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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现在想起来,窗外的景色已完全褪色和模糊了,唯一的印象是远景总是极其缓慢的移动,而近景却瞬息万变,拉洋片似的在眼前匆匆划过,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时代的列车已经分秒必争地驶进九十年代。
  北京,北皇城根,这名字就让人觉着它不知饱含着多少世纪变迁,遗老遗少的故事。街墙是深灰色的,胡同里的院落也大同小异。僻静之处有一扇孤零零的暗红色的角门,门上的油漆斑驳,即已预示着门内的院落一定是陈旧和年久失修的。
  这是一座旧式的四合院,其中左厢房,狭长的走道一溜四间边房就是朵松霖的家,文革前整个院子都是他们家的,随着斗转星移,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院子里陆陆续续搬进几户人家,最终形成了目前的格局。
  松霖通过自学,终于考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在师范系教书,已经当了四年的班主任,是系总支委员、讲师。
  但学校没房,她只好住回家来,不过即便是有房她也不能单过,因为母亲年龄大了,又得了脑萎缩症,另外有一个终身未嫁的三姑瘫痪了,也跟他们一块儿,女儿何小玉年纪还小,何冀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回北京之后,根本找不着工作,后来跟别人一块开过小面馆、小服装店,都是赔完钱了事。最后没办法,就支了个报摊,卖报纸和几样畅销一点的刊物,比如《读者文摘》《环球》什么的,就这小报摊还撑下去了,挣钱不多却挺辛苦,所以大部分的家务还是落在了松霖头上。
  好在松霖吃过苦,磨得没什么脾气了。而且能回北京,能在高校当老师,虽说工资每个月才一百三十元,但她知足,觉得比许多同龄人的命运强多了。
  这天晚上,小玉在客厅里看电视,松霖在打电话,因为这次毕业班的留京指标只有十个,而希望留京也够条件留京的学生人数远不止这个数,所以她到处找关系推销自己班上的学生,什么品学兼优、才华出众、口才无人可比等等,说起来没完没了。
  松霖的母亲见天色这么晚了,冀中还没回来,又让全家人等他吃饭,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本来她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但自生病之后,医生说她的脑萎缩症状比一般的病人发展都快,然而这个病目前在医学界就没有什么特效药。松霖的母亲对于临近发生的事可以毫无印象,稍远的和较远的与自己有关的事反而记得很清楚,比如,她就一直记得松霖的父亲朵骆临死之前很想见到松霖,但松霖当时在插队,没有回北京,还写信给母亲何冀中怎么说服教育她划清界线,使她通过这件事提高了思想境界,在这个问题上,松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原谅过何冀中。
  现在女儿是研究生毕业,大学讲师,女婿守报摊,松霖的母亲觉得这是很丢人现眼的事,她一辈子就不相信努力了但毫元回报这件事,她固执的认为何冀中是没本事外加不努力,否则不可能混成这样。
  松霖系里的一位教授,家人都在美国,愿意出担保让松霖去美国读硕士,松霖当然也很想实现这个梦想。那时母亲病得还没这么重,挺支持她去,但松霖想来想去,她其实怎么走得了呢?再说冀中跟她的距离已经够稀罕了,她如果再读了硕士回来,日子也就别过了。她母亲知道她又是替何冀中想,在心里就特别记恨何冀中。
  所以,逢是何冀中回来晚这样的小事,她就一个人叨叨起来没完。小玉听不见电视里的人说什么,音量越加越大,松霖捂住话筒道,“小玉,你没看见妈妈在打电话吗?”小玉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你打电话声儿那么大,姥姥唠叨的声儿也那么大,我还看不看电视了?!”
  松霖没理她,继续打电话,耐心推荐她的学生。松霖的母亲不干了,开始叨叨小玉,小玉小小的年纪,也跟何冀中一样,张口闭口,“没劲,真没劲!”姥姥就说她跟何冀中学的没了样,不是胡说就是跟大人顶嘴。松霖挂上电话道:“妈,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别等他了。”母亲道:“总共几口人?!还分着吃?!你说你这是搞科研,咱们也没话说,卖个报纸都卖不利落,回回全家开不了饭!”松霖知道她这是借题发挥,也就没接她的话,小玉跳出来道,“我爸卖报纸怎么啦?!我们老师说了,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小玉六岁,刚上一年级,是个人精儿。
  一老一少又开始顶牛,松霖忙道:“小玉,你去拿碗,咱们吃饭吧,给你爸留点,我去看看三姑想不想吃……”不等她说完,小玉啪的关上电视,“我不吃。”说完就往外跑,松霖追了出去,“你又上哪儿啊!”小玉没有回话,母亲说道:“她还能去哪儿,又找她爸去了。”
  小玉跑到大街上,看见父亲仍在卖报,一些下班晚的人和吃完饭出来散步的人,偶有光顾报摊。小玉跑过去,放开细嫩的嗓音,“晚报——晚报——”
  何冀中道:“我今天去报点拿报晚了,所以卖到这会儿……”小玉道:“我知道人挤不进去,报点太乱,谁先拿到谁先卖空,等我长大我帮你去挤……”何冀中道:“爸累死也不会让你去卖报啊!”小玉道:“我帮你卖啊!”说完就拿了一摞晚报跑到立交桥上去卖。
  八点多钟,父女两人才卖完晚报,收摊回家。
  晚餐的饭桌上,何冀中不知死,道:“妈,你以后不要在下班时间在菜市场拣菜叶子,多不好,今天有几个街坊来买报,说你丈母娘又在菜场拣菜叶呢,你也不说说她,她好歹原先也是部级干部哇。”松霖的母亲一听就火了,把饭碗往桌上一顿,“谁这么信口雌黄,我根本没去,我根本就没出家门!”松霖道:“妈,你可能忘了,我下班时你还没回来呢,可能是去菜场了……”“你也这么说?!你连你妈都不信了?!”冀中道:“妈,你去菜场也没问题,买点菜,别捡人家的烂菜叶,丢人。”松霖母亲火道:“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倒嫌我丢人!我今天就是没去菜市场!”
  眼看着饭就吃不成了,松霖在桌下踢了冀中一脚,冀中不快道:“你踢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妈的问题,还不认错!”松霖的母亲把饭碗一放,回自己房间生气去了。
  松霖埋怨冀中道:“你非得把事情弄成这样才满意!”冀中不依不饶道:“你说她于什么不好,非得……”松霖打断冀中,无奈道:“她不是有病吗?!”
  母亲的病情就是这么无情,刚刚做过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做的事她又觉得刚刚做过。
  上午晒出去的被褥,转眼变天下雨了,她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去收,淋得精湿,等松霖下班收回来,她还问这是谁家的被褥,下雨时她还看见,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收!足有一个多月没洗头,味道大的连小玉都搧鼻子,叫她洗她永远是昨天刚洗过;家里的开支本来就不宽裕,许多东西还成双成对,全是她买了,不记得,又买;不知哪天外出就会找不到家了吧。
  家中的兄弟姐妹,有两对在外地落户,调不进北京了,剩下的四对,除去松霖和冀中,但凡有一间房的住处,也不会打搬回家的主意,实在是见了母亲和三姑发愁。偶尔回来看看,拚命感谢和夸奖松霖。
  松霖现在已经变成别人看着她苦她自己倒不大觉得苦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女人。
  笃笃笃,有人敲门,小玉跑去开门,来人她完全不认识,便叫了一声妈——,松霖过来一看,整个人愣住了,大叫了一声“抗美!”扑了过去,两个人抱成一团,又嚷又跳,何冀中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见是抗美,也激动地热泪盈眶。
  于冰道:“我说找找试试,想不到你家还住在这儿。”松霖道:“能保住这儿就不错了,哪还敢有什么非份之想。”于冰道:“你妈还好吗?”松霖道:“对,见见我妈去。”边说边拉着于冰就走。
  进了母亲的房间,松霖把于冰推到前面,“妈,你看这是谁来了?”松霖的母亲端详于冰,老半天都是精神茫然,解嘲的笑了笑,“眼熟”。松霖忙道:“是抗美呀,抗、美,小时候上咱们家来玩的,跟我一块在延安插队……”松霖的母亲频频点头,但从她的神情看,压根什么也没想起来,于冰叫了声阿姨,想到年轻时她和朵骆叔叔的样子,一时恍若隔世。松霖忙道:“我妈身体不大好。”然后站在母亲身后,冲于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于冰略有会意。
  大伙又重新回到餐桌上,那盘青菜糙的惨不忍睹,松霖摘菜洗菜时以为是母亲省钱,后来知道是捡的,也不便拿下桌去。冀中跑到附近的副食店,买了半斤红肠和半斤素什锦,反正大家是多少年的战友了,也不会计较这许多,于冰不客气的端起碗就吃。
  “你怎么突然跑北京来了?是不是还在部队?”松霖和冀中都忍不住问于冰,于冰道:“早复员了,跟着就下海,这次来北京就别提了,八八年上海不是爆发一场流行性甲肝吗?一次性注射器一下子就变成了紧俏商品,我们公司进了几批货,但不够别人动作快,市场一饱和,根本就销不出去,全砸手上了,整整卖了两年还是卖不完,这不把我派北京来了吗?!”冀中愁道:“哎呀,这可不好办……”松霖也道:“要是书我还能在学校帮你销一销。”小玉插嘴道:“我妈是推销员。”于冰没听明白,松霖的母亲白了小玉一眼,“没听说大人说话孩子跟这儿插嘴的。”小玉看也不看姥姥,撤了撤嘴。松霖笑道:“我不是班主任嘛,到处推销我的学生。”于冰道:“我来看看你们,没指望让你们帮什么忙,安心吃饭吧。”
  屋里本来就挺拥挤,角落里还一正一倒叠罗汉似的摞着六只沙发。于冰忍不住道:“沙发还舍不得坐啊?”松霖没说话先笑起来了,冀中道:“我们松霖一辈子都是个傻丫头。”松霖的母亲紧接他的话道:“最傻就是在延安结了婚,等你那么多年。”脸上表情冷冷的,话音夹枪带棒,冀中没说话,有点窘迫和讪讪的。
  松霖道:“那天胡同口有个大男人蹲在那哭,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的板车撞了人,没钱上医院,我说人呢,他说还躺在医院走廊上呢,要不这沙发先放你这儿,你借我六百块钱,我先把病人安置下来,回家取了钱就给你送来。我还多了个心眼,看了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又都还给他了,告诉他现在外面查得紧,他把沙发给我扛进来,拿着钱走了,再就没回头。冀中说是骗子,我还不信,后来把他的沙发搬下来一坐,就塌到地上去了,坐下就站不起,站起来就不敢往下坐,估计真是骗了。”于冰道:“还估计什么呀,肯定是骗子,不能坐干脆扔了吧,省得占地儿。”“这不还是东西嘛,也没舍得说扔就扔了。”松霖抱歉的笑笑,冀中道:“其实这就不是东西了,回头有废品回收的就让人拉走。”松霖迟疑道:“万一那个男人……”于冰苦笑道:“你还真指着他回头啊?松霖,你原先也就是实秤,现在怎么还变迂腐了?!”冀中道:“都是在学校里呆出来的。”松霖的母亲又不爱听了,“老师再不好,总比卖报纸强。”冀中倒也不怕于冰笑话,道:“我是比松霖差远了,现在也就守个报摊,卖卖报刊。”
  挺奇怪的,于冰这次见到何冀中,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冀中的光芒太耀眼了,太夺目生辉了,也就在短时间内消失贻尽。冀中这种人不能成为小人物,因为做了小人物都没有小人物的光彩,就像一块上等的料子,没有用来做西装却做了夹克衫,到底也少了一份闲情和潇洒。
  吃完了饭,母亲回房休息去了,松霖叫小玉去做作业,又对冀中说道:“你陪抗美说会儿话,我喂三姑吃完饭就过来。”屋里只剩下于冰和冀中两人,不知为什么冀中倒有些不自在,于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阿姨好像病得不轻。”冀中便说起松霖母亲的病,说着说着就开始唉声叹气,中间夹着若干个“没劲,真没劲。”
  于冰忍不住提醒他道:“可她生了松霖,要不你修几世能修来这样的好媳妇。”冀中道:“我也就是这么想才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要不我早回延安了。”于冰惊道:“你还有回延安的打算吗?”冀中道:“我在延安总不至于卖报纸吧?!我承认,那时一门心思想调回北京,做梦都梦见天安门,可是调回来,北京也实在太挤了,我住在松霖家,也算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整个人都好像依附在她和她家人身上,这种感觉你是体会不到的……前段时间,延安来人到北京瞧病,到家来坐还说如果我回去,有好几个部门让我挑,全是正经的国营单位。”
  于冰想了想道:“你还是别起这个心,松霖维持这个家不容易,你走了。这家里就一个男人也没有了,还能叫家吗?”冀中不说话,闷着头抽烟。
  年轻时在一起,说的都是些漫无边际的话,以为二十年后,再面对的早已不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问题,因为农村已被我们改造好了,而是把目光再放远一点,考虑中国的命运,世界的何去何从……而眼下,于冰看着两鬓斑白的冀中,想到自己满北京的跑大医院卖注射器,松霖烦心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无非也是在生活中挣扎,在挣扎中生活。
  所幸的是,松霖对生活还保持着一份热忱,她给三姑喂完了饭,于冰跟她一块在厨房洗碗,她一点也不马虎,洗一遍,冲好几遍,再用于毛巾擦于。从外面收进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如果是上衣,五个纽扣全都扣上,还把冀中的换洗内衣裤挂到厕所的门后。于冰道:“你累不累呀?!”松霖笑道:“都习惯了,什么样的日子不都得过吗?!”
