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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下榻的酒店,两人去酒吧,要了加冰块的马爹利。黄奇举着酒杯笑:“老傅,你这回到苏比克来可是赚惨罗。”傅贵这才如实相告,捞回30万后,加上昨晚赢的12万,他还输了3万元。黄青依然高深莫测地笑着,说:“良辰美酒啊,老傅。听我一句,明天你不能再去啦,否则一败涂地,捡不起来。”
  酒吧里人不多,灯光幽暗,音箱里放出的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依旧》,席琳·迪翁的歌声正风靡全球。黄青轻轻抿了口酒,说:“听到了吧,好莱坞对亚洲的文化侵略真是无处不在。说来也怪,我年轻时居然做过电影演员梦,那梦若真圆了,瞧我这副尊容,如今恐怕也只能讨饭啦。”
  傅贵旁敲侧击:“老实说,刚才我还以为你是江湖巨骗呢。从你对牌局的熟悉程度看,至少可以认为你是个‘惯赌’。”
  黄青忍不住大笑:“好个老傅,果然有眼水。不过,我真是行赌,早就发大财啦。但那样的生活太没质量。我亦不妨对你老实说,我学的是建筑设计,获得过英国剑桥的硕士学位,业余钻研《易经》和堪舆学10年有余。苏比克的赌场同西洋玩法,我在伦敦早见识过,怕它个鸟啊?”
  说罢,顺手疾书几行字,用无名指按了抻过来。傅贵一看,几句英语似懂非值,汉字为:“六五。知临。大君之宜。爻位。象辞。象辞。兆辞。乙卯卜……英文是苏格兰乡间巫师谶语,汉语是《易经》临卦的外卦中爻--唉,说了你也不懂,”黄青道:“简单说,这是中西合壁的破局术--姑妄称之吧,不敢多用,否则,人家早拿卡拉尼什科冲锋枪在你身上穿了五六十个洞啦!”
  傅贵仍觉黄青语言有诈。这年月,啥骗子没有?“这样,回重庆后,我请你到海边喝茶,”傅贵抬出重庆最高档次的酒楼,“好好向你向你讨教讨教。”
  “谢谢,”黄青点燃一支555烟,“萍水相逢人,闲云野鹤去,有缘才能再聚首。何况,我的东西你讨教也学不会,除家学渊源和天赋外,我肯定不会再培养你所说的惯赌。纸醉金迷得浅尝辄止,正正经经干点事,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了--发展才是硬道理。谁说的,邓小平吧?”
  正说着,陈利军走进酒吧,一脸沮丧。傅贵给他要来一杯酒,刚要发问,黄青悄悄道,“这位先生输得有点修,挨边30万,不信你问。”
  一问,陈利军输了29万8千。
  傅贵心中一惊:狗x的黄青,究竟是啥异人?
  那一夜,傅贵兴奋异常,与华媛作爱。双方大汗淋漓,如胶似漆。一夜醒来,似觉胸中久郁的烦闷消释了许多……
  从菲律宾回渝后,傅贵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旅游的一大功能就是消除疲劳,流连徜徉于风景中,人虽然累,但心情颇放松。在苏比克的后几天,傅贵听从了黄青的劝诫--主要是对方身上的神秘气息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听他的或许没错。于是,傅贵与华媛随旅游团游览了西班牙古炮台、美军基地旧址、奥图拉火山和棕榈海滩,在蔚蓝剔透的大海里游得精疲力竭,再享受日光浴,还差点学会了冲浪。陈利军也收手没再去赌场,毕竟“大赌伤身”哩!事实上,所谓放松心情,在于个人要找到与大自然的契合点,达到短暂的天人合一境界,那肯定是一桩愉快的事。
  回到重庆当天,傅贵即赶回办公室处理案头。经过几年的建章建制和规范管理,劲松公司的内部机制已经进入良性循环状态,也就是说,无论公司高层干部在与不在,内部照样运行,经营业务照样开展,就像一列高速火车,即使松了闸,它仍能靠惯性沿铁轨继续前行。从这一点看,民营企业的机制管理得比国企要顺些,更符合现代企业制度的规范要求。
  个中的关键在于:它产权明晰。
  但涉及公司全局的案头工作却要总经理自己处理。傅贵丝毫不敢松懈,耽搁了好几天,文件、报表、传真、电函堆了好大一摞。等着主人签字划押呢。
  已经是5月初了,室外的阳光显得热烈。当然,与菲律宾的骄阳比,这只能称温和。傅贵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起身冲了杯速溶雀巢咖啡提神。
  姚军敲门进来。从夹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封壳上写有“傅贵先生亲启”,没落款。他没拆信,问姚军:“与林副总联系上了吗?”
