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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来到烧鸟店。 那天整天下着雨,天气潮湿,郁郁闷闷的。 你来得很晚,双眼布满红丝,样子很疲倦。 “刚下班吗?”我问你。 “嗯,连续三十六小时没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这瓶酒很适合你喝的。” “为什么?”你抬头问我。 我把瓶子转过来给你看看瓶上的商标:“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经不是了。” “对呀。我是让你缅怀过去。” “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说。 “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个客人。” “是吗?” “如果天天都是这样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强调惠绚已经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里喜欢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点失望的神情也没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经十二点多钟了,我让阿贡、田田和其他人先走。 “我是不是妨碍你下班?”你问我。 “没关系,你还要吃东西吗?” 你摇摇那个用来放竹签的竹筒说:“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啦。” “你说你在这里等人,你等的人来了没有?” 你摇摇头。 “他是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枣”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 “是你女朋友吗?” “是初恋女朋友。” 你告诉我你这三个月来在这里等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饰我的失望。 “为什么会是初恋情人?你和她是不是复合了,还是你一厢情愿?她从没出现呀。” “我们约好的。” “约好?” “这里以前是一家义大利餐厅,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那时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着雨,我们坐在里面,看着微雨打在后园的石阶上,我还记得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一场好美丽的雨。”你愉快地回忆着从前,“这个后园,以前种满了各种香草,有一种叫迷迭香,现在都不见了。” “为了可以在这里多放两、三张桌子,我们把花园填平了。” “哦,原来是这样。”你似乎很怀念后园的香草。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下着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课,天气很坏,下着滂沱大雨,我们巧合地在同一个巴士站停车,没有带雨伞的她,躲在我的雨伞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课的时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车,她又静静地站在我的雨伞下面避雨。我们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 “能告诉我为什么分手吗?” 你良久才说:“大概也是因为下雨吧。” 那时,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见我,就来这里等我,我会永远等她。” 你说,你会永远等一个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多么难过吗?“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刚好是第五年,也是下着这种雨。” “但是从前那间义大利餐厅已经不在了,她还会来吗?” “只要这个地方仍然存在,她会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见我,她会来的。” “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的说。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长的头发。” “原来你喜欢长发的女孩子枣”你微笑不语。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懊悔吗?我本来也有一把长发,就是遇见你之前刚刚剪掉的。 剪掉一把长发才遇上喜欢长发的男人。 “如果她不来,你是不是会永远在这里等她?” 你垂首不语。 “这样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你不认为很缥缈吗?这样吧枣”我站起来,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签。 我把其中一支竹签折断,跟其他竹签放在一起。 “你在这里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话,她会回来的。” 我数数手上的竹签,不多不少,总共有六十五支。 “来,抽一支,赌赌你的运气。” 你随手抽出一支。 怎么可能?