  隔了一会儿,松霖又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怕,就怕冀中哪天突然脑袋一热,回延安去了……他说走就真的会走,毕竟是脑子受过刺激的人,我现在是两头管不住,一头是我妈,一头是冀中。”于冰同情道:“松霖你太不容易了。”见于冰真的为自己担心,松霖忙宽慰她道:“我没事,也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于冰道:“我有什么可说的。正在办离婚,现在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晚上,冀中坚持睡到客厅里,让出大床叫于冰和松霖挤在一块聊天,两人絮絮叨叨的说到半夜才睡。
  在松霖家借了一辆破自行车,骑上去才发现真是除铃以外哪儿都响,于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骑着继续跑各大医院。
  北京的大是出了名的,无论上哪个医院,骑上自行车就得一直蹬下去,简直共产主义都到了医院还没到。幸亏小时候在这儿读过书,买张地图就哪儿都认识了。于冰去了两趟南苑医院,他们倒是要一次性注射器,就是压价格。价格方面,公司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每支卖六毛钱,其中买家卖家各赚三分钱,实价是五毛四,但南苑医院价格最高出到五毛,于冰决定暂时不跟他们签合同;又跑了七一一医院,他们没用过这种注射器,医院器械科都同意用,院长是个老顽固,不肯买。
  天坛医院用的很少,不要货。
  友谊医院一年的用量是十万支,但他们的报批手续复杂,经手人太多,不知该疏通和打点谁。而且他们的器械科长上来就是一声吼,“南韩的注射器不能用,针头太软!”一句话就给于冰判了死刑。
  八八年上海流行甲肝之后,一次性注射器风行全国,萧沧华也想做这个生意赚一笔,正好宋乔娅的胜宏公司说他们能搞到进口货,绝对质量好,价格低。萧沧华和宋乔娅认识多年,又有过贸易往来,觉得她人虽长得粗笨,但行事风格倒还厉练,家庭背景又是老中南局的。人脉关系总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就很痛快的跟她签了合同。这件事宋乔娅也不是不尽心,只因天有不测风云,南韩的货不知卡在哪个环节上,足足迟到了三个月。
  三个月是什么含义?国内的市场本来就刚刚起步,根本谈不上规范,变化之大可以是面目全非。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一哄而起,全民、集体、个体齐办厂,使一次性注射器生产企业猛增到九十三家,仅国外重复引进的流水线就十几条,年产量高达三十亿支,而全国的需求量只有十到十五亿支。市场,一个子变成了供大于求。
  萧沧华跟宋乔娅定了一千万支注射器,按照合同,货晚到三个月,萧沧华当然就不想再要了,宋乔娅在供货方那头赖掉一部份注射器,这头就死盯着萧沧华,说你要是一支不要我就得跳楼。冯超、海涛、于冰的意见很统一,商场如战场,她跳楼我们也不能要,会全部砸在手里。
  面对的确是很残酷的商场,萧沧华总抱有最后一点温情,这大概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而宋乔娅又十分了解萧沧华,她抓住他的这个弱点,把自己的痛苦无限制的扩大,她说我一个女人家有多不容易,花钱把老公送去新西兰,等到的是一纸休书,子宫里是不怀孩子,只长瘤子,医生早就说要动手术,自己忙得一拖再拖,女人下海就意味着跟男人一样抛头露面的瞎扑腾,那个苦真是眼泪往肚子里流……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眼泪哗哗的流出来,萧沧华最见不得丑女人悲怆,居然要了四百六十万支一次性注射器。
  冯超和海涛都傻了,于冰想起高飞曾说过萧沧华最大的弱点是碍于情面,看来是千真万确。
  四百六十万支注射器压在那里,每个月的资金利息就要三万多元,加上自身价值,将近三百万元,得做多少贸易才能挣三百万元啊。
  好长一段时间,公司的人都在想办法卖注射器,见面谈论的也是注射器,都快闹出病来了。萧沧华没想到半年过去,真的一支注射器都没卖出去,也开始着急上火,脸拉得长长的。
  宋乔娅倒成了没事的人,虽然满脸横肉,但也满面春风,时不时到公司来串一串,公司里的人其实都讨厌她,甚至为注射器的事恨她,可是碍她是老板的朋友,多少得给她留点面子。也幸亏她是这付尊容,于冰心想,但凡她长成个人样,还不知大伙怎么编排萧沧华跟她的关系呢!一天,于冰和冯超又在商量卖注射器的事,宋乔娅推开门,一摇一摆的进来了。
  她把两只胖胳膊分别搭在于冰和冯超的肩膀处,“陪客人到深圳,特意来看看你们,老板又不在?”冯超笑道:“不在,销注射器去了。”宋乔娅知道他是成心,也不生气,颇诚恳道:“我就是来跟你们透露信息的,第一,一次性注射器不让进口了,关税涨到百分之二百,第二,做针筒的聚乙烯也涨价了,水涨船高,珠海五毫升的注射器一支涨到七毛八。”于冰道:“你什么意思吧?!”宋乔娅道:“这还不明白?!你们没有必要火烧眉毛的卖呀,做生意要能压得起,那才赚得大。”冯超忍不住顶她,“那都压你那儿,你把包袱甩给我们,倒说起风凉话来了。”于冰也道:“既然你的市场信息这么灵,那你帮我们卖一点?!”宋乔娅赶紧摆手,没站一会儿就走了。
  于冰对冯超道:“我就是想不通,老板怎么会交宋乔娅这样的朋友?”冯超卖关子道:“想不通吧,老板就喜欢交不起眼、能量大又暗恋他的人。我这是金玉良言,你回家琢磨去吧。”于冰呸道:“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冯超笑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
  销注射器的事因为根本没有做过市场调查,所以根本就是没头苍蝇乱撞。于冰决定搭便车跑一趟珠海,先摸摸情况。
  她去了珠海经济特区幸福一次性注射器厂,深感自己已经完全学坏了,脸都不红的编瞎话道:“我有一个客户想了解你们厂的产品,合适的话会大量购买。”想到仓库里的四百六十万支注射器,于冰觉得头皮发麻,鼻子、嘴涨出去好几尺,拚命调整才还原回去。
  贵厂的业务部主任情绪高涨,口若悬河般地介绍情况。他们的年产量是二千五百万支,针头是日本进口的,所以贵六分钱,但平均价格低于广州,高于上海。
  于冰忙问道:“是不是国内厂家竞争特别厉害?”主任道:“那倒不会,大家规模差不多,没有明显的优劣势。”于冰自作聪明道:“那就是跟进口注射器争?!”主任又说不是,因为进口的价格太贵,主要是跟乡镇企业争,“广东上了八家,浙江一个省就上了一百多家,质量一个比一个差,全是土法上马,没有针管拉延设备,就去医院回收使用过的注射器,卸下针管一消毒,安到新注射器上。他们是绝对的低价高回扣,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交谈中于冰还了解到,做针管的原材料不叫聚乙烯,而是一种无毒、无重金属的进口高压聚丙烯,并且根本就没涨价,也不知宋乔娅耍的什么心?!
  消毒是用环氧乙烷,然后送卫生部门检查,乡镇企业居然在蚊帐里消毒,在蚊帐里怎么消毒?!
  回到家里,于冰开始琢磨,又翻看营销方面的书,自打一次性注射器进了公司,于冰就一次性买进《营销策略》、《市场营销术》、《你可以说服任何人》等等相关的著作,实在是急用先学,争取立竿见影。
  公司给杨三虎租了一套两房一厅的公寓楼,环境和条件都还不错,于冰现在是沾杨三虎的光。杨三虎的心情也渐渐明朗了许多,只是当公司的顾问实在是顾而不问,他虽是行伍出身,但也略有韬略,深知萧沧华给予的无非是一个名份,商场如战场,但毕竟不是战场,何况自己已是“尚能饭否”的年纪,真去指手画脚,反倒为难了萧沧华和于冰。所以他每天仍是写点记叙性的文字,散步,养花,打太极拳,身体也较从前好些了。
  杨凯已经上小学,户口的事还在办理之中。
  关于销售注射器的事情,于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参与竞争,幸福厂五毫升的注射器也卖到五毛七,以手上南韩的产品与他们争,在价格和回扣上想想办法,也还是推得动的。关键是决不能听宋乔娅的不确实的小道消息,无论如何得只争朝夕的卖,要不压仓扛利息是个问题,注射器的有效期一过那就欲哭无泪了。
  第二天,于冰就去了蛇口联合医院,找到医务部器械科,当然是出师不利,不过拉上了关系,大家都在一块地面上,于冰觉得慢攻好过强攻,先联络感情,再瞅准缝隙,只要他们用一次性注射器,就一定能想办法说服他们。
  回到公司,萧沧华让于冰去他办公室,开门见山,“你负责销售注射器吧。”于冰想都没想就于脆地回答:“不行,我不敢保证能不能销出去。”按照于冰的想法,揽了瓷器活就得有金刚钻,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能也不敢答应根本做不到的事。
  想不到,萧沧华勃然大怒,完全没有过程,啪的一拍桌子吼道:“不干拉倒!你们谁都不管,我不用你们管!”于冰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个激凌,美云和冯超听见动静急忙冲进办公室,刚想劝一句,萧沧华冲他们去了,“没你们的事,这是工作!”
  冯超拉着于冰就走。
  在于冰的办公室,冯超对于冰道:“你刚才去了联合医院你不知道,老板找了几个人,其中包括顾海涛,谁都不愿意负责卖注射器的事,原来负责的老陈也知难而退,推说有病住院去了,你要是答应负这个责就等于给老板分了忧,他现在实在太难了。”于冰叹道:“我也不是不想替他分忧,可这事太难了,我应承下来做不好,这算怎么回事?!”
  “你应承下来就会逼自己,人都是逼出来的,我觉得你能把这件事干好。”冯超的神情颇诚恳,于冰白他一眼道:“既然你这么深明大义,你怎么不干?!”冯超绷不住,露出被人戳穿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笑容,“这他妈的是慢功出细活儿,又不是钢板战,来他个短平快,男人哪经得住这么磨啊,一家一家的哄,一家一家的缠……冰姐,就算你是拯救我和顾海涛,你也把这事先答应下来。”
  于冰恨恨的瞪了冯超一眼,心里却充满悲壮之情,大有临危受命的迫肠荡气。她去了萧沧华的办公室,也是开门见山,口气邦硬地说道,“我试试。”
  萧沧华重重的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打这以后,于冰就老是发呆,美云拿张报纸在她眼前搧呼搧呼,她也毫无反应。美云道:“你这是想老公还是想情人呢?”于冰无精打采的横了她一眼,“现在就是推门进来一个贾宝玉或者梁山泊,我也是问他们要不要注射器。”美云笑道:“可真是闹出病来了。”于冰苦笑道:“我这个人干不了大事,没出息……以后我就是有病也只吃药不打针,我看见注射器我发怵。”
  脑瓜都快想爆了,杨三虎劝道:“你找大伙聊聊,打开打开思路,一个人闷着也不是办法。”于冰就召集大伙开会,萧沧华不在,自然是七嘴八舌,最后决定分片包干,地毯式轰炸,不过言明旅差费只能火车来去,住宿自理,尽可能的住在亲朋好友家。于冰叫海涛负责广东,这样他也可以在家住几天,与洪岩团圆团圆,自己去北京,山东,其他的人是全国各地哪儿都有,只要有亲戚朋友就奔那儿去。
  北上之前,于冰先去了一趟上海,去开“全国医疗器械看样订货会”,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五日.于冰一个猛子扎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客户就侃,对方插过队就侃下乡,对方当过兵就侃部队,一辈子没说过那么多话,主要是博得同情,以诚恳的态度打动对方。
  不这样还真不行,订货会上的一次性注射器泛澜成灾,价格是三毛八至五毛五,厂家见了客户全跟亲爹娘一样,握了手就不再松开了。凭着稳重得体又略带一点优雅的谈吐和较高的回扣,于冰销出一部分注射器,另有人愿意承包一百万支,令她颇感欣慰。
  一天晚上,于冰陪几个客户去吃宵夜,其实就是一人一碗菜馄饨,吃完之后回招待所,屋里除了同房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见到她,这个男人站起来,“是于小姐吧。”于冰点头道:“找我有事吗?”那人也很直爽,“我是北京手术器械厂的副厂长,我叫段义波,你就叫我老段吧。”他说他的客户都被于冰抢跑了,所以他今天非得见见于冰不成。段义波本以为于冰一定是交际花的形象,想不到她衣着朴素,头发也没烫,这首先就有了沟通的欲望。他说他们厂的一次性注射器引进的是西德八十年代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生产线,年产量五千万支,针头一亿个,但是这次订货会,他们只订出去两千支注射器,论质量谁都说他们的产品好,多次抽验都是无菌,无菌,无菌,但仍没有人订他们的货。“你们经营得太死。”这就是结论。
  他说他也下过乡,是去内蒙,也当过兵,在海南岛,虽说走南闯北,又是北京人,可就是不会侃,见到生人不知说什么好,可他又在厂里负责生产、销售,心里别提多着急了。于冰也很同情他,道:“你们的回扣就不能再松动一点吗?”段义波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厂领导定的,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于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你看这个订货会,销一支注射器,好处费是三分,这是铁定的官价,你才给一分二,你说谁会订你的货?!”段义波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们也不是不想给高回扣,可是这条生产线投资就花了两个亿,投产以后发挥不出效益,已经亏损了上百万元,哪还拿得出高回扣?!”
  段义波又道:“我们是国家医疗器械重点企业,眼看着工人日夜加班没效益,国家投进去的钱付之东流,你说我拿着两千支注射器的订单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一习话说得于冰心急如焚,她本来就是侠肝义胆之人,现在更感到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自己多难,国家的利益不能置之脑后,一股豪情冲上她的心头,便对段义波道:“注射器不相信眼泪,从明天开始咱们并肩作战,碰上计较回扣的业务人员就给我,古道热肠之人就跟你签订单,这你该满意了吧。”段义波激动地双手握住于冰的手上下的摇,就是不肯放开。
  在这次订货会上,于冰还意外地碰上了董桂兰,她还在军区总医院,当上了医务部主任。见到于冰,亲热的不得了,仿佛是多少年的好朋友,把于冰都搞糊涂了,也不好距人于千里之外。但她了解董桂兰的为人,心想,我就是再想卖注射器也不能跟这样的人开口,也就在董桂兰面前故作轻松,只字不提注射器的事。
  董桂兰道:“于冰,我知道你去了太子党的公司,现在别人都争着抢着跟你做生意,将来我转业,说不定还要投奔你呢。”于冰知道她说的是老皇历,她一脚踏进商海,这水到底有多深,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但她根本不打算跟董桂兰过话,便淡然一笑道:“我们是落草为寇,你又岂能明珠暗投?!”
  出乎于冰的预料,董桂兰主动跟她提起买一次性注射器的事,态度还不像是说说而已,“……我就不在这儿跟你签订单了,反正我很快要去深圳买核磁共振,顺便就把你的注射器买了。”于冰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也就给她留下了公司的电话号码。
  上海的定货会刚上结束,于冰就直接买票坐火车上北京,一路上都在攻读营销策略方面的书,就像当年手拿一本《红旗》杂志坐火车南下治腿一样。
  书上的理论接近空谈,于冰觉得在北京除了顶着寒风骑自行车之外,什么收获也没有,回深圳可以改行当运动员了。她又去了三零二医院,这是一家部队传染病院,照说应该有戏,然而,该院去年进了一批美国货,目前仓库里尚存四十万支。
  三零一医院。
  一连几年都是用邢台的货,因为价格便宜,质量也不错,才三毛钱一支,医院的年用量是五十万支。一些中小医院凡事效仿名牌大医院,也用邢台的货。部份厂家就亏本往三零一送注射器,像后宫三千佳丽一样等待候选,希望医院没准抽动哪根筋,也能屈尊用用他们的产品。
  于冰手上六毛一支的南韩货就不用拿出来了。
  在松霖家,每天晚上于冰都揉着腿肚子,自行车也是一修再修。不光是大人,连何小玉都会问:“于阿姨卖掉没有?”松霖喝斥她道:“于阿姨不卖,是注射器卖掉没有。”
  北京共有一百二十多家医院,于冰挑出来八十家,准备跑一圈,不过她越跑心越冷,蹬车也是越蹬越没劲。
  去不去首钢医院?于冰着实想了老半天,去吧,实在是太远,不去吧,又隐隐地感觉有希望。最后还是一咬牙,骑上了自行车,蹬着蹬着,两腿就像机器一样开始麻木的动作,仿佛天边都到了,首钢还没到。
  那天是微雨加雪,可她额头沁出了汗珠,热气腾腾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她真解释不清自己哪来的这股劲?!只知道为钱为利她决不会这么于,可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总算骑到首钢,器械科的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凡推销一次性注射器、输液器者免谈,本院今年订货工作已全部结束。”于冰双腿一软,差点没坐在地上。但她仍强忍打击,推门而入。
  屋里有三个人,正在吃午饭,家常菜的香味令于冰感觉饥肠辘辘,她看见办公桌的一只大茶杯,虽说布满茶垢,但茶叶已经完全泡开,颇为闲散慵懒的浸在浅褐色的水中,她像被敌人审讯多日的革命先烈那样,抿着于枯的口唇,恨不得将茶水一饮而进,当然她忍住了。
  他们也同情她骑了那么远的路,头发、双肩都是殷湿的,还粘着雪粒,可是他们一年只用三万支一次性注射器,是江苏常熟的货,四毛六一支,无论如何是不需要了。
  于冰开始往回骑,眼泪在毫无感情波动的情况下泉涌般的流下来。她知道这跟注射器无关,她只是感到孤单,偌大一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她,没有一副肩膀可以让她短暂的停靠一下。她不是怕苦,只是,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承担这份苦?
  以前,还以为志西会牵挂她,怎么会这么傻?!
