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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门槛上, 含苞欲放的纯洁处女, 最纯洁的一朵玫瑰, 接着她跨过门槛, 她所有的美都失去了, 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她的美。 --摩拉维亚民歌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有那玩意儿,是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梦了一夜的怪梦,清早醒来,觉得两腿间湿漉漉的,伸手进去,摸了一手粘稠的东西,再摸一摸褥子上,也有湿湿的一片。心里惊惊的不敢起床,眼看快打预备铃了,慌乱地穿上裤子,早饭也没吃,逃似的跑向学校。中午放学后,母亲什么也没说,下午放学后,母亲仍然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条短裤。母亲和蔼地笑着说,快起来,又要误上学了。 几年后上初中学习《生理卫生》,才知道那事儿叫遗精。也知道从十三岁那年冬天起,自己就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小爷儿们了。 那时候我们很喜欢用简洁的几笔画一种类似压扁的太阳一样的玩意儿,比如和谁打了架就用红粉笔画在谁家的街门上,或者画在谁家附近的电杆上,再写上“某某的家妈的”几个字,拉上一个箭头。有时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也拦住一个小一点儿的孩子,用威胁利诱的方法逼他说出他妈他爸晚上怎么怎么,然后开心地大笑一场,心中有一种奇妙的舒服和冲动,同时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点邪恶。 三年级的时候,比我大一岁的金龙当众把一年级的一个小女孩的短裤拉下来,并且拍手大叫,噢,快看来,快看来。许多男同学都红了脸跑开来,我也是其中一个。那时一到夏天我们都穿系了猴筋的短裤,弱同学被强同学出其不意地当众拉下裤子是常有的事,但男同学拉女同学的裤子却是第一回,金龙受到了很严厉的处罚。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瘦高个子的校长深恶痛绝地说,这是一种标准的流氓行为,从这种行为可以看出金龙同学道德品质的丑恶,金龙同学应该被开除出学校。金龙的妈哭丧着脸请求学校给予宽大处理,那女孩的妈也求情说,屁大个娃懂个啥,孩儿们瞎戏耍哩。金龙还是被开除了。 这件事给了我们极大的震动,从那以后,我们学校很少再有男生和女生说话。我们都从心里认为,男生和女生交往是很下流的很丑恶的,是涉及到道德品质的问题。 在念完高中的那个暑假里,我读了对我人生很有启蒙意义的两本书,一本是外国人写的,名字叫《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本没有作者,名字叫《曼娜的回忆》。后者在上高中时曾经听同学们神秘地议论过,说是写一对表哥表妹的事儿,那时我以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类的故事,并没有怎么在意。《少年维特之烦恼》让我看一次流一次泪,我常常怒自己想象成维特,把一个未知的女孩子想成夏绿蒂,她像天上的羊群一样纯洁,为了她,我愿意去死。与此同时,怀着犯罪的心理,在村外燠热的高梁地里,我读完了《曼娜的回忆》。那本书令我舌干口燥,肌肉痉挛,而且它第一次有意识地唤醒了我两腿间那个丑恶的家伙。那些天,如果不是严谨的家教和念了许多年书,我想我会做出一些傻事儿的。 难熬的夏季终于过去了。在这个夏季,我觉得自己下流、丑恶了很多,因为我常常有意识地想那事儿,并且有意识地偷瞥村里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单薄的衣衫下鼓胀的胸部和腿部,有时候我几乎遏制不住想摸一下它们的欲望。我的心情很矛盾,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卑鄙堕落绝望得想要自杀。好在录取通知书来了,我相信更高一级的教育会把我培养成一个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九月份,大学开学。大学的生活果然新鲜了许多。在第一个学期刚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开始认真地想恋爱这回事儿了。在早晨上早操和中午饭厅打饭时,我常常把一些美丽的女孩儿想成夏绿蒂,我想我爱她们,为她们我会死。在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写了我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在情书里我大段地抄袭了维特说给夏绿蒂的话,在情书的最后,我约那个女孩子晚自习后在足球场边的大柳树下见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把那封信扔进学校的邮筒,我想象在一天后它奖从市内的邮电局转一个圈,又转回就在我们教室下面那个教室里的那个女孩手中,那个女孩子名叫瑞,她学习外语,留着日本女孩一样的发型。 天上斜挂着一钩香蕉般的月亮,树丛里传来悠长的吉他声和呢喃的话语,有好几对情侣牵着手向柳树林挺进,但我没有退却,牢固地坚守着我最初约会的阵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女孩儿来了,穿着暗红的高领毛衣,我把背靠在大柳树上,很忧伤地望着她,这是我从某一部爱情片里学来的镜头。她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站下,偶尔望一下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约会应不应该主动地拉她的手,或者更进一步拥抱她。过了一会儿,她说,回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认真地检讨自己的一切,结论是自己太木讷,太保守了。后来我又给她写了几封约会的信,在信中甚至大胆地使用了“亲爱的”、“我爱你”一类聒不知耻的字眼,但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的终于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最初的爱情美梦就这样可悲地失败了。那些天,我对自己粗短的眉毛,眯缝的小眼和土不拉几的一口家乡话绝望到了顶点。 后来我认识了竹。竹就跟我在一个班。 直到此刻,坐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写字台前,听着萨克斯金曲《黄丝带缠在老橡树上》,一闭眼,我还能看见竹穿着红白相间的竖纹蝙蝠衫,一头潇洒的长发,两片嘴唇大而丰满。那五四青年节前一夜,教室里的人走得几乎没有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最后的座位上,做着所谓的文学的梦,这是木讷而又丑陋的人常走的一条路。夜渐渐深了,日光灯的嗡嗡声显得很嘹亮。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整整一个教室里只剩下那个骄傲的竹,我又低下头,心里没有一点准备和预感。这时竹走到我面前。竹说,看什么书呢?我说,没啥,叔本华的。竹说,我顶讨厌叔本华。我说,为啥?竹说,叔本华看不起女性,我笑了,说,坐下吧。竹大方地拉过椅子,坐我对面。我再不知道说什么。竹说,能帮我写一点东西吗?我不解地问,什么?竹说,五四节让我主持晚会,写一段献词。我说,恐怕写不好。竹说,我知道你一定能。竹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不能推辞了。我把叔本华递给竹,你先看这本书,让我试一试。竹调皮地说,我讨厌叔本华。但竹还是接过了书。当我写到一半,觉得脸上痒痒的,斜起眼,看到竹正认真地看书,竹的眼睛大约有点近视,头低得很低,她的一缕长发正好拂在我的脸上。我装做没觉察,继续写我的“赵家楼一把火,烧醒了一个沉睡的民族”,但我感到我手中的笔越来越不听使唤,我的半边脸正在逐渐失去知觉。冥冥中不知是谁给了我启迪和勇气,我悄悄地捏起竹的长发,轻轻地把它们缠在我的指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我感觉竹的身体一震。偷偷抬起头,我看到竹像经了一场大病一样。后来,我不知怎样熄灭了电灯,拥着竹坐到天亮。直到今天,我依然记不清那夜我拥了竹以后再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种从灵魂到肉体过电般的颤栗。这就是初恋给我的最直接最强烈的经验。 那一个夜晚过去以后,我发现竹明显地沉默了,好多次我从她的桌子旁走过,她连头也不抬,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对竹第一次失去了判断,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一个中午,趁同学们都吃午饭,我胆战心惊地打开竹的课桌,在厚厚的书本下面,我找到竹的日记本,那一页泪水斑斑,竹在日记中写道:“再见,我的纯真,再见,我珍藏了十八年的少女的初吻。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我永远地失去了它们。哦,章,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你是第一个这样热烈地拥抱过我,吻过我的人,你知道吗,你是一个盗贼,你盗走了我最最在意的一切,你珍惜它们吗……”我不理解一个女孩为了一次拥抱和接吻怎么那样痛不欲生和痛心疾首,但我知道竹爱我,在我之前,竹没有跟任何一个男性有实质性的接触。有这些就足够了。 我跟竹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就这样从彩排走向了正式的舞台。每天下晚自习铃一响,竹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我点一下头,于是我们便加入了操场上浩浩荡荡的恋爱大军。在那棵我预演过恋爱故事的大柳树下,我揽着竹修长的腰,竹把双手搂在我的脖子上,仪程往往千篇一律。竹问,有一天你会不爱我吗?我说,怎么么会呢!竹又说,你看见大树顶上那颗明亮的星星了吗?那是我们的生命之星。我说,我们会像那颗星星一样直到地老天荒,那颗星星是我们永恒的见证和虔诚的守护神。竹动情地凝视我,竹潮湿的眼睛里满是星光。于是我们开始不知厌倦地接吻,有时我会不安分地把手伸进竹的衣服里,抚摸竹光洁的腰身和背,竹会突然惊慌失措地连声喊,不!不!!于是我做错事般地退出来,满心惶惑,唯恐竹认为我丑恶和下流。有时我们也闹别扭,原因往往是我跟一个女同学推打了一下或竹多跟一个男同学开了几句玩笑。和好之后是加倍的温存。有一次中午我们在教室里接吻被一个丢三拉四的同学撞见,又有一次被幽默的外国文学老师撞见,他摇一摇手边喊NO、NO边退出。 放暑假的时候,我和竹已经难分难舍了。别的同学都已欢天喜地地离了校,在竹四楼空空荡荡的宿舍里,我们俩抱头痛哭。哭完后,竹捧着我的脸,吻干了我的泪水,我重复了竹的举动。然后我们倦倦地坐在竹的床边。竹说,我很累,想躺一下。我把竹平放在她的床上,我不知道该不该脱竹白色的皮凉鞋。把竹安置好,我坐在竹的床边,拉起竹长着一颗黑痣的修长的手,我看到竹微闭着眼睛,略大而丰满的嘴唇微微努起,胸部一起一伏。我抑制不住胸中的冲动,壮起胆子爬到竹的身体上,竹猛然用两臂抱住我,满脸泛红,呼吸沉重而急促。