破知见。 第八类,重复问话的。如: (29)大慈寰中禅师——赵州问:“般若以何为体?”师曰:“般若以何为体。”(同上书卷四) (30)翠岩令参禅师——问:“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如何是向上事?”师曰:“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同上书卷七) (31)镜清道怤禅师——问:“如何是方便门速易成就?” 师曰:“速易成就。”(同上) (32)清凉文益禅师——师问修山主:“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兄作么生会?”修曰:“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师曰:“恁么会又争得?”修曰:“和尚如何?”师:“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同上书卷十) 这是变相的不答复,用意当然也是破执。 第九类,语意不合事理的。如: (33)三平义忠禅师——讲僧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龟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甚么处?”(同上书卷五) (34)夹山善会禅师——问:“如何是实际之理?”师曰:“石上无根树,山含不动云。”(同上) (35)投子大同禅师——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与人为师。”曰:“见后如何?”师曰:“不与人为师。”(同上) (36)定山惟素山主——僧问:“如何是不迁义?”师曰:“暑往寒来。”(同上书卷十) 故意说无理话,破知见的用意更加明显。 第十类,所答非所问的。如: (37)乌石灵观禅师——僧入礼拜,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适来出去者是甚么人?”(同上书卷四) (38)金轮可观禅师——问:“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书卷七) (39)雪岳令光禅师——问:“如何是诸法之根源?”师曰:“谢指示。”(同上书卷七) (40)清凉文益禅师——问:“如何是法身?”师曰: “这个是应身。”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我向你道是第二义。”(同上书卷十) 故意岔开,用意显然是破问者的思路。 第十一类,离奇而不着边际的。如: (41)龙云台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昨夜栏中失却牛。”(同上书卷四) (42)赵州从谂禅师——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三个婆子排班拜。”(同上) (43)国清院奉禅师——问:“十二分教是止啼之义,离却止啼,请师一句。”师曰:“孤峰顶上双角女。”问: “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旁。”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东壁打西壁。”(同上) (44)资国道殷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普通八年遭梁怪,直至如今不得雪。”(同上书卷八) 这种像是胡扯的话,用意当然也是破知见的执。 此外,答学人问,还有不自出心裁,重复旧话的。如: (45)雪峰义存禅师——问:“剃发染衣,受佛依荫,为甚么不许认佛?”师曰:“好事不如无。”(学赵州和尚)(同上书卷七) (46)长庆慧稜禅师——问:“羚羊挂角时如何?”师曰:“草里汉。”曰:“挂角后如何?”师曰:“乱叫唤。”曰: “毕竟如何?”师曰:“驴事未去,马事到来。”(“驴事未去,马事到来”学灵云志勤)(同上) (47)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学药山惟俨)(同上书卷八) (48)兴教惟一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 “刺头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干屎橛。”(“干屎橛”学德山宣鉴“释迦老子是干屎橛”)(同上书卷十) 这有如常人写诗文用典,随手拈来,既省力,又显得质实量重。 以上十一类(或加“重复旧话”,十二类),由作用的性质方面看,意在破执比意在传心明显,原因可能是:一,破别人的比传自己的容易;二,禅的妙境,也许只能在破的路途中摸索。如果真是这样,则参话头的所得(假定有),恐怕还是属于升堂的多。属于入室的少吧? 再由使用频率方面看,这十一类,各自的家当有多有少。 如第八类的重复问话就比较少用。用得多的是第二类、第十类和第十一类。这三类有个共同的特点,是难于从字面上找到确义,就是说,远离语言的常规。远离语言常规就一定能含有值得参的妙理吗?禅林中人当然这样看。对不对?留到下面说;这里只想从来由方面考察,是,难解,莫测高深,就容易给人一种含有深微妙理,值得反复参详的印象。也许就是因此,这离奇而不着边际的第十一类,在禅林中反而更受欢迎,有更多的人传,参,学。