你抽中我折断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开始相信这个毫无根据的游戏。 “恭喜你。”我说。 六十五分之一的机会,都给你遇上了。 我望着你,愈望着你,愈舍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湿润的眼角。 “你没事吧?”你问我。 “我很感动。”我真是不争气,竟然让你看到我流泪,“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等我,死而无憾。” “世事没有一宗是不遗憾的。”你无奈地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拥有一只箱子,那只箱子很华丽,铜造的箱子,上面镶满七彩的宝石,箱子像一个鞋盒那么大,那把锁很坚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仍然无法把箱子打开,我很想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但我就是打不开。 醒来的时候,箱子不见了。 政文刚好在那个时候回来。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说。 他显得垂头丧气。 “输了吗?”我问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输的,双倍赢回来。”他把灯关掉,躺在我身边。 我们很久没谈心了,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很想告诉对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突然觉得很无助。 亲手为你缝一个抱枕,彷佛就可以把这份无助驱走。我选了一块湖水绿色的条纹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将会有三颗柠檬色的钮扣代替传统的拉链。 “这个抱枕是哪位客人的?为什么要你亲自来做?”徐铭石问我。 “秦医生。”我说。 “很漂亮。” “是的。” “铭石枣”“什么?”他回头望我。 “是谁发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个家庭主妇发明的。” “故事也许是这样的枣人们发明用窗帘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沙发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夜归的男人回来的,而抱枕,是放在沙发上,让人孤单的时候抱在怀里,伤心的时候用来哭的。” 我说。 “那么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枣”徐铭石微笑说。 我特别留意长发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没有一个长发女子来等人。 惠绚愁眉苦脸说:“近来的生意不大好。” “我们的东西很好呀。”我说。 “但是我们没有做广告,现在什么都要做广告。”阿贡说。 “对呀。”田田附和他。 阿贡和田田正在谈恋爱,所以意见很一致。 “做广告很贵的。”惠绚说,“让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你会解梦吗?我几天前做了一个梦。”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 “因为很特别,所以到现在还记着。” 我把梦见一只箱子的事告诉你。 “箱子里面一定有很多东西,说不定是金银珠宝。”我笑说,“可惜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把它打开。” “梦中的你,打不开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内心的秘密让人知道。” 是的,我多么害怕我对你的感觉会让你知道。 “我猜中了?”你问我。 “谁的心里没有秘密?” “我不是专家,随便说说而已,别相信我。”你笑说。 “那位阿素小姐,真的会来吗?”我问你。 你点头。 我总觉得你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你相信盟约吗?”我难过地问你。 你怔怔地望着我。 “我不该问你,你不相信盟约,便不会在这里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人。” “是的,也许她永远不会来枣”“等待,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你温柔地说。 等待,如果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那是为了什么?我在抽屉拿出那块在马德里买的手烧瓷砖来看,医生正在位一个女病人诊病,她欲语还休,愁眉深锁。医生可会明白她的哀愁?就在那天晚上,政文拿着一个皮箱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他打开皮箱让我看,里面全是千元大钞。 “你拿着这么多现钞干什么?” “是客人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 “他要我替他买股票。” “为什么不给支票或银行本票,会不会是不能见光的钱?” “我不理他的钱怎么来,他有钱,我就替他赚更多的钱,这是生意。”他关上皮箱。 “万一那是黑钱呢?” “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他一边脱下西装一边说,“即使是毒贩的钱,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替人赚钱。” 他把皮箱放好,走到浴室洗澡。 我走进浴室,拉开浴帘。 “你干什么?”他问我。 “我总觉得这样不大好,那些钱可能有问题枣”“你没听过富贵险中求吗?” “我不需要富贵。” “有一样东西,比财富更吸引,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赢。”他轻轻为我抹去脸上的水珠,“难得有一个人这样信任我。” “你有必胜把握吗?” “谁会有必胜把握?我也害怕的,而且有时候害怕得很。” 他把头浸在水里。 “那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在玩的这个游戏,正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想赢又害怕输,好像在空中走钢索,想到达终点,又害怕掉下来会粉身碎骨枣”我用海绵替他洗头。 他捉着我的手说:“谁能够在两者之间拿到平衡,就是赢家。” 我良久无言。原来令他泥足深陷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贪婪与恐惧平衡的游戏。 我替他拉上浴帘,悄悄地离开浴室。 那只皮箱,难道就是我梦中的箱子吗?箱子里面藏着的是邪魔。 我跟政文已经无法沟通,他所做的,我能够理解,却不能够接受。 结果,政文赢了,他替那个客人赚了一笔大钱。 他说要送我一枚两克拉的钻石戒指。 “我喜欢星星。”我说。 “钻石就是女人的星星。”他意气风发地说。 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再见到你,是在布艺店外面,我正在应付一个很麻烦的女人。 你在阳光中,隔着一道玻璃门,跟我打招呼。 “经过这里,顺道跟你打个招呼。”你说。 你的头发凌乱得像野草一样,我用手指把你头上一条竖起的头发按下来。 “谢谢你。”你腼腆地说。 这个动作,有别的女人为你做过吗? 你用手指拨好头发。 “这就是你的梳?”我失笑。 “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笑说。 “要去哪里?” “想去吃碗云吞面罢了。” “我也想吃啊!”我冲口而出。 “要一起去吗?” 那个麻烦的女顾客已经很不耐烦。 “不了,有工作要做,下次吧。”我扮了个鬼脸。 你走了以后,那个女人扰攘了三十分钟还不罢休。她看过了店里的布料,还是无法决定用哪一幅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快点决定吧,反正分别都不大。”我不耐烦。 她好像被我逼得六神无主,幸而徐铭石刚好回来。 “你回来正好,这里交给你。” 我匆匆跑出去。 我跑到云吞面店,却见不到你的踪影。我猜你是来了这里,这是老字号,不会错的。 我看看钟,你来的时候是十点钟,现在已经是十点四十分,你当然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不等我?我真的恨你。 我没说过会来,又怎能怪你? 我失望地离开,走在街上,天空突然洒下一阵雨。 我走到一间盆栽店外面避雨,看到一盆盆淡粉红色的花,迎着雨露,刚刚开花。 “这是什么花?”我问店东。 “是樱草,四月的樱草最漂亮。”他告诉我。 我付了钱,抱着一盆樱草回去。我想,你离开云吞面店之后,必然会经过这间盆栽店,或许见过这一盆樱草,所以我把它带走。 回到店里,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你被雨淋湿了。”徐铭石拿毛巾给我抹去身上的雨水。 “你匆匆出去,就是为了买盆栽?” “你是怎样把她打发的?”我问他。 “她决定不来,我便替她决定,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放下订金离开了。” “有些女人真幸福,她不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自有人替她决定。” “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的。”徐铭石说。 是的,有时候,失望也是一种幸福。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不想回去,在街上徘徊。 天空洒下一阵微凉的雨,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我把樱草抱到阁楼上,放在窗前,突然很想提笔写一封信给你。 云生: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 天空洒下一阵微凉的雨,把我赶到去一间盆栽店,我抱走了一盆可能曾经对你微笑的樱草。 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失望,因为有爱,才会有期待,所以纵使失望,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有点痛。 书上说,代表四月的樱草,象征爱和嫉妒。 嫉妒可以独立存在,但是爱,必然和嫉妒并存,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苏盈 这一封信,我没打算交给你,我怎么可以交给你呢?我把信藏在抱枕里面,信被软绵绵的羽绒包裹着,你不会发现的。 然后,某一天,我把抱枕交给你。 “为什么只有一个?”你问我。 “说好是送的,那就要用碎布,碎布要等的呀。迟些有碎布再缝一个给你。” “真不愧是一流的老板娘,精打细算。”你笑着把抱枕放在大腿上,双手用力去按那个抱枕。 你每按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害怕你会发现里面的东西。 “抱枕有什么用?”你傻呼呼地问我。 “抱枕是用来托着头的,不然,手就会很累。”惠绚走过来说。 “抱枕是让孤单的人抱着的。”我说。 “抱枕不是用来载眼泪的吗?”你说,“女孩子最爱搂着抱枕来哭。” “你也可以。”我笑说。 “秦医生才不会哭。”惠绚说。 “你怎么知道?” “医生都是铁石心肠的,不然怎么可以拿起手术刀剖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肚皮?” “你是吗?”我问你。 你拍拍手上的抱枕说:“这个抱枕太漂亮了,用眼泪把它弄湿的人才是铁石心肠。” 你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哭。 女人最关心的是她所爱的男人会不会为她流泪。 你带着抱枕离开烧鸟店,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等的人还没有出现,你仍然痴痴地等她。难道你就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看着你无止境地等,我既嫉妒又心痛,我决定替你把她找出来。 “这样行吗?”惠绚问我。 “这个意念很好。”徐铭石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说。 烧鸟店要做广告,我决定把你的故事变成广告的内容。徐铭石的好朋友在广告公司里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不大相信地问我:“今天还有人这样相信盟誓吗?” 有的,我相信。 盟誓,本来就是美好的东西。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 海报上,是云生写给阿素的信。 素: 你在雨夜来,在雨夜离去。 时日渐远,但是,我说过,如果你想起我,想见我,就到星街这一间餐厅来,我会永远等你。 虽然后园里象征怀念的迷迭香不再盛放,我没有一刻忘记你,没有。 云生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到,只要你的阿素经过,她也一定会看到。 你和她的盟誓,将会在整个铜锣湾流传。 海报挂出的第一天,我们的生意立刻好起来,很多情侣专程来寻找阿素和云生。 最高兴的要算是惠绚了。 “没想到这种宣传手法真的行得通。”惠绚说。 “那就证明盟誓愈来愈少了,所以人们看到会感动。”徐铭石说。 这一天,整天在下雨,雨停了,还看不到你要等的人。 星期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 有顾客问我们,阿素和云生是不是真有其人。 也许,云生和阿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差不多打烊的时候,你怒冲冲的来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凶巴巴地质问我。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凶。 “那张海报,我看到了,你为什么利用我?” “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想替你把她找出来。”我解释。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无情的说。 看到你这样保护另一个女人,我反驳你:“她不一定还爱着你,也许她已经忘了她跟你的盟约,也许她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也许她已经嫁人了,而且日子过得很幸福。”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难道只有你才可以给她幸福吗?你别再自欺欺人。” “不会的,她不会幸福的。”你凄然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幸福?男人总是以为,女人离开了他,便得不到幸福。” “总之我不应该相信你。” 你望也不望我一眼,拂袖而去。 徐铭石跑过来问我:“什么事?”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回家。” 徐铭石送我到停车场,雨一直没有停。 “我送你回去吧。”我跟徐铭石说。 “不用了。”他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事。 “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关上车门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岛。” “为什么?” “一个朋友的爸爸在上面开酒店,酒店的窗帘都要交给我们设计。” “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有点眉目才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 “要我去吗?”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之后。” “一路顺风。”我祝福他。 “小心开车,雾很大。”他叮嘱我。 他在汽车喷出的烟雾里离我愈来愈远。 今夜的雾很大,西环最后一间屋隐没在雾中,我在阳台上遥望你住的单位,什么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个地方。 我并不稀罕你的爱,我关起屋里所有的窗帘,把你关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饮泣,我住的地方,距离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公尺,开车只要五分钟,走路要三十分钟,但是只要站在阳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里的灯光,是天涯,还是咫尺?凌晨四点钟,政文回来了。 “肚子很饿,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问我。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饭。