我忽然感觉到我下身那个丑恶的家伙蠢蠢欲动,我紧张而羞愧地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竹觉察出我的邪恶和下流。就这样我们静静地抱着睡了一个上午,到起来的时候,我们都红了脸,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在一起实习的那个山村小学的窑洞里,我说,竹,今夜我不想走了。竹说,不行。我说,我会听话的,我不会伤害你。竹沉吟了半晌,下决心似的说,好吧。我高兴地蹦起来,一下把竹拥在怀里。竹已经揽住了我的脖子,但突然说,不,今天我们不能这样。晚上,我特地买了两支红蜡烛,插在啤酒瓶上点着,然后蹲在地下生火,竹挽起袖子认真地和面。我又一次走过去,把竹拥在怀里,竹用满是面粉的手捧住我的脸,那一次吻成为多少年来我所有接吻作品中最经典的一部。细碎的水珠密密地结在玻璃上,窑洞里热气腾腾,红红的蜡烛摇曳着流出欢喜的泪水。竹让我坐在炕中央,恭恭敬敬地把一碗面端在我面前。我双手接过,一动不动地望着竹神话般的举止。竹又端了一碗坐在我旁边。我突然说,竹,嫁给我吧。竹用劲地点了一下头,泪水啪一下掉在碗里。竹说,这句话我等了四年。我说,竹我家很穷。竹说,不怕。我说,竹你家会不同意。竹说,不怕。我突然想流泪,但我改口说,竹,我们应该笑才对。竹抬起头认真地笑了一下,烛光下泪眼婆娑。吃过饭,我们谈了一些欢乐的东西,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说,竹今晚我不会放过你。竹说,吓死你。我说,不信咱们一会见分晓。竹假装生气地推我说,你坏,不留你了,你走,你走。我说,真走了你不要后悔。竹说,谁稀罕你。我装着往外走不见竹来拦我,可怜巴巴地说,竹,你真狠心,也不给人家留一个台阶下。竹大笑着滚进我怀里。烛光一摇一摇,我们的影子像驴皮影一样映在墙上,变幻不定。我说,睡吧。竹说,不睡。我说,不睡你熬夜吧,我熬不住了。竹调皮地笑着拿起一条小凳子放在炕中间说,这是柏林墙,你在东德我在西德,谁也不许侵犯谁。我说,遵命。那时东、西德还没有统一,如果像今天,该有多好啊。坐在各自的被子上,我说,脱了衣服睡吧。竹说,绝不。我窃笑了一下改口说,不脱衣服睡吧。竹脱口说,绝不。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竹发觉上了当,跳过来要打我。我变了腔调威严地说,柏林墙,柏林墙。竹无可奈何地坐在那边,假装生气不理我。我威胁她说,不要偷看人家,你不脱我先脱了睡了。竹见我真的脱衣服,背过脸笑骂我,不害羞,不害羞。我已经钻在被子里,嬉皮笑脸地说,竹你把我当做是你弟弟好不好?竹笑了脸对我说,那你吹灭烛。我假装用力吹了吹,烛焰轻轻地晃了一晃。我说,不行,不行,底气不足,吹不灭。竹羞怯地说,那你把头蒙住,不许看人家。我把头钻进被子里,听见竹悉悉卒卒的脱衣声,我猛地把头伸出来,看见竹粉红的乳罩,结实的长腿。竹大叫一声吹灭了灯,迅速钻进被子里。 大约是后半夜了,月亮羞怯地探进头来,把躲闪的目光洒在高高的柏林墙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听一听竹那儿,似乎也没有睡着。我说,竹,我睡不着。竹轻轻地说,我也是。我说,竹,我想过你那儿去。竹呢喃一般地说,我也是。我一下跳起来钻进竹温暖的被窝,竹用哆嗦的胴体迎接我。我把竹紧紧地抱在怀里,竹伏在我身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说,竹怎么了,怎么了。竹低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用颤抖的手摸竹湿漉漉的脸、凉凉的颈和双肩,再滑到胸部,我感到那种温暖和柔软似乎要把我融化了。竹紧紧地抱着我,无法抑制地呻吟起来,我感觉绞架的绳索已经勒住了我的喉头,我看到了美妙的死亡,我就要死了……但我没有停止,我继续用我的手,滑过竹结实的小腹,光洁修长的双腿,然后在那个神秘未知的、我儿时曾经无数次在墙上画过的地方徘徊。当经历了长长的跋涉,我就要揭开那个多年来一直困惑着我的谜的时候,竹突然梦醒一般惊慌地说,不!不!!那夜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剩下的时间,我用虔诚的爱心和不倦的温情重新检阅了这些年来我所取得的伟大成果。 实习归来,同宿舍的同学都说我把人家收拾了,有的甚至很在行地按一下我鼻子说,你看,鼻梁骨都塌下去了。又说,你看,她走路也不一样了。我骄傲但虚弱地哑口无言。其实,中国革命到底走到哪一步,只有我心里最清楚。 实习总结,毕业考试,操行评定,临毕业前繁琐的一切飞也似的过去了。当别人为分配跑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和竹沉静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绝望中,我们的革命遭到空前的破坏。其实这是我早已预料到又迟迟不敢面对的结局,在一篇名叫《桃花河》的中篇小说里我已经讲过它。此刻,我想要讲的是那个最后的夜晚。校园里静悄悄的,那些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学友们已经永远地分别了,带着各自破碎的心境和梦想。我和竹还要度过这个最后的夜晚。我们躺在同一个被窝里。长长的沉默。我说,竹,你不后悔?竹没说话,用劲拉着我的手。我慢慢爬到竹的身体上,我感觉到竹的身体凉凉的,像雨中飘摇的竹子。我摸竹的脸,湿湿的一脸都是泪水。我说,竹!竹抱紧我,叹息般地说,我有点怕,你轻点。我的心中涌起潮水般的悲哀,我默默地翻下竹的身体,仰面和竹平躺在一起。竹迟疑了片刻,发疯似的爬起来,伏在我身上,哭着摇撼着我,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把它拿走吧。说着,竹凉凉的小手颤抖着,固执地反我引导向她作为一个女孩的最后的阵地。我的泪溢出来顺着脸颊,顺着耳朵四处流淌。我坐起来,轻轻地揽住竹,我说,竹,你不是说要等到我们真正成为夫妻的那一天吗?竹断断续续地说,我怕那一天不是你。我安慰竹说,傻瓜,怎么会呢?竹说,我不甘心,我害怕。我不甘心……竹把满满一脸泪水涂在我胸脯上,喃喃地诉说着。过了一会儿,她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了。我把我心爱的人儿轻轻放下,怀着圣洁的心情吻遍她美丽的胴体上每一寸皮肤,然后跪起来,最后一次用眼睛扫视她痴迷的面颊,鸽子般安详地卧着的娇小的乳房和修长的双腿。我给她穿好衣服,又给自己穿好衣服,再像许多次一样,让她侧着头,安静地枕在我的腿上。她大约太累,直到阳光洒满玻璃的时候,她才醒来,揉了揉眼睛。当她完全清醒过来,她哭着拚命捶打我。她说,为什么你不唤醒我?为什么你不唤醒我?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平静地说,竹,我们分手吧。竹一下平静下来,呆呆地望见着我,似乎没有听清似的。我把她抱下床来,帮她穿好鞋,又把她拥在我对面,轻轻地吻了吻她光洁的前额,痴迷的大眼睛,凉凉的左右脸颊,然后,抓住她那双修长的长着一颗黑痣的手。我说,竹,我走了,我一生都感谢你。她什么也没有说,呆呆地望着我背好行囊,机械地跟着我出来。在公路上,我拦了一辆长途汽车,再一次拉了拉竹的手,我说,竹有时间常给我写信。竹木然地点一点头,退到路边一棵白杨树下。我走上汽车,找了一个座位坐好,回过头,看到孤单的竹正无神地靠着那棵夏天的大树缓缓往下滑,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长长地流了下来。 咀嚼着所谓失恋的痛苦,我被分回到了故乡小镇那所我读过书的中学。常常在沉寂的夜中,我失神地回味我和竹从相识到相恋的每一个细节。随着温习次数的增多,我发觉爱情原来就是那么回事儿,其中充满随意和偶然。想通这些以后,我开始去努力忘掉竹,过一种全新的符合这个时代的生活。 大约就是这时候,兰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生活,带着她那块充满恶意寓意的纯丝手帕。 兰报到的那个下午,我们正开全校教职工会议。兰大方地推开会议室的门,旁若无人地问,请问那位是校长。我们都抬起头,看到兰穿着 很精干的粉红短裙,黝黑匀称的双腿上没有穿长筒袜,一双饱胀但绝不拖沓的乳房似乎要溢出浅紫色的无领衫来。会场一下凝固了。兰再问,请问哪一位是校长。杨校长躲闪地把目光透过镜片,迟疑地问,什,什么事儿?兰说,报到。杨校长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突然威严起来。杨校长说,等会儿散了会再说。兰说,我在哪儿等。杨校长说,隔壁语文教研室。章老师,你去给开门。我边掏钥匙边往外走,坐在我旁边的郝驴狠狠地在我腿上捏了一把。 郝驴是全校光棍老师们的“老师”,郝驴因性格率直,敢作敢为而深受全校年轻老师的爱戴,郝驴常常在痛饮几杯老白干以后梗着脖子对年轻老师们传道授业,郝驴说,一要胆大冲,二是杆子硬,三还得不要命。郝驴是烧茶炉的郝师傅的绰号。晚自习后,光棍老师们都聚在郝驴的宿舍里,等候他的最新指示。郝驴斯文地抿一口酒,连打两个喷嚏,说,好货!好货!!我们故意问,什么好货。郝驴不理我们,兀自感慨:看那眼,看那嘴,看那胳膊,看那腿,不知道又该迷杀谁。我们哄堂大笑。郝驴严肃地说,儿戏不得,儿戏不得,我是个粗人,眼巴巴看你们闹书人的能耐,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跑掉。说完,郝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定在我脸上。众人都嬉笑着看我。我觉得脸有点烧。郝驴说,章,你能写两句文章,主要看你的了,事成后哥给你摆酒庆功,别叫外头看低了咱们学校。我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这时杨校长查完过来说,该散了吧,这样影响不好。郝驴说,散!散!散!郝驴推开门,满屋的烟雾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小镇的夜宁静如水。 在郝驴宿舍召开的第五次全体会议上,郝驴说,章,这妮子看来不是好逮的鸟,不能疏忽大意,应该加紧进攻。会后没几天,我的宿舍就调换到了兰的隔壁,郝驴一再吩咐,欲擒故纵,胆大心细。 其实对于女人,我早已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傻兮兮的大头鸟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锄草,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才能收获。在我调了宿舍的第一个晚上,兰敲开我的门,站在门外,调皮地问,我可以进来吗?我漫不经心地说,随便。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对于女人不能过分热情。兰走进来,我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我说,有什么事吗?兰说,没有事不能来吗?我说,那倒也是。我给兰倒了一杯水,在兰接杯的时候,我故意碰了一下兰的手,兰似乎没有觉察。兰轻轻呷了一口水,突然说,你这人好像很内向,不太喜欢说话?我一边收拾床单一边随意地应了一句。兰紧接着说,你不是在演戏吧?说完,兰轻轻地笑了。就像耍把戏被人当场戳穿一般,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竭力忍住窘态,回过头自嘲地说,你看出马脚来了?兰不再笑了,兰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什么要调换宿舍?我知道一切掩饰都没有用了,什么也瞒不过兰那双审视的眼睛。我索性破罐破摔,恶狠狠地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兰又笑了,兰说,第一天做邻居就这么不友好?已经有虚汗沁在我的额头,然后汇成小小一条河,顺着耳朵往下流。