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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浩还是反应不过来。营营又道:“不是你看上她,编出这套东西来玩我吧?!”文浩跌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营营,你说我爸爸过世前,跟我说她病了,跟她说我病了,其实我们都没病,这是什么意思嘛?!”营营没好气道:“什么意思?说胡话呗。”“他当时十分清醒,而且他是遗传学专家,思维相当严谨,从不乱说话的。”营营想了想问道:“你父亲得的是什么病?”文浩道:“肠癌全面转移,不过他最后是白细胞怎么也上不去,死于肺部感染。”“会不会也有血液方面的毛病,他怕遗传给你们,所以在过世前叫你们兄妹相认,彼此有个照应。”
  文浩一拍大腿,“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爸几次托梦叮嘱我,就这个意思。可他真没有必要这么搞,玩死我们了。”
  营营倒是颇以为然道:“看来还是你父亲深知你的为人,不这样说,你怎么会去认你妹妹?不过你妹妹更可怕,告诉她你得了绝症,她居然不闻不问,连一个受煎熬的过程都没有,不打电话,也不想与你相认。”
  “幸好我没病,”文浩庆幸道,“不说这些了,今晚我请客,咱们庆祝一下平安是福,麦当劳……”营营撇撇嘴,“拜托,你自己享用吧。”文浩无奈道:“好好好,我就放一次血,‘渔人码头’。”营营算是默认了。
  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
  紧张忙乱的日子总是来去匆匆,文浩为了公司的业务又踏上征途,几乎没有时间埋怨九泉之下的父亲,因营造一场虚惊,令他痛失主管宝座。
  他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但营营工作比他还落力,一心想做部门经理,看来想让她搬出单间办公室,纯属白日做梦。
  一天晚上,文浩陪太太团打完保龄球,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从信箱里取出晚报、煤气单、电话费通知、牡丹卡结算表、邮寄性用品广告,最后一封是法院的传票,他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快速地打开房门,冲进客厅,打醒十二分精神,看!
  是传依娜到庭的,一伙游客起诉依娜所在的旅行社,说九寨沟一行是“宰客团”,是“死亡之旅”,没什么好说的,肯定是索赔。
  文浩起身去翻挂在门上的日历,这才想起,依娜走了许多日子了,以前也带团去过九寨沟,从来也没用过这么长时间,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来一个,这可倒好,人没回来,传票先到了,死亡之旅?不会有人命官司吧?!
  为什么旅客都回来了,她还没回来呢?
  晚上,文浩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依娜会不会出什么事,渐渐想到依娜的种种好处,遂相信了爱情可以转化为恩情的神话。依娜这么拼死拼活地干,还不是为了快速致富,每年跑几次九寨沟,上几趟峨眉山,你说这谁受得了?!没剩几天在家休养,还要编造“告别三峡游”的谣言广告,不出奇招,有人上钩吗?!
  她总是说,文浩,我一定要赚钱给你买辆车,桑塔纳也好,开着车跑保险,总没有那么辛苦。可是一个小小的导游,要买桑塔纳谈何容易?尤其这两年,行行业业都走上正轨,钱没有过去那么好赚了,这不是,稍有不慎,传票就先来了。这年头,不干贴钱的买卖就算万幸了。
  辗转反侧,文浩开始数绵羊,一只绵羊四只脚,两只绵羊八只脚……可是越数越精神,他气起来,索性给马营营打电话,反正她也没老公。
  听出是他的声音,营营道:“发神经,你看看现在几点?”“三点半嘛,还早。”“你在哪里?跟着太太团陪睡呀?”“你不要玷污我,我是很有骨气的,卖保险不卖身啊。”
  营营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事嘛,口水佬。”文浩正经道:“老婆这次去九寨沟,时间超过好久了,又不来个电话,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他没提传票这回事,好像是家丑吧。营营半天没吭气,文浩又有点后悔,对一个有好感的女人谈担心老婆,真是不知死,没死过吗?营营这么好强的一个女孩。
  “你能担心老婆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只会担心自己呢。”营营在电话里继续说,“不过你老婆的事,我直觉你有情况瞒住我。”文浩在心里大叫,这家伙真是巫气重喔。嘴上却说:“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有事我倒不担心了。”营营道:“你不说,我也不想逼你,不过,一般情况是,没电话就是没事,有事早来电话了。”文浩想想也是,营营在那边柔声道:“赶紧睡觉吧,乖乖的,明早还要陪太太团饮早茶呢……”说完就收线了。
  被她这么一说,文浩心里麻麻酥酥的,这个营营,真是有味道噢。怪不得她卖保险,没有自己这么辛苦,陪太太团都快陪残了,才接两张单,人家可是四两拨千斤,客户倒过来请她吃饭,少见吧?!
