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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四十大关,黎渺渺也只好承认自己是老女人了,尽管内心中是千万个不甘不愿。现在什么事都讲证据,脸面就是铁证,眼角的笑纹深重了许多,皮肤泡泡肿肿抗拒化妆似的不肯服贴,假如缺一觉熊猫眼就出现了……同时外出穿套装裙,有意无意注意报端的养生之道,在耳后涂抹香奈尔五号香水,听蔡琴的委婉深切的怀旧歌曲等等等等,无一不是老女人的经典特征。 渺渺是交响乐团的合唱演员,以前学美声学得很辛苦,风雨无阻的去音乐学院上课,又拜名师,早晨五点钟起身嗷嗷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唱出来,结果是偶尔领唱而已,并且那些唱出来的人好像也没怎么样,就算是在国际上拿奖在国内同样吃不开,流行音乐又轻松又造神,天王巨星像飞碟中的人物那样戴着耳机型麦克载歌载舞,宛若霹雳雄风,真刺激啊,人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人都有倦的时候,渺渺也一样,年轻时心气高远,大有孤身走我路,独攀艺术高峰的宏伟志向,现在累了,攀不上去了,但是心气始终保留着。 这股心气也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一方面她这个人身上真是极少世俗的习气,年轻时,同团的演员因为会巴结领导,便像拔萝卜那样从合唱队拔出来独唱,就算有点走音观众也听不出来;还有的人及时放弃美声,模仿邓丽君系口水歌,也在流行歌坛占有一席之地。渺渺坚信的实力以及对艺术赤诚尽管没成全她,但总是人生可宝贵的吧?!但另一方面,她的心气又一次次的让她错过了婚嫁年龄,不是没有人追求渺渺,她也曾对有的男人心仪,然而火星撞地球总是很难,擦肩而过的机率倒是成百上千。她身边的女孩从国内嫁到国外,从穷人嫁到大款,虽不尽如人意,但总是个归宿吧,只有她形单影吊。 渺渺的家也在广州,父母亲是南下干部,现在退休在家。不过渺渺不在家住,团里分给她一间小房,被她布置的情调兮兮,很留得住人那种。每两个礼拜,渺渺会在周末的晚上回家吃晚饭算是探望了父母,她的姐姐和两个弟弟都是拖家带口的,父母亲最喜欢这种大团圆的场面,不管孩子们怎么闹,围着餐桌瞎跑,或狂摇可乐瓶,以它的喷出做武器互相对打,也不管儿媳妇的脸多虚假多难看,把处理价的苹果、八级花茶提回家装样子,父母仍是笑脸盈盈,渺渺真是烦还来不及呢。 市场经济给社会带来了躁动,交响乐团当然也不例外,乐手歌手去星级宾馆演奏或唱夜总会,这还能算新鲜事吗?工资太有限了,奖金时有时无,但渺渺是不会去唱夜总会的,同时人家也未必请她,现在失恋的人听听《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就挺贴切,何必要欣赏《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呢?团里室内小提琴四重奏的演员在意大利薄饼屋认真演出,美妙音乐里飘落着火腿肠味,渺渺是从内心里感觉到疼,为艺术痛心。 没有家累,也没有太强的物质欲,渺渺觉得钱也够花了,平时的演出也不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蔡琴,写诗,看书,她觉得自己活得很高尚。 如果不是老同学沈洁熙的一个电话,渺渺的生活估计是很难改变的。洁熙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活跃分子,宣传队里的台柱,凡事热情热心。她在电话里说,最近老同学、老熟人们在一块策划了一台晚会,名字叫“时代———我们”,像《东方红》史诗那样演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历程。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你来参加吧,你独唱《我爱你中国》,最好也还能兼点别的。 老实说,一开始这消息并没有令渺渺兴备起来,干了这么多年的专业文艺团体,她对业余的小打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权当是帮帮他们吧。不要随便驳老面子,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 排练场是不固定的,据说市里新有学校的体育老师都是这一代人,所以无偿拿出篮球场给大伙排练并非难事。另外有一位同龄人是某银行的办公室主任,他可以免费提供食堂,银行的食堂很大,水磨的地板,挺像回事的。 第一次参加排练就是去食堂,渺渺故意晚到了一个小时,她穿一身湖兰色的套装裙,围着一条白云似的长纱巾,白皮鞋白手袋衬托着她下视的目光,白色是高贵的呀。然而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会场刷的静了下来,人们都向她行注目礼,然后交头接耳……之后她便被隆重的推荐给大家。 食堂里很乱,有的人在练唱,有的人在练诗朗诵,还有一大群人在跳舞,草原上的一伙,海南割胶的一伙,还有一伙老老的少先队员,各自跟着音乐跳跃,转圈子,看上去手忙脚乱。没有人理会渺渺的到来。 一个穿着蒙古服的女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脑门上还裹着金黄色的皱巴巴的绸布,渺渺辨认了一阵儿才确定是沈洁熙,要不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洁熙的脸也旧了,不穿蒙古袍还好,扎了宽腰带特别的见粗,要知道她从前也就是碗口大的腰身。 洁熙道:“你怎么才来呀,快快快,蒙古舞还缺一个伴舞,就是你了。”边说边拉着渺渺走,渺渺想解释塞车什么的,显然洁熙也不要听,以为她会夸奖自己优雅的服饰,洁熙根本就没有完整的打量过她,只把她拉到队列前,当着两排蒙古大嫂的面,叫她脱掉高跟鞋,准备学舞练舞。 这是洁熙一惯的风格:不由分说。但这不是渺渺的风格,没等她为难的表情显现出来,洁熙已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你忘了小时候你当值日生,检查我们剪没剪指甲,脸板的像小板凳似的。” 洁熙拉渺渺坐下:“别老那么架着,你看看这次参加演出的人,总经理就一打,其他的什么科长、处长、局长多了去了,专业文艺团体的也有。”洁熙随便说了几个人名,确实也是掷地有声,渺渺看着诗朗诵的那个人眼熟,洁熙道:“蓝濛啊,你不记得蓝濛了?!” 天哪,渺渺真要目瞪口呆了。年轻的时候,蓝濛是她的偶像,他比她高两届,那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红卫兵组织里的宣传部长,一手好字好文章,还是《红卫兵组歌》里的领唱,声音不仅深厚、宏亮、还充满磁性。那时候渺渺是小屁孩儿,连跟人家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吟着诗句来回踱步,整个的沉醉在诗句之中了。 他也明显见老了,不然渺渺怎会没认出他来。他头发稀少,腹部微微凹起,但他身上的英气和魅力仍依稀可见。渺渺正在发呆之际,洁熙听到蒙古舞曲,一点铺垫也没有,如同骏马般的飞驰到队列里,她握缰的动作颇为夸张,简直让渺渺都心动了。 渺渺和洁熙倒是始终保持着联系,洁熙的性格是什么也拉不下,吃屎都要赶上热乎的。当年她考上电视台,那时的电视节目还很幼稚,没有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个个都是二把刀。洁熙主持少儿节目,成为众所周知的洁熙姐姐。早不早的,她就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成了家,把那人夸成三浦友和,住在简易的桶子楼里,渺渺还去做过客,在公用厨房下鸡蛋面吃。洁熙的丈夫扛煤气回来,渺渺就以为他是煤气公司的小跑腿儿,把三浦友和缩小三号都比这人魁伟,五官又挤在一块,真正货不对扳。 他们很快就离了婚,这场婚姻的结果是洁熙身边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沈晓燕,其他的,根本是雁过无痕。 后来很长一般时间,洁熙没有消息。渺渺听人说她嫁了个日本有钱佬。再后来,果然接到洁熙从横滨打来的长途电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哭。幸亏渺渺了解她,没有太认真,对洁熙你就是不能太认真,当年她跟晓燕爸爸离婚,渺渺陪伴她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后来她全忘了,渺渺提起来,她整个一个茫然,在记忆中搜索良久仍没有印象。这种女人也好怎么活都不会凄凄艾艾,换上渺渺,全部都成了刻骨铭心的东西,是生命中的行李,丢不掉的。 再见到她,真的是光彩照人,地道一个东洋女人,脸上白白粉粉,淡茶色的大墨镜,闰朱色的至膝外套,配短短的同色一步裙,脖上系着小方丝巾,栗皮色的碎花,图案精美,至少是女人人见人爱的那种。洁熙派出来的名片,也是什么株式会社之类,在五星级大酒店设办事处。 如果洁熙能做生意,那全国人民都成企业家了,渺渺总是这么想。 最终,渺渺还是答应了学蒙古舞,洁熙教她的时候,有七八个热心围过来,纠正她不规范的动作,连同洁熙的一块纠正。尤其一个工商管理局的副处长,女人男相,那股严肃劲儿仿佛查到了假冒伪劣产品,其实她的动作怎么会比洁熙和渺渺谐调?洁熙搞文艺的时候她在哪儿呢?!渺渺到现在每天练功上形体课,真是正规军遇上了土八路,讲都讲不清了。 见渺渺挂着脸,洁熙小声劝她道:“她们就是热心,想把晚会搞好,有一次星期天约我出来,我以为是一块练呢,结果八个人一起辅导我,我也没生气。”