兰站起来,愉快地说,晚安。仿佛我们之间刚结束了一场很轻松的谈话。我胡乱应了一句,我知道我的信心已经完全垮了。 第二天,一见郝驴我就说,弟兄顶不住了,另请高明吧。郝驴胸有成竹地说,这次明白了吧,我说过此女子非同凡响,不可掉以轻心,你偏当耳旁风,看来只好用下策了。我问,什么下策?郝驴说,你搞过对象吗?我说,搞过。郝驴说,当真吗?我说,不堪回首。郝驴说,还相信爱情那玩意儿?我说,狗屎一堆。郝驴点一点头,又说,干过那事儿吗?我的底很虚,迟疑了一下说,那还用问。郝驴说,记住口诀,胆大心细不要脸。重点放在不要脸上。我说,能行吗?郝驴说,你已经被她撕破了假面皮,将错就错下去。 我已经不需要再像许多国产片中男主角那样,装模作样地故作深沉了。郝驴说,如今的女人喜欢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的男人,你在她面前越放得开,她就越欣赏你。郝驴的话顶得上一百本《恋爱指南》。晚上,在兰敲我门的那个时间,我敲开兰的门。兰说,我以为昨天得罪你了。我说,开始有点,后来又想,咱爷们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兰忍不住笑了。兰说,你原来还挺幽默,我以为你严肃得像一个哲学家呢。我说,那要看对谁,有人不喜欢深沉咱就换得轻松一点。兰故作深有同感地点一点头。兰给我拉出一把椅子,说,我喜欢真实不做作的人。我说,是吗?可是真实的人有时很可怕。兰说,不真实的人常常更可怕。我说,那我真实你不生气?兰挑衅地望着我问,你想说什么?我说,兰,你昨天问我为什么调换了宿舍,你现在还想知道吗?兰的目光有点退却,我心中一阵得意。我说,你没勇气问了?兰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想接近你。我发现我有点爱上你了。兰突然低下头,兰的脸变得很红,像小镇西边漫天的晚霞。我说,兰你生气了,你不是喜欢真实吗?兰低低地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巴甫洛夫曾经给苏联的年轻人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循序渐进,循序渐进,再循序渐进。我相信多少年来,只有我才能够真正体会老巴的一片良苦用心。一个月后,我跟兰的关系已经满像那么一回事儿了,至少在全校老师们眼里是这样。我进兰的宿舍已经不再需要敲门,我的床单脏了,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扔给兰,并且信口说,兰,让我脏成这样人们会笑话你的。兰大方地接过笑嘻嘻地说,是吗?或者晚上熄了灯以后,我这边敲几下墙,兰那边也会相应地敲几下,仿佛在相互呼应“我想过你那儿去!”“我也是!”但是除了语言上的交锋试探,在真正的行动上,我和兰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郝驴对我说,秋天到了,该收割了。我说,是该收割了。郝驴说,记住,要得寸进尺。我说,那得看老二争气不争气了。郝驴又把几张卷烟条样半透明的东西塞进我口袋里,意味深长地说,别弄出副产品来。我假装很在行地点一点头。通过说明书,我知道那纸条儿该怎么用,但从娘肚子里落地以来,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它。今夜,我要把它融化成一种滑腻的液体儿,让它帮助我如愿以偿。我对自己说,伙计,今夜在你人生的旅途上将是一块辉煌的里程碑,你将要在今夜成为一个真正的爷儿们,许多年前的夙愿你将在今夜,在一个叫做兰的女孩子身上实现。我感到我的心有点虚弱和颤抖。我安慰自己说,伙计,别怕,悠着点儿。 已经坐到了兰的椅子上,我的心还有点不自在,我努力去想一点轻松的事儿。我问兰,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憎恨什么吗?兰不解地问,什么?我说,墙。就是横亘在你的屋子和我的屋子中间的这堵墙。兰故作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我说,是吗?我在这语言交锋当中委高兴又找回了几天前那种感觉,那种适宜我纵横驰骋的感觉。我又说,兰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兰塞起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说,我最喜欢你的手,是的,就是此刻你捂着耳朵的那只手。说完,我站起来,很果断地拉住了兰的手。仿佛完成一项不带感情色彩的任务那样。兰竭力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了,我感觉兰的手温顺、柔软,像两只熟睡的小鸟。我再趁势把兰揽到怀里,兰两眼微闭,兰的两条手臂自然地下垂。我稳了稳心绪,放胆去吻兰的脸颊,兰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一恍惚我仿佛看见了战斗片中英武的连长振臂把盒子枪一挥,扛红旗的战士高呼“冲啊”奋勇前进。我的精神一振,乘胜出击,我宽大的唇就要接近兰小巧的唇边了。可是兰依然无动于衷。我心里说,不要紧,我已不再是几年前那晕头转向的毛头小伙了,待会儿,我会把你深锁在心底的情欲唤醒,我会把你从一个欢乐赶向另一个欢乐,我会让你乐此不疲。当我陶醉在巨大的成功的喜悦中的时候,兰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在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表演够了么?你以为别人就那么傻吗?你为什么还不快滚!兰的眼里蓄满了泪水。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狼狈逃窜的。 操场边的小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铜钱样的叶子,连绵的秋雨仿佛要折磨死谁。我的心情再一次沉入死一般的枯寂,就像几年前我跟竹分手后的那个秋天一样。我已经再也不能在兰面前抬头了,我觉得她仿佛已经看透了我邪恶的用意和卑鄙的灵魂。几乎每夜,当我熄灭一支又一支烟,抱着双膝落寞地枯坐在漫漫黑暗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先前那一个个欢乐的夜晚,我仿佛看见兰侧着头调皮地问我,是吗?我仿佛听见兰轻轻的、有节奏的敲墙声“我想过你那儿去”;兰悄悄地推开我的门,趁我不在意时把洗好后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放在我床上,上面压着一张纸条,歪歪的几个字:下不为例。然而此刻独坐着的却只是我自己了。隔壁传来一阵阵热烈的谈话,偶尔夹着兰歌唱般的笑声,分别时,兰说,欢迎再来。余音长长的,仿佛是专门对我而言。我觉得我的心很疼,就像许多年前,我看到竹跟别的男同学谈笑时一模一样。伙计,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臭小妞了。在沉沉的夜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我恶狠狠地踢开被子,鞋也不脱就蹬了进去。 坐在冷冷清清的教研组,别人都上课去了,面对窗外深秋高远的蓝天和如黛的远山,我突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叫维特的年轻人也就是在这样的蓝天下,走遍故乡如黛的远山,然后一遍遍地唤着他心爱的人名字,开枪自杀了。多少年来,我之所以不能再爱别人,原来也是受了这维特的影响,受了这种所谓从一而终、矢志不移的爱情观的毒害。去你妈的歌德,你让可怜的维特去自杀,你让我苦苦地沉浸在竹破碎的旧梦里,而你自己却可以放纵地去再爱红蒂儿、白蒂儿、黑蒂儿……我独个恶狠狠地骂道。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笑望着我问,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呢?我幽幽地望了兰一眼,没有说话。兰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成为你的俘虏。我忽然紧紧地盯住兰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不恨你,而只是恨自己呢?兰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傻,被人骗一次不觉悟,还要再被骗第二次?我诚恳地说,兰,你不肯泊我解释吗?兰打断我的话说,章,真的,我一点也没想到你的脸皮果然这么厚。我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像被谁满满啐了一脸。我横了心,冷冷地说,你来原来是当面给我难堪,让我下不了台,是吧?如果再没什么事,恕不奉陪了。我用力把椅子踹到一边,扬长而去。 晚上,破例没有听到兰的屋子里热闹的谈笑声,只听见一会儿兰的门响了一下,然后是熟悉的拖鞋声渐渐远去,一会儿这声音又由远而近,伴着低低哼唱着的《有空来坐坐》,接着门又响了一下。我知道这是兰去水房打水。几天以前,这件差事还是由我美滋滋地去代劳的。而现在,连我自己的暖壶也空空地呆在那儿快成了尿壶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桌前,反复用红水笔在备课本上写兰白天说的那句话:你是个活死人。这是什么意思?我认真地想,是诅咒还是责备?如果是后者,那就说明兰还在乎我,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如果是前者呢?不,应该去问问她。我已经站起来,但忽然又想,如果过去,兰依然一副冷模冷样,自己不是找难堪吗?对,为什么不敲墙?如果她像先前那样回应,就说明还有门,一量她翻了脸,也可以抵赖说你还不让我在墙上钉钉子吗?就是这个主意。我已经举起手放在墙上。墙坚硬,冰冷的质地又使我有点犹豫。我再次举起手,骂自己说,看你那球样!我轻轻地在墙上敲了七下,仿佛一字一顿:我想过你那儿去。然后又是七下。我静静地把耳朵贴在墙上,等待那熟悉的、亲切的、音乐钟一般的回声。四周很静,我可以听见远处不知哪条胡同里压抑的犬吠,还有镇北边小火车站悠长的汽笛声,我知道那列车刚刚进站,那是一列客车,慢车,从太原开往北京,共十二节,在小站停车三分。五会儿,汽笛声又起,我知道那列车就要启动了,我能想象见站台上清冷的灯光和寂寞的送别人,然而我心中的列车却无站可停,我就要绝望了。突然墙那边传来了迟疑的、几乎无法觉察的响声,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我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心中涌起了初恋时的狂喜。 我已经站在了兰的门外,轻轻地推开兰的门,出乎意料,那门紧紧地闭着。我敲了三下,里面问,谁?我说,兰,是我。兰说,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已经睡下了。我说,兰,我知道你没有睡。里面一片寂静。我听见轻轻的几声脚步声,然后又是一片寂静。我说,兰,我知道你就站在我面前,只是隔着一重门。兰慢慢打开门。我不敢抬头,我看见兰趿着紫色的拖鞋,碎玉般的指甲盖上涂着血红的指甲油,比当年的竹多几分妩媚和妖娆。我迟疑地不知该说什么。兰重重地用拖鞋踩了我一下,佯嗔说,怎么两天不见就成中学生了。我仿佛受了鼓励,一步跨进去,用背狠狠地把门锁上,那娘儿们长春藤似的吊在我的脖子上,我们两个像饱尝了饥渴的饿鬼,发疯似的缠在了一起。我贪婪地吮吸着兰湿润、小巧的嘴唇,兰准确、猛烈地回报我,比我更在行,更老练。我深深地陶醉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漩涡中,仿佛一叶独立无助的小船,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不知所措地旋转。