  “还没有,传呼不回,手机也关了。”
  “家里呢?”
  “他太太说,不是公司派他去北京出差了吗,怎么还问她?”姚军踌躇着,“另外……王丽,王丽也走啦。”
  “走啦是什么意思?”傅贵很冷静。
  姚军说她交了辞职报告,也没有去财务部结帐,便没了踪影。林凡夫耍几天猫儿脾气是傅贵预料中的事,但王丽辞职倒是他没想到的。劲松曾有规定:中高级干部辞职要通过经理办公会批准,为防止不正当竞争和泄露商业秘密,辞职人员3年内不得从事与劲松相同的业务,否则视其后果诉诸法律。“难道,王丽和林凡夫本来就有啥瓜葛?”傅贵用匙子轻轻敲着咖啡杯,“不会吧?”他想,抬眼见姚军还站着,便问:
  “姚军,你会辞职吗?”
  “肯定不会。”姚军正正领带。“我这样说并非宽傅总的心。就我的理解,辞职基于两种原因,一是能力有问题,只能被动辞职;二是主动辞职,在于辞职者对企业前景看不明朗或另谋前程。而我对劲松的前景充满信心,再加上前阶段我们在现代办公领域击败李文挺,说明公司有适应市场竞争的能力。何况,目前在重庆能发挥个性才能的职位并不好找,我为什么要与自己过不去呢?”本来,他还想加一句:傅总的人格品行也令我敬重。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姚军已渐渐学会把握说话的分寸。
  “那么,你认为目前公司对员工有凝聚力吗?”傅贵盯着姚军的眼睛。“我想听实话。”
  “肯定地说,有凝聚力。否则公司近两年不会有这样的发展。至于王丽的辞职,那只是个例。事实上,对绝大多数员工来说,只有公司发展了,自己才能有所得。重庆的下岗职工恁么多,既然你能加盟站到劲松的旗帜下,岂能不珍惜呢?”
  傅贵听后面无表情地说:“好吧,你先去忙。”心中却很高兴:对姚军这小子,当初我没看花眼。他拆开姚军刚才拿来的信,读罢,差点想笑。
  信是电脑打印的,文诌诌像40年代的公函:
   敬启者:
         傅贵先生台鉴。兹定于5月7日下午3:00
   在歌乐山步云山庄,举办原江北龙溪镇插队知青恳谈
   会,以纪念艰难岁月中扭曲且无悔之青春。敬请务必
   拨冗与会,畅叙友情。
                 切切。
  落款是“原江北龙溪镇插队知青联谊会”。
  “都什么年代了,还沉湎于这些名堂?”傅贵又好气又好笑。他始终认为,知青生活只是自己命运河流中的一朵浪花,早已在岁月的磨蚀中杏无痕迹。如今商业时代,是另一种形式的金戈铁马,“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养子当如孙仲谋”。而沉湎于过去的所谓“青春无悔”、所谓知青情结、所谓让山村油灯温暖了心房的日子,说穿了是衰老的表现。只有心理已经衰老的人才会每每忆旧,嘘唏嗟呀,感慨世风日下,实际上是惋惜自己没赶上好日子,这样的聚会多了,人难免变得灰色晦暗,哪还鼓得起面对生活百折不挠的勇气?
