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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陆琴方就来到了S大学的庭院。这是早饭前的时光,校园里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黑石礁海湾的阵阵潮声。看不见海,雾很大,S大学的教学楼都处在云雾缥缈中。 陆琴方一夜没有睡好,戈一兰和康五四两个影子交替地在他眼前转。 如果她们是那种一望就觉得浅薄无知的人,问题倒好办了。她们恰恰都有自己的思考方法,形成了自己的观点。陆琴方常在街面上遇到这样的青年人,戴着太阳镜也罢了,贴在镜片上的英文商标死也不肯揭去,无非是告诉人家:我这是纯牌的洋货!太无知、太可怜了,难怪有一个漫画家称他们患的是“洋内障”。 大学生们不是这种人。 你看,校园树下、人工湖畔、操场上、楼角,到处是捧着书本的学生,有的在大声念拉丁文,有的在看《实用内科学》。这不是乱七八糟的地方。 他看见康五四了,坐在主楼前木槿树下,膝头上摊着一本比砖头子还厚的书本,头也不抬地看着。 如果她一辈子不结婚,难道可以影响她为人们医病吗?这似乎是不应当干涉的,人应当有这个自由。问题是,陆琴方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她是怎么就成老气横秋样子的?爱情的挫折吗?假如是,那么她心头的青春之火就永远是一堆死灰,不会复燃了吗?她难道不相信一切人?她心目中也从来没有过倾心的人? 谜,他必须打开这个谜。 那么戈一兰呢?她的多元化理论是停留在口头上,还是已经或者随时准备付诸实践的呢? 陆琴方通过对戈一兰十几封信的了解和昨天在海味餐厅的一次谈话,知道自己不会同意她的观点,至少是不完全赞同。如果人们都按着她的理论去寻求爱情,那不是要混乱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了吗?流氓一定是最先跳出来喝彩的,他们玩弄女性、干伤风败俗的事,就可以打出“性解放”的幌子。不要说社会主义公德不允许,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但是对具体人、具体事呢?好象又当别论。当一对夫妻确实早已感情破裂,只要一方提出离婚另爱别人,就被指责为“道德败坏”,这似乎也是不公平的。 陆琴方觉得好笑。自己是被公认的“思想解放型”,甚至有点先驱者的味道。唯独在爱情这个领域,他列为禁区,很少涉及,或者不明确表态。 现在自己竟然跳到漩涡里来了,不是有点好笑吗? 他突然触到了提包里的收录两用机,不禁有点踌躇了。还给不给戈一兰呢?如果戈一兰真的象照片上那个形象,他一点都不会犹豫。现在事情来了个戏剧性的突变,戈一兰不单言辞锋利、思想大胆,而且是电影明星般的人物!会不会因为送收录机而惹出许多闲话呢?戈一兰这种人是无所顾忌的,她有本事在大庭广众前宣布:她与某某大记者是朋友,他送给自己一台收录机! 太可怕了! 何况,妻子卢雅容会没有想法吗?肯定会疑心!如果戈一兰心里没鬼,干嘛弄一张丑姑娘的照片寄出去骗人呢?说是骗陆琴方,焉知不是用来麻痹记者妻子的一招呢? 唉!她为什么要有一张漂亮的脸子呢?真讨厌! 昨天她说了一句什么来着?啊,她说:“假如有一个姑娘爱上了您,来得突然而迅猛,前提当然是您中意的,您怎么办?譬如戈一兰,你们不是很一致吗?” 陆琴方耳边如同炸开一个焦雷。当时还可以解释为这姑娘说话没有分寸,她那时是“康五四”。现在不行了,面纱已经揭去,重新品味这句话,那不是等于戈一兰自己巧妙地向陆琴方表白爱情吗? 胡想些什么!怎么会呢?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会爱上一个四十五岁的半老头儿?何况主动权在陆琴方手中。他有忠贞而温柔的妻子,他们有孩子,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更主要的是有道德的约束。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感到轻松了许多,戈一兰也许只是不知深浅地打譬方,但愿如此。 现在的陆琴方想了解戈一兰这个典型,却又怕同她过多接触,自相矛盾。 吃早餐的铃声响了。大学生们陆陆续续向学生食堂走去。 陆琴方发现,康五四象没听见铃响一样,仍然在木槿树下看书。 陆琴方顺着楼角转过去,打算同康五四唠几句,同时提醒她去吃饭。 他刚走到木槿树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住步子,原来有一个男同学从斜刺里朝她走去。幸而木槿树密密层层形成了一道人工篱笆墙,把陆琴方遮住。不过他也不好走出来,一种微妙的好奇心支使他,想偷听一点秘密。 那个男学生中等个,穿得很朴素——蓝裤子,好象是海军裤,上衣是特丽灵的白短袖衫,左胸前别着S大学的校徽。他脸膛红润,眉毛挺重,不是白面书生形象,但给人的印象还是憨厚的。 男学生手里拿着一叠横格纸,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不清是什么。 康五四立刻垂下头,声音很低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叫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男学生在距离她一米以外的地方站住,说:“我……不是来打搅你的。我译了一个很好的资料,是华盛顿特区乔治·华盛顿大学霍林斯黑德的文章,他将不同类型的肺癌细胞表面的抗原加以分离、提纯,制成了疫苗,已经给五十二个人做了接种试验,将来可能是有出路的研究课题。” 康五四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放在那吧。” 