火腿和鸡蛋是钟点女佣买的。 我用火腿、鸡蛋、葱花和两茶匙的虾酱炒了一碗饭给他。 “好香。”他说。 他把那碗饭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虾酱的炒饭是那么好吃的。” 他的嘴角还黏着一粒饭。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说。 “什么?”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那只碗拿到厨房里洗。 “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我告诉他。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他站在厨房外面问我。 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看着你住的地方。 “他是什么人?” “我没有跟其他男人一起。” “那是为什么?”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应该怎样回答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爱一个男人,就不能给另一个男人抱,纵使我爱的男人并不爱我,我仍然要忠于自己的感觉。 他哀哀地望着我。 “让我冷静一下好吗?”我恳求他。 他沮丧地走进睡房。 我在厨房里坐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厨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装。 “我要出去。”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绚说得对,他是一个输不起的人,为了避免输,他宁愿首先放弃。 “明天。”我低着头说。 “你会后悔的。”他说。 他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再回来。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别人以为很幸福的女人,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站在阳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着,我已经看不见你的那一扇窗。 那个早上,我离开薄扶林道,搬到布艺店的阁楼。 阁楼只有百多呎,孤灯下,我睡在沙发上,那盆樱草又长出新叶了,但是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我告诉惠绚我离开了政文,走的时候,只带走那一座电暖炉和几件衣服。 “你看你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她跑来阁楼找我。 我没有后悔,离开政文,是一种解脱,我曾经以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尽头的人,原来他不是。 “你本来住差不多两千呎的地方。”惠绚说。 我倚着抱枕说:“可惜这扇窗看不到星星。” “你太任性了。” 惠绚看到我在马德里买的那块手烧瓷砖。我把它带在身边。 “就是为了他?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我知道,不用告诉我。” “你是不是在做梦?”惠绚没好气地问我。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而这个梦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夜里,孤灯下,我提笔写信给你。 云生: 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拥挤,实际的距离却很遥远。 天文学家说,星星的拥挤度等于在欧洲大陆放三只蜜蜂。 为什么是三只而不是两只?如果是两只,会不会简单得多?苏盈虽然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把抱枕送给你,我还是缝了第二个抱枕。我把信藏在抱枕里,这个抱枕是用白色格子布造的,配上三颗西梅色的钮扣。 那天晚上,徐铭石突然来到阁楼,把我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我。 “我出走。” “出走?” “从一段消逝了的爱情逃出来。” “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去了青岛的那一天。” “杨政文没有来找你吗?” “他不会的,他不会原谅我。” “这里怎么可以住?”他怜惜地说。 “这里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觉得寂寞。” “我替你找个地方暂时住着。” “不用了,住在这里,上班一定不会迟到。”我笑说,“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回来?” “刚下机,经过这里,看到阁楼有灯,以为你忘了关灯。” “生意谈得成吗?” “很好呀,迟些还要再去青岛。” “我从来没去过青岛,我也想去。” “下个月要到那边开会,一起去吧。肚子饿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你的样子很累。” “是吗?”他微笑说。 “一个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周清容?” “在青岛的时候也曾想起她。”他惆怅地说。 “那为什么要分手?” “那你为什么要跟杨政文分手?”他反问我。 我不好意思坦言我爱上另一个人。 “我们的理由也许不一样。”