渺渺撇撇嘴道:“你当然不生气了,什么事说忘就忘。”洁熙笑道:“不开心的事我记那么清楚干吗?要不我永远快乐永远年轻呢?!你呀,就剩下一个端庄了。” 这一天练下来的结果是,黎渺渺回自己的住处时累的提着高跟鞋和白丝巾上楼。有个邻居见到她忙道:“排队挤体育彩票去了吧?!告诉你还真有中的,我认识一个,中了部桑塔纳……”渺渺没怎么搭理她,回到房间把鞋一扔,心想,他奶奶个熊,我身边的人也太不了解我了,就凭我黎渺渺,会去买什么彩票吗?! 不知怎么回事,怀旧晚会的那些业余排练场就像安了磁铁似的,吸引着渺渺一天到晚的往那里跑。 这也是她始料不及的,有一天她也搞不清在哪个学校的操场练队形,一会两排,一会四排,一会分八字……头都晕了,到底她也不是搞舞蹈的。忽听有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二姨你在这儿干吗?”定睛一看竟是姐姐的女儿,真让她感到失态,姐姐的女儿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蒙古舞,渺渺还多担任了两个歌曲的伴舞。比洁熙少,洁熙舞着上场就八次,还不包括女声小合唱。 可能是蓝的原因吧。 蓝濛注意到渺渺是第一次连排,渺渺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练功服,雪青色的毛线护踝,因为前后左右的伴舞都胖的像地主婆,她就显得格外超凡脱俗,身材匀称,没怎么变形,看上去典雅、利落。渺渺在队列里不说是鹤立鸡群,至少也是最打眼的一个,洁熙根本就找不着了。 后来轮到渺渺唱歌,简直把在场的人都给震了,就是那首《我爱你中国》,被她唱得行云流水,高音如峻岭翠柏,深厚如大地胸怀,欢快的时候是牧童的响笛,花腔的是百灵鸟的啼鸣。所有的人都被她的歌声降服了,其中当然也包括蓝濛。 节目在一个接一个的过场,蓝濛的诗朗诵在前面已经结束了,还有就是收场前再昂扬一家伙。连排是临时借的友谊剧院,没有演出抽空用一下。 下场的人都舍不得走,坐在观众席里看热闹,其实也看过多少遍了,还是情不自禁的回味。蓝濛像是无意间踱到渺渺跟前:“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不等渺渺回话,洁熙像抢答智力题似的答道:“她也是我们学校的,跟我同班,还是你的崇拜者呢!”这有点让渺渺的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洁熙一眼,蓝濛没说什么,只是宽厚的笑笑。 晚上,渺渺和洁熙一块去吃东北菜。洁熙和以往一样,一惊一乍道:“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架着,蓝濛刚离了婚是钻石王老五,我这不是一下就把你们的距离拉近了吗?!”渺渺在心里吃了一惊,莫非是我的缘份姗姗来迟的念头闪电一样的在她的脑海中掠过,但她的脸上却是超常的平静:“那时他身边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莉的女孩,两人如胶似漆的……”洁熙道:“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后来蓝被定成三种人,什么莉早就跑了,他被下放到了梅县,还真有痴情的,他们班一个女同学夏卫红,就是那个黑黑的大嘴巴,人特别进步那个,跟他去了梅县,不久两个人就结婚了。人家都说夏卫红,原来蓝濛爱的也不是你,你犯哪门子贱啊,就算是英雄救美也不是这么个救法,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夏卫红亏了,挺进步一个团支书一直窝在下面,前两年两口子才调回来。” “回来就把人家给扔了,也太不仗义了吧?!”渺渺一边吃醋溜土豆丝,说话也那个味的。洁熙叹道:“没有爱嘛,你说能怎么着,一个大儿子,这么老高,住读了,两个人更没话了。蓝濛跟你一样,是心气高的人,不甘心总没错吧?!”渺渺语气淡淡的:“那他老婆怎么办?!这个岁数了,谁还会多看她一眼?!”洁熙道:“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啊,别人为你当年吃了亏,日后就有回报,有人感恩戴德一辈子。蓝濛就跟我说,他最受不了别人总觉着他这辈子全是沾夏卫红的光。这也真是个悲剧,夏卫红为了爱吃了不少苦,偏偏离她最近的蓝濛不领情,蓝濛还觉着自己拯救了夏卫红呢,因为他没有爱,全是牺牲。”渺渺不愤道:“那他当初就别结婚啊,又没有人逼他。” “咱俩就别较劲了,”洁熙笑道,她和渺渺之间的鲫鱼萝卜丝汤大口大口的喷着热气,一团一团的白雾笼罩着彼此的脸,活生生的镜头像在柔光镜里一样,让人顿感时光倒流,她们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美好啊,哪怕是一次一次的犯错误,惹麻烦,伤心,落泪,做白日梦……其实青春最让人留恋的不是紧绷的皮肤和苗条的身材,恰恰是犯错误的专利啊。洁熙继续说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管怎么说,蓝濛也算条汉子,如果他不跟夏卫红离婚,又在外面包小蜜,谁也不会指责他,不会担忘恩负义的臭名,可他没这么做,至少他不虚伪。” 这样一说,渺渺也就无言以对了。不过她想,洁熙成年在日本。回来的时间也不长,反而比她知道的事多,可见她是小楼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 临分手的时候,洁熙问渺渺:“你到底觉得蓝濛怎么样嘛?!我也好给你创造机会。”渺渺装傻道:“什么怎么样?!”洁熙意味深长的笑了,拍拍渺渺的后背,“我知道了。” 有人说,现在的中国,最温情的地方是最市场经济的。这话一点也没错,“忆苦思甜大杂院”也好,“老三届”也好,饭店开得火火的,仔细一想均是温柔一刀,更不多说豪华旅游和激情夜总会了,哪儿哪儿不是你要温情我要钱?!渺渺以为《时代———我们》怀旧晚会是一方净土,然而她错了。 晚会挖掘到一个同龄人,女性,是外资公司驻中国的总代理,年产值上亿,真正是财大气粗。组委会煞有介事的请她出来试唱,她是颤抖型金属女高音,声调一高便气若游丝,人仿佛在寒风中打战,发出一种利器划玻璃的动静。但组委会的人像排练好了一样,交口称赞、叹为观止,认为这个独唱不上,晚会将黯然失色。 这个女人姓吴,人称吴女士,体态雍容华贵,戴一副白金边的水晶眼镜。头发梳的跟宋庆龄一样,喜欢穿黑长裙,裙裾在高跟鞋的跟部磨来荡去,像《蓝色的多瑙河》。吴女士决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演出,她独唱的曲目是《我爱你中国》。每个人都有看家的本事,她觉得自己唱这首歌经验丰富。 本来也没有什么,黎渺渺可以唱其它的歌。但渺渺受不了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因为吴女士同时给晚会赞助五十万元,大伙就都跑来做她的工作,好像是她影响了晚会的质量。组委会居然有人说,你要是不愿意换歌,那就别唱了,我们现在是节目多挤不下。这是硬的,软的,就更多了,谦让一下吧,你是专业水平,唱什么歌都是专业水平,跟业余的争歌,没多大意思。 黎渺渺心想,我也没说不同意把歌让给她啊,不就一首歌嘛,又不是出国演出,就是出国演出,一次去朝鲜,一次去埃及,全团人都上上下下勤走动,生怕漏掉点什么消息,生怕自己去不成,渺渺也没像热锅上的蚂蚁,照样不动声色。渺渺挺佩服自己这点的,关键的时候沉得住气,没有什么事是特别了不起的。 可是这次她真是有点愤怒了,不就是五十万块钱吗?怎么这些人的嘴脸全部都变了,什么温情、怀旧、高水准,这时全成了屁,居然假设出情况来威胁她。晚会的天幕上还设计着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两个抱和平鸽的孩子……不如挂上金元宝还实事求是一些。 渺渺越想越生气,自然板着面孔不说话,组委会对她的误会更深了。“不就是个合唱队的演员吗?架式也拉得太大,惹不了了?!”“人家说老姑娘都挺怪的,要不然剩不下。”“谁拉她来的?沈洁熙,那人就有病,晚会成她娱乐场了,逮谁让谁来,要不节目能跟下蛋似的,越来越多。”“全是些不相干的人,环卫局、计生办,胖的跟地主婆似的,吴女士这样的,一个找不着。叫她家的日本鬼子赞助赞助,她一口咬定他没钱。”……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渺渺泪洒衣襟,决定退出演出,质本洁来还洁去,决不与市侩为伍。洁熙就一点也不生气,乐融融的劝渺渺,“人家五十万唱一首歌还不能任挑任选吗?就像你有一百万,不就办独唱音乐会了吗?还能总在合唱队里熬着?!你要是这么一走,倒显得你小气了?!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渺渺心想也对,但胸中的恶气还是不吐不快。 这时,蓝挺身而出了,他既不是组委会的,也不是导演组的,所以他能站出来说话特别可贵。他找到了一个这类人差不多都在场的机会,他说,我们到底是怀旧还是募捐?是追忆一代人的足迹还是大伙一块陪有钱的太太唱卡拉OK?!办晚会当然需要资金,但终极目标不是赚钱吧?!如果要牺牲晚会的质量来赚钱,我们又何必打那么崇高温情的旗号,用我们的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名利,这太残酷了吧?! 他的话让排练场安静了数分钟,最受感动的当然是渺渺了,她觉得他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而且其中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或者吴女士,避免了把一个原则问题吵成了家长里短。渺渺突然释然了,真的,就是给她时间和机会叫她尽情倾诉,她也说不出来这么让人荡气回肠的话,所以她的目光一直投向蓝。 