  那段时间,海涛因为业务上的事经常要回广州,每次回来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叫住海涛,直言相向,“咱们铁不铁?”“铁。”“那就把你想跟我说的话说出来。”“我觉得吧……其实我也知道……你这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捞干的说。”“我真不知该不该……”“我再说一遍,说里面的核儿。”
  海涛终于说了出来,志西另有了女人,年纪挺小的,好像是他饭店里的服务员,洪岩跟他说过,他自己也见到了,白天家里没人的时候,志西会带那个女孩回家。
  因为太没想到了,她显得张慌失措,抓住海涛只说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他卖过血……”海涛忙道:“抗美你没事吧。”以往海涛早已改口叫她于冰,突然这样说,于冰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冯超正在外面跟美云耍贫嘴,听见于冰的哭声简直大吃一惊,和美云闯进于冰的办公室,又是眼睛、嘴巴齐刷刷地张着。
  海涛一副闯祸的样子,冯超质问他道:“你在这儿于什么?!”海涛瞪他一眼还是劝于冰冷静,冯超揪住海涛不放,“到底什么事嘛?!”海涛火道:“你就别问了,反正不关你的事!”于冰拨开他们俩,哭着跑了。
  这件事也的确不是空穴来风,那年志西去了浙江一带,虽然没有把潘姨请回来,但潘姨把佛有缘的制法告诉了他,又一点一点教他做,潘姨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做这些事很慢,一半靠摸,志西足足住了半个月,最后给潘姨留下五千块钱治眼睛。走的时候,潘姨还哭了。
  佛有缘确实一跑打响,志西的饭馆装修的并不富丽堂皇,门面也不如星级酒家,但门口总是停着一排靓车,都是有钱又附庸风雅者慕名而来。志西便把饭店的名子改成了“佛有缘”,还去注册了商标,从此大展拳脚,真金白银滚滚而来。
  一个人有了钱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别人和自己都无法估计的。对于志西来说,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多愁多病的身。原来没有钱,欲望可以降到很低,只求少犯病能多活几年,但有了钱,欲望就开始与日俱增,听说这两者成正比,只不过有的人用于挥霍享受,有的人用于再生产,均是为了实现自我。
  志西倒不见得会大肆挥霍,过去过过有权的日子,现在有钱的感觉更好,更直接。他不会乱花钱或莫名其妙的慷慨大方,以免一不留神失掉了这种感觉。天下有能耐的人多的是,怎么会让他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一夜暴富?!他太珍惜这个机遇了,比其他人更拥护改革开放。
  钱是用来弥补人生缺憾的,志西不会当守财奴,何况他的身体不知哪天就会让他倒下,又没有一儿半女,要那么多钱干吗?!该花的时候就得花。志西觉得自己在情感方面是一片沙漠。抗美这个人作为女人有点太要强,太有主见了,两个人几乎没有过值得回忆的幸福片断,总是争吵,后来不吵了那就更糟,对方变得完全可有可无。至于说到抗美为他所做的一切,可惜志西从小受宠,他不大看重别人的付出,似乎这一切理所当然。
  当然他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女人,在这方面他其实挺自卑的,废了“武功”,还有什么资格进风月场呢?!后来饭店里招服务员,喜欢用价格低廉人又老实的内地打工妹,其中有一个四川绵阳来的女孩名叫黄豆,人乖巧的不得了,性格一点不麻辣,干起活来勤快,话也不多。开始,志西没事的时候就爱逗她,“黄豆,你要是有几个姐姐肯定叫红豆。”黄豆认真道:“我有个姐姐叫眉豆。”志西道:“要是有个妹妹就叫绿豆。”黄豆道:“我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叫豆官,我出来打工就是为了供他上学。”
  渐渐地两个人就熟了,熟了黄豆也很乖,不会蹬鼻子上脸,对志西仍旧听话、恭敬。志西原没把黄豆放在眼里,后来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放松,人也凭添了一股英雄气,尤其是黄豆的顺从,颇和他的心意。
  他把黄豆带回家,可能是女孩年轻细嫩的身体比较容易刺激他的情欲,他居然奇迹般的恢复了“武功”,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武林高手,且每次相隔的时间较长,但毕竟是可以做这件事了,这颇令他喜出望外。很快,他就叫黄豆不要上班了,花钱送她去培训班,先学文秘,再学管理,这样跟着他也算有个交待。
  离婚他就还没考虑,不管怎么说,做老婆,抗美还是最佳人选。只是他们两个人性格不和,各立山头,不仅没孩子,甚至无性事。抗美去深圳以后,关系越来越松散,他从江浙一带回来,就听群英说抗美把父亲和杨凯都接走了,志西最讨厌抗美逞能,可又管不住她。现在身边有了黄豆,他就打消了改变抗美的念头,觉得这样保持现状未必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有了黄豆,志西就更专心经营饭馆了,他想扩大“佛有缘”,再装演的气派一些。同行都劝他找风水先生来看看再定夺。于是他花钱、托关系,有些大公司请香港的风水先生看风水,顺便到他这儿走了一圈,吃顿饭。走时跟他说,目前这个规模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扩建,会动了财气,现在这里聚财是够了,关键是守。志西一时就打消了扩建的念头,生意照样财源广进。
  抗美知道了志西另有女人的事,在深圳哪还呆得住?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往广州赶,到广州正是静悄悄的上午,她在家门口伫立良久,想象着可能映入眼帘的几种状态,真想扭身离去,她这算什么呢?她不是一直都在希望与志西分开吗?这种结果最好,不用她跳出来费口舌,可她为什么还痛苦呢?她深感自己是太普通太平凡的女人,一旦面对猝然降临的变故,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她小心翼翼的用钥匙打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她来到自己和志西的房间,一切如故,真是“春梦了无痕”啊。她仔细翻了翻衣柜,终于翻出了一套女人的睡衣和一双碎花毛巾拖鞋。
  她把它们扔在床上,它们也只好听任发落地摊在那里,睡衣是淡粉色的,棉布已被洗的相当柔软,她突然觉得跟志西大闹一场很没意思,她其实已经不爱他了,只是她希望他报答她而已,觉得整件事对她太不公平,其实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你当时没有离开志西——在他最困难的时刻,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能要求志西也这么珍惜、看重这点,如果他果然淡忘了,你又想从他那里讨回什么来呢?!
  这么些年来,他们的确是不幸福,只不过她没想到是这种了结方式,但如果结果一定是了结,方式不同又有什么意义呢?!
  等到傍晚志西回到家里,于冰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和了,她对志西说道:“我们离婚吧。”这话说出口倒也令她释怀,今非昔比,志西现在有钱了,身边又有了女人,她说这话就不会感到沉重,以前她无论多少次想说这话均开不了口,她见不得他病魔缠身,贫困潦倒,现在可能是时候了。志西看见床上的睡衣、拖鞋,也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两口子沉默了好一阵,志西忍不住抓住于冰的手,眼睛突然湿润了,“抗美,你原谅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你对我好,救过我的命,这些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会把一半的财产给你,让你活得没那么累……”
  于冰没有说话,她把手从志西的手中抽了回来,平静道:“总之你把文件拟好,我会回来签字的。”说完,她匆匆地离开家门。走时,她还听见群英在责问志西,“抗美怎么不吃完饭再走?!”
  当时她还颇有一种悲壮心情,可现在,她在北京的大马路上蹬自行车,软弱的只会哭、哭。她想她不能这样去松霖家,人家够不容易的了,住在那里添乱,还去用坏情绪影响人家,她就是再难也得自己挺过去。
  想到这里,于冰机械地下了车,不管有人没人,先在人行道上推了一会儿,见到路边有几张石凳,旁边的灌木全部成了干枯的枝杈,一团一团的似乎已没有生命。于冰把围巾解下来,掸了掸石凳上的细雪,垫着湿凳子坐下来,天空是灰濛濛的,很快就要暗下来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倒是可以配衬她的心境。她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她决定不再克制自己,很想哭出声来,终于忍住了,用心哭吧,拼命的流眼泪,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
  伤心够了,她也没有马上走。怪不得心脏停止跳动人就会死,人心不仅重要而且奇怪,它可以哭泣,又可以在痛苦中收拾心情,等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她才重新骑上自行车。
  骑到北皇城根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习惯的看了看冀中设立报摊的那个位置,希望那里空无一人。但冀中陈旧的大布伞还撑着,冲北的方向支着塑料布,大概是用于挡风,报刊仍旧摊在推车搭起的木架上。冀中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缩着脖子呆坐。
  于冰推车走了过去,“你也是,没卖完倒是吆喝啊。”一边把车支上,“晚报还有多少?我帮你吆喝!”冀中见是抗美,忙道:“晚报卖完了。”于冰不解道:“那你不敢紧回家,在这儿挨冻!”冀中支吾道:“也没什么,我就想自己呆会儿。”于冰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和冀中一块收了报摊,慢慢往家走。
  不管是谁的家,家总是温暖的,令人想往的,小玉站在院外的胡同里等着他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跺脚。
  见到爸爸和于阿姨一起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拉着他们进屋,松霖正在往餐桌上端菜,笑道:“我还怕你们早回来,我今天为学生找工作的事耽搁了,这不刚把饭做好,妈和三姑都说饿的不得了。”小玉又道:“于阿姨卖了没有?!”于冰对松霖笑道:“今天没卖多少,十万支吧!”松霖惊呼道,“十万还少!我们应该开香槟了。”小玉道:“哪有什么香槟,只有果茶,还是姥姥他们单位慰问她的时候送的。”松霖道:“那也行啊,拿来喝吧。”小玉翻出果茶,放在餐桌上,又道:“我得告诉三姑奶奶去,说于阿姨今天卖了十万支注射器,让她高兴高兴,她也惦记着呢!”说完飞身向姑奶奶的房间跑去。
  于冰对松霖苦笑道:“看我把你家给搅和的……”松霖笑道:“怎么学客套了,说这么酸不溜叽的话?!”冀中也道:“你来了,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三个人一块喝果茶,冀中和松霖夸于冰,“还是那么能干!”于冰微笑着跟他们两口子碰杯,毫无疑问,酸甜的果茶到了她嘴里就变得苦涩难咽。
  调到深圳军办企业“伟克药业”来工作,杨志高心里并不情愿。
  伟克药业是总后出资办的,投进去不少钱,引进的是国外现代化流水生产线,但出于各种原因,企业负债累累,换了三任领导班子也还是收效甚微。志高当时已是装备部副部长,点将点到他头上,他说我是汽车兵出身,去搞什么药那是外行中的外行。领导说,只要不忌贤妒能,专业人员可以聘嘛。现在别说军队,就是全国,懂得企业管理的干部也是一样出现断层,我们也是拉不开拴了,但凡有人选,也不会赶着鸭子上架。
  志高来到深圳,看见自己要管的是一帮老百姓,自己也文职了,他是当惯了正规军,这么军不军民不民的,心里着实别扭。
  当然,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情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也是憋着一股劲到这儿来的。
  公司本部在深圳市里,但药厂在保安,志高做了简单的安顿,就到厂里调查、了解情况。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志高决定先把所有的问题都记下来,再想办法看看如何解决。厂里的工人对他的到来反应冷淡,仅有的一点热忱早已在连换三任领导班子中磨得荡然无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了伟克,成了铁打的伟克药业,流动的外行老板。志高发现,一些职工上班睡觉,有的人随意脱岗,违章作业更是司空见惯。
  志高心想,我不懂业务,难道还不懂怎么抓纪律吗?!他从严格劳动纪律着手,住进厂里,亲自抓考勤,订出奖罚制度,许多工人颇不以为然,“奖金发不出,还想我们怎么干?!”“厂里没效益,光纪律严明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要拉去打仗的。”志高得知以后非常生气,他召集全厂职工开会,说:“我们就是在困难的时候才要同舟共济,如果大家都破罐子破摔,伟克还有什么希望?!不错,我们不是要拉出去打仗的,但我们是军办企业,沾上这个军字就要守纪律,就要令行禁止。谁如果说受不了,可以到我这里来辞职,不辞职违反劳动纪律严重的,我可以开除你。我这个人怕有学问的人,怕讲道理的人,还就是不怕玩命来报复我的人,所以我再重申一遍,劳动纪律,各个车间的车间主任都负起责任来,出了问题我找你们算帐!”
  工人们只看过杨志高谦和的一面,想不到他也有铁面无私的另一面,倒也不失为一种威慑力。
  但志高心里很明白,企业的负债、没效益是真正的病根,这个问题不解决,严明纪律坚持不了多久。
  志高找到厂长老李,这人特老实,在部队时就是技术干部,转业来到厂里,喜欢闷头于活,工人们都不怕他,特别是青工,都敢跟他拍肩膀、称兄道弟。志高向老李了解厂里职工队伍的素质,出乎他的意料,一点都不低:本科生一百零九人,博士生、研究生二十人,各类专家型技术人员四十三人。但老李是个实干家,却不是一个精于现代企业管理的组织者,所以高文化层次的队伍也很难发挥作用。
  志高开始找知识分子谈话,他们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人很明显的表现自己,贬低别人;有的人则是牢骚满腹、愤世嫉俗。谈的人是不少,倒把志高弄得一头雾水,而且他对小知识分子颇有一种失望情绪。
  郭君虹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的,她只是普通的本科毕业生,人长得不漂亮倒有几分书卷气,唯一的优点是皮肤白皙,但因为个头不高,又总是短打扮——T恤或格子衫配牛仔裤,看上去不怎么起眼。
  但是她说话条理清楚,而且极少谈自己,谈自己的怀才不遇或待遇和困难。对杨志高,她不是把技术问题专业化,对不懂制药的人故弄玄虚,而是深入浅出,先把问题说明白,她的话一下子就把杨志高吸引住了。
  郭君虹说,一九八八年底,伟克花费巨资从国外引进了两套主要的装置,分别是山梨醇和维生素C生产线,从装置、试车到现在,山梨醇生产线尚能运作,维C线折腾到现在也无法正常生产。这条维C线引进的是瑞士一家小公司的生产装置,这家小型工程公司只有几个人,试验成果也仅限于实验室里,当时的公司领导在去了一趟欧洲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维C线试车不成功的情况下,支付了外商工艺设备的全部货款。志高心想,就是把前任领导的问题揭出来,严肃处理,对改变伟克的现状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但小郭显然已看出他的心思,说道:“按设计要求,山梨醇的年生产量是一点五万吨,药用级维C五千吨,这两个高附加值产品的销售,将占全厂总销售的一半以上,现在一条腿病了,主要的生产装置失去平衡,咱们厂怎么能不亏损呢!可是现在前任领导都不知到哪儿去了,但总还有另一条路,向外商索赔。”
  这句话让杨志高的眼前灵光一闪,第二天他亲自去了深圳的一家高级律师楼,打问这个官司的难度。律师坦言道:“很难,这是一起国际仲裁案,如果想打赢,保险的办法是请香港的皇家大律师,这要花很多的钱。”杨志高道:“如果我们能打赢官司,这钱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可以说,杨志高在深圳,脚跟都还没站稳,别说香港,就是市里,也是人生地不熟。但他还是想方设法通过武警系统与香港高院取得联系,希望得到他们的协助,即便是在当时,因九七临近,冷漠骄傲的香港高院也不得不顾及中方军办企业的一点面子,何况还有武警这块大牌夹在中间。案情很快就有了回复:瑞士的那家小型工程公司已被兼并,所有的技术已经全部被买断。
  也就是说,被告消失了。
  杨志高又一次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这时,章小毛带着五一来到了深圳。这固然给志高的生活带来了安定的温暖,尤其志高非常地喜欢五一,天伦之乐对于公务繁忙,重压之下的他无疑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但同时小毛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和烦恼。
  小毛对深圳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首先是大三房一厅让她住得自在舒服;其次是告别了数十年如一日的夜班,上了年纪的女人干夜班不仅辛苦,而且毁容;另外还有最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在医院时,谁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何方神仙,即便知道也觉得志高是一颗遥远明亮的星星,跟谁都没什么关系,所以小毛得不到任何实惠。现在就不同了,她无论是去公司还是到厂里转转,见到她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奉承她的话像唱歌一样优美动听。
  但是不久,小毛就听到了关于志高的风言风语。
  厂里的人告诉她,志高喜欢上一个女大学生,最有力的证据是志高经常和这个女大学生在一起,并且准备把她从技术科调出来,出任分管生产的副厂长。
  如果说这番话还未打动章小毛的心,那么有一个情节意外地成为这件事的更有力的佐证;小毛来到深圳之后,志高坚决要她脱军装,并不许在伟克无论是公司还是工厂里工作,自己去人才交流中心或想办法找工作。这简直是有悖天理,谁这么大年纪能在深圳找到特别合适的工作?深圳的特点就是年轻,是年轻人的乐园,理想释放地。再说,小毛过去又不是家庭妇女,这么老的护士,见过的病例比新医生还多,当个厂医也是绰绰有余。志高死都不让她留在伟克,她不能不怀疑他的真正动机。
  按照志高的说法,他觉得两口子在一个单位会影响工作,尤其他又是一把手,万一自己家人的事处理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另外,厂里本来就没效益,还有人想把自己的亲属调进来,理由就是讨饭也要用金饭碗,或者先在厂里立住,再想办法骑驴找马,所以志高要带这个头,老婆来了也自谋生路。
  这样一来,公司里的某些领导的亲属请调报告也不好送到杨志高的办公桌上,等待他签名了。
  结婚这么长时间,小毛一直都有些害怕志高,按说她也是个厉害角色,然而这世界上的事是一物降一物,固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却有无缘无故的听命与服从,仿佛前世是谁欠了谁的。关于志高和大学生的事,小毛当然不敢面对面的质问志高,但心里实在有些放不下。
  她随便找了个由头到厂里去转了一圈,专门去技术科见到了那个大学生郭君虹,觉得她长得不算艳丽,但一看就是那种颇有心计的女孩,比花瓶更难对付。
  晚上,志高回家吃饭,在饭桌上问小毛找工作的事有没一点眉目了?小毛道:“哪那么快啊,你是没看到人才交流中心那个乱劲,幸亏我是在深圳落上户口的,优先考虑,那也就是填几张表格,让回家等电话。”志高道:“本来我是该陪你去的,但公司和厂里的事特别多,你就自己抓紧点。”小毛道:“我也不是特别着急,在医院的时候,一个人又上班又带五一,真不知怎么过来的,趁这个机会也喘口气。”志高没说话,五一用揭发的口气对爸爸说道:“妈今天去了理发馆,还作了美容。”
  小毛的脸刷一下红了,骂五一多嘴。其实女人进这种地方完全不必脸红。只是小毛从厂里回来,忍不住对镜端详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略显松驰的皮肤,越发觉得难敌小郭这样的对手。又想到自打来了深圳,志高就没有认真跟她亲热过,总是很晚才回家,然后倒头就睡。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重视一下渐老的容颜。
  被五一这样一说,倒好像把她的全部想法都揭穿了似的,好歹她也是个好强的人啊。
  志高这才发现小毛的头发重新烫过,脸上的皮肤出现了少有的红润,“嗯,好像是精神一点了。”他口气平淡的说。然后放下碗和筷子,擦了擦嘴,开始打电话谈工作上的事。
  临睡前,小毛洗了澡,换上新买的半透明的睡裙,颇有些不自在的进了卧室。但她并没有引起志高的注意,他仍合衣躺在床上,双手垫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想什么呢?”“没想什么。”“我这条睡裙的颜色好看吗?”“好看。”“你都没看就说好看。”志高没说话,从床上弹了起来,“不行,我得到厂里去一趟。”说完就要走,小毛气道:“你这么晚到厂里去干吗?惦记什么呢?!”志高理也不理她,开门走了。
  看见自己香啧啧的,半透明的坐在床上,丈夫却唯恐避之不及,小毛心里又羞又恼,她悲愤的想到,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非散架不可,她不能再瞻前顾后了,要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才行。
  志高来到厂里,找李厂长和一系列的业务骨干连夜开会,其中也包括郭君虹。志高说,最近有几家中介公司找到我,说日本五田、瑞士罗氏和其他几家外国公司,都有意出资买断我们伟克药业,办法是五年之内,每年投入一亿人民币的资金,对伟克药业实行控股,但不承担原有的债务。我想来想去,这算不算是我们公司的一条出路?!
