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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在同一地平线上》引起的争论,所牵扯的,首先是对作品提供的人物形象及其本意的理解。朱晶同志在《迷惘的“穿透性的目光”》(《文学》第266期)一文中说,对《在同一地平线上》的评价,“应着眼于整体的构思,弄清它的主旨及作者的倾向性”,而刘俊民同志在《(在同一地平线上)的得失》(同上)中开宗明义,认为“我们不能从作品的概念、某些议论去追究作者的创作意图,而要看它客观产生的艺术效果”,这些话说得都很不错,可惜的是,他们在文章中却并没有遵守住这一规矩。比如朱晶在“迷惘的‘穿透性的目光’”这样的总题目下,历数了作品的凡大过失,从而断定“个人苦斗高于一切,这才是作品所要强调的核心思想”,其着眼之处,不过是作品的局部或某一侧面。刘俊民呢?在文章里引用作品中的材料,以作为立论的根据,但引用的大多正是“概念”和“议论”,有的甚至只是作品中某个人物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的瞬间情绪和感受,例如“孟加拉虎”这样的比喻。这样来做文章难免以偏概全,甚至得出与作品本意、全意不大相干的结论。 这部作品的“核心思想”,是否是在宣扬“个人苦斗高于一切”?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不错,这部作品所以引起许多青年读者的关注,首先是在于它塑造了“他”和“她”这两个苦斗者的形象。在我国当代文学的画廊里,也许没有别的什么形象,能象他们那样,以一种逼人的气势、百折不回的韧性、与众不同的行操和心理,奏着苦斗者独特的乐章,给读者心灵以如此剧烈的振荡。但这一切,却绝非是作者在突发奇想,而是由相当多数的青年人的曲折经历为发端,以对活生生的生活的浓缩作基础的,因此,这阂发自苦斗者胸臆的乐章,便绝不就是“个人苦斗高于一切”的嘶叫,相反,即使不怎么细心的读者,也可以不时地发现其中回旋着不得已而为之的低吟浅唱,融贯着严肃的自我审察、剖析乃至苦斗中的心灵悸动。 关于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他”,刘俊民称之为“自私、冷酷、象孟加拉虎一样只有兽性、不通人性的个人奋斗狂”,而朱晶则论定为“唯我主义者”和“疯狂竞争者”。但从作品实际看,“他”这一形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使“他”实在不是用一二句话,就能够概括无遗的,作者对于“他”的思想感情倾向,也实在不可能象有的同志所希望的那么简单明了。他为养家糊口,为找到一个得以为社会贡献自己才能的位置,真是历尽坎坷,饱尝酸辛。即使在今天,“他”已成了一个小有影响的画家,为了维持“生活位置”,“他”仍不得不继续以沉重的生活作为代价。这一切,不是亲自经历者是断难感受到的,也不是简单的几句话所能够轻易抹去的。尽管如此,这个竞争世界的“强者”,也并非对自己就毫无认识。“他”对自己“坦的”道:“我是改变了,我被扭曲了。我堕落过!我不是纯质的,我是一个化合物。我承认!”于是,“他”的心里也常被焦躁、忧郁、疲倦……等等别样的情绪所控制。“他”也曾怀念儿时的逃学、怀念长满野花的鲜亮活泼的草原,梦想重又变成跟在马群后奔跑的孩子。在“他”的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个正常的人所能有的全部柔情蜜意,把僵冷的手指伸进妻子准备的热水,“心里会隐隐发酸”,到仅仅是因为“她一定在家里等”,“他”就不敢在外面呆得太晚……“他”很少作温情的表白,因为“他”太忙大累,无暇充当这一类的角色,也因为“他”认为在心心相印中无须表白,更因为“他”“老是在挥着,对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断地打,非要打得爬不起来才算。”如果说,“他”“由自己的欲望驾驭着,被命运扒拉。在这两种力量之间,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这同时又造就了一颗显得有些弯曲的灵魂,那么,指出这一点是需要的。但同样应该明确,被扭曲了的部分鲍非是灵魂的全部,而杂质也绝不就等于“化合物”。 因此,“他”是那样一个形象,“他”的复杂程度使“他”远远离开了二度的平面,而成了一个立体的圆球。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都只能观察到标志着不同素质的半个“球面”。