我说。 “那就不要问了。” 两星期过去,政文没有找我,你也没有再来烧鸟店。正如惠绚所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在阁楼的日子,愈来愈黯淡。 这一天晚上,我在附近买了一个饭盒,回去的时候,政文已经坐在阁楼上等我,他的样子很憔悴。 “你怎样进来的?” “惠绚给我钥匙。” 我放下饭盒,没想到他会来找我,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低声下气的人。 “这个地方怎能住?”他挑剔地说。 我打开饭盒开始吃,我的肚子实在很饿。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通走出来。 “我们的的距离愈来愈远了。”我坦白地说。 “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你还想怎样?”他难过地问我。 “你回去吧。”我低着头说。 “这个游戏你玩不起的。” “是的,是贪婪和恐惧的平衡。” “你想要什么?”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其实我也很害怕。” “我们结婚吧。”他紧紧地抱着我。 我呛着喉咙,咳得很厉害。 “谢谢你,但我不能够给你幸福。”我难过地说。 “你会后悔的。”他放开我。 他走了,我对着面前的饭盒泣不成声。离开政文以后,我还是头一次哭得这么厉害。我像一个坏孩子,明知自己幸福,却偏偏要亲手破坏它。 但是,我没想过后悔。 我既然对爱贪婪,就必须承受那份将会失去一切的恐惧。 我在空中走钢索。 政文没有再来找我。天气炎热的一个黄昏,你竟然抱着一袋星星出现。 “杜小姐说你在这里。”你腼腆地说。 “什么事?”我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问你。 我没想过还可以见到你。 “那天对你这么凶,对不起。”你惭愧地说。 “是我不对。” 你摇头说:“我不应该对女士这么无礼。”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丝带捆着的透明胶袋来,里面有好几十颗五颜六色的星星贴纸。 “这是什么东西?” “专程来道歉,总不能两手空空吧。这些星星吸收了光源之后会发光,把它贴在天花板上,把灯关掉,星星就会不断地闪亮,你说过喜欢星星,我就送给你。” 你把星星放在我手上。 “谢谢你。” “好了,不妨碍你工作,我走了,再见。” “再见。”我目送你离去,忽然想起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我跑上阁楼,拿起抱枕追出店外。 “秦医生枣”你站在斜路下面回头望我。 “你的抱枕枣”我说。 “又有碎布啦?”你笑说。 你走上来,我往下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把抱枕塞在你怀里,隔着抱枕拥抱着你。 “我是不是很傻?”我问你。 你没有回答我。 如果没有抱枕,我一定没有勇气抱着你。 “我明天要去青岛。”我告诉你。 “哦。”你傻呼呼地应了一声。 “回来再见。”我愉快的跟你挥手道别,转身跑上斜路。 我还是头一次,首先主动抱着一个男人。 你沉厚的肩膊,如同一个温柔的抱枕,接住了我在这些日子以来的恐惧和失落。 我不住的往上跑,不敢回头望你,恐怕那一刻的欢愉会在回头之际失去。 夜里,我把星星一颗一颗的贴在天花板上,没想到在这个阁楼里,还能看到星星。 据说整个宇宙的星星总共有一千亿的一千亿倍颗,但我所能够看到的最漂亮的星星,就是这一刻,停留在我的天花板上的星星。 我怎可能后悔呢? 第二天,我和徐铭石起程到青岛,一抵达,我已经归心似箭,催促他快点把工作完成。 “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他说。 是的,我无法掩饰心里的欢愉。 青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也应该来一趟。 这一天早上,忽然洒下一阵雨,我真想告诉你,青岛正在下雨。我在街上打电话到医院找你。 “喂枣”你拿起听筒。 “青岛在下雨。”我愉快地告诉你。 你沉默。 “是不是正忙着?打扰你,对不起。”我尴尬地说。 “我想,你误会了。”你说。 我抱着话筒,难堪得无地自容。 我听到护士在叫你。 “对不起,打扰你。”我匆匆挂断电话。 原来那天你在斜路上的微笑,不过是在嘲笑我。 青岛的雨连绵不断,我和徐铭石躲在酒店里,我喝了很多烧酒。 “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又变得这样坏?”徐铭石问我,“是爱上了别人,还是被别人爱上了?” “我没有被人爱上。”我把下巴搁在酒瓶上。 “那就是单恋啰。” “你有试过单恋别人吗?” “单恋是很孤单的,像睡在一张单人床上。” “我睡的只是一张沙发,比单人床更糟。” “你喜欢他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问我他是谁?” “还用问吗?从你在马德里买下那块手烧瓷砖那天开始我便猜到。” “真的要说出理由吗?” “也不一定有理由的,单恋比相恋更不需要理由。” “是吗?” “单恋是很伟大的,我爱她,她不爱我,我愿意成全她。” “总希望有一天他能够望我一眼吧?怎可能无止境地等待?” “那你还没有资格单恋。” 终于,我在青岛多留了三天才离开,不想回来,因为害怕面对。你知道吗?我从来未试过这样被人拒绝。 我回到我的阁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星期没回来,没拉开窗帘,也没开灯,天花板上的星星变得黯淡。 我连忙亮起阁楼的灯,让星星吸收光源,我站在沙发上用电筒将星星逐颗逐颗的照亮,这样花了一个晚上,星星又再闪亮。大概只有傻瓜才会用电筒去照亮星星。 你为什么送我星星?我误会了什么?我不甘心。 我到铜锣湾去买点东西,那幅巨型海报仍然挂在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每个路人都向它行注目礼。