大伙开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都知道蓝说这段话的起因和针对的事件。可是时代到底变了,那种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场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除了直销现场会、原始股……钱与健身或许还有这个魔力。虚化的慷慨陈词怎么可能让人长久的热血沸腾?有人心想,恐怕只有在这种时候,蓝才能重温昔日的光辉吧。 组委会里有个瓦刀脸的中年人,同时还是舞蹈编导,有点核心人物的感觉,他很少笑,一张仿高仓健铁面风格的脸。他站起身来,没有应对蓝那番话的意思。他说,吴女士的歌一定要唱,而且也一定要唱《我爱你中国》,因为吴女士的五十万已经派了用场,用于压制光碟,光碟将随票奉送,同时晚会轰动之后,市场上很可能需要大量的光碟,要知道同龄人比起追星族只会多不会少! 他的话引起了经久不衰的掌声。 是这种态势把两颗孤独的心推到了一起。 蓝也同意洁熙的意见,渺渺不能退出演出,太抬举那伙人了,又有点小题大作,他帮渺渺找了一首歌,谷建芬的《那就是我》,渺渺一唱,蛮好。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渺渺要请蓝吃潮州菜,蓝欣然接受,但提议到远洋宾馆的揽月阁吃西式套餐,又清静又便宜,情调便不用谈了,去了就知道。 那个傍晚的揽月阁,一桌客人也没有,好像精心收拾停当专门等他们来似的,墨绿色的格子台布,上面放一个通体透明的方口玻璃花樽,一把鲜百合插在里面,连水中的根都是美的,青条条的翠绿,纤嫩的几乎半透明。花儿盛开,蕊子是动人的鹅黄,蜜蜜绒绒的,把女人形容成花就对了,渺渺就觉得自己是一株百合。 餐厅的一面是落地玻璃窗,窗外连着长方形的大阳台,出到阳台可以俯瞰羊城美景,是二十八层楼的高度。既便是相对面坐着吃饭,也可以观望到夜晚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光。渺渺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来了才感觉到久违,她也知道经济社会了,这一类的场所越来越多,可她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是凭添惆怅吗? 渺渺是一个讲感觉的人,讲到一把岁数了还在讲。她今天的感觉很好,因为心情,也因为自我调适。她没有穿套装裙,而是穿了一条从上到下系着一排扣子的牛仔连衣裙,雨过天晴色,样式简约,除了小翻领外,上身部分有两个明兜,就这样,布质十分柔软,还是她出国演出时买的呢。曾有一段时间是她的最爱,后来也不是这条裙子失宠,而是她自己渐渐不自信了,并且团里也有的人开玩笑说,黎渺渺,你穿这条裙子,后面看是想犯罪,前面看……那人不说了,渺渺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是“往后退”就是“准备防卫”,她也懒得计较了。她今天穿这条裙子化了点淡妆,又是晚上,看上去就不觉得不和谐。 香水她用的是“毒药”,香奈尔五号太提醒人了,她希望自己暂时忘记年龄,这样她会显得自信一些。 蓝要了两个套餐,之后服务员送来两小杯杜松子酒,说是饭店送的,让人有一点小小的惊喜。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些客人进来了。 喝罗宋汤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松弛下来,聊天他们还是有许多话题的。蓝其实并不怎么特别喜欢年轻女孩,那种青苹果是专门给大款们预备下的,一方有钱,一方撒娇,哄是乐趣,发嗲是兑现的武器,谈笑间有人心甘情愿的花,有人高高兴兴的得,不是挺好嘛。蓝是没有闲钱挥霍的,他知道自己的魅力要在谈话中显现出来,而只有上年纪的女人才能做谈话对手啊,像渺渺这样优雅的有点做作的女人,特别注意生活情趣又无人欣赏,无形中就变成了蓝尽情发挥的舞台。 蓝活得既不轻松也不快乐,调回广州,还是以前的老同学费九牛二虎之力,跑了一年零八个月,才算离开梅县,调进广州市政府的名城办公室。这种单位一听就是没戏的,就是要把广州市建设成历史文化名城,但实际作用呢?规划有规划局,圈地有国土局,城市建设有城市建设局,保护文物有文化局……名城办是干什么的,连名城办自己的同志也说不清。 单位虽不好,但蓝还分到一套旧房,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离婚后,住房归了夏卫红和儿子,他就在办公室里搭了张床,过上了单身日子。 夏卫红对他是特别的恨,这种恨已经不可能转化为争吵了,因为无论是怎样的争吵也都还含有爱的成份,夏卫红的恨是不理,偶尔也会虎视耽耽的瞪着他,有一次,他们创造了三个月不说一句话的记录,包括生活用语。夏卫红本来也是可以走上仕途的,她天生就是一付女干部的形象,但是拖了个蓝濛,组织上就考虑别人了。 当初要爱情不要官是她自己的选择,但随着岁月流逝,她发现蓝濛并不爱她,一直以为生活是魔术,像文艺作品里展示的那样,你张开双臂打开胸襟,十年二十年的捂一块石头,它就会化作一缕柔情。但在夏卫红身上这一点并没有灵验。蓝濛是规矩人,他也不会去寻花问柳,何况他一生都在失意之中,也没那个心境。可他不爱她这是真的,看着她辛苦他不心疼,而且不是故意的是本能,至于夫妻生活,他早就碰都不碰她。 所有的这一切,一点一点的积淀着,夏卫红也没法向人哭诉,她的父母因为她和蓝濛结婚闹得跟她断绝关系。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变成了仇恨。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夜幕低垂,窗外的景色化作万家灯火。餐厅里熄了大灯,为每个桌子送来了烛台,红烛泪凝,令每个人心中升起似水柔情。这时候怎么能没有音乐呢?渺渺叫来服务员问道:“怎么这里有钢琴却没有人演奏呢?”服务员笑道,“原来是有的,但后来客人太少,我们也就不请人演奏了”。渺渺道:“你去跟经理说说,我想为这位先生唱首歌,我是交响乐团唱歌的。” 服务员去了一会儿转来,莞尔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式,渺渺便起身随她过去了。 渺渺坐在钢琴前静默了一会儿,显出了她是专业人士的素养,紧接着,叮叮咚咚的琴声从她细长的指尖下跳出,并且在餐厅里弥漫,盘旋。她唱了一首旧歌《桑塔露琪娅》,歌声,连同她优雅的姿态一下子就把蓝濛迷倒了,蓝濛觉得渺渺实在是解风情,包括她的衣饰、体香、歌曲,回眸一笑,无一不让他砰然心动。 那晚,在揽月阁的阳台上欣赏灯河夜景,渺渺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灿烂的星光把她吸引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城市被污染的没有星星了呢……真是好久好久没看过星星了……”她说着,蓝濛也抬起头来陪她观望,似乎是无意的,蓝濛把他的手臂轻轻搭在渺渺肩上,渺渺幸福的几乎昏厥过去。 给怀旧晚会制作光蝶的是仟黛音像公司,艺术总监叫江之邮,那天他来看节目,派头大的不得了,首先是他自己,披肩发,又穿一身黑,挺冷峻的,其他前呼后拥的人全是奇装异服,新新人类。在中国搞艺术,人要怪起来,你是芸芸众生,那还搞什么音乐?芸芸众生看你跟平常人似的,也怀疑你的能力。 《时代———我们》决定制作光蝶,许多小公司闻风而动,连国营的音像、唱片公司也来接洽,为赚钱你叫他承诺什么都行。组委会的瓦刀脸说,小公司不行,我们晚会的演员都老成牛鬼蛇神了,录像制作再不讲究一点,怎么珍藏怎么卖?!所以他宁可倒过来求最牛气的音像公司。 仟黛公司是首屈一指的大哥大地位,曾经推出的歌星已经家喻户晓,至今活跃在歌坛,他们的成绩有目共睹,同时也是仟黛的活广告,吸引着无数发明星梦的青年趋之若鹜。 江之邮虽然是同龄人,但他一点不醉心于怀旧节目。在他看来,一头扎进这里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现实生活中比较失意的人,他们总是希望在缅怀过去的光辉历程中找到现在已变得模糊不清的位置,是一种成人式的造梦,你以为他们想感动别人那就错了,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感动自己。另一种是暴发户,发了财生怕别人不知道,到处显摆,做出救世主的样子,要不就是让旧时的同学、情人惊叹的目瞪口呆。百事缠身、公务繁忙又活得很充实的人怀旧只可能是偶尔,一瞬,不会没完没了,或者闹出特别大的动静。 所以,江之邮对这场怀旧晚会并没有什么创作欲望,再说他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耳朵、眼睛都变得娇气了,声音中的瑕疵,形象中哪怕是一点点的不美,他甚至会有生理反应,立刻变得烦燥,发邪火,你让他对着一伙老年人,他能有什么情绪。可这件事人托人求到他头上,他也实在没法推干净,钱又赚不多,活儿还挺累。江之邮看节目的时候,从头到尾冷着脸。演出人员是尽了力了。 瓦刀脸和组委会的其他人围着他团团转。 黎渺渺唱完歌,下了场一个人坐在观众席里休息,她现在喜欢一个人呆着,每逢这种时刻便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曾经,她也不只一次的设计过自己的爱情,都是水深火热脱三层皮那种,想不到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和蓝濛就像上辈子的情人,彼此欣赏,彼此爱怜,只是今生今世续上缘罢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大大咧咧的坐在她身边,还把两只脚架到前面的椅子背上。