这样推重,与之相伴而来的情况之一是,说这类话头的人就显得道行更高。实际呢?至少由我们常人看,光是道行还不成,要有才华,甚至可以说,更靠才华。举两位禅师为例。一位是清泰道圆禅师,有人问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答:“不可向汝道,庭前柏树子。”(《五灯会元》卷十)这是想离奇而自己想不出,只好照抄赵州和尚一句。赵州和尚就不然,看《五灯会元》卷四中本传的一段: 问:“如何是赵州?”师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问:“初生孩儿还具六识也无?”师曰:“急水上打球子。” ……问:“和尚姓甚么?”师曰:“常州。”有曰:“甲子多少?”师曰:“苏州。”有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曰: “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三个婆子排班拜。”问:“如何是不迁义?”师曰:“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问:“学人有疑时如何?”师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师曰: “大宜东北角,小宜僧堂后。”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曰:“几时成佛?”师曰:“待虚空落地时。”曰:“虚空几时落地?”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这虽然近似开玩笑,却颇有《庄子·逍遥游》的荒唐曼衍的气势。不过就禅说,这样逞才华也难免产生流弊,这可以借用《论语》的一句话来评论,是“巧言令色,鲜矣仁”。赵宋以下,禅师的末流常常连上堂也扯些大而无当的话,就是不可忽视的一证。 这样标题就可以表示,这是站在禅外评论;如果是站在禅内,那就只有有理而没有无理。所谓有理,是机锋语,不管看起来怎样离奇,难解,它总是有寓意,而且这寓意可以为人所知,或经过深参而为人所知,然后是有威力促使学人悟入,甚至大悟的。禅宗典籍谈到机锋,几乎到处都是宣扬这种有理的。如: (1)大同广澄禅师——问:“如何是本来人?”师曰: “共坐不相识。”曰:“恁么则学人礼谢去也。”(《五灯会元》卷三) (2)华林善觉禅师——僧参,方展坐具,师曰:“缓,缓。”曰:“和尚见甚么?”师曰:“可惜许,磕破钟楼。”其僧由此悟入。(同上) (3)祥符云豁禅师——晚见清凉(智明),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凉曰:“云遮海门树。”曰:“出世后如何?”凉曰:“擘破铁围山。”师于言下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4)三角总印禅师——上堂:“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也。”麻谷(宝彻)便问:“眨上眉毛即不问,如何是此事?”师曰:“磋过也。”谷乃掀倒禅床。(同上书卷三) (1)礼谢,是表示已经领会。(2)进一步,并由此悟入。 (3)更进一步,得大悟。(4)是用怪行动表示完全理解。总之都是机锋语有确指,听者得其确指,所以所说都是有理的。 但是由禅内走到禅外,根据上面提到的领悟的条件,说机锋语都是有理的就会有问题。理由有这样一些。一,禅门有所谓“死句”,是貌似机锋语而不能由之悟入的。死句当然是无理的,似乎也可以不算作机锋语;问题是怎么能够准确地分辨活句和死句。如果不能,那就要承认机锋语中有一些是无理的。二,机锋语要有确定的寓意,可是禅师们答问,随口拈来,离奇古怪,就个个都有确定的寓意吗?(似乎未必,下面还要谈到)如果没有,那也要承认,机锋语中有一些是无理的。三,退一步说,机锋语都有寓意,但说者很少指明,要靠听者猜测。可是如上面9.1.3节例(14)所说,对于“东家作驴,西家作马”,解释可以有很多种,这就可以推论,猜对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猜不对,被猜的机锋语就事实上成为无理的。四,如禅宗的典籍所常谈到,对于不少机锋语,许多学人是“不会”或“不契”,这是说者和听者间不能通;不能通,机锋语也就事实上成为无理的。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是:机锋语应该是古德的道行和灵机的电光一闪的显现,可是人所能见的只是果,不是因,果的外貌是离奇古怪,而这,显然也可以不由道行和灵机来,而由模仿来。由模仿来,是冒牌货,不能有有道行和灵机为根柢的寓意,自然不能是有理的。禅林中人大概会说,这里拉来冒牌货,是无事生非。其实不然,因为这里的实际问题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分辨真假?举例说,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和尚曾说“庭前柏树子”,吉州禾山禅师曾说“杉树子”,比如我异想天开,也试答,说“松树子”,怎么分辨真假?知底细的人会这样分辨:“庭前柏树子”出于特级禅师(所谓“赵州古佛”)之口,其为真应该没有问题;“我”呢,没有参过禅,只是翻过禅宗典籍,照猫画虎说了个“松树子”,外貌虽也奇而内容却空空如也,应该算假也没有问题; 至于“杉树子”,一不出于级别高的禅师之口,二有清晰的模仿痕迹,算真算假就不好办。