而兰是出色的船长,兰知道该怎样信心十足地出海,该怎样心满意足地回航。我们的一切欢乐都由兰来操纵。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平静下来,兰喘着气,大胆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从第一次你给我开教研室的门,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一种自负和野心,还有一种隐约的忧伤,仿佛失去了什么。我说,是吗?兰说,男人常常自以为是,其实更聪明的是女人。你敢不敢承认你开始追求我的时,心里有一种膨胀的自负和无法遏制的报复欲?那时你虽然喜欢我但是并不爱我,是吗?我望着兰,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其时兰一直就坐在我腿上。后来当你失去了我以后,你才发现你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我。你躲我,对我发脾气,不经意地叹息,正说明你在乎我,不过你的骄傲不容许你承认罢了,对吗?兰继续说,眼睛里流露出调皮和得意。我说,兰!兰说,表面看你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你很传统,你从那片广大的土地上走出来,那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最雄厚的基础,你怎么能够完全背叛它?但你又无法拒绝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诱惑。所以说,你这样的人活得最矛盾最虚伪。我再说,兰。我的语气已经近乎乞求了。兰终于停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叹了口气,用一种忧伤的口气说,你见过大海吗?我的故乡就面对着大海,每当我悲哀时,我就想起它无边的博大和热情,大海从来不掩饰什么。兰说着陷入了深深的悲哀。我紧紧握着兰的手,很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兰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笑着说,这样美丽的时刻,我怎么絮絮叨叨地罗嗦这些呢。章,你不想吻我吗?兰仰起头,兰的眼里闪动着两苗美丽的火焰。我忘情地低下头,再一次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喜悦和虚无之中。 我们停下来时,兰温柔地说,章,你回去吧,现在我还不能留你。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燃烧的情欲正在一点一点熄灭。我忽然想起竹,想起竹奉献给我的最初的颤抖和羞怯。但是竹从来也没有使我像今夜这样痴迷和颠狂。竹也从来没有使我像今天这样痛苦和虚无。我又认真地回想兰,回想兰刚才给予我的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在兰面前,我仿佛是一个孩子,我得靠着兰的牵引,才能跌跌撞撞地找到其实就潜伏在自己身上的狂喜的源泉。我曾经以为我会把兰从一个欢乐赶到另一个欢乐,但是被赶着的却是我,一个自以为是的大头鸟。兰的吻那么狂热、老练,兰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羞怯,在拥抱的时候,兰把整个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包括那地方。兰没有颤栗,兰只有深深的痴迷。对于我,兰一定不是初恋,在海那边那个未知的地方,一定有一个操着软语的狗南蛮,用他无耻的情欲唤醒了兰同样无耻的情欲。 好一对狗男女!我忽然对兰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但我终于还是说服了自己,并且在焦躁不安中再一次等来改变我命运的那一个夜晚。对着西沉的太阳我暗暗发誓,兰如果还为我保留着最后的那块圣洁的阵地,我将忘记过去的一切,用全部的感情去爱她;如果她连那块阵地也不并交给了那个该死的狗南蛮,哪怕注定今生为情所苦,漂泊无涯,我也决不回头。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生活一次,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有一丝欠缺。 我像往常那样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像开闸的洪水那样自由地奔涌进来,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它能够使我从容不迫地整理和回味我一天来最繁杂的生活。窗外的天空还不算太暗,一轮蛋黄似的月亮正冉冉升起在残缺的古城墙上,凝住神还可以望见上面隐约的桂树和绰约的人影。这是又一个中秋节,全校的师生们都放假去了,兰说,你能陪我一块度这个团圆的节日吗?其实兰不这样说我也会自动留下的。兰又说,但你现在还得呆在你的屋里,等我敲你的墙时你再过来,好吗?我说,为什么呢?兰神秘地笑而不答。我不知道兰又要搞什么鬼把戏,但我知道今夜,我一定要揭开那个可怕的谜底,即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些,光亮渐渐由温柔的桔黄色变得清冷了一些。我觉得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我关好窗户,坐在办公桌前,再一次温习那本叫做《西厢记》的书,那一页在很早以前就折叠了起来,我随手一翻,它就迫不及待地自动打开来。我能够读懂它的每句话,每一个字背后隐藏着的秘不可宣的含义。我知道还有一本叫做《金瓶梅》的书,那本书对那事儿描写更浅显更详尽,但那还算是禁书,据说当年省军级干部才能看,我们普通老百姓无缘大饱眼福。迄今为止,在男女间那事儿上,我所有的理性认识还只是局限于几年前那本叫做《曼娜的回忆》的手抄本和眼前这本书上,那事儿到底怎么样呢?我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种无处依托的空虚和胆怯。我的耳边又响起村里二板头不屑一顾的骂人话,看你那球势,给你个女人你也不知道怎么弄。 在我等得快要厌倦了的时候,兰敲响了她的墙。我重新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装作从容不迫的样子推开了兰的门。 我和兰对坐在小桌两边,兰说,章,我的心中早就盼望这一天了,可我的理智要我忍耐着。我说,我也是。兰说,章,你相信人的爱情能生死不渝、矢志不移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兰说,章,我知道你无法回答。告诉你,我相信爱情这东西,我也相信一见锺情,但我不相信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这样的鬼话。我说,那你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吗?兰说,不,爱情是短暂的,像闪电一般,它永恒的只是一刹那间留给人们的回忆和梦想。只有梦想才是永恒的。我感到多少年来我心中珍藏的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爱情观正在受到冷酷的嘲弄,但我不能对兰说什么,在这样美好的时刻。我举起酒杯,假装风趣地说,兰,今夜我们只管饮酒,不谈国事。兰举起杯,像一些电影里酒吧女郎那样斜斜是摇着杯,忽然调皮地笑了笑,兰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别把我灌醉啊!我看到兰的眼睛里有两苗灼人的火焰在很旺地燃烧,慌乱中,我感觉我两腿间那个一直沉睡着的家伙正急不可待地醒来。 当我把第四个葡萄酒瓶子扔到桌子下面的时候,兰已经伏在了桌子边。我过去轻轻地摇她,她一动不动。我把她抱起来,就要放在床上的时候,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做你的新娘,我要做……我把她的被子打开,里面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女儿家所特有的清香。我帮她脱掉鞋,脱掉袜子,当解到她的裤子时,我感到我的心有一丝动摇,我停下手,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烟灰纷纷落下来,像一片片头屑。当一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想,如果我是她的最初,我将会永远对她负责,如果我不是,对于她多一个或者少一个有什么关系呢?我用手指熄灭那支烟,放在床沿上。兰已经毫无遮掩地躺在我的面前,望着她黝黑结实的青春胴体,我的心中没有期望中的大狂喜,我甚至有一丝悲哀。包括竹,我已经面临了两次这样的夜晚,而此刻,竹正赤裸裸躺在哪一片星空下呢?而许多年前,兰正赤裸裸是躺在哪一片星空下呢?我默默地拉灭灯,我感觉到我心中有一种寒冷、残酷的东西正在缓缓上升。 仿佛走过一段泥泞的沼泽,我的心中一片空白,当我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恍惚记起十三岁冬夜那个奇异的梦境。我把手伸进去,我摸到兰腿上冷湿一片,我知道我什么事儿也没干成。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迷了路惊慌失措的孩子,当我抬眼寻找母亲的时候,我看到兰那双放着异彩的眼睛。兰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我的名字,兰小巧的双手大胆而温柔地抚摸我的全身,而我却惊慌羞愧得不知该干什么。兰伏在我耳边梦呓一般地说,章,我想干那事儿。轰然一声,那座多年来横在我心中的无法逾越的大山在顷刻间倒坍,我感觉我身体的深处有一条沉睡的大河正在汹涌澎湃地醒来,我猛然一下翻起身,再一次把兰紧紧地压在身体下面,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深刻的痛苦和欢乐,我情不自禁地唤,兰!兰!兰!我们一次又次地重复那种快乐而美好的事情,沉醉在那一刻忘我的境界中,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以外一切事物的脆弱和渺小。当我们醒来的时候,秋天略带些凉味的阳光已经洒满了小屋,我们再一次兴致勃勃地干了那事儿,而年又难舍难分地温存了许久。兰已经穿好了衣服,我还死皮赖脸地躺着不动。兰亲昵地说,快起吧,懒鬼,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我痴迷地应着,我仍然无法从刚刚逝去的那个奇妙的夜晚中走出来。兰吓唬着要掀我的被子,我无意识地抵抗着,兰已经掀起了一个被角。看着自己长满汗毛的半裸着的腿,我猛然清醒过来,无缘无故地想起那本叫做《西厢记》的书,以及书中我叠着的那一页,我的心一下子沉沉地坠了下去。我心神不宁地穿好衣服,又假装叠被子,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偷看兰那条淡蓝色的绣着椰子树的床单,我多么希望它上面正静静地盛开着一朵鲜红的杜鹃花。不,哪怕是一朵细碎的无名的野花,我也将狂喜不已。但是什么也没有。我痛苦地抬起头看兰,兰正扬起手快活地对着镜子梳头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这样不可挽回地结束了。 