如果以为这“球面”就等于全部,那就难免与形象本身大相径庭。比如,刘俊民抽出“别抱怨了,我对自己也在使用”这一句话,来证明“他”把人与人的关系看作是赤裸裸的互相“使用”关系,但是为刘俊民倍加赞赏的“她”却回答:“可我不愿意仅仅被使用,仅仅!”加以突出并强调的“仅仅”二字,意味着所谓的“使用”不仅为“她”所接受,而且也和一般意义上的“使用”(如使用某个器具一类)大不相同。对于一个复杂的形象,离开它的完整性和丰富性,单独地抽出某句话、某个细节,用以验证某个观点,这对批评来说,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大忌。 当然,强调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并非意味着就不能对这一类形象加以概括。黑格尔说过:“一个性格之所以能引起兴趣,就在于它一方面显示出具有各种属性的整体性,而同时在这种丰富中它却仍是它本身,仍是一种完备的主体,”而这所谓主体,黑格尔称之为艺术性格各种属性中的“统治的定性。”倘若我们从艺术形象的完整性上去感受和把握这种“统治的定性”,那么,是很难得出“作者对‘他’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这样的结论,而“他”,也绝不是“象孟加拉虎一样只有兽性、不通人性的个人奋斗狂”。我们以为,作品通过塑造“他”和“她”这两个在困难的境地下自强不息,努力奋斗的“苦斗者”形象,通过他们的相契和不和,在肯定他们的奋斗精神的同时,尖锐地提出了奋斗中可能发生的“异化”,从而提醒所有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的青年苦斗者,能停一停脚,认真地审察和清理自己的内心,走一条健康完善的奋斗之路。对于那些因为奋斗而影响了家庭关系的青年夫妇,作品则以独特的观察和感受进行忠告。所有这些,对于当代青年无疑都是积极有益的。而作品的主旨也就在这里。 如果我们把这样的主旨,放到作品渲染和描画的环境中去考察,那么就可以发现,刘俊民、朱晶同志对作品描写社会生存竞争的指责,其实是站不住脚的。作品确实大量描写了“他”和“她”对竞争的认识和感受,而且其中也不乏尖锐。强烈的篇章,但,这些描写并非就是作品的全部。作品在描写“他”和“她”的同时,描写了亚光、惠萍、邓小达、吴大平等许多青年形象,他们没有一个是作为竞争对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并活跃于他们周围的。相反,人们倒可以在他们身上发现那种彼此关心、互相帮助的无私美好的情意,更重要的是,作品始终是以“他”和“她”的思想感情纠纷作为情节的贯串矛盾的,“他”对竞争中的人与入关系的那些不无偏激的看法,一直受到“她”的批评,而在作品结束的时候,“他”实际上是有了相当程度的悔悟和匡正的。这怎么可以简单地判定作品是在抹杀不同社会制度下竞争的区别,鼓励读者参予“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的“弱肉强食”般的拼杀呢? 英国现代作家E·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把作家笔下的人物分成“扁的”和“圆的”两大类。所谓“扁的”人物,就是“围绕着某一概念或素质塑造出来的人物”。我们常把它们称之为类型性的人物,形象鲜明、单纯,寥寥数语就能把它们概括殆尽;相对说来,圆的人物要复杂得多,它向读者展示的,是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及其丰富的生活涵义。这种丰富性和多面性有时甚至会体现为让人难以一下子把握,而非仔细地加以品察不可。如果,福斯特提供的这个标准大体不错的话,那么,过去,我国小说创作中,“扁的”人物占据了不小的位置。而在十年动乱期间,这种倾向发展到了“点”的极至,这就是“样板戏”所谓的“集中刻划主要英雄人物的主要性格”的“原则”。近年来,创作界对此有了相当的注意,而且确实也不断地创作出优秀的人物形象来,这当然是极好的事情。但在评论界,有的同志似乎仍然习惯于用观察“扁的”人物的眼光,来评价一切文艺形象。一旦遇到过去少见的,“圆的”形象,不是为之瞠目,就是抓住某一方面,以为全球在握,轻易地下了结论。我们以为,有些文艺批评的失误,就在于依然袭用了这种“扁的”眼光。 (原载《光明日报》1982年8月1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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