渺渺定睛一看,原来是江之邮,江之邮冲她深情一笑,渺渺道,“你多久没笑过了?!怪吓人的。”江之邮不说话,一只胳膊搭到渺渺坐的椅背上,渺渺夸张的往身后看了一眼。江之邮笑道:“别紧张,我现在玩同性恋了,你瞧我们那位……”他冲远处的一个清秀男孩子努努嘴。那个腼腆的男孩子似乎有感应似的,这时也抬起头来回望江之邮,飞过来一道眼风。 渺渺不以为然道:“真看不出来,你花小姑娘还有够的时候。”江之邮道:“那得怪你啊,你是唯一拒绝过我的女人,落下心理变态的病根。”渺渺呸道:“别不要脸了,我看你是玩女孩子玩腻了想换换口味。”江之邮放下脸来正色道:“你说的还真没错,他妈的现在的女孩子,声音跟鸭子叫似的就想为艺术献身,就是好歌手,能让我临幸一次,别提多开心了。”渺渺不屑道:“江之邮,你改成花生油的油得了。” 到哪儿都是一道最酷的风景的江之邮,唯有在黎渺渺跟前风光不起来,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交响乐团舞美队的音响师,一心一意追求渺渺,只落得一个单相思的结果。后来他去了音乐学校作曲系进修,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去向不明,最终还是在流行乐坛浮头,成为这个领域的一匹黑马,他作的原创歌曲不仅能捧红歌星,更能在普罗大众中广为传唱,他的旋律感、节奏感总是在歌曲中天才性的超常发挥。除此之外,他在包装歌手方面还有颇为独到之处,他绝不会盲目崇拜香港的音像公司,他们只善于包装香港歌手,对大陆歌手毫无经验,让伟大的毛阿敏去唱《丢手娟》,只能让这个歌手速朽。他是度身订造的高手,懂得全方位的去感受一个新人,所以他负责策划的MTV,从音乐到造型既新意又是个性化的,曾在中央电视台获得金奖。 从此他的名声大振,不仅被国内的资深人士看好,连香港人看中的大陆歌星也会找他来做。江之邮,不再是当年埋头在角落里摆弄音响器材的那个默默无名的青年了。 这时,瓦刀脸从远处走了过来,江之邮的脚仍翘的老高,低声对渺渺道:“就这鸟蛋,当年还是《红卫兵万岁》的编导?我操,那时候也太缺乏人才了。”渺渺没说话,想笑,江之邮又道,“给一老红军当了女婿,比他妈干部子女还牛,真叫我看不上。他策划这个晚会,不就是为了钱吗?!还口口声声留住一种精神,我操。”瓦刀脸已经走到跟前了,恭敬道:“江总监,有些事我们再商量一下吧。”江之邮没表情道:“不用商量了。彩排的时候录像,就这么定了。”瓦刀脸忙道,“那好那好,可有些具体的事……”他放缓语气,看了渺渺一眼,渺渺想起身离去,却被江之邮的手按住,他对瓦刀脸笑道:“有事就跟我前妻说吧。”说完拍拍渺渺的肩膀离去了,跟他来的那伙人早就哈哈不止,忙不迭的跟着溜了。 剩下瓦刀脸和黎渺渺,渺渺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心里还是很解气的,渺渺具备一切女人的弱点,敏感、自恋、虚荣心强,这回江之邮,很满足了一下她的虚荣心。同时,江之邮跟她聊天,蓝濛也看见了,一个劲的跟渺渺打听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渺渺奇怪道:“你对名人也有兴趣?”蓝濛笑道:“小傻瓜,我是对你有兴趣,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有兴趣。”说的渺渺心里麻醉醉的。 渺渺回到住处,心情很靓,不觉还是要听蔡琴,蔡琴唱道: “经过了那些无奈和期待, 我好高兴有了自己的将来。” 听着听着,渺渺便有了一种冲动,这是一种创作冲动呀,长久以来,渺渺都觉得自己极有才华,可是她的感情之路太坎坷了,整个影响了她施展自己的才华。她以前就曾自己作词作曲,今天见到江之邮,更加强了她对自己的信心。江之邮不是什么科班出身,她跟名师学唱的时候,江之邮还在仓库里卷电线呢。 渺渺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发黄、废弃、又没舍得丢掉的手稿,在台灯下打着拍子哼起来,有些的确已过时了,但有些委婉缠绵的东西还是让她感动了。她想,整理一下这些曲目,再创作一些新的,合到一块她来演唱,让江之邮策划成光蝶,没准儿就是一鸣惊人的事。现在她深切的感受到,没有爱情就没有事业,至少对女人是这么回事,有了爱情的她,心境完全不同了,可以充满激情的发挥自己的光和热。 渺渺从心里感激洁熙,是她的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遇上了她生命中必定出现的男人,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一连数日,渺渺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晚上她伏案作词作曲,白天便去琴房试唱修改,她真快乐的都要疯狂了。 想当年,江之邮追她的时候她正含苞欲放。 和许多女孩子一样,渺渺怎么可能在江之邮身边停下脚步呢?那时候最兴的是找干部子弟,就像现在时兴找大款、吃海鲜,配带大哥大。而搞文艺的女孩子,恰恰又是干部子弟们的首选,有人给渺渺介绍了一位大干部的儿子,人称老金,老金就是相貌老成,所以上小学时就被人叫作老金,老金的爸爸是省级干部,家中有五个小孩,老金排行第三,所以也会有一起玩大的朋友叫他金三。 江之邮的父母是知识分子,那时说不响。江之邮追求女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抄歌,把渺渺爱唱的所有的歌,不分中外的抄在一个硬壳本上,字迹工整,符号分明,谁见了都会爱不释手。 可是,一个歌本是无法打动渺渺的。那时的渺渺,觉得老金不错,身上没有多少大干部子弟的气息和毛病,比如夸夸其谈,或者风流纨绔。他在轻工局工作,经常能搞到一些抢手货,对渺渺也不错。 不久,老金的父亲升了半级调到外省,家里没一个小孩愿意离开广州跟他去,所以只有老金的母亲陪着高官上任去了。剩下的家宅分成三处公寓式套房给前面三个孩子,后面两个小的跟着老大老二过。老金没结婚就有了一套大两房一厅,这就是当年特权的象征。 很自然的,每逢周末,渺渺说是回家,其实去了老金那里,直到星期天晚上才回团,心想这辈子就跟着老金过了,没怎么思想斗争就跟他在一块了。那时周末,团门口也会停不少轿车:红旗、伏尔加、上海、华沙……都说时代不同了,的确时代不同了,但所发生的事还不都一样,只是门口的车变成了奔驰、凌志、皇冠、雅阁。 最后的分手是无痛而终。 老金的骨子里到底还有八旗遗风,他养了一阳台的鸽子和一只大猫。鸽子屎臭倒还能忍,他逢休息日就去自由市场买鸽子的口粮,谷子豆子什么的,有时一处口粮不好,要跑好几个自由市场。渺渺一个星期才来一回,经常凉在那里大半天见不着他人。这还事小,他的大猫,不知是洗的不勤还是怎么回事,身上有看不见的虱子,渺渺对这东西过敏,身上腿上起满了疙瘩,痒的让人活不下去,跟老金说了好几回,他就是舍不得大猫送人。 以往渺渺有个头痛脑热的,老金不太上心,渺渺原谅他是高干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没断过保姆,不晓得关心人心疼人,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儿,他怎么对鸽子和猫那么好啊,那么细致周到啊。以后就老为这事吵架,吵归吵,老金没有丝毫的改变,有一回,老金病了,吃了感冒药昏睡过去,醒来时靠床的窗户台上站了一排鸽子,静静地望着他,大猫也缩在他的脚跟处,充满怜爱的看他,这情景让老金感动的热泪盈眶。 再吵下去也没意思了。渺渺决定离开老金,带着一身两腿风疙瘩。她一连好几个星期没到老金那,奇怪的是老金也没来找她。 随着时间的流逝,江之邮给她抄的歌本还在,可是她和老金的那一段感情,什么也没留下,早已无迹可寻了。 一连串的夜战使渺渺熬红了眼睛,总算是把曲目都整理出来了,她相信江之邮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这一天,团里集合开大会,已经有三个月没集中过了,国家养起来的专业文艺团体,上面全额拨款,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怎么能如此放弃呢?!但放在现在,团里集中开会变得不正常了,如果已宣布过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再开会可能就是有人要下岗了。 不会是出国演出,现在出去也是挑民族乐团,不是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吗? 不过今天开会,大伙得到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上级领导将拨一百多万元,搞一台大型交响乐伴奏的组歌《春天的故事》,要求气势恢宏,场面壮观,唱出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走过的足迹。领导上号召大家全力以赴,以精湛的艺术功力完成好这个政治任务,并让这一组歌成为交响乐团的保留节目,等到建国五十周年的时候,到北京去演出,献礼。 这一消息使大伙激动的鼓起掌来。 领导上还说,现在的曲目正在配器,很快全团就要投入紧张的排练之中了,希望大伙不要熬夜搞“第二产业”了,收收心。同行们都说,晚上星级酒店里全是交响乐团挣外快的人,听说有些演奏员圣诞节那个晚上连赶三场……话没说完,好些人开始哈欠连天,其中也包括黎渺渺。 会后合唱队的队长也找到渺渺:“最近,你可野的没边了啊。”他边说边冷眼打量渺渺,好像她脸上能看出什么破绽来。渺渺不吭气,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这是渺渺早已摸透的,只要你给队长陪笑脸,做出诚慌诚恐的样子,他就开始劈头盖脸的批判你,给你上课。