冬天还没有完全来了的时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匆忙地覆盖了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麻雀们慌乱地飞来飞去,寻找着一切可以充饥的食物,在两三连续的晴日之后,小镇上所有道路都变得泥泞不堪,像老乞妇肮脏的脸。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小镇西边残缺的城墙上,望小街上秋收后悠闲的行人,我再一次感到人生的空虚和无聊。天气渐渐冷起来,无力的夕阳最后跳动一下终于完全坠落在覆着白雪的远山下面。一对年轻的恋人骑着单车驶过,车座后面的姑娘揽着小伙子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我觉得他们很可笑;一个中年的母亲热切地唤着她的孩子,我觉得很悲伤。第一盏路灯悄然燃起,恍然间已是万家灯光。我知道该往回走了。路过五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我默默地问自己,那里面有多少个家庭是幸福、快乐的呢?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我觉得我和兰的故事,既然开始了,不管怎样,总得有一个结局。快放寒假的时,我敲开兰的门,我说,兰这段我一直在下决心,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不敢抬头看兰。兰说,我早已想到了这些,这符合你的性格。兰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说,兰,你恨我吗?兰说,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们彼此沉默了许久,我说,兰,我走了。兰说,嗯。我已经拉开了门,兰突然问我说,章,说真心话,你现在还爱我吗?我回过头,低低地说,是的。兰说,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要你说那个字。我抬起头,盯着兰的眼睛,说,爱!兰大胆地回望着我眼睛幽幽地说,今夜,你还想留下来吗?我用力点一点头。兰说,来,过来,抱住我。我把门锁上,我们像初恋一样拥到了一起。 在欢乐的间歇,我说,兰,我将永远感激你,是你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兰说,是吗?那你为什么不娶我做你的妻子。我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兰吃吃地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不会赖住你的,为什么我一定要嫁你呢?我下了半天决心,低低地说,兰真的,我不甘心,我一定要经历人生的全部。兰嘲弄地说,你是指初夜权吧。我说,兰,不要说得这么粗俗。兰再一次吃吃地笑了起来。兰说,对于我,你是第一次吗?我说,是的。兰说,那对下一个女孩你还是吗?我无言以对。兰突然恨恨地说,你们男人的自私和卑鄙正在这里,有时候我恨不得砸烂这个男人们主宰的世界。我紧紧地握住兰的手。兰突然倦倦地说,章,什么也不要说了,来,抱住我,我感觉很累,我要睡一会儿了。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干了那事儿,兰固执地要在我上边。穿衣服时,兰说,章,有时候我真想当一个妓女,我要大把大把赚男人们的钱,然后用它们给我自己建一个高大的贞节牌坊。我说,兰,你真可怕。兰说,章,你说过,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是可怕的,其实我并不可怕,我只是不掩饰自己罢了。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淡淡的天光映在玻璃窗上,远方的鸡鸣一阵稠似一阵,上早操的铃声快要响了。我突然很不忍离去,我留恋地对兰说,兰,我真的心里感觉愧对你,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最后我要告诉你,对男人,永远不要主动,不要毫无保留,哪怕他再宽容。兰幽幽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你是最后一个让我信任的人。大概也是最后一个使我绝望的人。望着兰孤苦而悲怆的神情,我眼里那种叫做泪的东西不争气的东西再一次潸然而下。 兰在我就要离去的时候,突然拿出块雪白的纯丝手绢,兰恶毒而意味深长地说,章,好好保存着它,总有一天你会用得着它的。那时我以为兰只是嘲讽我,我没想到几年以后它竟预示着一个滑稽的寓言。 寂寞的羊肠沟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诗情画意,一座破落的娘娘庙里,不知曾经供奉过一位怎样的女人,大约也像中国神谱中绝大多数女性一样,美丽、端庄但又严肃得近乎性冷淡。这里陈旧的殿堂是我的教室和宿舍,五十多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山里孩子是我的全部学生。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是我的同事。常常到下午三四点钟,学生们就入了学,空寥的山风从破庙上空掠过,不知什么鸟间或从山沟深处传来凄厉的叫声,然后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感觉孤独就像黑暗一样沉重地向我压来,我就要发疯了,于是我便拼命地敲响挂在院中老楸树上那口破钟。悠长的钟声在深深的山谷中久久地回响。 可恨的兰,自从她像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一样诱惑我吃了禁果,我便再也不能摆脱邪恶的诱惑了。在黑暗中我默默地咒骂,骂完以后,我想我应该成一个家了。 那是一个常见的大晴天,我跟着媒婆到梅家相亲去的时候,梅正在地里收割莜麦。梅的母亲一边不知所措地招呼我,一边打发梅弟弟去地里找梅,梅的弟弟是我的学生。梅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头上还顶着几片没来得及弄去的莜麦叶,梅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一件碎花的素衬衫,梅站在院里扭扭捏捏不肯进来。媒婆出去好说歹说把梅叫进屋来,梅侧身站在靠近家门的大红柜前,梅不敢扭头看我。我坐在炕沿上,点燃一支烟,仔细地打量梅,我的心中有一丝新奇和恶作剧。我看到梅的脚步上穿着一双方口系带的平底鞋,梅的两条腿匀称而结实,梅的腰很细使她的胸部显得很突出,梅的脸白里透红,很像那种叫做梅花的植物。当我仍在吊儿郎当地打量梅的时候,我瞥见媒婆正用探寻的目光望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这时,梅的母亲说,梅,还不快给客人倒水。梅低着头走到壁柜前,拿出两个杯子,认真地洗了一会儿,又从壁柜里拿出一个大约放着白糖的小罐儿,用铁勺儿挖了两大勺,盛在第一个杯子里,又挖了一小勺盛在第二个杯子里,然后弯下腰提暖瓶,一条长辫子掉前来,她很自然地用空着的手往后一扬,那辫子划了一个很优美的弧线落在背上。她给两个杯子里倒好水,然后把第一个轻轻地送到我旁边,把第二个杯子送给媒婆,给我送水时,她的头垂得很低,羞怯的红晕似乎一直延伸到透明的耳朵背后。我端起水,轻轻地呷了一口,我感觉有一股浓浓的甜味直搅肺腑,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我放下水,用奇特的目光再次打量梅,梅依旧侧身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忽然很惊慌,用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辫梢,头垂得更低了。我仔细一看,原来她靠着的柜子上有一面镜子,她正借着镜子偷偷地打量我。我的心中不禁一阵窃笑。这时,媒婆说,章先生,咱们回去吧。我站起来,梅低着头和她的母亲送出来,她的母亲热情地说,学堂放了学常串门来吧。我说,好的,你们回去吧。我们走很远了,我回过头,看到梅和她的母亲仍然站在门口,梅正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我,两条长长的辫子很好看地垂在胸前。媒婆说,怎么样,满意吧,要是满意,明天给我个话儿。我说,让我回去想一想。媒婆说,拿个准主意儿,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我说了一辈子媒,还没有一个离婚的呢。我说,好,明天一定给你个准信儿。 第二次去梅家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是她们家的姑爷了。梅的爹用山村里最丰盛的酒席招待我,酒到半酣的时候,梅的爹用很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她姑爷,咱山里人口快心直,实话实说,梅这孩子的后半辈子就托付给你了,你们念书人花花肠子多,日后可不能喜新厌旧,把咱孩子闪在半道上。我赶忙说,哪能呢,哪能呢。梅就躲在里面屋里,梅害羞不肯来见我。 三个月之后,梅已经是我的新娘了。闹洞房的人们都陆续散去,跳动的红蜡烛照耀着我不胜娇羞的新娘。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远地凝望着垂头坐在床边的梅,我不敢动一下,唯恐破坏这种宁静、悠远的气氛。困倦突然袭了上来,我点了一支烟,默默地想,许多许多年前,大约我的太祖、高祖、曾祖以及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这样奇妙的氛围中真正开始他们人生的,怪不得他们能够写出“洞房花烛夜”、“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样令我神往的诗句。我又想,直到此刻,我跟梅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待会儿,我就要跟梅心安理得地干那事儿了,但是如果梅并不是我的妻子,我跟梅就像现在这样几乎互不相识就干那事儿,人们会怎样说?想到这儿,我禁不住哑然失笑。 夜已经深了,跳动的红蜡烛流着长泪,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我想我该干那事儿了。我已经站了起来,忽然又突发奇想,女人真像一本书,恋爱不过是这本书的内容介绍,如果先读了内容介绍,虽然可以知道这本书是好是坏,但再读她时却失去了许多吸引力;如果不读她的内容介绍,贸然买到手,倘若是本索然无味的书,又该如何处置呢?由远及近,我又想到梅,那么梅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 我悄悄走到梅的身边,轻轻地拉起梅的手,梅似乎震动了一下,但梅既不反抗也不响应,梅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认真地抚摸着梅凉凉的手背,我觉得梅仿佛是一个无知的小学生,而我是她的启蒙老师,我将认真地,一步一步地教给她人生这一页既简单又深奥的课程。我循循善诱,进一步把梅拥在怀里,吻梅的嘴唇。梅的嘴唇凉凉的,没有一丝反应。我解梅的衣服,梅既不抗拒也不顺应。梅已经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了,借着烛光,我看到那是一个白皙透明的美丽的胴体,淡蓝色的血管仿佛弯曲的河流一样清楚地隐在她的皮肤下面,隆起的胸部就像高高对峙的富士山,朦胧的烛光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但是我的心中竟涌起一种陌生、孤独的感觉,仿佛面对一片寒冷的、了无生机的雪原。