再说还有不知底细的(如不知赵州为何如人,更不知道是出于赵州之口),怎么分辨真假呢?这个难题,至少我感觉到,时间越靠后就越难于解决。看下面的例: (5)首山省念禅师——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 “镇州萝卜重三斤。”(同上书卷十一) (6)南台勤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同上书卷十五) (7)延庆子荣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穿耳胡僧不著鞋。”(同上) (8)隐静彦岑禅师——上堂,举正堂辩和尚室中问学者:“蚯蚓为甚么化为百合”,师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度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同上书卷二十) (9)雪峰慧空禅师——上堂:“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俊哉俊哉!快活快活!一似十七八岁状元相似。谁管你天! 谁管你地!心王不妄动,六国一时通。罢拈三尺剑,休弄一张弓。自在自在!快活快活!恰似七八十老人作宰相相似。风以时,雨以时,五谷植,万民安。”(同上书卷十八) (10)黄龙法忠禅师——上堂:“张公吃酒李公醉,子细思量不思议。李公醉醒问张公,恰使张公无好气。无好气,不如归家且打睡。”(同上书卷三十) (5)(6)是由赵州和尚的“镇州出大萝卜头”和“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脱化而来。非自出心裁,也有有理的寓意吗?(7)是随口说说。(8)用唐诗,更是这样,都像是来于口的灵机而不是来于心的灵机,这里面也会有什么理吗?(9)(10)如果出于常人,就是胡扯;换为出于禅师之口,就可以变质吗? 这类疑问还会使我们想得更多,更远。南宗禅自马祖(道一)以下,特别愿意走奇警一路。这表现为行有棒喝、拈杖竖拂,直到画圆相、作女人拜等等,表现为言就是越来越难解的机锋。难解,照禅林内传统的看法,是由于说者道行高,寓意深,而且对机,只是学人功力不够,望道而未之见。 真是这样吗?因为机锋的所指在五里雾中,就不能不使人起疑心。即以赵州和尚的“庭前柏树子”而论,不知道他说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确定的含意,能不能对机。如果竟是连他自己也不怎么清楚,按照上面提到的条件,那也应该算作无理的。这说得未免过了头,因为赵州和尚是禅林的龙象,连他也疑,会引起大哗。那我们就退一步,承认时代早的,声名显赫的,所说大概都是有理的。时代晚的,声名不那么显赫的,如例(5)到例(10)所举,也会都是有理的吗?恐怕不尽然。这是说,其中很可能有无理的,甚至确有不少无理的。这里的困难是,我们的所见都是道听途说;而生疑,又没有可靠的办法鉴别真假。 以上的看法也许近于苛刻;那就收回来,还是说有理的一面。有理的条件可以变通一下,就是不再问有没有确定寓意,而专从作用方面着眼。这样一来,机锋语或者就可以显现出一些优越性。一是它的反常性,可以有较多的可能破俗见的执,或进一步,兼暗示禅境,因为学佛是求出世间,出世间总要反常。二是它的奇警性,会助长甚至表现禅境的自由无碍的气氛,这就成为促进悟入的力量。三是它的脱俗性,除了刚说过的第二类作用以外,还可以缩小到只是语言的范围之内,是开拓了新路径,就是:从能用方面看,歪打可以正着;从所用方面看,是可以表言外意。禅林外的人口说笔写,也从这里讨了不少巧,后面讲影响的时候还要谈到。 南宗禅求解脱,了生死大事,修持方法强调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这种精神迫使禅师们少从正面用平实的语言讲道理。 但因为要授受,终于不能不有所表示。两难之间挤出两类办法:一类还是用语言,但是不用常语,成为机锋;另一类索性连语言也不用,而用动作(包括喝和沉默)。这包括:棒(打),喝,拈拄杖,竖拂子,弹指,吐舌,展手,垂足,变地点立,绕床三匝,辊球,顶坐具,掀禅床,作女人拜,良久(沉默片刻),画(多种)圆相,等等。所有这些,寓意是什么?常常比机锋更难解。看下面的例: (1)雪峰义存禅师——有僧礼拜,师打五棒。僧曰: “过在甚么处?”师又打五棒。(《五灯会元》卷七) (2)三圣慧然禅师——(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师亦喝。僧又喝,师又喝。(同上书卷十一) (3)药山惟俨禅师——师问僧:“甚处来?”曰:“江西来。”师以拄杖敲禅床三下。僧曰:“某甲粗知去处。”师抛下拄杖。僧无语。(同上书卷五) (4)五观顺支禅师——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竖拂子。僧曰:“莫这个便是?”师放下拂子。(同上书卷九) (5)章敬怀晖禅师——有僧来,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曰:“是,是。”其僧又到南泉(普愿),亦绕南泉三匝,振锡而立,泉曰:“不是,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同上书卷三) (6)杨歧方会禅师——慈明(石霜楚圆)忌辰设斋,众才集,师于真(画像)前以两手捏拳安头上,以坐具画一画,打一圆相,便烧香。