什么毛病?!队长此刻慈父一般的说道:“渺渺,业务上一是要抓紧,这次组歌的第二部份《惊雷颂》是你的领唱。”说完还语重心长的拍了渺渺的肩膀,他走了老半天,渺渺一直站在原地微笑。 鸿运当头,她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在激昂的音乐声中,洁熙凌空一跃,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她微扬着下巴,神情饱满自信,但脚底下却不听话的打晃,幸亏她在后排,情况好一点。洁熙心想,在家我也没少练这个动作,怎么一上台就跟摆钟似的,一秒钟不动都坚持不了。 伴舞也不能贪多,热情虽然是好的,但是贪多嚼不烂,洁熙是个迷糊,从小就丢三拉四的,现在怎么说也有年纪了,伴舞的动作记不住,连排的时候总是窜场,在千人所指的情况下被换到后排。 她也不敢生气了,非常抱歉的表情。 今天排练结束的比较早,洁熙找到渺渺,一边摘掉《椰林晨曲》头上的顶灯一边说道:“今晚到我们家吃饭去吧……我再约上他,给你们撮合撮合。”洁熙用眼风扫了蓝濛一下,他正在不远处跟人说话。渺渺没出声,脸刷的一下红了。洁熙以为她不好意思却又满心顾虑,高高兴兴的去找蓝濛了。 其实,渺渺是觉得她跟蓝濛发展的太快了,快的她自己也想不到,快的她不好意思向洁熙说明,快得令她回想起来会脸红心跳。 那天晚上他们在揽月阁的阳台欣赏完夜色,情绪都已经培养到那个火候了,谁都不愿意退却,最后决定就在远洋宾馆开房。以前,本市的身份证是不能在宾馆开房的,可是现在生意难做,在宾馆包钟都行,只要有身份证商家也就不深究了。 以八折的价钱开了一间标准房,设备一应俱全,床单、枕头洁白干净。开始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个节目似乎过分浪漫了一点,他们毕竟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说两个人都很久没做这件事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激情?还能不能做好? 蓝濛去洗澡的时候,渺渺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觉得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蓝濛曾是她的偶像,至今身上仍有深沉、神秘的光彩,如果她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心理障碍的话,那就是她渴望他的爱,她等待的实在太久了,她需要这种做梦的感觉啊。蓝濛没有钱,吃饭、开房都是渺渺花的钱,但她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爱情是最高尚的,谁花钱都一样,渺渺也从没有要去花男人的钱的想法,如果要花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当然,好像她也没碰到过什么太有钱的人。 当渺渺进了浴室,这里面已经有了蓝濛的气息,那种没办法用语言表达的,陌生的,男人的,性感的气息,渺渺闭上眼睛,沉浸在玫瑰色的幻想里。她慢慢地把头伸进莲蓬头下,细密的水柱顿时包围了她,她的肌肤依旧柔软、细致,花在凋落之前是最美的,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还好,他们相遇了。 其实蓝濛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的感情实在压抑的太久了。从第一天开始跟夏卫红共同生活起,他就是草草了事,并不深究个中滋味。后来年纪大了,这种事越做越少直到停止,他怀疑自己会不会阳痿?正在这时,渺渺从浴室里出来了,裸身只围了一条大浴巾,跟夏卫红相比,渺渺才是真正的女人,她脸色绯红,头发上淌着水珠,浑身散发着茉莉花的香气……蓝濛觉得自己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他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渺渺。 他们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火山爆发一样猛烈,任何干柴烈火、旱禾逢雨这样的通俗词汇都无法描述他们此时此刻的需求和感受。人有时是极其贪婪的,他们从床上滚到地上……最终蓝濛大汗淋漓而渺渺喜极而泣,那种大幅度的喘息包裹着时隐时现的哭声是他们的结束曲。 黎明的时候,他们又做了一次,这次比较从容,节奏感掌握的恰到好处,彼此都找到了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他们真是太对得起这间八折的标准客房了。 这个浪漫之夜以后,蓝濛曾经两次光顾渺渺的小屋,这里虽然没有宾馆的条件好,但是温馨有人气,同时有偷偷摸摸、惊恐万状的罪恶感,这无疑都是激发性欲的春药,令他们一发而不可收拾。 回想自己的邪恶,渺渺觉得那简直就是白开水,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不是她今天碰到了蓝濛,她以为男女之情就是那么回事,她真不知道还会产生出山崩地裂的力量。这太不可思议了。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在洁熙面前脸红,也不愿意做羞涩状被洁熙撮合,那不是演戏吗?可是洁熙太热情,她有时在生活中承担的角色根本让人没法拒绝。 洁熙的家住在一个空间很大又有园林式建筑的小区,树木和草地修剪的过分人工化了。这是一个高尚小区,寸土寸金,封闭式管理,门卫保安穿着统一制服,长相都是经过挑选的,至少不能让有钱人感到不顺眼。住宅区里有假山、喷水池和回廊亭台,还有自己的健身场所和俱乐部,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有钱真好的神情。 住所是复式结构,面积超大,装修精美,据说是洁熙从日本带回来的图纸。 正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钢琴上摆着洁熙年轻时的艳照。家具是浅米色,北欧风情,简洁洋派,有一面墙用的是仿古红砖,倒是独具特色,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一伙穿灰棉袄、扎军腰带的抗大学员在引吭高歌,八路军战士的青春风采使他们显得格外朝气蓬勃,女孩子梳着小刷子,男孩子是平头,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幅画的色彩并不丰富,灰白的调子,也不是什么激烈的场景。但谁都会在这幅画的面前驻足,内心里激动不已。 蓝濛是第一次到洁熙家来,所以他才会说道:“洁熙你在家里抗日,你那位就没意见啊?!”洁熙笑道:“他懂什么?他要是懂那就好办了。”渺渺到这边来过,可她从未见过洁熙的丈夫,家里也没有一张他的照片,问洁熙他们过得怎么样?洁熙不是含含糊糊就是微笑,然后说你看见什么就相信什么吧。 看见什么了?豪宅,艺术的氛围,和式的茶道和风铃?相信什么?幸福家庭?!渺渺突然觉得洁熙一点都不简单,她像什么都藏不住似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她绝对不悲苦,但是否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就没人知道了,她幸福吗?!洁熙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洁熙泡好了一壶碧螺春,见蓝濛和渺渺离得远远的坐着,便没话找话说,一会儿夸夸蓝濛,一会儿夸夸渺渺,又说起过去学校里的趣事,她觉得气氛有些松动了才起身去上厕所。 她刚一离开。渺渺便小声道:“我们的事我一直瞒着洁熙,看她费多大劲啊,还是跟她说了吧。”蓝濛说道:“跟她说什么?说我们已经上床了,您老就别费心了。这怎么说的出来?”边说边看牢渺渺,眼飞桃花。其实在渺渺眼里,蓝濛最不平静的时候才最性感,就像刚才一进屋的时候他还有些拘谨,渺渺就觉得他很令她心醉。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说我们在交往……”渺渺嗔怪道。蓝濛温厚道:“有什么沉不住气的?洁熙又不是外人,你就叫她觉得是她成全了我们,不也挺好吗?”这话渺渺算是听进去了。蓝濛又道:“今晚我上你那去吧。”渺渺心里愿意却一个劲的摆手,她听见冲厕所的声音了,不想叫洁熙觉得他们太熟络。 又闲聊了一气,洁熙道:“我今天也没做饭,就叫我女儿下班时带一个大号的比萨饼回来,冰箱里有的是水果,咱们就开一回洋荤吧。”正说着,晓燕提着一个扁扁的正方形的大饼盒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男孩袁武。 袁武是调到广东不久的京官袁副省长的公子,人长得不怎么样但看着不讨厌,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一开口便让人耳目一新。袁武是追求晓燕的男孩之一,晓燕的石榴裙下还有不少总经理、董事长的儿子。要说晓燕这几年出落的十分漂亮,蜜色的皮肤紧绷绷的,油亮的黑头发至腰际,一双似笑非笑的弯月眼尤其迷人,晓燕的美在于她从不化妆,也不穿什么昂贵的名牌,素色的格子衬衫、牛仔裤衬出她青春健美的身材。晓燕跟母亲在日本时读了几年书,性格和气质聪慧、灵秀,有一种纤尘不染的纯净,许多艳丽的姑娘和她一比就成了俗物。初识者无一不惊为天人。 吃完了饭,晓燕准备和袁武出去看电影,临出门口时,洁熙对袁武道:“小武,你能不能给我搞点油!”