我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梅的身体,我希望梅能像兰,或者菊一样,欢快地呻吟起来,不,哪怕只轻轻地颤一下,给我一个信号或者肯定,让我知道此刻不只是我,而且还有她,我们两个人都希望干那种欢乐的事儿,我们都需要对方,都渴望一种完美的交合和融化,但是梅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一片圣洁而冰冷的雪原。我的心空然涌起一种无人呼应的孤独和无所依托的空虚。一支蜡烛流尽了最后一滴泪,用力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另一支也只剩下一小截了,我知道我该干那事儿了。不是梅想让我干,也不是我无法控制自己,而是我该干那事儿了。 这是我得到我自小遵从着的那种规范的允许,第一次心安理得地干那事儿,我不用担心窗外是不是有人偷听,也不用担心杨校长批评我作风不正派,不配为人师表,更不用担心梅肚里会不会有那事儿,但是我的心中没有激情,没有那种让我的灵魂震颤的想要爆发的冲动,我只有一种原始的、本能的、积蓄已久的欲望,我把那块早已准备好的洁白的手帕拿出来,铺在梅的身体下面,就像许多年前做化学试验,把试纸伸进盛有酸或者碱溶液的试管里。我爬上梅呆板庄重的身体,怀着不被理解、不被承认的委屈和怨恨,仓促而不自信地进入梅的身体,梅痛苦而压抑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劲很快就用尽了。当我垂头丧气地从梅身体上滚下来,了无心绪地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在羊肠沟那个娘娘庙里,我第一次梦遗后那种无所依托的空虚以及失魂落魄的悔恨和绝望。 那一天,我只干了一次那事儿,梅只对我说了一个字,啊。那个字饱含了绝望和痛苦。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梅就已经羞涩地坐在那边梳头。我坐起来,看到那块手帕正压在我靠梅这边的那条腿下,我机械地移开腿,看到那块手帕上有几点新鲜的血迹,就像死寂的雪原上盛开的几朵孤独的腊梅。我期待我的心中能涌起那种渴盼已久的狂喜和震动,甚至我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块手帕,凝视良久,然后喜极而泣。这是多少年来我无数次设想过的镜头,但是,那一刻,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我下意识地把它拿起来,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我上衣口袋里,然后梅一声不响地叠被子。就在我默默地注视着梅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未曾经验的虚无和失落。那种多年来一直纠缠着我苦苦追求下去的东西在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不敢设想我该靠什么支撑着生活下去。 第二个晚上,回忆着昨夜痛楚的经验,梅怀着更大的恐惧忍受我干完那事儿,然后如释重负地躺在那儿。当我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她惊慌地屏住了呼吸,我紧紧地抱着她,可我感觉我们离得很远,我更紧地抱住她,可我感觉我们离得更远了。我努力想跟她说些什么,但又无从开口,我想跟她开一点放纵粗野的玩笑,就像无数次跟兰、跟菊那样,又怕失了读书人的身份。因为从她偷偷注视我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她对我的敬重和对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的自卑。或许在她心目中,我应该永远不苟言笑,永远坐在灯光下不知疲倦地批呀批呀批改学生那些千篇一律的作业。我想努力回想一些温柔的东西,但是除了那杯很甜的白糖水,只有她和她的母亲站在她家门口,远远望着我的情景。但是我必须无话找话,努力打破这种难捱的沉默。我说,地里干活累吗?我感觉我不能亲切地唤她梅。她低低地应,嗯。我说,读过几年级?她怯怯地说,六年级。我说,读书时怕你们的老师吗?她说,嗯。我说……,我已经又想干那事儿了,可是我们的话题离那事儿很遥远,我不能够说着一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儿,干那种激动人心而又随心所欲说的事儿。我们终于沉默下来,我依然贼心不死,但我不能在我们沉默无言的时候,突然爬起来干那事儿。我忍受着从未经历过的难堪和无奈,我感觉人生苦长,春宵也苦长。 住完九天,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新娘该回娘家了。那个早上,梅比往日起得更早,也比往日快乐了许多。我们已经基本熟识了。我说,你很想家吗?梅静静地笑着点一下头,我说,你回去会想我吗?梅羞怯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无聊和一厢情愿。我多么怀念那时,哪怕一次小小的分别,也令我和竹抱头痛哭,我多么怀念兰热切地望着我,大胆地说,我想干那事儿。我多么怀念菊幽幽地对我说,想你的时候,我就来看你。我时时能感受到,竹需要我,兰需要我,菊也需要我,但是梅不需要我。 我和梅结婚已经半年了,在羊肠沟联校那张热气腾腾的石板炕上,我们已经记不清干了多少次那事儿了,但是每次都是我主动要求,梅从来没有拒绝过,也从来没有显示出欢欣,然而梅已经能够感觉到一些那事儿的乐趣。可是越快乐的时候,梅越是拚命地抑制自己,梅总是在无法压抑的快乐和呻吟之后,显现出对自己深深的绝望和自责。梅的纯洁越来越使我感到自己的下流和丑恶。我感觉我越来越接近那种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了。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梦见梅怯怯地对我说,请原谅我,我骗了你那么久,这些日子里,我的心一直很矛盾,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想要告诉你,十八岁那年,在村外的那个麦垛下,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童贞,新婚的那一天流的那些血,是假的,是我早已准备好了的……我以为听了梅的话,我一定会痛不欲生,或者怒发冲冠的,但是我竟然忍不住放声大笑,我庆幸我终于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梅,离开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 但是梅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梅平静地问,怎么了?我依然沉浸在梦的欢喜中,我痛痛快快地喊,去他妈的红手绢儿。梅奇怪地问,什么红手绢儿?我忽然清醒了,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悲哀和沮丧,我淡淡地说,没什么。梅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儿,梅不再问我。 梅已经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梅每天很早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把早饭做好,然后叫醒我,在我吃饱喝足,半躺在炕上抽饭后一支烟的时候,梅极利索地收拾好家,然后把儿子喂饱,用一条布带系在炕上,我去上课,梅去地里干活。梅每天很晚才睡觉,但梅从来不喊一声累,梅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常常在我坐在灯下备课的时候,梅用充满崇敬和母性温柔的眼光悄悄地凝视我。梅对我感情越来越深了,我们相敬如宾,我们甚至连脸也没有红过一次。有时候,望着梅宁静而安详的神情,我总是回想起许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母亲。我比梅大七岁,但是我的感觉中,仿佛梅是我的姐姐一般。 桃红杏白,草枯草荣,院中那棵楸树阔大的叶子已经落了好几次了。我的儿子已经会一个人在院子里欺负诸如蚂蚁一类弱小的动物玩儿了,我从来没有感觉日子像现在这样宁静和悠闲,我觉得我就该感激梅,而且我确实从心里感激梅。 但是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拿出兰送给我的那块白手帕,充满惆怅地怀念我和竹、兰以及菊度过的那段时光,怀念那时的欢笑、眼泪以及生气勃勃地干那事儿的情景。如果生活像录相带一样能够倒回去,我怀疑我大概会狼心狗肺地倒回去的。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感觉万分地对不起梅。 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那种下流、邪恶、自甘堕落的主儿。 寒假里,我又回到了亲切的故乡,熟悉的山川和田地让我重温了许多童年时温馨的旧梦,而在落雪的日子里,我常常整日枯坐在生着炭火的温暖的土炕上长久地回忆着竹和兰,这两位在我生命际隅里有着重要寓意的女孩。晴天时,我又常常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饶有兴趣地观看院里的那些羊和猪,还有鸡们。一只美丽的大公鸡正紧紧地追逐着一只白母鸡,追上了,温存地跳在它背上旁若无人地干那事儿。阳光暖暖地洒在它们身上。动物们把一切过程处理得何其从容简洁,而人却给自己套了多少枷锁,我默默地想。 寒假开了学以后,郝驴一见面就对我说,你知道吗?兰调走了。我大吃一惊,急切地问,调哪儿去了?郝驴说,回南边去了。我说,什么时候走的?郝驴说,前天收拾好东西,我把她送到车站的。她说她临走前不想再见熟人。我说,她没有说什么?郝驴说,没有。我再说,你仔细想一想她有没有让你给我留下什么话?郝驴肯定地说,没有。 刚开学的嘈杂的人流从我身边走过,许多老师和同学们同我打招呼。过年好!我茫无头绪地点一点头,我感觉我的眼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走上熟悉的宿舍楼,一切还依旧,一楼的第三个台阶缺了一块,二楼的拐弯处少了一截扶手,水房门敞开着,有几个学生正在打水。我走到我的宿舍门前,停下来,仔细地看一下四周,想要寻找兰留下来的哪怕只言片语,但是什么也没有。我相信兰一定会给我留下什么的,我走出来,茫无目的地在楼道里走了一圈,顺手推了一把兰的门,没想到那门竟然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白脸正在手忙脚乱地打扫。他仿佛吃了一惊,迟疑地问,你找谁?我恶狠狠地问,谁让你在这儿的?他奇怪地望了望我,忽然笑了脸说,您是不是隔壁的章老师,我姓武,刚调来,我拜读过您的诗……我没有听完他的话,门也不闭就退出来,上了教学楼,找了两个女学生,我说,去,帮我打扫一下宿舍。她们说,用不用擦玻璃,我说,算了。望着她们走出教室,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走下教学楼,操场上几个年轻老师正在打篮球,他们喊我去打,我摆一摆手走过去,靠着篮球架站下,一个出线球几乎砸在我头上,我把球扔进场去,我再一次悲哀地想,兰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给我留下呢? 下午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教务处点完名后,杨校长扶一扶眼镜,威严地清一下嗓子说,这学期我们的人事有所变动,兰老师调回原籍,武老师调来我校,大家欢迎。