  快天亮的时候,文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文浩对电话铃声格外敏感,铃声只响一下他就拿起来喂喂,有时明知是别人的扩机响,他也会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扩机。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前后的两个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说你老婆留在九寨沟当押寨夫人了吧;另一个说肯定是跟别人跑了,还是看看身边有没有气味相投的人,我们条件也不是很差呀。
  这样一听,文浩对唐依娜又生出一肚子气,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多打几个平安电话还要人教?!文浩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男人在外面有点非分之想,那是占便宜,女人,尤其是老婆,还是应该中规中矩,传统一点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文浩回家时,发现家里的灯亮着。
  依娜的额角敷着纱布,整个人是散的,魂都没了。文浩见状也顾不得生气,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依娜灰白着脸道:“别提了,我们这个团出了车祸。”文浩惊道:“你破相了?”依娜道:“还好,缝了三针。”“那也该打个电话回来,你不知我有多急。”依娜有气无力道:“还有几个旅客在成都医院里抢救呢,我哪顾得上。”
  传票被重新打开,摊在桌上,看着依娜失魂落魄的样子,文浩不知说什么好,又真正心疼她,便走过去抚住妻子的双肩,以往,依娜一定是小鸟依人,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是僵直的。
  文浩只当她心情不好,又问:“没死人吧?”“没有。”“那怎么会引出官司来呢?”依娜道:“从九寨沟出来的时候,碰上下雨,我们包的车又是个新师傅,没什么经验,汽车失控下滑,他慌了,跳车逃命,结果小王冲上去踩刹车,一脚踩在离合器上,车跟疯了似地往山下滑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住,要不……要不……”“小王是谁?是不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王导游?他也是,不会开车,冲上去不是捣乱吗?”依娜不高兴道:“你也不能这么说,关键时刻能这样做太不容易了。我们这次出去,也不知怎么回事,撞到黑,飞行航班取消、原先订好的酒店被别人顶了、包车又包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司机,每个景点,他不是车坏了晚到,就是把大伙放鸽子了找不着他……游客怎么会相信我们的解释?交了钱买罪受,当然要告我们。”
  “算了算了,没出人命就是大吉利市。”文浩故作轻松地宽慰妻子,“先好好休息休息,再把官司对付过去。咱们赶紧洗洗睡吧。”依娜没再做声,开始收拾东西,铺床。
  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文浩还看见依娜靠在床头看杂志,她那边床头柜的台灯放射出浅绿色的光芒,可等他擦干净后背的水,换好干净的内裤上床时,依娜抬手熄灭了台灯,同时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这身体语言预示着今晚好事难成,文浩想了想,也就暂且死了这条心,也是,几个旅客在成都抢救,一纸传票冷冰冰地通知着开庭日期,谁还有心情做夫妻功课?!
  文浩连书都没翻一页,就关灯睡觉了。好在他也是疯跑了一天,跑了八个公司、企业,谈保险行业近投资、远受益的好处。有些公司虽然没谈下来,但其中的个人都替自己的孩子买了寿险,也算是意外收获吧。所以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他隐隐地感到有人哭泣,想着是梦遇美人,别有一番缠绵,便上前捧住滴水梨花,正待温存,那美人却突然翻脸,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文浩一惊,强睁开双眼,抚住发麻的手臂,迷迷糊糊道:“你真打呀?!”仔细一听,才发现是依娜暗自哭泣。
  文浩清醒了,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依娜,宽慰她道:“我知你近来压力特别大,社会上竞争太厉害,咱俩也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你也别太伤心,总之我们难能可贵塔纳暂时也不买了,倒应该考虑一下怎么休整休整……”依娜哽咽道:“你早就该这么说,那我也不至于爱上别人了。”文浩哇地一声弹起,下意识地推开依娜,在黑暗中逼问道:“别人?你爱上谁了?……你们总经理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两个臭钱,他把你怎么了?!”依娜也在黑暗中坐起来,“不是他。”“那是谁?你说,是谁?”“小王。”“王导游?他比你小吧?”“只小六岁。”“六岁,还只小?!你疯啦?!”