袁武道:“什么油?花生油还是石油?”洁熙笑道:“你成心啊!汽油。最主要价格要低。”不等袁武满口答应,晓燕插话道:“妈你做生意就做一两样,哪能碰上什么做什么?”洁熙道:“我又不是专门做生意的还不只能碰上什么做什么?这不是有人问我吗?”晓燕放下脸来:“小武手上又没有油,我们不能总麻烦他爸,油的事你不要再提了。” 说这话时晓燕是认真的,但袁武在她身后给洁熙打哑语,意思是我肯定帮你问。洁熙其实有点怕晓燕,不敢再坚持,又不便冲袁武点头,一脸的大便干燥。 从洁熙家出来,已经是月明星稀了。渺渺和蓝濛默默的走了一段,一时无话。渺渺是觉得内心一片安宁,多少年来,她都希望找到这种心有所属之后的安宁,现在明月清辉,又有自己所爱的人陪伴身边,她已是夫复何求了。然而,蓝濛的默默无语却是有点神不守舍,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之心里有点乱。 渺渺挽过蓝濛的一只胳膊,柔声道:“你还上我那去吗?”夜色中,她其实连耳根都红了。见蓝濛半天不吭气,才发现他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神思恍惚。渺渺笑道:“你也被晓燕迷住了吧?你们男人,都这德行……” 蓝濛不置可否,停了一会儿道:“我们叫辆的士,先送你好吗?” 那个晚上,蓝濛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你怎么还这么自恋啊……”江之邮信手翻了翻歌篇儿,一点都不客气的对渺渺说:“而且什么乱七八糟的,谱就不用说了,整个一个胡来,就说词,随便说,你看看这儿,‘爱是无怨无悔的等待,爱是烈火焚身的情感……,前一句是多老的词儿啊,后面这句不是废话吗?不是烈火焚身那叫爱吗?……你这个都不行。” 渺渺完全没想到江之邮会是这个态度,她愣了老半天才道:“江之邮,我这是多少年的心血,你怎么三分钟就给我否定了?”江之邮道:“我这是给你留面子,其实三秒钟我就否定了。”渺渺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带着厚厚一摞歌篇儿,来怀旧晚会排练就带着,根本见不到江之邮的影子,他也没给她留电话,好容易撞上他,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不屑一顾。渺渺心想,现在的人啊,哪还会重什么旧情,怀旧,不过是一件流行时装,人们穿上它是为了赶时髦,谁会真心实意地道一声珍重呢?就算说了点什么,那也是说是说,做是做。 她生气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台上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排练,老而又老的少先队员们唱道:“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不知死活的江之邮冲渺渺耳语道:“你这点东西给我看看算了,咱俩知根知底,我也不会笑话你,千万别给别人看,别拿到什么音像社去,会把人家的牙都笑掉……再说,你是一个爱情的失败者,你就别跟着搅和了……” 天地良心,江之邮后面的这句话是开玩笑的,但黎渺渺已嚯地站起,眼中噙满了泪水。江之邮吓得脸都白了,也跟着站了起来,“渺渺渺渺,你别急别急,说句老实话,你的歌连我都没法写,我得回音乐学院请我的老师写,最近我们的确是在策划一组抒情美声……”渺渺理都没理他,拿着自己的歌篇走了。 她听见江之邮在背后面喊了一句:“市场经济,我不能砸牌子啊!” 她就不信这个邪,她也在歌坛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了,这方面的路子还是有的,只是没有江之邮这么直接罢了。在这件事之后,渺渺联系了好几家音像制品公司,人家张口就问:“有钱吗?没钱我们就不看作品了,就是写出《蝴蝶夫人》来也没用。”有一家公司更开门见山:“你都多大年纪了?把阵地留给年轻人吧。”只有一家公司的音乐策划留下了作品,但是把作品退还给黎渺渺时一言未发,渺渺道:“不如我给你唱一唱,你听听感觉……”负责音乐策划的年轻人道:“大姐,这样的歌作就回家唱着玩吧,往好里说这是习作,说难听点也就是音乐垃圾。” 要不说知音难觅呢?渺渺至今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涵意。 大约过了十几天,渺渺突然接到江之邮的一个电话,说为她请人写的歌写好了,叫她第二天到公司试唱。渺渺并不觉得喜出望外,一首歌,跟拼盘似的配在一张碟上,有什么意思啊,还要对江之邮感恩戴谢。可是不去,渺渺又不愿意得罪江之邮,他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在圈里说一句话也是举足轻重的。再说,渺渺还想努力一把,请江之邮帮自己修改手稿,十几年的心血,这些天来的激情,总不见得说完就完。 第二天上午,渺渺睡过头了,不过她也没有太当回事。江之邮嘛,又不是蓝濛。她起身洗梳,冲牛奶,吃饼干,记得把揉皱的歌篇儿放进黑皮手袋。这才腾出手来化妆,搭配衣服,换来换去都不满意,最后挑了一件白色天领衫,配一条豆汁色的长裙,看着倒也干净。 这样一耽误,等她到竹黛音像公司的时候,已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多小时,渺渺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 她浑然不觉的找到江之邮的办公室。江之邮坐在大班台的后面,黑着脸望住她半天没吭气,渺渺没理他,不请自坐在沙发上,晃着腿欣赏屋里装饰,四下里观望。冷不丁江之邮火起:“你还来干什么?我老师在这里整整等你两个钟头,现在回去上课了!黎渺渺,你以为你是谁?!” 渺渺还第一次见江之邮发那么大的火,不觉傻了眼,人木木的看着江之邮,江之邮拍案子道:“你懂不懂尊重人?你怎么越活越不明白?你以为我求着你给你写歌灌唱片吧?我告诉你,自从你声带小节手术之后就不适合唱歌了,连合唱都不适合,因为音色不纯,只不过外行听不出来罢了。”渺渺这时才缓过劲来,气道:“江之邮,我可以不唱你的歌,你也用不着这么羞辱我!”江之邮正色道:“我这不是羞辱你是提醒你,导火线好像是迟到,其实这件事本身特别能反映出你的心态,你从来没找准过你自己的位置,所以无论成功与否你都不会快乐!”渺渺叫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我现在很快乐!”江之邮冷笑道:“你算了吧,一脸的深仇大恨。” 她真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一巴掌,气的脸色铁青,心想,这就是男人,一旦他不爱你了,最知道用怎样阴毒的话来刺伤你!她真是瞎了眼了,被他用一个电话一首歌招来,发泄当年心中的不满!他当然是太有资格取笑她了,因为她没有成功,活得不好……想到这里,她实在有些心酸,眼圈也红了。 这一回,江之邮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仍怒不可遏道:“你以为我是不爱你了才这样说你?你错了,就因为我心中还残留一点点旧情我才会这么说你……”江之邮突然动了感情,话说了一半哽住了,对从前的一切,他其实更愿意“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他做不到,虽然他表面上很现代,虽然他后来有点庆幸没有和渺渺走到一块———其实他们并不合适。可是他就是做不到,这可能是一种真正的怀旧吧,他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黎渺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这么对你说,你要正确看待自己,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孤芳自赏,和者盖寡,你不是那么回事。你如果清高的话,为什么会跟金三好,不就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吗?你清高,你为什么会拿着一堆破歌来找我,不就是想利用旧情出光碟吗?世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俗的上面还是披上清高的外衣,时间一长你还真以为自己卓尔不群与众不同,是别人不理解你欠了你的。就因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会在许多问题上变得没有智商。许多人觉得,一个人的成功是靠天才,当然,这没有问题,可是如果不懂得正确地认识自己,不懂得尊重别人,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合作,任何有才华的人都不可能成功。” 江之邮震怒之余的话,令渺渺清醒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最不理解的是怎么小小的一个迟到,引出江之邮这么一大篇话来,他还痛心疾首,动了真情。 只好以后慢慢消化了。渺渺离开竹黛的时候,江之邮和她拥抱了一下,两个人的神情都颇悲壮。 被骂的感觉有时也是酣畅的。 回团以后,渺渺以一种“冷月葬诗魂”的心情把她写的歌谱全都烧了。 交响乐伴奏的大型组歌《春天的故事》正式投入排练。很长一段时间,乐团大楼的清晨是无比宁静的,因为歌手乐手们外出“炒更”挣灰色收入,常常是后半夜才能睡觉,当然也就没有人早起练功了。 这次排演组歌,团里做了统一规定,第一条就是早晨恢复练功,晚十一点半以前全部归团,有专人负责检查。所以早晨有人吊嗓子了,圆号嘟嘟嘟的冒着不成曲调的音节,双簧管奏出的春天故事略显忧伤,提琴的声音几乎是无处不在。 