那个小白脸站起来讨好地四下点一点头。我觉得我从骨子里憎恨他,仿佛兰就是国为他才被迫调走的。 那天晚上,郝驴请我去喝酒,我说,让我一个人呆一呆好吗?郝驴迷惑不解地望了我一眼,很失望地退了出去。坐在灯下,打开办公桌上的抽屉,一边是用红绸带系着的一厚沓书信,像一个叹号,那是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一边是那块素洁的白手帕,像一个句号,那是兰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把它们放在一块,我仿佛看到两张重叠的脸,我锁上抽屉,也锁上了两个尘封的记忆。我对它们说,好好相处,不要争吵。 在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写了一首题目叫《南国少女似海水》的诗,我把它遥献给兰。半年后,我把题目改为《北国少女似火焰》,并且用这首诗俘虏了那个叫菊的不谙世事爱慕虚荣的女孩。 菊每天下午都来学校操场上打排球,菊生得白白胖胖,用现代一点的词儿说,叫做很兴感。菊的爸爸这这个小镇上当土皇帝,常常坐着吉普车来学校视察工作,杨校长最怕菊的爸爸。菊去年才从县城的重点中学里毕业,菊什么也没考上,但菊说,他爸爸正在给她活动体校,不久她就可以再上学了。 每天下午,我都站在我宿舍的玻璃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菊在操场上打排球。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觉得我眼里的世界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激动了。我是多么希望我的生活能像死水一样沉寂啊。我的母亲,每次回到家她的第一句话总反复地抱怨我怎么还不成一个家。我已经失去了跟命运抗争的耐心和勇气。 我就这样长时间地站在窗前看菊打排球,我的心中充满了邪恶的意味儿,我对自己说,为什么不把她搞到手呢。我能听出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冷冷的声音里残忍和冷酷的成分。 我走下楼去,那个排球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嗖”地砸在我头上,菊和那帮社会小青年欢快地大叫起来。我一扬手,一个漂亮的上手飘球把排球给他们打回去。其中一个小青年是我的学生,他高喊着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我就这样认识了菊。菊喜欢诗歌,喜欢流行歌曲和港台那些仿佛净了身的小白脸们,这正是这个时代里虚荣而时髦的小女孩们的通病。我深谙这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当菊第一次做我的客人的时候,我恭维了她着装高雅和气质与众不同,我不恭维她的漂亮,国为我知道她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女孩毕竟不同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妞们。菊很兴奋,仿佛遇到了一个相见恨晚的知音,告别的时候菊说,我能够再来吗?我说,当然。菊第二次来的时候,我把那首题目叫做《北国少女似火焰》的诗献给她。菊认真地读了一遍说,你写的?我说,写给你的。我放肆地盯着菊,菊的脸有些发红,菊没有拿走那首诗,但是菊第三次来了。我先拉着菊的手,菊没有躲避,我把菊揽在怀里,菊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地闭了眼睛,菊的脸是完全红了。我吻菊的嘴唇,菊似乎想回应,但是很拙笨,可爱。我镇静地把握着这一切事儿的进展,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机械师。我知道在我拉菊的手,揽菊的腰,吻菊的唇的时候,菊只是红了脸,但是菊没有颤栗,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已经记不清菊第四次来的具体日期了,菊好像记得。我只隐隐约约记得那好像是个暮春的黄昏,操场边的那排小柳树上正飞扬着如雪的柳絮,狗们在小镇的街道上成群结队地乱跑,猫们在不知哪里的房顶上整夜整夜地嚎叫,一切都显示出生气勃勃的样子。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菊刚过完她十八岁生日。 为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我洗净了很久没有洗已经辨不清原色了的床单,我换了世界地图般斑斑点点的内裤,从镇西边的药房,趁没有注意的时候我买了那种用橡胶做的玩意儿,我甚至还理了发,洗了澡,我想不管怎么说,这大概算是我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了。当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等菊,一边倒计时的时候,我忽然闪电般地想起了兰送给我的那块素洁的白手帕,想起最后那个夜晚,兰恶毒而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的说话:好好保存着,总有一天你会用着它的。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我匆忙地打开抽屉,把那块纯丝的白手帕拿出来,压在我的枕头下面。 菊敲门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小屋已经准备得既像陷阱又像化学实验室了。我们像往常一样谈论了些无聊又繁琐的事儿,然后,我们开始拥抱,接着开始接吻,这是我们一切交往中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地方。我们已经和衣躺在了床上,我说,菊,你喜欢我吗?菊认真地点一点头,我说,你一辈子跟我在一块甘心吗?菊又点一点头。我说,菊,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菊似乎想了想,点一点头说,我怎么会反悔呢?我说,你知道对于相爱的人儿,我们既是自己的又是对方的,我们彼此应该毫无保留,你明白吗?菊似乎听明白了,认真地点一点头。我们再一次拥抱在一起,说了些海誓山盟的话,然后就赤身裸体地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当我们就要干那事儿的时候,菊突然低低地说,我好像觉得我们现在不应该干部这事儿。我说,菊,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如果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把菊米黄色的连衣裙拿过来递给菊,我想菊现在如果真的反悔,我绝不会强迫她,我将会耐心地再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心甘情愿,因为我想不管怎么么说,那是两个人共同的事儿,那是一桩欢乐的事儿。菊仿佛迟疑了一下,突然红了脸,羞怯地闭上眼睛,在这当中,我悄悄腾出一只手,把压在枕头下面的那块雪白的手帕取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铺在菊身下,我竭力耐心而温柔地想唤醒菊,我想让她和我共同分享这上帝赐给人类的最大的恩惠。但菊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躺在祭坛上圣洁的殉道者。我忽然想起一些书上常见的话:沉睡的处女地。我知道我只难寂寞地独自前行了。当我刚要进入菊的时候,菊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当我完全进入的时候,菊的手无力地松开。菊泪流满面,菊把我那块新换的枕巾咬得千疮百孔。仿佛完成一件艰难的工作,我没有一丝快乐,我轻轻地用嘴唇吮干菊脸上的泪,低低唤,菊!菊!我的心中突然漫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怀,我觉得菊仿佛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孩,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的保护,我温柔地把菊揽在胸前,轻轻地抚摸她胖胖的圆脸。菊低低地说,你不会不要我吧?菊没有一丝往日的做作和刁钻。菊在无意中显现出了母性性格中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美丽的一页。我动情地对菊说,怎么会呢? 在菊恋恋不舍地离去之后,我急忙拿出那块素洁的白手帕,心神不定地察看着它。除了一个个已经变硬的肮脏的淡黄色斑点外,上面一无所有,就像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雪原。我的情绪空然低落到了极点,妈的。我恶狠狠地骂,我觉得菊和这个世界再一次无情地把我给嘲弄了。 菊已经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了,但是我还是要让她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过失付出沉重的代价。 第二天下雨,就是那种时大时小的春雨,清新中隐含着冬日的最后一丝寒冷。我知道菊会来,但是我将把她拒之门外,我要让她在黑暗中饱尝期待的痛苦。七点钟,门外响起了急促但略显迟疑的敲门声,我立在窗前,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度响起,我依然无动于衷。菊终于失去了耐心和勇气,我听见菊橐橐的高跟鞋敲打水泥楼道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恶毒地笑一笑,然后下楼去找郝驴,我跟他已经约好,今夜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麻将。 我相信菊还会来,但我将不再拒绝她,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绝望,我要让痛苦像蚕一样慢慢吞食她的心灵。跟昨天一样,七点钟那敲门声如期响起,我装做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菊站在门外,菊的眼睛里满含委屈和痛苦,我相信这些是真实的。菊抬起头,像港台那些言情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那样痛不欲生地说,我恨你,我今生再也不理你了。我装作莫名其妙地问,菊,怎么了?谁得罪你了?菊恨恨地跺一跺脚,返身就走。我知道菊如果真的打算不=再理我,她完全没有必要远远地来告诉我,我了解女人们这点鬼把戏。我拉住菊说,菊,怎么么了,有什么事儿进来说。菊甩着手,更加坚决地说,我今生再也不会进你屋了。我把菊硬拉进屋里来,嬉皮笑脸地说一些赔情的话儿,然后,继续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问,菊,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让我明白,我以后也好改正。菊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忽然满腹委屈地问我,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我说,你昨天晚上来过?不可能吧,昨天晚上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会来?