退身三步,作女人拜。(同上书卷十九) (7)鄂州无等禅师——一日谒州牧王常侍,辞退,将出门,牧召曰:“和尚?”师回顾,牧敲柱三下。师以手作圆相,复三拨之,便行。(同上书卷三) (8)五祖法演禅师——上堂:“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欲得成此○,先须防于○。若是真○人,○○。”(同上书卷十九) 以上由(1)到(8),包括棒打,喝,拈拄杖,竖拂子,绕三匝,作女人拜,画圆相,所对之境各异,究竟何所指,当事者也许能够莫逆于心,我们一般人是连猜测也会感到很难的。 一种想法,是某一种动作总是表示同样的意义。这是说,是禅门的哑语,入了门就会了解,而且能用。但事实不是这样,理由有二。一,以竖拂为例,如洞山良价禅师参沩山灵祐禅师,洞山求指示,沩山竖起拂子,问:“会么?”洞山答: “不会,请和尚说。”(《五灯会元》卷十三)这表示竖拂并没有通行的意义。又如上面例(4)所引僧问五观顺支禅师“如何是西来意”,五观竖起拂子,僧说:“莫这个便是?”云门文偃禅师问顺维那,古人竖起拂子、放下拂子的用意,顺维那答:“拂前见,拂后见。”(同上书卷十五)也可证竖拂并没有通行的意义。此外,还有不看重竖拂的,如德山缘密禅师曾说:“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同上)二,依照南宗禅的精神,一种表示(语言或动作),其意义总当不是显而易见的,确定的。 另一种想法,某一种动作大致是表示接近常规的某一类意义,如棒喝是表示驳斥,意在破执,拈拄杖和竖拂是表示道不远人,即此是,圆相是表示圆满,即圆成实性,等等。但这样理解也有问题。以棒喝而论,一,打也未必是驳斥,如以德山棒出名的德山宣鉴禅师,有一次,雪峰义存禅师问南泉(普愿)斩猫的意旨,德山“打趁”,并问:“会么?”雪峰说不会。德山说:“我恁么老婆心,也不会?”(同上书卷七) 老婆心像是正面的教导,不是驳斥。二,在有些禅师的心目中,棒喝之类的简单动作还有超常的意义。以喝为例,如临济义玄禅师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唱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同上书卷十一)净因继成禅师说:“须知我此一喝不作一喝用。有无不及,情解俱忘。道有之时,纤尘不立;道无之时,横遍虚空。即此一喝入百千万亿喝,百千万亿喝入此一喝,是故能入圆教。”(同上书卷十二)喝这样复杂,其他可以类推,都是应该有意义而不是容易猜测的。 只有极少数,是容易猜测,甚至猜得准的。如: (9)西塔光穆禅师——问:“如何是顿?”师作圆相示之。曰:“如何是渐?”师以手空中拨三下。(同上书卷九) 推测圆相是表示一次圆满,拨三下是表示要分阶段完成,大概是不错的。 总之,这诸种动作,因为比语言的机锋更难解,所以在师徒授受间,恐怕制造超常情气氛的作用比较多,具体指点的作用比较少。由效果方面考虑,这或者也应该算作歧路;尤其到后期,有些所谓禅师道行不高,也学着用这一套,以怪异文浅陋,那更是自郐以下了。 先总的说一句泄气的话,旧来相传,学禅,大力参话头公案就可以得悟,是未免夸大了。如禅林常说的参“狗子无佛性”的“无”,渐渐深入,就可以豁然贯通,我总觉得带有宣传意味。往者不可追,我们现在无妨试试,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无”,就会灭掉世间的知见和情欲吗?太难了!这情况还可以从另外几个方面考虑。一,姑且假定禅宗典籍中的禅师们,有的,或有不少是悟了,即挣脱了世间的系缚,徜徉于出世间的自由无碍的禅境,那么,我们就可以考察,这高的成就是怎么来的。显然,先要由“教”(佛理)入手;不然,连出世间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哪里谈得到悟?这样说,与佛理相比,机锋公案至多只是辅助的力量,把它看作主力是与实际不符的。二,有了佛理的知,求解脱的情,一些偶然的机会,如见桃花,听驴叫,走路跌了一跤之类,如禅宗典籍中所记,也可以得悟,可见因参机锋公案而悟(假定如禅林所传),也许带有不小的偶然性。如果是这样,那机锋公案就只是诱因,说它有决定性的力量是夸大了。三,还可能有阴错阳差的情况。以“狗子无佛性”的“无”为例,赵州和尚说时,可能确有所指,这所指,我们说是X1。这X1是暗藏的,要由学人猜。猜,就不能不在多种可能的所指间游移。多种,多到多少呢?理论上几乎是无限的,实际也总不下于几十种。损之又损,假定是十种,那就除X1之外,还有X2到X10。猜,碰对了的机会是十分之一,碰不对的机会是十分之九。如果恰在参的此时悟了,禅林中人必以为这是对了机。我们禅外人就可能不这样看,因为学人猜想的所指,碰巧是X1的机会是不多的。说者的所指是X1,学人的推测是(比如说)X6,可是也悟了,这不是阴错阳差吗?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机锋公案,即使有促进悟入的威力,也总当不是确定的。 由以上的分析可见,南宗禅视为重宝的机锋公案,实用价值也许没有投资数量那样多;尤其是其中那些离奇难于体会寓意的,离佛理远,而且难防假冒,由乐于渐修的人看,说是入歧途而不知返,也许不算过分吧?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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