  在场的专家和技术骨干顿时议论纷纷,对合资极有兴趣,认为这是伟克药业的强心剂,如果能行,也许伟克就能走出困境。志高道:“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我们看好的事,那他们图的是什么?!总不见得是国际无私大援助吧?!”一位年老的专家说道:“日本五四、瑞土罗氏都是操纵世界维C市场的大公司,一亿人民币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用这么少的钱就能控制伟克药业,对他们垄断世界维C市场总有好处。”另一位专家说道:“我们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那么远了,先借助外资的力量让企业站起来,总这么亏损,谈垄断问题实在有点可笑。”
  大伙最终达成共识,不妨走一走与外商合资这条路。志高叫几位资深专家连夜起草有关文件,他将汇总几家国外公司的详尽资料,亲自跑一趟北京。
  当志高乘坐的波音747客机拉到一万二千米的高度,进入飞往北京的航线时,于冰正在拥挤不堪的北京火车站,准备乘火车去济南,松霖和冀中都去给她送行。
  北京的销售情况依旧不顺,万般无奈,于冰又去了一趟南苑医院,签下了五毛钱一支注射器的订货单,这是她咬牙决定的,一分钱没挣,只当减仓和替有效期着想吧。
  她又去了协和医院,老的像古堡一样的办公楼,一个又老又瘦还咳个不停的科长像守墓人那样发出嘶哑的腔调,“南韩的注射器不行,针头太软。”像是跟友谊医院攻守同盟了一样。
  石景山医院,每月只用几百支,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谈;铁指医院,只有六七十个病号……
  于冰觉得自己都快得心脏病了,她躺在松霖家的大床上,在黑暗中圆睁着眼睛。本来正常的情况下,心脏的跳动是应该浑然不觉的,但她分明感到胸口咚咚直跳,跳得她心慌意乱。她真后悔不应该耳根子软,听了冯超这家伙的鬼话,在老板跟前应了卯。现在可好,自己成了骑墙之势,下面该怎么办呢?
  直到半夜她也没睡着,她想起了段义波,立刻蹑手蹑脚的下床翻电话本,看到底记没记他的电话,她紧张地翻着,终于让她翻到了,她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给段义波打电话,还好他没出差。在上海的时候,段义波跟着于冰,总算又签出去一部份注射器,他承认欠于冰一个人情。于冰在电话里把自己碰壁的遭遇简单说了说。段义波想了想道:“于冰你知道,我的仓库里还有成箱成箱的注射器呢,但你都到北京来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信息,七一一医院的院长这两天要搬家,本来我想找两个年轻人去的,还不是想让他买我的注射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吧。”他在电话里告诉了于冰院长家的地址。
  几年之后,于冰想起这件事,还庆幸当时没有搬家公司,否则真是想当驴都找不到磨盘。
  松霖下班回家,于冰跟她商量道:“我要借用你们家冀中一天,别卖报,帮我办点事。”松霖慷慨道:“借,你随便借,不还了都没问题。”于冰笑道:“别嘴巴硬了,我要是真不还,你就该哭了。”松霖红了脸,像小姑娘似的笑笑,于冰心想,松霖的纯真,就是成了老太太也无法改变,可能她就是这一点打动何冀中的吧。
  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松霖道:“我再给你派两个学生,都是大学生运动会上拿名次的。”
  一伙人像打狼似的去了院长家。院长还真在那发愁,想推辞,一看这几个棒劳力,着实的能派上用场,也只好顺水推舟了。松霖班上的学生,觉得班主任就跟亲娘似的,不知该怎么报答她好,现在能为她帮忙,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劲。冀中和于冰是插过队的人,这等事那还算事吗?穿了一身劳动布,眼里到处都是活儿,院长夫人对他们简直是太满意了。
  应该说院长是个好人,老实人,他按照五毛六的价格,叫药房主任要了三万支注射器,心里就特别别扭,老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就差没说自己晚节不保了。直说注射器太贵,我们从来不用这么贵的东西。于冰被他说的脸上的干笑都僵那儿了,还是年轻的药房主任会宽院长的心,“您老就别这么想不开了,钱是多花了一点,可是能预防传染病啊,您想想,治疗一个肝炎病人,国家得花多少钱?!”
  院长无动于衷,于冰差点冲上去,握住药房主任的手叫一声,“同志!”
  买卖总算是开了张,虽然数量微小,但于冰心里还是很高兴。她打电话给段义波,非得叫他到松霖家吃顿饭,段义波说不用客气了,于冰不干,好话说了一大箩筐,还说要去厂里接他,段义波没法推辞,只好答应了。
  这一天是于冰去买的菜,活鸡活鱼,和松霖一块在家里大烹大炸,冀中去买来了啤酒,全部给冰镇上。
  松霖的妈妈走过来说:“你们忙什么呢?!是不是给我过生日啊?!”冀中没遮拦道:“上个月不是刚给您过过吗?”“什么时候给我过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松霖忙道:“没印象咱们再过,您别着急,过几天就给您过。”
  母亲走后,松霖埋怨冀中:“她说过的话自己就忘了,你跟她认真什么?!”冀中对于冰道:“她妈妈是得了脑萎缩,连累的我都痴呆了,对人的正常反应越来越迟钝。”松霖也对于冰道:“他跟我们家的人住一块,也真难为他了。”于冰便对冀中道:“别不知好歹了,你看松霖多心痛你。”
  天色晚了,于冰和小玉在胡同口等段义波,约摸一刻钟的工夫,段义波骑辆破自行车来了。
  寒喧了一阵,大伙落座。于冰拿起酒杯,对段义波说了不少感谢的话,然后先喝为敬。接着就是给段义波一通挟菜。酒过三巡,大伙的话也开始多起来,因为四个人全当过老插,所以聊起来特别投机,开心的时候大笑,感慨起来也是红着眼睛。
  饭吃的差不多了,于冰带段义波参观松霖的家,又介绍松霖生病的母亲和瘫痪的三姑,段义波是个嘴笨心不笨的人,回到餐桌上便对于冰道:“你这哪是请我吃饭?!你,这是带我来开现场会,说吧,有什么事。”于冰笑道:“没事,说事就俗了,你不是帮我买掉注射器了吗?!”段义波道:“你只卖掉三万支,又不是三十万支,我也看出来了,你没什么酒量还拚命喝,有事你还是说吧,能办的我一定办。”于冰心想,她就等段义波最后这句话了,于是提出来,叫老段在厂里给冀中找个事。
  这还真把段义波难住了,半天没说话,冀中和松霖原不知道于冰有此意图,所以也愣在那里。
  好一会儿,松霖道:“别难为老段了,咱们喝酒,喝酒,不谈这些。”于冰拿起酒杯冲着段义波:“咱们都插过队,冀中到现在只能卖报纸,老段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说完仰起脖子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进,亮出空底儿给段义波看。段义波给憋在那儿了,见于冰现在已是困难重重,还想着过去的插友,深感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便咬咬牙道:“我们厂效益不好,还真不需要人,不过洗刷车间的活儿又脏又累,去当个临时工我还能说上话,看看以后有没有转正的机会。”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冀中和松霖互望了一眼,笑容都没敢展开,因为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也看出来,老段是轻易不许愿,一诺千金的人,这就更让他们感到踏实和激动。冀中忙道:“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老段你放心吧,不会让你丢脸。”
  他举起酒杯来敬老段,只听咚的一声响,于冰因为喝得太多太猛,撑不住滑到桌子下面去了。
  松霖和冀中到火车站去送于冰,自然会有些伤感,冀中已经到老段的厂里报到了。松霖拉着于冰的手道:“抗美,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个世界上不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可能是平生坎坷,商海无情,于冰已经不大习惯离别愁绪,旧情依依。于冰对松霖笑道:“别跟念悼词似的,你们好好的,我走了。”说完就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拎着包,异常单薄的身影在检票口,很快地溶入人流,消失了。松霖和冀中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才默然的离开。
  在开往济南的火车上,于冰早已把儿女情长置至脑后,一心希望到了山东,比北京的运气好。北京费了牛大的劲也只销出去八万支,还有相当一部份根本不挣钱,只减仓。想得痴了,真恨不得从火车上跳下去,不活了。
  海涛就说过她:“叫你负责个注射器,你的心思比老板还重,脸比老板还长。”于冰气道:“我没用,我干不了大事,我没出息行了吧。”
  济南的情况更糟,十几家医院扫荡下来,竟没有一家用一次性注射器,其中包括传染病院。于冰只好选择性的留下一些样品,请他们试用。
  好不容易碰上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用一次性注射器,但他们用省卫生厅要求扶植的本省企业——淄博医疗器械厂的产品,仓库里已堆积如山。
  于冰决定打道回府。
  这时的杨志高,虽然在北京上窜下跳,但并没有给伟克找到出路,有关部门毫无商量余地的说,伟克的主要产品是我国药业系统的被保护对象,绝不允许与外商合作。没办法,志高也黯然的回到深圳。
  他仍在苦苦思索,他不相信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在部队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虽然没有学会一门尖端技术,但却培养了他“再坚持一会儿”的钢铁意志。
  何况他去北京,并非毫无收获,许多专家都说,伟克的项目是好的,设备也具有国际先进水平,改造嫁接的到位就能够发挥出大的能量。也有人为杨志高开出具体的药方:国内维C生产有一套成熟的生产工艺,伟克可以通过国家医药管理局出面,从东北制药厂,华北制药厂等全国有此技术的大厂抽调专家,合力攻关。如果在内地,这种做法牵扯到复杂的人事调动问题,而在深圳,条件反而得天独厚。这类看法颇令志高心动。
  志高又开始找厂里的业务骨干商量这事,大家都挺热心,只有郭君虹总是别别扭扭的,平时躲着志高,点到她她就推说有事不到会。
  志高火了,把郭君虹叫到厂长办公室,老李见气氛异常紧张,知趣的离开了。志高问郭君虹:“你怎么回事?!你们大学生不是最不怕风言风语,号称要‘独身行我路’吗?!你跟我捉迷藏会影响工作你知不知道?!”郭君虹微低着头不说话,而且可以看出来她打算一直沉默下去。
  她的这副表情,颇让志高心寒,他相信这一定是他与年轻人之间的代沟,他们特别注重自我,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在他们眼中就算不是轻如鸿毛,至少也是无足轻重,他们会因为自己的一点点情绪问题,放弃使命感,责任感。现在谁还敢名正言顺的谈使命和责任,早已成了叫人贻笑大方的事。你是老总你拚,我们犯不着都搭进去。志高冷漠道:“你是很爱惜你洁白的羽毛,伟克厂的前途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重要吗?抵不上你的一个好名声?!”
  这句话到底震动了郭君虹,志高来的时间不长,她亲眼看着他的鬓角生出华发,原本舒展的面宠经常的紧缩在一起,泪水从她的眼中汩汩流了出来。
  志高见状却毫无怜悯之意道:“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你走吧,以后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再找你了。”说完还不耐烦的冲君虹挥了挥手。
  君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平时看上去是一个不容易失态的女孩子,蛮稳得住劲的。
  她说章小毛把她叫去,谈了四个多小时……
  这倒是杨志高万万没想到的,一股火气直窜他的头顶,令他无法冷静,他二话没说,大步走出厂长办公室,只听郭君虹在后面一个劲地叫,“杨总,杨总……你这么做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志高没理她,下楼以后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厂里的农夫车,便走过去,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志高调到深圳以来,就没有用过专车,尽管公司还是有几辆车的。司机见老总铁青着脸,急忙出了驾驶室。志高开着农夫车绝尘而去。这时郭君虹才从楼上跑下来,看着敞开的厂门发呆。
  家里放着十分流行的时代曲,五一上学去了,章小毛的脸上刚刚敷了面膜,正在一边翻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一边嗑瓜子。见到志高门神一般的闯进来,脸上露出惊奇和无辜的表情。志高气道:“你别装了!我不叫你来伟克公司工作,就是怕你乱搅和,可你还是当了搅屎棍!我问你,你去找人家小郭谈什么?!你还嫌我操心的事少吗?!”
  被志高这样一说,小毛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欠妥,但转念一想,我又没有对小郭兴师问罪,无非跟她谈谈心,告诉她自己跟志高如何恩爱,如何是患难夫妻,请她言行注意一点,别让志高来深圳的时间不长便陷入桃色新闻之中,这对谁都不好。小毛又想,你志高从北京回来,把东西往家一放就去了厂里,再就是好几天踪影全无,现在为了护着小郭,上班时间也能开着车往家跑。越想心里越气,忍不住顶了志高一句,“我又没说难听的话,你心痛什么?!”