菊说,我明明听见你在里面,你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我说,菊,那你可冤杀我了,我昨天等了你一会儿,以为你不来了,就去一楼聊了会天,你怎么会来呢?真是对不起。菊似乎相信了,撒娇地打了我两拳,诉苦说,人家昨天淋了一夜雨,到现在身上还发烧。你倒好,光说一声对不起就顶了?我说,那该怎么办?菊说,学两声狗叫,要不就把那盆水浇到身上。我讨饶说,我叫,我叫。叫完了,菊用指头狠狠地在我头上点了一下,菊的脸上又露出了往日那种调皮得意的笑。我们又干了那事儿。在菊临离去的时候,我说,菊,有一件事儿我想问你,不知应该不应该。菊说,什么事儿?我假装迟疑了一下,说,算了,以后再说吧。菊说,到底什么事儿?我说,算了。菊走的时候心事重重。 我没有停止我恶毒的努力,终于有一天,菊最后一道防线完全崩溃了。菊绝望地把自己的乳罩扯下来,撕成碎片,菊把我的枕巾和枕头扔得满地都是,菊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是妓女,我是荡妇,我是烂女人,我下流,不要脸,这下行了吧,这下行了吧……我淡淡地望着菊,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菊终于安静下来,菊泪流满面地伏在我怀里,低低地说,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原谅我吗?我说,原谅你什么呢?菊说,那时我上高二,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觉得好奇,我们就干了那事儿,我只干了一回,我真的很后悔。我说,他是谁?菊说,我们排球队的队长。我恶狠狠地骂,王八蛋。菊怯怯地说,你原谅我了吗?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怎么会计较。菊欢快地抱住我,菊的泪再次流下来,我相信这欢喜和泪是真实的,但我无法赶走那条从我懂事以来就盘踞在我心中的毒蛇。 全校老师已经知道了我和菊的事儿,杨校长对我的态度更是大不同前,他甚至要提拔我当语文教研组组长了。可是同教研室的王老师对我的事儿冷眼旁观。好几次我欲言又止,我想听听王老师的意见,可自从兰的事儿以后,我又不好意思向他张口。有一天,王老师突然问我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我假装糊涂,说,什么怎么办?王老师说,你打算娶菊吗?我说,我打算一辈子独身。王老师说,菊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哪。我满不在乎地说,女人还不是那么回事儿,跟谁一块儿睡觉就跟谁亲。王老师的脸空然变得很难看,王老师说,你到底要寻找什么呢?我就要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有一丝欠缺;但是,我忽然改了口,我说,我喜欢我目前这种生活方式。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说出隐藏在心灵最深处难言的苦痛。王老师似乎洞穿了我的内心,王老师含蓄地说。我可以想象你为了什么,是的,一定是为了……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事儿吗?何况这也不能全怪她们,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过错。我脱口反驳,你难道不在乎,那你……当我意识到我的唐突,急忙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王老师的脸一片灰白。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哑哑地说,章,我再劝你一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知道你不肯听我,也罢,相交一场,我也算尽了朋友的情谊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王老师说完很忧伤地转过身,孤单的背影在暮色中充满了悲剧意味。 有一天,当我们干完那事儿后,菊突然轻描淡写地说,章,我已经好久不来那事儿了。我吃了一惊,拉住菊的手,紧张地问,你说什么,你不要信口胡说八道。菊说,我不骗你,真的,我肚子里可能有事儿了。我的神色一下大变,我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菊温柔地把头枕在我胸口,菊说,我们结婚吧,真的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说守,菊的脸上泛起少女特有的羞怯和喜悦。我说,让我想一想好吗?菊充满柔情蜜意地望着我点一点头。我点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深深地抽了一会儿,当那支烟快要抽完时候,我的心情已经恢复到了应有的镇定。我望着菊期盼的眼睛说,菊,你不在意我以前待你不好吗?菊认真地点一点头。我说,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都跟我在一块吗?菊再一次认真地点一点头。我说,但是,菊,我们现在还不能要孩子,你明白吗?我已经准备了一大堆很富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是菊什么也没有说,菊似乎很忧伤地望了我一眼,低低地说,你说该怎么办?我说,明天我陪你到县城的医院里去,好吗?菊呆了片刻,轻轻地点一下头。我忽然觉得不忍,我说,菊,你恨我吗?菊轻轻地,仿佛耳语一般地说,不。 当菊面容苍白,目光忧郁地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感激、内疚的潮水在我胸中翻腾,我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菊拥在面前,我急切地问,菊,疼吗?菊无力地把头靠在我身上,菊说,我很累,你拥着我坐一会儿好吗?我轻轻地拥着菊坐在医院树荫下的长椅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就像许多年前对竹和兰那样,我的心中忽然有四个字像车轮一样旋转:相依为命。 菊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菊最后来的那次我正在上课,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菊会在那时候来。那时就要下课了,我刚刚布置完作业,一抬起头,我看到菊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后面的玻璃窗外望我。我急忙走出来,我说,菊,你怎么会在这时候来?菊低低地说,我想再来看一看你,我要上学去了。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说,什么时候走?菊说,明天上午。我说,到宿舍里坐一坐吧。菊说,不了。我说,菊,我感觉我的声音有些异样。菊抬起头认真地望了望我,顺从地点一点头。菊跟我来到宿舍里,在我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文静地坐了一会儿,菊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我们已经站了起来,菊突然迟疑了一下,请求说,你能再抱我一次吗?我把菊拥在怀里,菊静静地把头伏在我肩头,呆了一会儿,我说,好好学习,好好生活。菊说,我走了,想你的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把菊送出来,我们都没有流泪。菊已经走很远了,突然转过身来,静静地站在那儿,我向她挥一挥手,她再一次转过身,缓缓地跑了起来,短短的头发在明亮的阳光里一跃一跃地跳动,我的心中忽然很清晰地回响起《献给爱丽丝》那首很忧伤、美丽的钢琴曲的主旋律来。 我一直没有等到菊的来信。只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菊和县教育局长的儿子在同一个班里,他们彼此相爱,大约春节的时候就要结婚了。这个学期快要过一半的时候,杨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杨校长说,跟你说个事儿,下个星期你就调到羊肠沟联校去了。杨校长的声音凉凉的,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我问,为什么?我知道羊肠沟是全县最偏僻的地方,据说几十个学生一起挤在一个破庙里念书,那儿连电线也没有通。杨校长说,这是教育局的意思,吴局长说,这也算是便宜你了。再说,这几年你折腾得也够呛,对咱学校的影响也不好,咱不管人家社会上怎么样,咱们毕竟是为人师表啊。我说,杨校长,你放心,我服从分配,绝对没有半句怨言。杨校长拍了拍我肩膀很大度地说,年轻时作风上出点问题出不算啥,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 我走的那天灰溜溜的,除了王老师再没有一个人为我送行,但是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几朵棉花般的白云从远处山顶上悠闲地掠过,操场上几个年级正在上体育课,口令声此起彼伏。我走过教学楼前的花池,各种鲜花正在无忧无虑地开放,那是我刚来时带领学生利用课余时间修筑的,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情的少年,怀着刚踏入社会的新奇和所谓的失恋的创伤,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希望和幻想,我还相信爱情,相信世界上许多所谓美好、圣洁的东西,可现在,饱经情感的磨炼,我已经很疲惫了,就像那朵正枯萎的石榴花,我不知道我的心中会结出什么样的籽儿。我走过宿舍,回过头,看到许多张表情复杂的脸隐在窗帘后面,躲躲闪闪地望着我,包括郝驴,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可现在,就像许多年前我初来的时候,我们素不相识了,因为我是他们中间的败类。最后,我把目光定在二楼,那两个我和兰曾经住过的宿舍的玻璃窗上,它们仿佛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正表情淡漠地望着我。这些年来,我曾经满怀痛苦和喜悦,在它们里面无数次地干过那种人类自以为神秘、严肃,而其实简单、无聊的事儿。我不知道许多年前谁曾在那里干部过那事儿,我不知道许多年以后,谁将仍在那兴致勃勃地干那事儿。我邪恶地冷笑一声,转过身,我仿佛嗅到了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生石灰味儿,那是千百年来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毫不间断地干那种事儿淤积下来的。我轻轻握了一下王老师的手,大步走出校门,好像走出一个沉重的梦魇,心中没有懊悔和悲伤,反而有一丝轻松和冲动,我仿佛觉得,在深深的山的那边,似乎有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孩儿,正在撒满鲜花的婚床上全心全意地等我。她将让我经历人生应该经历的一切过程的全部细节,她将跨越兰和菊,直接从竹那儿,拾回我多年来苦苦追寻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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