渺渺也不大习惯早起了,睡懒觉总是最舒服。她今早是被黑管吵醒的,黑管就住她的楼下,起身后胡乱套了件蓝白间道的海魂衫,黑色的紧身裤去练功房练形体和吊嗓子。其间,她有点走神。 有些日子没见到蓝濛了,因为团里有任务她不能总跑怀旧晚会那边,她的三个舞一个唱倒是不用再练了,但是不去那边就见不到蓝濛,有一次抽空跑去,蓝濛又请了假,也是为工作上的事。她给蓝濛打过电话,十有八九不在,也不知他在忙什么,名城办还能忙什么?!偶尔一次撞上他,似乎格外惊喜,但在电话里又不约她见面,不知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 昨天晚上,她还把小屋好好收拾了一番,想着蓝濛随时都可能来,乱七八糟的就很败兴,她还去买了一些水果和饮料。忙完之后便坐在床上发呆,想到她和蓝濛在这里的疯狂,她真恨不得立刻见到他。 压腿的时候,渺渺也在想蓝濛,想他们在揽月阁的红烛相对,在软床白枕间的温存浪漫,她想她真是不可理喻,简直犯了花痴。可是她喜欢他呀,她爱他。茫茫人海中让她心动的人几乎没有,能够同床共枕又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啊。 这时她才承认自己已经陷了进去。 下午,排练结束的比较早,渺渺给名城办打电话,那边是一个劲的占线,死活也打不进去。渺渺决定去一趟,她换了身衣服,又在街上买了点东西,才跳上一辆计程车。她想,无论如何她不再矜持了,她要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做世俗的小女子,她不想要清高了,何必还要清高的外衣? 名城办公室很安静,只有一个留守值班的人在煲电话粥。他告诉渺渺蓝濛去看电影了,整个机关下午都去看电影了,是《离开雷锋的日子》,受教育嘛。渺渺说,那我给他留个条吧。那人忙说你留你留,又接着煲粥去了。 渺渺来到蓝濛的办公室桌前,她把给他买的康师傅、八宝粥和煮茶叶蛋放在办公桌下面。 桌上堆着一些书报,渺渺找纸的时候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摞草稿,渺渺看了看,是什么把本市建设成历史文化名城的几点具体做法,大纲上还有红笔提示:文化清理、规划定位、立法。文物古迹的下面还划着红杠。渺渺笑了笑,心想这一代人活得真是太认真了,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抓经济,抓百分之八,谁还顾得上城南旧事?!她随手翻出一张纸来,可又不知如何留言,想了半天,只写了两个字:想你。然后折好和茶叶蛋放在一块。 隔了几天,蓝濛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渺渺觉得有点奇怪,打电话过去,蓝濛在,这回也挺痛快,约晚饭后去飞越激情酒吧。 非常现代派的酒吧,黑色的天幕帐幔,硕大的吊灯罩是青铜花格,完全是不规则的,大小方圆形状各异,里面镶着红红绿绿的碎玻璃。桌椅漆皮剥落,没有桌布也没有花,桌上只有一只骷髅烟灰缸。音乐是低沉的黑人摇滚,墙上的装饰千奇百怪,其中之一是铁丝卷曲的男性人体,穿一条真正的宽脚牛仔裤,裤腰未系,拉链开着,露出的阳具是一个大灯泡,短粗短粗的散发出暗淡惨白的光。 在这种地方约会让人感到怪怪的。渺渺想到。好在客人也少,广东人没有泡酒吧的习惯,要不坐茶艺馆,有淑女纤手执茶道陪伴,要不去污浊的洗发廊找脱妹,谁没事泡酒吧?又不能谈生意又不能干坏事,不三不四的。 蓝濛是颇有心事的样子,渺渺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两个人要了一扎生啤慢慢的喝。酒的口感不错,软软的,清新微苦。 渺渺柔声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总会想出办法的。”蓝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却又不看渺渺,只是望着啤酒杯道:“渺渺,还是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渺渺笑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吗?”蓝濛道:“我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渺渺愣住了,一言不发的盯着蓝濛,半晌才道:“出什么事了吗?”“没有。”“那为什么?”渺渺的声音很平静,其实她心里已经开了锅,情况是怎么急转而下的?!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她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但仍是柔声的:“你能告诉我原因吗?”蓝濛看上去并不轻松,而且不是装的,他真的也在痛苦之中,但也没有什么彳旁徨犹豫,他低声肯定的说道:“我不想结婚。”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可我看的出来你是想结婚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惧怕婚姻,也不相信婚姻。”渺渺又开始望着蓝濛,目光犀利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我们也没有谈婚论嫁啊,我们可以交往,我也不是一定要结婚啊。”渺渺说道,语气通情达理。蓝濛忙道:“可我怕你陷得太深。”渺渺奇怪道:“难道你没有陷进去吗?”女人的直觉是很好的,男人找借口通常是徒劳,而且会显得幼稚。 她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是大问题,毁灭性的,但蓝濛不愿意告诉她。或者是过去的那个什么莉回来了,找到他了,总之相遇了……故事便另起一行。渺渺不再说话,她开始喝闷酒。蓝濛看着也着实心酸:“渺渺,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 可你已经深深的伤害了我。渺渺想道,如果当年她与金家三公子谈恋爱的时候是出于虚荣,那么今天,她对蓝濛没有半点功利的想法,一个失婚的男人,没有地位和金钱,只有一把岁数和一张忧郁的脸,她什么也不图,只求真诚相爱,这还不算当今社会春天的童话吗?可是没有功利的爱情怎么这么脆弱呢?!似乎比利益的结合更脆弱,它说有就有,如疾风骤雨,说没有,就是灰飞烟灭,两不相欠…… 飞越激情,她知道蓝濛为什么选择这个酒吧了。他想说,他们已经飞越,这就够了。 这个晚上,两个人都喝醉了。 足有一个星期,渺渺是晨昏颠倒的。晚上睡不着觉,独自一人静静流泪;白天头大如鼓,脚下如有轻功,最可怕的是她的声音沙嘶劈哑,一开口仿佛有十件以上的乐器重奏,她在“惊雷颂”篇章中的领唱被替换下来,合唱队的队长送给她一包胖大海:“你到底怎么回事?也没见你出去呀,人家偷偷跑出去唱夜总会的人嗓子也没有你这么破啊。” 家里总有电话来问她为什么老是不回家,的确,太高兴和太悲伤的时候她都不想回家,所以总是推说忙。 可是再看不顺眼也还是家里的人,主要是父母、姐姐还牵挂着她。她决定双休日的时候回家一趟。总得度过去,无论多难。思维清楚的时候,她总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显得太轻浮了?!是不是过程太短,把自己交出去的太快?!她看《失乐园》的影碟时哭的死去活来,真想为爱而死。那两个成年人之间有什么过程?! 星期天,她回家去了,母亲依旧在厨房忙碌,见到她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瘦?警告你,不要盲目减肥呵,对健康不利。”父亲在教孩子们写毛笔字,耐心而认真,孩子们的手上、脸上均是墨迹,只有姐姐的孩子在写“白日依山尽”,剩下的两个,只是胡画、玩、想往对方脸上画眼镜。弟弟弟媳们的话题永远是牢骚,大案要案,影视圈内的八卦新闻。 渺渺找了间空房子呆着。她真的有点后悔回来,每次都是这样,从无奈开始,以后悔告终,但这次最烦,心里空落落的。 姐姐推门进来,她跟渺渺的性格完全不同,温厚婆妈,一点也不文艺。有时渺渺真想不通,姐夫为什么会那么顺从姐姐,当然他已经下岗了,现在跟朋友一块开饭馆,两口子红尘滚滚的奔日子。 姐姐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渺渺,是一张全家福,她指着后排的一个清瘦男子说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渺渺仔细看了看,也看不出怎么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几年前吧。”姐姐道,“这人跟你一样,挺清高的,不肯拿照片出来叫人找对象。我去给你相了一回,觉得他还不错,抗癌协会的……”渺渺听了一愣,眼睛瞪的滴溜圆,姐姐笑道:“你怕什么,他又没有癌。驻会干部,挺有才华的,他的笔名是东南西北风,你听说过这人吗?”渺渺摇摇头,茫然。姐姐道:“没结过婚,比你还大一岁,发表过好多东西呢,有一个什么报搞征文,主题是爱情啊你姓什么?他还拿了三等奖呢。也就是年轻时眼光太高,一不留神把自己给剩下了,我觉得你们挺般配。” 渺渺没有说话,眼睛望着天花板。江之邮说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自己的正确位置,渺渺心想,什么才是她的正确位置呢?在姐姐眼里,在父母眼里,在情人眼里,在朋友眼里虽然各有不同,但她总不至于跟东南西北风般配吧?!她真有点找不到自己了,还谈什么正确位置?! 热热闹闹的吃完了晚饭,渺渺离开了家。坐上回团的专线车,途经洁熙所住的高尚小区,她临时决定下车,去洁熙那坐一坐,朋友只是渠道而已,每个人都需要宣泄,想到这一点,渺渺觉得从心里对不起洁熙。