  志高一字一句道:“我跟她是工作关系,上下级关系,既不像传言那样,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小毛道:“那你火什么?!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我来深圳找不到工作都没见你急成这样!”志高一时无言,看着小毛敷着一层面膜的脸,让他感到十分陌生,过去他们分居两地,见了面他总是尽量忽略她的缺点,甚至都不会盯着她看,不曾仔细端详她的脸,碰上不顺心的事就想,说话又分开了,争吵都没有意义。可能是他习惯了分居生活,突然开始朝夕相处,他觉得别说彼此心心相印,就是相互理解,也还差得远呢,可他们是多少年的夫妻啊。
  他突然觉得很累,很没有兴趣大吵,对这个家无比的厌倦,他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会让一个女人成熟。但显然他错了,小毛只比年轻的时候更俗气,更没有智慧和胸怀。他很怕想跟这样的人一直守下去。
  志高情形疲惫的去了卧室,还好,他去北京出差时用的旅行袋仍在门边放着,他从衣柜里随便拣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扔了进去。
  小毛倚在卧室的门口,她不想就这么服输,理智告诉她必须说软话了,她不是志高的对手,她永远也拿不住他,还是认命吧。但在情感上,她真吞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夫妻团聚了,过上了衣食不愁的日子,她这一仗败下来,就会永远败下风,永远不会有赢的时候。
  “我对五一怎么说?!就说你不要我们了?!”小毛的话里带着指责和忧伤。志高在火头上,一门心思想逃离这个家,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舍不得的,至少伟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和五一一样重要。他平静道:“随便你怎么说。”然后拎起旅行袋就走。
  这时,章小毛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志高,抱得死死的,志高挣脱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出小毛的手臂,旅行袋还被小毛抢了去,扔到客厅最远的地方。小毛彻底服软了,带着哭腔道:“志高,你不要走!就看着我嫁给你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份上,你不要走!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爱跟谁好就跟谁好,我保证不再多一句嘴……”
  然而这话一点没让志高消气,他只能在内心里独自叹息,夫妻之间的想法怎么会差得这么远?!根本无从争辩,无从沟通。看着小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他真想大声地对她说:“你这算什么!你叫我还怎么尊重你,亲近你,爱你?!……”
  回到深圳以后,于冰只休整了一天,洗了一旅行袋的脏衣服。因为杨三虎又迷上了书法,于冰在北京琉璃厂给他买了两支特别好的毛笔;又给杨凯买了果脯和茯苓夹饼。第二天去上班,她是溜进办公室的。
  美云推门进来,笑道:“老板不在家,出差去了。”于冰松口气道:“又不早说,吓得我这一头汗。”美云道:“老板走的时候都说了,我不走也不行,卖注射器回来的人都贼头贼脑的。要不就是放出去一个,失踪一下。”于冰叹道:“他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啊。”
  不久,董桂兰真的到深圳来买核磁共振了,她给于冰打了电话,于冰也只好坐公司的车去接她。心想,即便有再深的过结,只要她能买几万支注射器,就算是一笑泯恩仇了。董桂兰到了以后,一直不提买注射器的事,先叫于冰给她换三千五百块平价港币,好到沙头角去买东西,于冰哪来的平价港币,只好自己搭了一千三百块钱换了高价港币,按平价给了董桂兰。她在深圳一直用于冰他们公司的车,包括去沙头角,于冰还请她吃了两顿饭,都不便宜,最无法忍受的是还要没话找话,皮笑肉不笑。
  直到最后一天,董桂兰才说要买注射器,于冰心里还挺高兴,心想这钱和精力总算没白搭进去。谁知董桂兰只要五千支注射器,赚的那点钱还打不住她花的费用。
  于冰恼火透了,心想,这也怪不着董桂兰,自己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就因为有求于她,就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也就轻信了她,要怪也只有怪自己,从来都是董桂兰的手下败将,这回根本就是被她涮了,似乎每一步都是按照她设计好的套路走,于冰恨不得打自己两拳,再把脑袋浸到冰水里面去。
  一连好几天她的心情都不好,面色潮红,随时随地压不住火。偏偏有一天的晚上,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杨三虎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住站不住的,原来是杨凯放学还没有回家。以往杨凯都是下午五点回来,这一天到了八点,连影子还没有。
  杨三虎一次次地到阳台张望,于冰心里也有点慌了,想着杨凯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一想坏了,无数的可能性都是大凶,首选车祸和被拐骗。要说带杨凯来深圳,于冰心里也不是一点没后悔过,杨凯这孩子是真淘,学习不好不说,还老惹祸。于冰和杨三虎都去开过家长会,年轻的女老师不仅数落杨凯,连同家长一块教训。
  对于教育杨凯的问题,于冰和杨三虎的分歧较大,于冰认为要严加管教,杨三虎认为要以引导为主。两个人决定还是一个人管,另一个人不插嘴。自然重担首先落在杨二虎肩上,他先是采取无为而治,结果是杨凯居然逃学去打游戏机,他又开始无所不为,每天盯着杨凯,杨凯就拿对付鬼子的办法对付他,在不及格的卷子上学他的签名,歪歪扭扭的字迹一下就被老师看穿了。
  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杨三虎管不住一个孩子,被杨凯气得躺在床上险些心脏病发作,只好由于冰来前赴后继,这其实对于冰来说甚是为难,因为她和杨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说轻了杨凯不听,说重了杨凯就冲她充满敌意。
  这时她才明白,仅有善良固然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但要把他培养成人,实在是无比的艰辛,她在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大大不足,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她把孩子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每逢工作之余还要操心杨凯,她就会后悔当初太心血来潮,周济人的办法多种多样,未必就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但看到杨三虎和杨凯和好如初,能够在一种宽松祥和的环境里生活,她又觉得应该把他们俩带到深圳来。
  于冰管杨凯,开始能好几天,很快就原形毕露,加上于冰经常出差,工作忙,一眼看不到,就被杨凯钻了空子。比如不做作业,和小朋友打架。一天傍晚,老师家访,说杨凯花钱请同学吃“卜卜星”,问他哪儿来的钱,他说是爷爷给的,老师认为这么小的孩子还不能给他零花钱。杨三虎说他没有给过杨凯钱,在大人的逼问下,他只好承认是偷了爷爷的钱。
  这天晚上,于冰动手打了杨凯。
  管教权重新回到杨三虎手上,这样变换了几次,杨三虎和于冰都对杨凯十分头痛,但又不能意见一致的对付他,依旧会为他的问题争执不休。
  直到有一天夜里,杨凯发烧,于冰给他吃了点药,想熬到天亮再上医院,但杨凯的体温持续高热,于冰心里害怕,虽然已是凌晨两点,仍决定背着杨凯上医院,杨三虎也要跟着去,于冰道:“万一没有车,你哪走得了这么多路?万一出点事,就更乱了。”
  她一个人背着孩子下了楼,边走边看就没有碰上一辆出租车,运货的卡车她拦了两次,都没有停,她只好用小跑的速度往医院赶,到了急诊室她已是大汗淋漓,幸亏来的及时,杨凯输上液以后约摸半个多小时,体温开始下降,她便趴在床头,守着这个孩子。
  这时,她多少又能体会杨三虎的心情了,杨凯没有父母,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他其实知道他的父亲不要他,这让他感到很自卑,因为他问过杨三虎,爷爷,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他不是那种因自卑而变得乖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忍让,顺从;他是想趁爷爷在世的几年,疯狂的玩,疯狂的开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去想它了!他当然不可能想得这么具体,但在下意识里,他没有安全感,心灵也无法宁静。
  于冰检查自己,她确实没有给过杨凯细致入微的母爱,这大概是她没做过母亲的缘故;而且她也极少跟杨凯交谈、交流,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她觉得孩子懂什么?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
  深入到内心,于冰接受杨凯,并非是她多么喜欢这个孩子,多么的具备东方女性的古典美德,很多因素是因为她要报答杨三虎,她不希望他的晚年这么落寞和忧郁,他是犯过严重错误,为此他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坐牢、撤职,开除党籍军籍。当他成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于冰觉得她应该帮助他。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其实是很忽视杨凯的。
  望着病中的杨凯,于冰深感内疚。
  天快亮的时候,杨凯的体温又重新反弹上去,上午经过医生的会诊,才知道他不是普通感冒,而是猩红热,立刻被送到传染病房。
  于冰请了假,一直在医院里陪杨凯,杨凯的身上出完疹子后,又脱皮,加上咽喉痛吃不了东西,人很烦躁,于冰就一夜一夜的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脑袋,令他安静下来。杨凯的病好了以后,两个人都瘦了好几圈。
  然而,两个人也终于成了朋友,杨凯虽然还是闯祸,但性质已经有些变了,他还是想学好,不惹于冰生气,但有时又管不住自己。
  九点半钟,杨三虎和于冰拿着手电筒跑到外面去找杨凯,跑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准备回家以后报警。
  上了公寓楼,看见杨凯坐在家门前的楼梯口处,一脸的惊魂未定。杨三虎如释重负,于冰铁青着脸开门,叫杨凯进屋,看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三虎见状,便问杨凯道:“你放学以后为什么不回家?!”杨凯不吭气,杨三虎道:“你老实说爷爷就不打你。”杨凯扫了于冰一眼道:“……我跟丁丁打架,老师说要来家访,我害怕,不敢回家……”
  “你为什么跟他打架嘛!”心情本来就不好的于冰暴吼了一声,“说你多少遍了,三天不打架你手就痒!”杨凯道:“丁丁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于冰听了一愣,觉得这不像孩子的话,便道:“这是丁丁说的吗?”杨凯道:“是老师先说的,她说我是孙悟空。”于冰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杨凯入学填表格时,她自称是杨凯的母亲,父亲处写了已故。于冰道:“丁丁是无缘无故骂你吗?”杨凯道:“不是,我说他爸爸在立交桥下吹笛子,他不愿意别人提这事,我们就打起来了,我把他的头打破了……”
  于冰要带杨凯去了丁家道歉,杨三虎道:“天太晚了吧……”于冰脱口而出,说道:“这孩子不管,将来又是一个杨志高,”说完才觉失口,杨三虎和杨凯的脸色都不好看,杨凯看着爷爷,等待他的发落,他当然希望不去丁丁家,但杨三虎想了想,说道:“你们快去吧。”
  走过两条街,便又是一片居民区,丁丁的家其实离杨凯的家并不远。进了一幢居民楼,杨凯说丁丁的家在五楼,快到五楼的时候,于冰听到一阵悦耳的笛声,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陕北康家沟,她收工回来听见窑洞里传出来的笛声,那一次是何冀中和老中医几个同学到她们的知青点来。不过她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未必这个世界上只有老中医一个人会吹笛子?!
  门开了,于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老中医”,一样的眉眼和容颜,只是陈旧了,衰老了,憔悴了,他应该才四十出头啊,可是看上去真是老中医了。
  老中医也惊呆了,他说,“抗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于冰如在梦中未醒,只管大惊小叫,老中医看到杨凯,便道:“原来杨凯是你的儿子。”他说杨凯经常到他家来玩。
  两个孩子早已不计前嫌,又玩到一堆去了。
  于冰喋喋不休的讲起在北京见到朵松霖和何冀中的事,又感叹她和老中医只隔两条街却从来没有碰上过。说了半天她才发现老中医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忙道:“别光我说了,你也说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到深圳来的?”
  只听浩叹一声,老中医半天没说出话来。于冰道:“谁活得都不容易,大家是插友,有什么话是说不出的?!”于冰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捆笛子,老中医的手上,正用砂纸打磨一只笛子,便道:“你在卖笛子?”老中医道:“不好卖,一天也就三五支吧,大部分是小孩子买着好玩。”
  老中医说,他一直在延安歌舞团吹笛子,已达到独奏水平,后来他娶了一个老婆也是北京知青,在《延河》杂志当编辑,两人还算情投意合,生了儿子丁丁。改革开放以后,老婆动了南下闯深圳的心,想尽一切办法往这边联系,老婆的意思是既然回不了北京,那就到深圳发展,总比窝在延安一辈子强。后来终于有一家企业自己要办一张报纸,同意他老婆过来工作。
  而那时的民乐早已被流行音乐冲击的溃不成军,歌舞团也不景气,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就在老婆到深圳一年之后,也就是八八年,老中医就带着丁丁来到了深圳。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老中医摊开两只手,给人看病?!那是无照行医,属于巫医;吹笛子?谁要你吹啊?到哪儿去吹啊?!后来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我认识中药,叫我把陕西陕北的中药捣鼓到这边来卖,我咬咬牙,那就下海吧。老婆也支持我,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给我做本钱,我开始做得还不错,虽然辛苦一点得两头跑,但总算挣到了钱,买了这套房子,我把房子往银行一抵押,贷出二十多万来准备做大一点,说老实话,当时也有些轻飘飘的,认为做生意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如此。
  我老婆是苦口婆心,总提醒我凡事先小赢最容易导致大输,这种时候应该特别谨慎,我那时候哪听得进别人的负面意见?认为她是妇人之见,我们吵得很厉害,尤其交友方面,我已不大挑选人品,基本上是“有奶就是娘。”终于被一个山西的骗子骗了个底朝天。
  现在银行马上收楼,老婆什么也不要,跟人走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恨她,她提醒过我,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输不起,我压根不相信我会输,结果不幸被她言中,人都要奔好日子,她跟人走我没话说。
  听到这里,于冰的神情越来越严峻、黯然,恻隐之心令她忍不住翻肠倒肚的想给老中医帮点忙,老中医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道:“你也别替我着急了,翻本儿哪那么容易,说说而已的事,那是做白日梦。我已经决定了,带丁丁回延安,还是得回革命根据地,得找到党啊。”于冰皱着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老中医道:“我不是开玩笑,真走,只是想丁丁读完这一学期,别忙忙叨叨的耽误了他,另外我这些家电什么的还得卖掉,有些人知道我着急处理,价钱压得很低,我想再等等,……我这个人怕闷,又怕自己钻牛角尖干出什么傻事来,一条命不足惜,可丁丁怎么办?!所以才想起来卖笛子,高兴起来吹一段,围着好多人听,还有人放下钱……等孩子一放假我们就走,咱们陕北总是好活人啊!