在你和阿素的盟约面前,我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怪不得你说我误会了。 回到烧鸟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 “回来啦!不是说上星期回来的吗?”惠绚问我。 “秦云生有没有来过?” 惠绚摇摇头。 “你的声音很沙哑。”她说。 “在青岛喝了很多烧酒。” 我的喉咙像火灼一样,都是因为你。 “我见过杨政文。” “他怎么样?” “你知道,他总是装得很强的。那天,兆亮约了他吃饭,本来他们要到外面去的,我说你不在香港,他才肯来这里。” 我把车钥匙和家里的门的钥匙交给惠绚,“你替我交给政文。” “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是不是很残忍?” “爱情本来就是很残忍的。” “我以前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只有杨政文一个男人,你躲在温室里,怎知道外面是杀戮战场?” 我在惠绚的眼里发现泪光。 “你没事吧?” “你记得我说过吗?治感冒最有效的方法是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 “记得。” “他是我在认识康兆亮之前的一个男朋友,这个方法是他教我的。” “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太难堪了。我和他一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那时我家里的环境不太好,一次,银行户口真的没钱,我问他借了三千元。六个月之后,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说跟我相处不来,我很伤心,那天晚上,我和他做爱,我以为这样可以留住他,第二天早上,在床上,我躺在他身边,他跟我说,我欠他的那三千元,方便的时候就还给他。” “太差劲了,在那个时候还能跟你说钱。” “我拿到薪水,立刻就还给他。爱情是很残忍的,当他不爱你,你连三千元都不值。虽然他那样坏,我却怀念他,是他给我上了人生的一课。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弃杨政文,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你爱康兆亮吗?” “我知道即使我欠他三百万,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会问我要。”惠绚笑说。 “如果是三千万呢?” “那就很难说。爱情总有个最低消费和最高消费,不是每个人都肯付最高消费的。” “最高消费不该是个数字。”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比方说,青春、脉搏、呼吸、血压、胆固醇、肝功能,都是一个数字,爱情当然也是一个数字,大家把心中的最高消费拿出来比较,就知道哪一个爱的更多。” “我没设定最高消费。” “进入赌场下注之前,没规定自己输了多少就要离场的那种人,通常是输得最惨烈的。” 云生,我知道,我将会输得很惨烈,爱你是一件我消费不起的事。 离开烧鸟店,回到我栖息的阁楼,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是你的声音。 “什么事?”为了自尊,我冷冷地问你。 “你回来啦?”你问我。 “刚刚到。” “那天真是对不起,你打来之前,刚好送来了一批集体中毒的病人,所以有点混乱。” 我竟然已经开始原谅你。 “是我误会了。”我嘴巴仍然硬,“不好意思。” 你良久不说话。 “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是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我送药来给你好吗?不收费的。” 我失笑,我又输给你了。 我在阁楼的窗前等你来。 你来了,我从阁楼跑下来开门给你。 你傻呼呼地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准备给我的药。 “每四小时服一次,每天服三次。”你以医生的口吻说。 “上来看看。”我带你到阁楼。 “你一直也住在这儿?”你惊讶。 “是最近的事。”我拿走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随便坐。” 书桌上的那块手烧瓷砖,给你发现了。 “我在马德里买的。这个女病人,像不像我?我觉得这个医生很像你,他的头发跟你一样,茂密而凌乱。”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先吃药吧。”你说。 我倒了一杯水,把你给我的药拿出来,里面总共有四种药。 “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热,所以带了退烧药来。”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额:“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发热?” 你把右手放在我微温的额上,说:“是有一点发热。” 你的声音在颤抖。 我伏在你胸前,这一次,我们之间,再没有抱针。 第一次碰到你时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云生,是否我们都在寻找一份久违了的温柔?苏盈等待,原来是一种哀悼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 转自: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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