  本来文浩是想打开台灯的,但想想自己恼羞成怒的样子肯定特别失态,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多长时间了?”他故作镇静地问。依娜答道:“一年多了。”文浩的心又像给蝎子蜇了一口,这一年多比以前还不着家,以为她给自己挣桑塔纳呢,原来是交上了小白脸。
  久别重逢的两口子,在黑暗中长时间沉默。
  最终还是依娜打破了沉静,她平和地说道:“文浩,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这次车祸,小王的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现在打着石膏,躺在成都的医院里,医生说,治好以后,右腿也有可能比左腿短两公分……我想过了,决定嫁给他。”
  文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是依娜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二天上班,文浩头重脚轻,他第一次觉得办公大厅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像一片松软的棉花地。马营营因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为客户做保单做得手软,名字被刻在公司办公楼大堂的石壁上,眼下她穿了一身银色的夏奈尔牌套装裙,配上新吹过的欧米茄发型,相当正点。
  她婀娜多姿地摇到文浩跟前,“看你这个猫样,小唐还没回来?”文浩愣神道:“哪个小唐?”营营惊道:“还有哪个小唐?你老婆唐依娜呵。”说完伸手去探文浩的额头,此情此景,文浩恨不得抓住这只玉手痛苦一场,他竭力克制自己,“回来了,他们团出了车祸。”营营急问道:“他们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没有?”文浩无精打采道:“买了。”
  “这就对了,”营营高兴道,“有时买过保险的客户里,我真希望出少少一两担事,这样我们理赔及时,就可以强化宣传,一花引来万花开。”
  顿时,文浩心中的柔情化作一片乌云,他不客气地吼道;“马营营,遇到车祸,你应该先问问有没有员伤亡?都脱离危险了没有?你也是一个女人,自从干了保险,人情味都跑到哪儿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办公桌。
  营营被晾在那里。文浩前后左右的业务员,都在埋头自己的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九月十九日是孟晓明的忌日。
  逢到这一天,文革便与阿达叔叔来到粤剧团大院附近的流花湖公园,在湖边的长椅上,文革拿出在熟食店买来的一饭盒烧鹅,阿达叔叔带来两支杯装的广东米酒,这些是晓明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还要烧几张纸钱。
  安静地坐一会儿,阿达叔叔便开始拉胡琴,他拉胡琴是无师自通,小时候跟着父亲,可能是听会的,也可能是摸会的。“文化大革命”以后,阿达叔叔的话就渐少,晓明死后,几乎不再说话。
  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些古怪行为,比如非礼母亲,再比如买一些男孩子喜欢或时髦的东西回家,像公牛队的球帽,高帮运动鞋,最大一担是一辆山地跑车……渐渐的,动作迟缓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居然会忘掉,问他以前的事,又记得很清楚很精确。
  头发完全白了。
  琴声如泣如诉,文革也对住一汪湖水发呆。
  她和晓明的事,还是给黑燕仔知道了。是别人告诉她的,这种事,自然纸包不住火。
  文革一直以为,冤家不让儿女相爱的情节,是古装戏文中最臭最滥的桥段,现在轮到头上,却是切肤之痛。
  黑燕仔在冯家的门口开骂,老的是狐狸精,小的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想勾引我的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哪儿冒出来的野种?说不定是你妈妈被人强奸闹出来的呢,不然长这么大,会没有人来认你?!告诉你,别发梦,我就是亲手送儿子去和尚庙,也不会让他迎娶你……
  冯家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天天这样闹,晓明看不下去,下楼来拉母亲,“你别吵了行不行?!我不跟她好就是了!”黑燕仔听不出这是气话、逼着儿子道:“你再说一遍,大声点,叫她们俩听见……”晓明气的,摔手走了。
  年轻的文革,在家哭成一个泪人,也逼问母亲道:“我爸爸到底是谁嘛?!你叫他来认我,能不能跟晓明好是小事,我被她这样骂,以后还怎么做人?!”宝姑垂泪道:“好好的一个晓明,怎么会是她的儿子?!这真是报应……”
  经不住文革再三追问,宝姑说出了蔚荣,但语气里已有了太多的顾虑和为难,“……他这辈子也没吃过一口安乐茶饭,现在刚刚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算是当了什么什么代表,什么什么会长,有头有面,一家人又那么齐全。我们插进去,算什么嘛。”文革恨道:“别的事你全没了主意,偏偏这一担,你这么颈硬,我没骨气,我要去找他。”宝姑耐心劝道:“你怎么‘锁’的(傻),就是有亲生父亲,黑燕仔也不会同意你和晓明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有夺夫之怨,哪里就一笑泯恩仇了?!”
  文革不理,真的瞒着母亲去了遗传学研究所,可是所里的人说,最近蔚荣在写书,不大回所里来。
  只好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是宋月盈接待的她,说蔚荣去瑞士开国际遗传学方面的会议,有什么事,能否转告?!宋月盈的态度还算和气,文革在厅里看见他们全家福的照片,可谓温馨美满、其乐融融,心里颇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忍了很久的泪水,成串地滴下来。
  宝姑给文革出主意,先去同学家住几天,总之眼不见,心不烦,等她骂过这阵儿,没意思了,再想办法,晓明这个人,其实还是有情有意。
  自从黑燕仔知道了儿子的事,便不许他再跟文革接触,清早,亲自送儿子上航空公司的班车,傍晚按时在粤剧团大门口等儿子回家。
  晓明没办法,只好坐班车到达远在机场附近的公司,再重新搭公共汽车返回市区,到文革的广告公司找她,两个人跑去偏僻的巷子里泪眼相望。
  年轻人的爱情,常常是不受阻就谈不成,阻力越大,爱情就越突飞猛进。
  阻力有时是孕育爱情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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