  于冰听到“咱们陕北”这几个字,眼圈都红了,她想起在北京时,松霖也这么说,咱们陕北如果有人到北京了,不管咋样给老乡带上两斤挂面两斤白糖,也是一片心啊。她能理解老中医。
  “我回去以后,”老中医说道:“准备开一个诊所,给人看中医。”于冰道:“你不是没文凭没执照吗?”老中医道:“我用我父亲的名义开,他老了,退休了,也愿意帮我一把。”“那你把他直接接到深圳来不就完了吗?”老中医苦笑道:“在哪吃?在哪儿住?在哪儿开诊所?你以为深圳是慈善城市?钱是通行证……我这回是梦醒深圳,魂断罗湖。抗美,你在这儿好好干吧,你有戏!”于冰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戏?!我还没给你倒苦水呢。”老中医道:“你儿子说的,他整天在我和丁丁面前夸他妈妈能干,他跟你很亲啊。”
  于冰无比慈爱的看了杨凯一眼,这一眼,没有人会不相信她是杨凯的母亲。杨凯和丁丁正十分投入的玩着,并没有注意大人在说什么。
  看了看老中医的家电,于冰道:“你算一算给我报个价,我先把钱给你再慢慢卖,你就放心吧。”老中医道:“那怎么行?!万一卖不掉,不是让你为难?!”于冰诚恳道:“我能帮助你的就这一点点,你就别推辞了。”
  当晚,于冰带杨凯回家,一路上默默无言。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真是人生无处不沧桑啊。
  她想,一定得筹划点钱,把老中医手上的电器先买下来,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这事还没一撇呢,萧沧华突然从外地打来电话:“看报纸了没有?!”猛的被他这么一问,于冰有些不知所措,她也不是不看报,但也不是天天雷打不动,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萧沧华道:“云南出现一百四十六例艾滋病患者,都是注射器交叉感染所致。”于冰道:“你的意思是我马上到昆明去?!”萧沧华道:“或许会有销路,这次别坐火车,飞过去吧。”于冰一边答一边去翻桌上的报纸。
  的确,一九九零年二月十六日,全国有几家大报登出这则消息。
  二月十八日,于冰飞往昆明。
  同一时刻,杨志南正开着大型货柜车从昆明出来,上了公路,往广州的方向行驶。
  收音机里,一个绘声绘色的说书人,正在说着武打小说《射雕英雄传》。杨志南看上去似听非听,他微皱着眉头,双手握着方向盘,他不大喜欢云南,到处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
  驾驶室的座椅上放着一条蜡染的半截裙,这是莉莉嘱他买的,另有一块家织的土布,里面包了一块玉佩,透白的翠绿,花纹精致,有小孩手掌那么大,薄薄的,摸上去润滑、清凉,听说云南的玉器全国闻名,志南请人挑了一块,准备送给莉莉。
  他没赚到什么大钱,但他敢花,花钱跟大款似的,那是因为他非常接受及时行乐的观点,人的命运太化学了,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才不至于被命运暗算。
  这几年,他靠走私香烟、洋酒、小电器挣了点外快,蒋仕豪总是调唆他玩一伙大的,志南坚决不干,他说:“玩白粉?我玩不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蒋仕豪道:“你那也叫活?!人家买别墅、玩游艇那才叫活呢,你一天到晚跟臭咸鱼似的,活一百岁有什么用?!”志南见蒋仕豪不仅一身名牌,还开上了一辆丰田车,又没见他做什么赚钱的生意,就知道这小子不定干吗呢?他警告他道:“是男人就喜欢赌,你可别拿命下注啊。”
  蒋仕豪笑道:“指导员,九十年代了,你可还是一蓝领。”他知道志南有女人,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心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啊?!
  杨二虎走了以后,志南才敢回家。父亲在深圳的这段时间,只有北萍和俊生带着虎子去看过老头,也算放心。回广州后过来一趟,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群英道:“我伺候你爸爸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让抗美尽尽媳妇之道,你的脸也不要这么难看。”北萍不快道:“我又不是冲你,我是说你养的这三只狼,就没有一个人惦记爸爸,我以后是不回这边了。”
  志东和志西,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听北萍扯闲篇,只有志南不知死,顶撞北萍道:“你不来就不来,有什么了不起的!也用不着把我们骂成狼呵?!”北萍恨道:“杨志南,你不是狼是什么?!你害妈妈走上绝路,把爸爸气走,有儿子不认,你还算是人吗?!”志南也暴跳如雷,“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咱们家就你沾了老爸的光,上了大学,我们屁也没得着,还没少跟着背黑锅!你孝敬,那是应该的,我们就这德行,也没什么错!”
  北萍气的,正好手边有个铝锅的锅盖,拿起来就飞了过去,志南也不示弱,跳起来,抓起沙发上的垫子向北萍砸过去,一时,不少东西在空中飞来飞去,群英是按不住这个也拉不住那个。志东嫌乱,拉着小慧回房间了,志西在打抒情电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软垫飞到他头上,他拿下来抱在怀里,继续柔情蜜意的打电话。
  激战之后,北萍突然感觉到,这个家庭最可怕的并不是失势,衰败,争吵,打架,而是冷漠,没有人关心别人,包括骨肉至亲。
  离开了家,她想,她再也不会踏进这所房子,对于她来说,家的含义只剩下她和俊生、虎子那个小家。那个生她养她给过她欢喜忧伤荣誉耻辱的家,在她的心里已彻底消失,想到这里,两行清泪自她的眼中夺眶而出。
  也是在这一年,北萍决定下海,她离开了清贫的铁中,靠着娴熟的英语水准,她被一家外企公司录用。
  一个周末,志南拿着一包脏衣服回家,在楼梯口,他碰上出来送客人的顾海涛,海涛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海涛的客人是一个满脸横肉但穿戴还挺讲究的女人,志南绕过他们正准备回家,这个女人突然说了一句,“是杨志南吧?”志南愣了一下。他又仔细看了这个女人一眼,确定不认识,女人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父母跟你父母还挺熟,我叫宋乔娅,我们家原先是中南局的。”志南礼貌的笑笑,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是当家小生,经常会碰到认识她而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女孩,光阴荏苒,人事全非,现在认出他来的,已是阿婆级人马,这不能不令他无奈和神伤。
  宋乔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志南:“你也给我一张名片吧。”志南笑道:“我哪有什么名片。”宋乔娅道:“那就给我留下拷机,志南的拷机还是蒋仕豪送给他的,说是联络方便,志南也只好给宋乔娅留了拷机号码。”
  这时宋乔娅对海涛说:“你回去吧,记得我托给你的文件要亲手交给你们老总。”海涛恭敬道:“你放心吧。”宋乔娅一扭一扭的出去了,上了一辆白色的凌志跑车,这倒把志南震了一下,他刚才在院子里看见这辆座驾,还盯看了好一会儿,想不到是……他认真看了名片一眼,宋乔娅,胜宏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海涛把志南的举动尽收眼底,笑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志南斜了他一眼道:“那就留着你慢慢享用吧。”海涛道:“可惜我不是自由身啊。”志南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种女人给我提鞋我都不要。”海涛心想,你杨志南有什么牛的?!除了蹲监狱,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还把莉莉的一生给毁了,不仅如此,经洪岩一说,他才知道于冰带到深圳的杨凯是杨志南不要的儿子,这种人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海涛有意刺激志南道:“这在前些年,是不够资格给你提鞋,现在,还不知谁给谁提呢!”说完,不再理志南,回家去了。志南不屑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要是知道了我和莉莉仍有关系,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呢!
  隔了约摸两个多星期,宋乔娅还真拷了杨志南,志南回电时才知道是宋乔娅,宋乔娅约他到公司去看看,然后吃餐饭,叙叙旧。志南想起海涛对他的讥讽,本不想理这个茬儿,但一想自己这么穷困潦倒,也没什么可端的,且花容月貌的女孩子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不如逢场作戏,看看宋乔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天杨志南也没刻意收拾,只穿了一身特别随意的休闲服。
  胜宏公司在中国大酒店有两间长包房,宋乔娅在一间房办公,另一间房有几个人在忙着,公司的生意好像还不错,宋乔娅坐在一张大班台的后面,穿一身黑色的套装裙,全身上下的首饰金光闪闪,钻戒就戴了两只,她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冲志南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又指了指屋里的沙发,志南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房间内的摆设,女秘书走过来送上一杯香茶。
  宋乔娅打完电话,说了一串对不起,坐到志南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她问志南现在在哪个公司,志南心想海涛知道他的底细,撒谎也没意思,就照实说了,宋乔娅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像我当初想当兵都想疯了,我爸给打倒了,政审不合格,这些事全一样。”宋乔娅又说,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结婚典礼上认识志南的,“当时你带了几个文工团的小妞去助兴,她们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你是自然不会注意我们这些老大姐了。”志南想了想,也仅是有点印象而已。
  那次宋乔娅问别人,那个风流公子哥是谁,别人告诉她是杨司令员家的老三,她当时非常被他吸引,后来又有几次,在军区礼堂看内参片,她又见到他,仍是远在天边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每次见到杨志南,他身边都有漂亮女孩,宋乔娅便问他到底跟谁结婚了?志南笑了笑,表示未婚,宋乔娅惊道:“钻石王老五?”志南自嘲道:“有钻石就不会当王老五了。”
  聊了一会儿,宋乔娅和志南一块到楼下的潮国吃正宗潮菜。宋乔娅点了冻蟹、鹅片、菜包肉碎和一条乌,又要了几听啤酒。志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忍不住大吃起来,心想,过去的奢华和现在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这些新贵比起当年的他们,可是大大地捞着了实惠。宋乔娅没怎么吃,只是陪在一边喝酒,看着杨志南吃,心里也挺高兴,没有比周济过去仰慕和暗恋的人更惬意的事了,在这一点上,宋乔娅不怕花钱。
  打这以后,宋乔娅没事的时候,就会叫杨志南过来吃饭。她有她的想法,自离婚之后,她一直有心再嫁,尤其财源滚滚的时候,看到别人出双入对,就觉得自己特别可怜。但是宋乔娅不喜欢小白脸,她找这样的人并非毫无机会,只是她实在是憎恶这类人。
  她比较喜欢粗犷的,孔武有力的男人,像萧沧华,她当然是不敢有非价之想,但有这样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也不错,杨志南虽然没有钱,但坎坷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给他风流倜傥的形象熔进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强悍和冷漠,这一点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却仍旧吸引着宋乔娅。
  有一次,宋乔娅叫杨志南过几天陪她去一个酒会,杨志南道:“我不去,我哪来的那些行头。”宋乔娅一再坚持,又带志南去了中国大酒店楼下的商场,买了一套昂贵的名牌西装,一双软皮鞋和一打高级衬衫。志南没办法,也只好答应了。
  志南把西装挂在家里,群英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啧着嘴道:“得好几百吧?”志南斜着眼道:“一万二。”吓得群英手像被烫了一样,缩回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又说:“志南,我们志东当厂长的时候可得借你这套衣服穿穿。”志东不屑道:“那是生意人穿的,像我们这种正经人谁穿那个?!”志南口气张狂道:“杨志东,你当兵都当傻了,把你开出来真是咱部队的一大损失。”
  那天的酒会设在国际外商活动中心,场面相当宏大。有杨志南陪伴在侧,宋乔娅真是出尽了风头。许多名媛当然不是看她,而是盯上了杨志南。
  杨志南是一个受打扮的衣裳架子,只要是名牌,到他身上就大放异彩。加上他实在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露出卑微、怯懦的马脚。逢人做介绍时,宋乔娅便说杨志南是她公司的副老总,许多人也摸不清他的来头,光是气势就挺唬人的。
  他不怎么说话,甚至对宋乔娅也不冷不热的,殷勤就更谈不上。恰恰宋乔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发现志南不仅迷倒了一大片女人,也不折不扣的迷倒了她——在这之前,她至少还没丧失理智。
  酒会之后,志南驾着那辆凌志跑车,载着宋乔娅在不少羡慕的目光下箭一般的离去,留给当时的商海精英们颇多玄想。
  他把车开到自己家的楼下,已是夜深人静,他叫坐在身边的宋乔娅自己开车回去。“戏法变完了。”他这样评价了一句,准备离去。
  刚刚打开门,他一只胳膊被宋乔娅拉住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乔娅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好好想一想,到我们公司来当副老总吧,我让你承包项目,挣了是你自己的,咱们的帐目一定不能混在一块。”
  志南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回家越想越糊涂,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想的?!
  自这一天开始,宋乔娅就再也不拷杨志南了。
  这时的志南已经吃顺了嘴,喜欢上了排场,再反思宋乔娅的话,无非是想跟他好,或者要结婚?!
  按说他是烂命一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宋乔娅实在是让人看一眼、烦半年的人,当老婆日对夜对这谁受得了?!再说这不把自己卖了,我杨志南再差,也没想过吃软饭这条路,他又怎么面对莉莉呢?!
  当然他也没想过跟莉莉结婚,不管怎么说莉莉的老公是本份人,是可以一块过日子的,他算什么?流氓无产者,能给莉莉带来安宁和永恒的幸福吗?再说莉莉也肯定没有想过要嫁他。但即便是不结婚,他也没必要让她看低他吧?!
  志南的夜行货车,就在他纷乱的思绪中行驶在蜿蜒的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沿途,有一些公安局的人拦车检查也属于很正常的事。但是今晚,志南觉得搜查的比较密,而这些人的脸上也完全不是走过场的意思。
  不过这次出车,志南倒是绝对轻松,因为车上没有任何走私物品。只是蒋仕豪说是临时急事,高价请他帮忙,他不相信,蒋仕豪就指天跺地的发誓,说是合同到期,货要是不能及时运到就赔大了。志南觉得他出的价码不低,也就答应了跑一趟。
  临时抓不到倒换的司机,志南只好又累又乏的一个人顶着开,实在困了,就把车停在路边迷糊一会儿,饿了就啃点干粮,或在路边的黑店里塞巴塞巴。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志南被查了三次,都没查出什么来,只能对他放行。
  离广州越来越近了,志南也觉得越来越疲惫,心想,有些自尊真是没什么好守的,比如把自己一卖,摇身一变就是胜宏公司的副老总,不光吃香的喝辣的,那是坐在酒店里赚大钱,比臭苦力强哪儿去了?!再说,等着蒋仕豪施舍,这又比听宋胖子的吆喝,能强到哪儿去?!蒋仕豪这个王八蛋,没准心里多得意呢!
  说到莉莉,那她不是也有人同床共枕吗?也没有资格来要求他,只要两个人的关系不变,形式不见得有多重要,人不是可以同床异梦吗?不是可以爱情婚姻不当作一回事吗?!
  正在无比的倦意中耐心的说服自己,志南陡然发现有人拦车,并且一辆公安的警车停在路边。
  拦车的公安人员出示了证件,并请志南下车。
  志南心想,无非又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正好下车吸根烟,也就蹲到路边去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什么也没检查出来,这时他们从警车上牵下一条军犬,这狗足有一人多高,缎子一般的皮毛,熟褐色的,它竖着耳朵,鼻子湿漉漉的四处嗅着,一跃而蹬进货仓里,但没有听见它的叫声。
  “我可以走了吗?”志南若无其事的问一个公安,他没有回答他,只从他手上接过来一根香烟,他走去找他的头儿,那人看了志南一眼,又拿出对讲机,说了好一通话。
  货柜仓中的物品全部被卸下车来,公安干警好像在跟谁赌气,又开始新的一轮检查,恨不得把这辆货车大卸八块,志南也开始疑惑了,莫非车里真藏着钻石?!
  显然,公安人员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他们把油箱里的油全部抽干,油箱的中部呈现出一个焊上去的小铁箱,铁箱被油封着,狗鼻子当然无济于事。这个小铁箱被打开,是整整一箱海洛因,志南的脸色顿时比白粉还白,他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整整一额头的冷汗。
  他恨不得活劈了蒋仕豪。
  于冰临飞昆明前,冯超说给她介绍一个熟人,好办事。于冰问道:“女的吧?”不等冯超说话,美云笑道:“冯超早说了,他只交异性朋友,要有同性朋友那也是同性恋。”冯超笑着举起手,做出要抽美云的驾势。于冰道:“冯超你是四处留情,你累不累啊?!”
  冯超道:“他们都说我是一拖四,我不能枉担虚名吧?!”
  冯超的熟人是云南省卫生厅医疗器械供应站的一个女孩,名叫彩珠,长得不算太好看,但身材不错,腰细,胸部丰满,她到机场去接的于冰,不知冯超在电话里怎么甜言蜜语的。阿彩对于冰十分热情。
  第二天,阿彩带于冰去了云南省红十字会医院,没费什么口舌就签了三万支注射器的合同,于冰心里非常高兴。又转了几家医院就不太顺,一无所获。
  第三天上午九点钟,阿彩把于冰带到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就上班去了。于冰找到器械科,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均是全国各厂家、公司来推销一次性注射器的,看来大伙都看了报纸,英雄所见略同。
  于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人堆里的段义波,便挤了过去,两人握了握手,于冰道:“老段,我可是够意思,临走前给你打了电话,你们厂秘还跟我保密,说你出国了。”段义波苦笑道:“是出国了,上缅甸来了。”于冰笑着打了他一拳。
  器械科孙科长一付皇帝女不愁嫁的表情,手上拿了一大堆报价单,他对于冰道:“老段的五毫升注射器才卖四毛六,相比之下你们的就太贵了,我不准备考虑。”于冰故作平静道:“如果你们要的量大,我们也可以降价,竞争嘛。”孙科长道:“如果你们肯降价,当然要你们的,进口货的质量到底好些。”
  段义波一听这话,急眼了,正要发作,于冰在桌下踢了一脚,脸上倒是好商量的神情,对孙科长道:“五毫升的你就买我们的,两毫升和十毫升的你就买老段的,我跟老段是朋友,他不会跟我计交。”孙科长道:“那就到隔壁房来签合同吧。”
  屋里的其他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应变能力极差。
  孙科长把价格压得很低,却只要了六千支注射器,段义波的货他总共也只要了一千二百支。孙科长一个劲的解释,“没办法,大家匀着点吧,那边有好些推销员,有的是朋友介绍,有的是领导批条,我都得照顾到嘛。”
  出了人民医院器械科,段义波对于冰道:“幸亏你只有五毫升注射器,要不你也是踩我没商量。”于冰笑道:“你急什么?跟我并肩战斗,吃过亏吗?”