可是她没办法,很闷,空气、环境和心理。 天已经全黑了,晚风徐徐并伴有春天的润泽。洁熙家的门口有路灯,她自己安的,黑框框,磨砂玻璃,三十年代的韵味,灯下永远会发生故事似的。 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这就是洁熙的记性,钥匙环上配着一对红色的小铃铛,一碰就响,她说是为了提醒自己,可还是遗忘在门上。晓燕说,洁熙的钥匙配过十次不止,仍有随时丢掉的危险。 楼下没有人,建伍牌的组合式音响开着,红绿的指示灯欢快跳跃,梅艳芳在里面唱着《似是故人来》,声色低暗却富有磁性,人被她拉到一种怀想中。渺渺也是喜欢梅艳芳的,如果她住复式结构的房子,穿直丝长袍甚至在美人榻里翻电影画报,那她也听梅艳芳。可她的小屋寒伧,蔡琴是清贫女士的朋友。 她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去,卧室的门正对着梯,虚掩着,她轻轻的划开门,本想会吓洁熙一大跳,想不到的是她自己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两个赤身裸体的人交缠在一块,紧密的贴合在一起,并在亢奋中喘息着,长裤、衬衫、睡裙、文胸、性感内裤等等等等撒落了一地。男人褐色结实的后背大力的起伏,头却深深的埋了下去,洁熙闭着眼睛,幸福的呻吟着。 压在洁熙身上的男人是蓝濛。 渺渺的脑袋嗡了一声,这太让她意想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脑子一片空白,像切断电源的电脑屏幕,什么信号也搜索不出来,死屏。她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却,下意识的退却,等爱河中的男女反应过来的时候,渺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以天鹅之死的姿式扑倒在地。 有一瞬间,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梅艳芳的歌声也迅速远去,消失。她不仅没有思维,而且没有意识,脑袋歪在一边紧贴着木地板,双目紧闭。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跳起来夺门而出,可她一动不能动,腰骨、膝盖、手臂刺心刺肺的疼。洁熙在清洗她腿上的伤,好像还哭了,总之是很伤心,她伤心什么?无非她这个老姑娘没人要罢了。蓝濛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渺渺闭上眼睛再不想睁开,人生有很多时候是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的。 门铃响了。 “你们聚的还挺勤。”是袁武的声音。“怎么倒下一位?”洁熙结结巴巴道:“渺渺头痛,她……她想躺一会儿……”袁武笑道:“头痛怎么腿上流血啊,摔了?在哪儿摔的?要不要紧?!”蓝濛道:“没事,洁熙已经给她处理了。” 稀里哗啦翻资料的声音,袁武道:“丈母娘,省里马上要开一个新产品博览会,这是目录,有兴趣的你就打个勾,过两天给我。这可是瞒着晓燕的,你别跟她细说。”洁熙道:“谢谢你啊袁武。”袁武笑道:“哟,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得,那先这么着,我还要去机场呢,晓燕今天从北京出差回来。”洁熙忙道:“我还真给忘了,你一走我就做饭。”袁武又笑了,“就您那个手艺?!咱们还是到外面撮一顿吧,我请客,把你的挚友们都带上,人多热闹。” 袁武临出门时突然说道:“我还忘了,蓝濛大哥的那个什么什么名城方面的设想,我爸抽空看了,说是挺有想法,要转给市里的头儿呢……我爸还说蓝濛大哥是个人才……”说完,袁武走了,一边哼着“都是新感觉”。 渺渺睁开眼睛,她看着蓝濛,一直看着他。 她心里的谜终于解开了,在恋爱和从政之间,男人永远选择后者,不是恋爱不甜美诱人,但从政毕竟是男人的正餐,爱情仅是餐前小食。然而,朝里没人意味着什么?! 辛普森夫人只有一个,成千上万的男人并不是温莎伯爵。他们的最爱仍是江山、权力、钱财、地位。蓝濛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做了这种选择。她应该理解他,他身无分文,住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前途茫茫,又没有老到风烛残年、万念俱灰,你想他怎样?花女人的钱浪漫,黎渺渺,你能忍多久?! “醒过来了!”洁熙惊喜的叫起来,给渺渺送来一杯热茶。渺渺的神情近乎呆板,洁熙万分抱歉的解释:“渺渺,你听我说,我本不想夺……夺……夺”蓝濛把话接了过去,“渺渺,我没有办法,我爱的是洁熙”。 渺渺的眼中出现了厌恶之光,你真的爱她吗?还是袁副省长?你夹在建材、汽油、抢手汽车指标里,被放在袁副省长的办公台上,被他老人家圈阅和批示,哪怕是有一线生机能得到半点官职也在所不惜。这就是爱吗?蓝濛,如果你说这是交换,我至少会喜欢你。 多像一幕舞台剧啊,他们此刻的神情、样子。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在一间装饰华美,现代气息浓重的客厅里,有人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有人伤感尴尬无以言说,还有人在真诚的说爱……他妈的生活到底是生活,还是舞台剧? 非常的凑巧,事先没有相约,怀旧晚会《时代———我们》和大型交响乐组歌《春天的故事》将在同一个晚上演出,分别在友谊剧院和中山纪念堂。 当然,渺渺是不能去参加怀旧演出的,事实上她也退出了怀旧晚会,自她摔伤以后。 交响乐团演出的那个晚上,中山纪念堂里庄严肃穆,观众席上整整齐齐的坐着学生、机关干部、工人、解放军指战员,省市领导七套班子全部到场观看演出,因为北京来的有关领导已经决定这台节目将进京演出,由此拉开纪念建国五十周年汇演的序幕,这是争都争不到的光荣。 当舞台被所有的灯光照亮,随着指挥扬起的手臂,雄浑而充满情感的旋律响彻了整个演出大厅。“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 冰凉的泪从渺渺的眼中滑落下来,没有人怀疑这是喜悦的,为改革开放振奋和激动的热泪。 我们唱的并不是故事而是现实,受惠和没有受惠的人们都热爱这个现实。真正的故事都伴着泪水藏在心底,哪怕是在春天。渺渺动情的唱着,虽然她伤心落泪,但她仍然相信生命里会有春天。 此时此刻,友谊剧院的怀旧晚会也渐渐进入高潮,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官员出席,纯民间性的演出,观众也是清一色的一代同龄人。在唱到《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台上唱,台下和,人们饱含激动的热泪,大声的唱着,演员就是观众,观众就是演员,彼此沟通的颇为深切。 台上的蓝濛和洁熙手拉着手,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他们是深爱的…… 从吃比萨饼的那个晚上起,爱情便在蓝濛的心中孕育,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眼中的洁熙其实有许多可爱之处,美丽和爱情一样,是需要去发现的。 她看上去更丰腴,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突显出来的,女性无尽的阴柔就隐含在这里。同时她随和热情,有着过来人的包容性,跟她在一起一点不累。 他毫不迟疑的对她展开了全面攻势,日本鬼子决不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他不想深究她的私人生活?她愉快吗?她幸福吗?既便是愉快幸福也会有一点点可疑,她为什么不住在日本?而她的丈夫也几乎不来,她从不向人提及丈夫,哪有一个幸福的女人愿意承担八个舞蹈?精力是不是太旺盛?!她的豪宅与其说是在告诉别人,不如说是在强化她自己,她是幸福的,过得不错。 他开始暗示她,譬如他们在排练时手拉手,他会有意识的捏捏她的手;吃工作餐盒饭的时候,他把她爱吃的鱼块挑给她,自己啃她不吃的腊肠;她跳蒙古舞时累的像一头老母马,他递给她清凉的矿泉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都是懂得接受信息的。 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他知道她家里肯定没有别人,他买了一大束红玫瑰,当然,很贵,他也心疼,但只有隔夜的玫瑰才便宜,却没有刚刚运到的娇艳欲滴。他捧着这把用紫色尼龙网和粉红色透明彩纸包扎的玫瑰花去了洁熙的家。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洁熙被这意外的惊喜感动了,从她含泪的眼中他看出至少有十年没有人给她送花了。洁熙并不知道他要来,没有化妆,头发凌乱,穿着已洗脱色的旧衣服围着饭单做家务,是扫地?拖地?抑或在晾衣服?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对他颤声说道:“我想去洗个脸……”“别去了”,他说这话时一把抱住了她,“不要去涂脂抹粉,我喜欢你最平常最自然的样子……” 没有一个老女人不喜欢这句话。 ——完—— ------------------ 竹露荷风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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