男学生规规矩矩地将那份译稿放到她脚边,拾了块碎砖头压上,悄悄走开。 躲在木槿花后的陆琴方又纳闷又好笑。康五四干嘛对人家这么冷淡?那男学生又为什么那样谦恭? 康五四收拾起东西站起来要上食堂,发现了陆琴方:“陆叔叔,您来得这么早?还没有吃饭吧?我到食堂去打,走,我先带你到寝室去。” 她的寝室在校园最北面,紧挨着石砌的围墙,是一幢五层红砖楼。 跟在康五四身后爬着楼梯,陆琴方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个男学生给你送资料,你怎么那么冷淡?” 康五四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她说:“怎么说呢……反正,你不能对他表现亲热了……” 陆琴方一笑:“这个人不怎么样?” “啊,不,不,”康五四扶着楼梯扶手站住:“他挺好。这个人是学生会主席,人老实,学业是尖子。他在研究癌症的防御,他认为这比任何特效药都更重要。” 陆琴方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称赞的成分,正要再问什么,已经来到三楼二十五号房间门口。门上有一个胶合板信报箱,插着几份报纸、几封信,箱子正面写着三个名字:戈一兰、康五四、徐晴。 康五四将情报拿出来,打开房门说:“请进吧,屋子里空气可能不大好,让我来打开窗子。” 一迈进门,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是檀香型的。陆琴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康五四顺手把信报扔到桌上。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几乎全是戈一兰的信,而且来自天南地北。康五四推开窗子,说:“只有戈一兰天天用香水、擦珍珠霜。”她拉出一把椅子叫他坐,拿起饭盒,说:“我去打饭,咱们在寝室吃吧。” 陆琴方打量着房间,说:“你自己去吃,我用过早点了。” “真吃过啦?”康五四还有点不信。 “真的。”陆琴方问:“那两位不在?” 康五四说:“徐晴在,可能吃饭去了。戈一兰昨天下午就出去了,晚上没回来住。打来一个告假电话,说她的一个什么亲戚从北京来,去接站。” 亲戚?这亲戚是指他陆琴方吗?假如是,她是六点钟左右就离开宾馆回校了,怎么会夜不归宿呢? 他这样想了,却不便发问。 临走,康五四从戈一兰的床头捧过来几本书,说:“陆叔叔看书吗?只有戈一兰兴趣广博,什么书都有。我们是书耗了,只有内科学、外科学,您不会感兴趣。” 康五四出门去了,轻轻带上房门。 陆琴方随便翻翻那几本书,一本是台湾高阳著的《玉座珠帘》。他看过,是写西太后的,国内没有印过,陆琴方是从香港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不知戈一兰从哪里搞到。另一本是《瀛台泣血记》,是写光绪皇帝的。 他掷开书本,觉得奇怪:戈一兰是学医的,她真有本事,从什么渠道得来这些闲杂书呢? 他不由得仔细研究起这个房间的三个主人来。 屋子大约十平方米,两张床靠窗摆着,中间是暖气片。另一张靠门,与那两张有二尺的距离。 不用问,靠门这一张床是康五四的,被子是白的,床单是白的,蚊帐也是白的,枕中更是白的,纯素。她的床上,靠墙加了一块板,糊着白纸,上面堆满了精装医书,板都压弯了。被子底下,褥子底下也都塞着书,没有一点化妆品,只有一个白色搪瓷牙缸,一个白色皂盒,墙上挂着听诊器。 窗前右面那张床,无疑是戈一兰的。被子很薄,是鹅黄色碎花软缎的:上面叠着一条墨绿的毛毯,象孔雀牌的;再上面是一床藕合色的毛巾被。枕头是白的确良的,蒙着剔花浅粉色枕中。蚊帐很高级,是那种团皱了可以盛到火柴盒里的细纱尼龙质地的。靠墙也有一人隔板,书籍品种齐全,有一个小收音机,化妆品多得惊人,摆得象货架子。珍珠霜、发乳、花露水、杏仁蜜、面友、冷蝶霜……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她的四张各种服饰、各种姿势的照片,两旁是当代最红的女明星照,好象是有意这样陪衬的吧?那些明星倒显得相形见绌,没有戈一兰美。 对面徐晴那张床,就看不出什么特点了。一切都普普通通,令人费解的是墙上挂着两个自行车钢圈,一盘链条,这链条可不象自行车上的,规格大,而且长。 陆琴方在屋里走了几步,坐到康五四床上,随手翻了翻她放在床头的笔记本,记满了拉丁文,工工整整。看来这丫头只有一个念头,钻书本,搞学问。可是,那个朴实的小伙子呢?他一定是默默地爱着康五四的,经常受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冷遇。 康五四比戈一兰还要令人费琢磨。 褥子底下露出一本发黄的书角,很厚,开本又很小,这是什么书?英汉词典吗? 陆琴方掀开褥子,拿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这是一本《圣经》。 是康五四一时高兴借来看看的吗?是S大学图书馆的藏书吗? 显然都不是,这是二十年代末期广州一家教会印的,纸头发黄,有些页子都翻烂了,但用透明胶布补好了;封面原来是硬纸板的,现在糊上了深蓝色的湖绸。陆琴方打开扉页,上面有七八个图章,多数是篆刻。 陆琴方掏出镜子戴上,横过来竖过去地仔细辨认,印泥最新的一枚图章是康五四的,这说明,这本《圣经》是她自己所有的。是从旧书摊上买的吗?还是别人送的?他看出挨着康五四那个图章,是一方刻得很粗陋的阳纹图章,是“夏孟浦印”四个字。 这时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来,康五四回来了。陆琴方赶紧把《圣经》掖到褥子底下,装作看一本医学杂志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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