  下午,阿彩带老段和于冰到昆明市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阿彩原来在这里当过护士,人地两熟,人家跟老段和于冰各签了五万支,态度还挺热情。段义波乐的,嘴都合不拢了,于冰道:“这回不卖我吃独食了?”段义波贪心不足道:“可我五毫升的注射器全剩手上了!”阿彩和于冰不约而同道:“你还想怎么样?!明天不带你跑了。”段义波急忙作揖陪礼,又道:“你们住哪个招待所?!我今晚就搬过去。”
  晚上,他真的搬过来了。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块去阿彩的单位——省医疗器械供应站。阿彩的上司是一个秃顶的老头,他根本不看阿彩的面子,在他眼里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面子,先就把阿彩支走了。
  开场白说了很长时间,老头东一句西一句的,其实都是在套情况,段义波被他说懵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有于冰还在那里从容周旋,其实她的心理防线也快不行了,眼看着走廊上,一伙一伙的推销员拥在那里,还有人探头探脑,都是曾经在其他医院见过的。
  总算,老头子开始言归正传了,但他毫不客气,一下子把价格压到四毛一,段义波呆如木鸡,于冰心里已决定放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头开口要十万支注射器,并说以后还要大量的要,因瑞丽等疫区均由他们供货,于冰忙问道:“如果我接受你的价格,你能保证不用别人的货吗?”老头一口咬死,“当然。”于冰在一分钟之后决定签合同。她望着段义波,老段道:“我得去打个电话。”
  于冰一把抓住他道:“你到哪里去打长途?!做生意是宁让价格不让市场,你那可有一条西德生产线呢。”她说话声音很小,不知老段听到没有,总之老段有意识的看了两次手表,于冰指指走廊上的推销员,示意老段赶紧下决心。老段满头是汗道:“这也太冒险了,离我们最低价位差这么远,说难听点,注射器卖不出去是国家的,闹不好我的乌纱帽就得丢,人家以为我一定得了不少便宜才把公家的东西这么贱的卖了……”
  于冰道:“那你自己决定吧。”
  这时老头已站起来,准备接待走廊上的推销员了。段义波突然暴喝一声,“我签!”
  老段从容不迫的重新拿出合同书。
  一连数日,莉莉每天都是十次八次的拷志南的呼机,但毫无反应。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现象,只要拷他他都会千方百计的打电话过来与她联系。
  这使她有许多不祥的联想,她是知道志南要去云南,说好了很快回来,现在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最坏的两种可能是车祸或者被人谋杀?!莉莉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她也不敢到车队去问,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关系。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真不会有人为志南担心了,他的家庭名存实亡,根本各人过各人的,他的职业又是云游四方,谁肯白操这份心?!
  又想,可能也没什么事,或许又去跑长途了,来不及联系?!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仿佛要咒他出事似的。总之莉莉想来想去,心绪烦乱的很,回到家里也是驴脸倒挂,长得不能再长。
  钱书明道:“你又怎么了嘛,有事就说出来,我上一天班回来看你这张脸,真是吃不消,绝症病人家属的脸都比你好看。”这么多年,钱书明讲普通话还是丝丝拉拉的像拔丝苹果,莉莉火道:“你还有完没完?!我这脸就这样,看不了别看,离婚好了。”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是一愣,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实情况轻而易举就能把她说服,可这回志南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她直觉是自己魂都没有了,正如她对海青说的那样,他是她生命中的男人。
  每个夜晚,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到无处不在的杨志南的气息,他吻她的脖颈,强悍的把她拥在怀里,他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事实上,她是根本离不开他的。
  有时候她也会自责,她觉得杨志南把她变成了一个荡妇,她总是情不自禁的想和他在一起。而对钱书明,她必须编出不同的谎话,的确,她不爱钱书明,但这样对他也不公平,他对这个家是倾注心血的。
  现在在火头上,她完全是厌倦了自己的这种双重身份,她在生自己的气,希望对自己的情感有个了结。
  无论志南发生什么事,既然她敢在这种时候做出选择,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她不准备把她的话当作气话收回去,所以她心里有点如释重负。
  钱书明也没有暴跳如雷,这倒十分出乎莉莉的预料,钱书明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我摊牌的,你在外面早就有人了!”莉莉心虚道:“你胡说!”钱书明道:“你脖子上的项链是谁送给你的?!”莉莉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支吾道:“这是我自己买的……”“骗鬼去吧!”钱书明气道:“你会舍得买这种东西?!我们俩挣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凡是你每次满面红光的回来,都是收了礼的,时装啊,皮包啊……”莉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有一点因私情败露后的难堪,幸亏钱书明又道:“不光是我知道,医院里也有人议论你,说你跟一个台商不清不楚的,还看见你们俩在饭馆吃饭。”听了这话,莉莉稍稍有点安心,毕竟钱书明对她还是不明底细的,否则也不会冒出什么台商来。
  但这一次,钱书明也决定硬下心肠,不再忍让。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委屈,他跟莉莉好的时候,正是莉莉最落魄的时候,就算她家以前辉煌过,他可是没沾到半点光,虽然他找莉莉不完全是出于爱,有好奇和虚菜的一面,但他毕竟是对她负责任的,这么多年来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没有非份之想。
  钱书明知道自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么多年来,真和莉莉生活在一起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奇心和新鲜感了,反而是莉莉与生俱来的小姐脾气让他消受不起,而且他很清楚,莉莉在心里是看不起他的,更别说什么深厚的感情了。但是想当初,他和莉莉的事因为章小毛闹得满城风雨,如果后来他和莉莉又过得不好,甚至离婚,这在他看来是件很没面子的事,而且事实证明,章小毛日子过得不错,找了一个杨志高不仅高大威猛,还是个火箭干部,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家庭平平安安的,至少不能让人家说东道西,让章小毛看笑话。
  现在情况不同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是观念更新,结婚离婚的事已不再会发生爆炸性反应,章小毛也调到深圳去了,听说还脱了军装,成了特区的老百姓。钱书明有点想穿了,如果莉莉外面有人,无心跟他过日子,两个人晚散不如早散,老实说,他也的确听到了关于莉莉的风言风语,只是一向以来他在家中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角色,看着孩子都那么大了,也不想扩大事端,既然莉莉首先说出了绝情的话,他这回也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只要莉莉不把话收回去,离婚就离婚。
  当天晚上,钱书明就搬到弯弯的房间去睡了,莉莉想不到这回钱书明的态度这么硬,一时还不能适应,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但杨志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她也真是无心收拾自家的战场,冷静的思考一下与钱书明的关系,每天她都是在煎熬中渡过的。
  莉莉做梦也想不到,杨志南现在正在拘留所蹲着呢,而且与贩毒有关。志南因为有进去的经验,所以在第一时间,乘着天黑、混乱,把呼机给扔了,他也怕连累了莉莉。尽管查来查去,志南的确是不知情者,但他原来有案底,公安局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在被关的日子里,志南不想也得想,想自己的出路何在?他想出去以后,他一定要彻底脱离和蒋仕豪这一类人的关系,必须离开车队,离开原先的环境和圈子,否则他说不定引来杀身之祸。这种时候想到宋乔娅,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将改变他今后的生活。志南也想到莉莉,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是稳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莉莉在家里找不到爱情,而他和宋乔娅当然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那么他们的关系反倒是纯之又纯的爱。
  又过了一段时间,志南才被放出来,由于主意已定,他根本就没有回车队,那些换洗衣服和铺盖加在一块也不值什么钱,他径自来到宋乔娅的公司。见到他,宋乔娅并没有喜形于色,仿佛她料定志南会倦鸟知返似的,她也没问他是从哪儿来,只是催他洗澡,又换了个里外三新,然后陪他去食街喝粥。宋乔娅道:“我看你疲惫不堪,还是先吃点清淡的东西吧。”
  饭后,宋乔娅开车把志南送到五羊新屯的一套三房二厅的居所,让他好好睡一觉。“今后我们就住这儿,番禹那边我还有套别墅,你放心……我们的事一切从简。”志南眼睛望着窗外,似听非听的嗯了一声。
  宋乔娅走了,志南也不想那么多,倒头就睡。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之后,志南在桌上发现了纸条、钥匙和钱,纸条当然是宋乔娅留的,叫他醒后自己到下面去吃饭。志南觉得宋乔娅到底是干部子女,虽然长得不济但并不招人讨厌。
  他这时才在几个屋子里转了转,房间布置得还不错,简洁而清爽,没有什么金光闪闪的暴发户遗风。
  志南下楼吃了点东西,感觉人基本上恢复过来了,这时便想到要与莉莉联络。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不愿意在失意和狼狈的时候早到莉莉,他喜欢在自己比较体面的时候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在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莉莉科室的电话,有人叫他稍等,他想象着莉莉穿着白大褂向电话机走过来,一步,两步……他听见他熟悉的那声“喂,”“我是志南。”说完这句话,他听见莉莉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跑到哪儿去了?!”之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志南觉得心里暖暖的,但还是喝斥她道,“你疯了?!你那边是办公室!”莉莉哽咽道:“今天大查房……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你。”志南道:“莉莉你冷静一点,我没什么事,一切正常,是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等下了班……”“不,就现在,我不管你在哪儿,半个小时以后老地方见。”不等志南答应,莉莉那头已经挂线了。
  两个人前后脚的来到了小屋,见了面,不由分说就紧紧的搂在一块,小屋里弥漫着霉味儿,到处都是一层灰,他们简直连开窗都等不及了,掀起床罩,两个人就滚到了一起,先是狂轰滥炸的吻,然后就是疾风暴雨般的造爱,屋里充满了他们压抑的喘息声,因为筒子楼的房间不隔音,他们还不至于昏头到放肆的喊叫。
  身体是熟悉但久违的,这就使他们彼此感到十分刺激,感情没有了性的支撑就显得太空泛了,他们发现其实在这方面他们相当和谐。
  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意念可能还没从疯狂中完全脱离出来,所以他们谁也不说话。
  老半天,莉莉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志南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抓住了莉莉离他最近的那只手,他想莉莉可能决定要离开他了,否则神态怎么会这么严肃,他突然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失去她的怅然,不禁握紧了那只手。莉莉又道:“我决定跟你结婚,我已经跟钱书明分居了。”
  志南呼拉一声坐了起来,莉莉惊道:“你怎么了?!”志南道:“你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莉莉平静道:“我知道你一无所有,虽然你经常送我东西,做出手头宽裕的样子,其实……不过我不怕,反正我还有一份工资,你不要再跑长途了,就开出租车吧,我们带着弯弯一起过。”“我们住哪儿?”“就住这儿啊,我不想跟钱书明争房子,我只要争回我的女儿,先在这里过,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这是顾海青的房子,我们幽会可以,举家过日子,就会有人告状,医院也不会允许。”
  志南心想,莉莉真是天真幼稚的可以,她是不知道世事艰难,想开出租车的人多了,你以为有驾照别人就肯要你?!再说这间小房子怎么居家过日子?!他还要带着莉莉,我自己的杨凯都还不敢认呢!
  正在乱想的功夫,志南看见莉莉起身穿衣服了,黑口黑面,脸像锅底似的。志南道:“你怎么生气了?!”莉莉气道:“我还以为我对你这么说你会欣喜若狂呢,想不到你是这种态度,那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志南也只好起身穿衣服,“爱就是爱,未必非得结婚,爱是无条件的,可结婚是有条件的。”莉莉道:“我都不讲条件了,你还怕什么?!”志南烦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你原先不是挺超脱的吗?怎么突然钻起牛角尖来了?!”莉莉奇道:“这怎么是钻牛角尖呢?!我是一个女人,你替我想过没有?我爱你却要跟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超脱一辈子吗?”志南道:“莉莉,我也希望我们俩的关系长久,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适合结婚。”莉莉低声骂道:“混帐逻辑!”
  本来志南也想告诉莉莉他要和宋乔娅结婚的事,但这样一来,他哪还敢提这件事。一心只想说服莉莉:“……我们也不想这样,谁想到所有的事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是不嫌我,可我自己还嫌我自己呢。”志南突然黯然神伤道:“莉莉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比你想象的坏十倍、百倍,我不是你能终生托付的人。”
  一心只想跟志南生活在一起的莉莉,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她一直以为,她和志南的关系是她能否想通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勇气放弃安逸家庭的问题,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换来的却是志南的唯唯诺诺以及王顾左右而言它,她怎么能不发火呢?“那好,你说,我们这样算什么?!玩一玩啊?!”这样尖锐的问题,志南当然无言以对,莉莉又道:“或者你希望我回去跟钱书明认错,从此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这回志南真的火了,他第一次对莉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指着门大喊:“你走,你现在就走,你跟他过日子去吧!”莉莉完全被他吓傻了。
  同时,她更加想不明白,既然志南这么在意她,为什么又不愿意同她结婚呢?!自他们交往以来,尤其有了肉体关系以后,莉莉感觉志南对她是专心用情的,而说到共同生活,他应该高兴、感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百般搪塞?!人家莉莉不嫌他,难道他还嫌莉莉不成?!
  这一次的见面,两个人都没想到会从高温降到冰点,在短暂的快感和幸福滋味过去之后,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深不可测的鸿沟。
  这一天分手之后,莉莉没有再主动与志南联系,她想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或许他就回心转意了。
  但志南也好像在赌气,也不给她打电话,这使莉莉在心情失落的情况下,又添了一重烦恼。整个事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对了,像钱书明,也绷着劲儿,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的他,这回也是死不低头,一直住在弯弯的房间里,还故意在平常的生活中与弯弯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莉莉当作一回事。
  一天下班之后,莉莉不想回家,就打电话给海青,这时的海青已经离开医院,到专门的美容院去了,因为生意不错,又是替自己赚钱,海青就像多服了维他命一样,一边喊忙喊累,一边日理万机,应付宾客。
  “又怎么了嘛?!”海青在电话里问道。莉莉有气无力道:“见到你的面再说吧。”海青道:“那你只能到美容院来,我可没你那么闲。”莉莉气道:“你都快掉到钱眼子里去了,我在这边已经能闻到你身上的钱味。”海青笑道:“是吗?!那我总算进入状态啦,感谢你的鼓励,来吧,我请你吃十元一份的盒饭。”莉莉呸道:“放你妈的屁,二十分钟以后你出来,还是到你们隔壁的酒吧去。”
  莉莉搭车赶到酒吧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海青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落座,“真没办法,客人实在太多了……想不到这么好赚,真应该早出来的……喂,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们最近新进了一种面膜……”莉莉忍无可忍地瞪了海青一眼,她这才不情愿的收声,莉莉道:“海青,我想跟志南结婚。”他本以为海青会骂她傻,或者讥讽她,想不到海青语出惊人,“你开什么玩笑?!杨志南已经结婚了。”莉莉一时呆住了,脸色从灰暗变得苍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海青也奇怪莉莉怎么会不知道这事,“我哥告诉我的,说这个女人比志南还大,奇丑无比,但挺有钱的,我想他肯定会告诉你的,而且也不可能影响你们俩的关系。”莉莉半天没说话,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幸亏酒吧里的客人不多,侍从倒是见怪不怪的。
  这之后莉莉就再没说一句话,只是哭,从失声痛哭到不停的抽泣,这次海青倒比较通情达理,没有大骂志南,只是劝莉莉不要太认真,志南的选择倒也是冷静的。否则他娶了你又不能让你过好日子,还不如让别人领养了他。莉莉在内心里实在震惊海青的变化,她已在任何事情上一切从实际出发,丝毫不考虑情感因素。然而此时此刻,莉莉哪有心清和海青争辩,她真是万念俱灰。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是决不会原谅志南这么做的。是的,她是在有家庭的情况下与他交往,但婚姻情况是历史,两个人在有了这么深的感情和关系之后,志南突然要跟别人结婚,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背叛她了。
  莉莉恨志南,更痛恨自己,是痴情害了她,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感情了。
  这一天的晚上,莉莉一夜未睡,如早年的严重的神经衰弱重新复发,三天之后她又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被送进内科病房住院,每天都要打吊针。
  倒还是钱书明,不计前嫌,守护在莉莉的身边,每天端汤倒水,还要上班,并在家安置弯弯。
  一天傍晚,钱书明来给莉莉送饭,莉莉仍没有什么胃口,钱书明劝她多少吃一点,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当时莉莉的心情很难过,对钱书明说,“……我过去的确有出轨的行为,如果你想离婚我们就离,如果你能原谅我,我以后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始终低着头,并不看钱书明,手指搅着胸前的白被套,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艰难。钱书明道:“等你病好再说这些事吧。”
  莉莉住院期间,钱书明就从弯弯的房间搬回卧室,直到莉莉出院,家中仍是老的格局,钱书明也再没提离婚还是好好过的事。
  不久,海青打电话给莉莉,说自她离开医院之后,院里一直催她交回那个小房间,她就拖着不办,现在院里下最后通牒,要么交钥匙,要么他们就砸门换锁,她主要是问莉莉在房子里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当天晚上,莉莉去海青那里把钥匙还给了她,志南手上的钥匙她决定不追,他们再不会到小屋里去,钥匙也就没用了,里面的东西,她也决定一件不要,以后进去住的人,或留或扔,也就随它去了。
  海青道:“为了这间破房子,我打了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他妈的,不要了,我们自己赚钱买商品房。”她劝莉莉也离开医院,和她一块来搞美容院。“再说在部队也不能呆得太久。”海青又补充了一句。
  莉莉答应认真考虑她的意见。
  在云南扫荡了一圈,于冰疲惫不堪的回到深圳,统计一下胜利成果,给自己打了个八十分。
  回公司上班,例牌是杂事缠身,于冰就觉得心里不对劲,似乎有一件什么事被自己忘记了,直觉这件事还挺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越是凝神越是脑袋空白,于冰在心里叹道:“我真快得了注射器病了,要不其他事怎么留不住印象?!”
  于冰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开始工作,这时美云走进来送材料、文件一类的东西,于冰道:“你们又在外面吵什么呢,数你声音响。”美云笑道:“冯超说能搞到便宜的彩电,大伙一报名登记,他又孙子了。”话音未落,于冰一击脑门站了起来,把美云吓了一跳,正要劝于冰别相信冯超的鬼话连篇,于冰已经旋风一般的跑出去了。
  总算恢复了记忆,于冰想起老中医,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家电到底卖出去没有?!自己走时太匆忙,都没交待一下美云把这件事办一办,于冰懊丧的埋怨自己昏了头,这样一走再不联络,老中医肯定认为她是如避瘟疫一样的避开他。于冰决定先不管那么多,叫车到老中医家去,先见了面解释一下,看看还能帮什么忙。
  出租车在马路上急驶,于冰默算了一下自己外出的时间,心里一个劲的宽慰自己,老中医不会这么快离开吧,他不是还要等丁丁读完这个学期吗,再说从云南回来,杨凯也没有提丁丁已走的事。稍稍安下心来,老中医的家就到了。
  是于冰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人去楼空,门上贴着带有红印记的封条。
  于冰一屁股坐在楼梯口,倍觉伤感。一方面又十分自责:董桂兰这样的人,自己居然请吃请喝、派车全陪,老中医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插友,目前这么困难,自己竟然把他的事给忘了。
  无疑她变得功利了,变得在商言商,为了利益可以化敌为友,过去看得很重的情义,现在的信号显示越来越弱,轻易就会忘记。
  “老中医”你在哪里?
  过了一段时间,于冰又要出差去广州,她向萧沧华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处理自己的一点私事,萧沧华同意了,也没问她什么事,其实于冰是想和志西办妥离婚手续。
  自上次志西比较痛快的答应离婚,又提出要补偿于冰之后,于冰一直也没有机会回广州处理这个事。她想这样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至少不能让志西误会她又不想离了,所以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回到家里,志东和志西都还没回来,只有群英在忙着做饭,见到于冰,问了问老公公的情况,也没提其他什么事,于冰推测志西没在家里宣布要和她离婚的事,这也是她的心愿,尤其杨三虎和杨凯还要在她那住,事情闹大了,关系就会变得尴尬,原有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当天晚上,于冰和志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下来之后,于冰提出要看志西起草的离婚文件,沉默了片刻,志西推说忙,一直也没有时间准备文件,于冰道:“那好办,”便翻出纸和笔,“我们现在起草就行了,反正是快议离婚,我们又没有孩子,主要是财产分割问题……”
  这一次,志西的态度就跟上次完全不同了。“我们干吗非要离婚呢?”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令于冰颇为不解的望着他,不知怎么回他的话。志西忙解释道:“我是说……何必这么伤筋动骨的,都九十年代了,你愿意跟谁好,我保证不干预……”于冰不等他说完,厉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
  其实于冰不知道,志西根本不是无耻,而是在他一时冲动答应给于冰金钱上的补偿之后就后悔了,他现在越来越发现钱是个好东西,不仅黄豆这样的女孩,就是大学毕业生,这在人们眼中是金豆子了吧,对他杨志西也是格外青睐啊,只要他愿意,投怀送抱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志西不会太花,他还要保命呢,何况他的“佛有缘”现在是人气急升,财运如山倒,挡都挡不住,而且他心里也明白,现在的年轻女孩,但凡学历高点,是不会轻易委身于人的,多半是狮子开大口,房子车子,时装首饰,他才不会笨到自己做生做死,倒是给别人开了私家银行,有个心不算太黑的黄豆也就行了。
  但是要给于冰一大笔钱,他又觉得颇难割舍,尤其他在道理上是一定要给的,可在情感上他实在是不想给,他仔细分析了于冰一贯的为人,最希望的结果是,自己做出给的样子,但于冰洁身自爱,坚决不肯要,而后就拿着自己的换洗衣服离开了他。就像经典的爱情小说那样,留给他一个美丽的,又令他怅然若失的背影。
  如果做不到这点,那就不如不离,反正他们形同虚设的婚姻也维持了这么久,而黄豆这个女孩又没有什么非份之想。
  “你不觉得这么想大自私了吗?!”见他半天不吭气,于冰忍不住气道:“你想怎么生活那是你的事,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志西此时也冷下脸来,“我现在没有现金,现在都变成流动资金了。”于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志西并不想对她补偿什么,如果不离婚,就没人会分他的钱,而且他照样可以活得很快活。
  她简直不敢相信志西会变成一个视钱如命的人,尽管他有时薄情寡义,可他曾经那么喜欢诗,又有着诗人般的多愁善感,他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最知道她为他付出过什么。按照于冰以往的个性,她会什么都不要,只求尽快离开这种人,弃之如旧履,但这一回她不愿意这么做,除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想看清一个亲人、病人、诗人为了钱能走多远,她脑袋中的理想主义色彩太浓厚了,其实已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一个人只有被亲人伤害,才可能了解生活的全部。
  于冰不动声色道:“没有现金,你可以给我佛有缘的股份。”听到这话,志西也愣住了:“于抗美,你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于冰道:“那你就重新认识吧。”“钱就这么重要吗?!让你揭掉了自己博爱的面纱,跟我赤裸裸的斤斤计较?!”于冰冷笑道:“我这也是不得已,没有钱怎么博爱?!”
  接下来的几天,彼此都不肯做出丝毫的让步,志西急了,发火道:“反正我没钱,要么不离婚,要么我们无条件的分手。”于冰道:“那好,我们对薄公堂吧,我现在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激怒了志西,他这时恍惚已有了财大气粗的感觉,自信用钱可以把这件事摆平,“好吧,你起诉,我奉陪。”
  夫妻一场的恩情也无非是水中月,镜中花。
  但即便是这样,群英也没有看出来两个人已经彻底闹翻了,志东和小慧每天早出晚归,完全不知道家中隐藏着什么危机。
  一天,于冰托朋友约见一位律师,朋友把这个律师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最擅长的便是打离婚案的官司,许多名演员,名主持人的离婚案险像环生,都靠他力挽狂澜。经不住这样的力荐,于冰决定把自己的情况跟这个律师好好谈一谈。
  正准备离开家门,美云打来一个电话,声音神秘兮兮的叫于冰速回公司。于冰烦道:“我是跟老板请了假的。”美云忙道:“就是老板叫我给你打电话的……”“出什么事了?!”“反正是大事,电话里说不清,你赶紧回来吧。”说完就收线了,这个反常举动让于冰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只好打电话给朋友爽约,急急忙忙去了火车站。
  下午赶到公司,就发现情况已经完全不对劲了,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让人十分压抑,再有就是公司里布满了陌生人,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还互不相关,各行其职。于冰正站在那里发愣,有人拍了她后背一下,于冰扭头,见是海涛,他做手势叫于冰去茶水房。
  早在八九年三月,萧沧华就决定办一个电话机厂,他当时的愿望是手中一定要有实业,于是租了一层厂房,只招了二十六个工人,一开始真是举步维艰,每天产四十部电话机都卖不掉。许多人劝萧沧华放弃,但他铁心要挺着,哪怕亏本也先要扛住,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素质总是比困难要硬。后来他千方百计的找到一个合作伙伴,名叫邵永泉,曾在台湾做了十多年的电话机厂,经验相当丰富,人有点古板、固执,这倒暗合萧沧华的心水。邵永泉到公司当了副总之后,又兼电话机厂的厂长,把一切关系理顺,渐渐的工厂初具规模。
  电话机厂的投资是邵永泉和高飞分别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各投了八十万港元,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属于萧沧华的蛇口康华公司。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高飞带着港币本票到台湾去买电话机散件,从未发生过任何问题。高飞是萧沧华多年的朋友,所以萧沧华对他毫无提防。结果这次高飞带着三百五十万港币的本票失踪了。
  先是音信全无,这边厂里等不到散件面临停工。但怎么也联系不上高飞,后来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高飞在台湾一下飞机就被军统特务抓起来了。当时萧沧华还信以为真,急忙打电话跟他在大陆的家里人联系,家里也是刚接到电话,惊慌失措全乱了方寸。但是第二天再打电话去,情形有些微妙,表现出来的是做戏的那种急,以萧沧华的聪明,听出他们已经不急了,第三天,家里的人也不见了,任何时候打电话,铃响烂了也不会有人接听。
  萧沧华只好分别在香港和大陆报案。
  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北京总公司要求蛇口公司与其彻底脱钩,当年的那次整顿,总公司因一些生意的延续性,没有立刻解散,同时只保留了几家确实能干的下属公司,这次是再也拖不过去了。碰上高飞一事,真是雪上加霜,不知道谁把这件事捅到了国家监察部,上面便派出调查组,重点调查萧沧华是不是和外商合谋,侵吞国有资金,毕竟蛇口公司大部的资金来源是银行贷款。
  萧沧华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公司里的陌生人有公安局办案的,审计查帐的,还有调查组的工作人员。
  海涛跟于冰介绍完情况,彼此都是两眼发直,想不到公司会落到这个境地。海涛无不感慨道:“我们在本溪并肩战斗的时候,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想不到创业这么难,一个闪失就打回原形了。”于冰无话可说,但真是心急如焚,可又无回天之力。
  当天晚上,调查组就找于冰谈话,让她以党性保证,谈萧沧华的问题。于冰一开始就否定了萧沧华和高飞合谋之说,理由是萧沧华有多次往返香港的护照,随时都可以出去,但种种迹像表明他对高飞的事毫无思想准备,案发的那段时间,他还在外地出差。
  但公司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与总公司脱钩的事已成定局,等于身份黑掉了,连名字都不能用了,加上高飞的事元气大伤,经营方面出现了亏空六百多万元的大洞,根本毫无前景可言,公司已有数名职工不辞而别。
  有一天吃工作餐,于冰见到了萧沧华,因为有调查组的人在场,她不便上前跟他说什么话,再说公共场合,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觉得萧沧华人又瘦了不少,表情甚为悲壮。
  走的人越来越多。冯超就在公司里大骂,骂这些人是势利小人,海涛听不下去,再说又与冯超素来不和,便制止他道:“良禽择木而栖,人家走也有走的理由,你何必这么破口大骂,再说走的人又听不到了,你这不是骂留下来的人吗?!”话虽这么说,海寿心里又有另一篇陈词,就你冯超义薄云天,人家都是势利小人。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冯超这个劲。冯超心里烦,正骂得兴起,见海涛顶他,便跟海涛吵了起来,于冰和美云劝完这个功那个,两个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这一天的晚上,海涛来到于冰的宿舍,对于冰道:“我想离开公司,随便注册一个小公司先干起来再说。”于冰道:“你跟冯超拌了几句嘴,怎么就认真起来了?!”海涛道:“横竖冯超都是老板的心腹,我在公司里呆的不顺心,你知道我这个人,忧闷久了会生癌的。”于冰正要开口劝他,海涛制止她道:“我来找你不是商量这件事,我去意已定,希望你跟我一块走,哪怕你做总经理我辅助你,我都愿意。”于冰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海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从于冰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根本不可能说服她,也就决定告辞,最后补充了一句:“美云决定跟我走。”这倒令于冰颇感意外。
  于冰去找美云,果然见她在收拾东西,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见于冰一脸狐疑,美云坦然道:“你猜的没错,我和海涛擦出火花来了。”于冰忙道:“可海涛是有家有孩子的人啊。”美云笑道:“那有什么,老板也有妻室。也没妨碍你一往情深啊!”于冰气道:“你胡说什么?!你还嫌公司不乱啊?!”美云道:“我跟你不同,我爱谁就一定会表达出来,我觉得海涛这个人可信、长情,不管我跟他有没有结果,我都不会后悔。”
  对于如此率真的剖白,于冰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反而是美云劝她道:“萧沧华是个好男人,但未必是个好丈夫,好情人。你看你为他做了多少事,整个一个公司的大保姆,但我总觉得他在装糊涂,冰姐,这对你不公平。”于冰不快道:“你越说越离谱了。”美云走过来,坐在于冰的身边,“如果我不离开公司,我永远不会说这些话,冰姐,我劝你好自为之,别相信精神上的柏拉图,那是你们这一代人编出来的神话,会苦了你一辈子。”
  美云平常嘻嘻哈哈的,于冰完全把她当小孩,想不到她的话,竟也让她字字惊心,这是于冰完全没想到的。
  海涛和美云走后的一天,冯超到于冰的办公室,懒洋洋的坐在写字台上摇晃着两条腿道:“想走就走,他妈的还到处散布是因为跟我不和,我怎么他了?!真他妈的势利小人。”于冰叹道:“你也是,跟谁关系都不错,怎么就跟海涛搞不来?!”冯超道:“我最讨厌他做出一身正气的样子,他不是号称不近女色吗?!我们在他眼里都是下流坯,怎么把美云给勾跑了?!家里的大老婆还不知怎么被他蒙骗呢!”于冰道:“他走都走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调查组整整查了两个月,等他们走的时候,公司的业务骨干也走的七七八八了。好在最后调查组给萧沧华下的结论还比较客观,算是放过了他,也保住了公司。
  解脱之后的萧沧华办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一个挂靠单位,并在工商局重新注册了公司,取名蛇口泰森电子有限公司。这些事办完之后,他和邵永泉、冯超、于冰吃了顿团圆饭。
  萧沧华举着酒杯,半天没说出话来,于冰还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情感流露。总之他是百感交集,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先于为敬。”这一天晚上,于冰也喝了一点酒,但仍没忘记把萧沧华杯中的白酒换成雪碧,因为他的胃病是完全不能喝酒的。
  吃完饭又聊了很久才散。
  离开酒店,萧沧华破例叫于冰陪他在街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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