  傅贵将信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
  这时电话铃响。对方是个女人,嗓音悦耳:
  “也,硬是听不出来了嗦?当上大老板啦,衣裳角角都可以扇死人呢!”说罢一阵笑。
  傅贵问你究竟是谁,不然我挂了。他担心乱七八糟的女人来搔扰。
  “哪个嘛,王晓鸣,你原来的恋人,现在的路人,今后可能还是仇人……”说罢又笑。
  傅贵心里一紧,犹如一柄小锤在他心尖尖上敲了一下,心房深处传来悠远的口声。20年了,这女人……“你不是到法国当洋太太去了吗,如今衣锦还乡回来省亲嗦?”他想刺她一下。
  王晓鸣笑得更响,还边说醋了醋了,也不知是不是说傅贵吃醋了。“我去年底就回重庆定居了。”
  傅贵又刺她:“啷格嘛,是成了弃妇还是拐了人家的细软逃回来的?”
  王晓鸣收住笑:“傅贵,这么多年没见面,你怎么恁不友好?闲话少说,我约你见个面,5月7日在步云山庄,咱们当初在龙溪镇插队的知青都去,请你一定来,我要看看你那张脸是不是让鲍鱼海鲜撑得更丑了……”依然是重庆女子的伶牙利齿。
  傅贵本想说我不去呢,但话未出口。又听王晓鸣道:“你放心,过去的事早就烟消云散,我一不会巴结你,二不会和你老婆争丈夫。我是有桩生意,看你这大老板愿不愿接。”
  傅贵问啥生意。王晓鸣说你来了再告诉你,说罢挂断电话。
  重庆人有句俗话叫“一个狗服一个铗铗”,也可理解为一物降一物。多少年了,王晓鸣俏丽的面孔早从傅贵记忆中消失,但一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又禁不住砰砰地跳。初恋真那么难忘吗?抑或,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潭不敢轻易碰触的“死水微澜”?男人啊!傅贵决定上歌乐山。
  上山那天下午,他先有些踌躇,为的是乘车。他担心开凯迪拉克去太张扬,因不知道原先的插兄插妹们活得咋样,如果有众多是下岗者,你不是故意显洋摆吗?若打的上去,最多也就40块钱。转念又想,本色的傅贵该咋样就咋样,不然生活还不把你压趴下?
  他让司机小刘把凯迪拉克从车库开出来。岂知这一出去,发生了两桩事:一是傅贵的命差点遭除脱,二是让他郁闷多日的投资方向终于有了眉目,为日后在龙溪镇投资6000万元兴建劲松花园小区奠定了基础。可谓祸兮福所依。
  先说第一桩。当小刘架车快到小龙坎时,问道:“傅总,我们走哪条路?”前面就要分道了。
  傅贵颇奇怪,交待了上歌乐山,你就尽管开车,问我干啥?他没吭声。
  小刘又说:“走近路就从烈士墓上山,但听说那条路在修,烂得很;走远路就从林园绕,平顺得多。”
  “那你看着办吧,”傅贵道:“难道你还怀疑凯迪拉克的性能吗?”小刘是灵醒人,盘子一打,轿车驶向烈士墓方向。
  从烈士墓上山,傅贵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在烈士墓旁的西南政法学院读了4年大学,与华媛踏遍了附近的坡坡坎坎,可谓草木皆熟,即便对歌乐山的典故亦如数家珍。歌乐山本名云果山,系华蓉山系余脉,方圆数十公里,林木茂密,谷幽峰奇。相传秦时李冰之子二朗,佐父导水,驻节山上,乐作如闻钧天之乐,故名“歌乐”,实际则是此山怪石嵯峨,谷洄涧深,遇风雨便万籁齐鸣,乃自然清音,犹如仙乐,岂人间形器可比?其海拔700米的峰顶有明成化年间建的云顶寺,香火鼎盛,后毁于兵燹。当然,真正让此山闻名的是歌乐山烈士陵园,又称烈士墓。1943年,美国海军驻华联络小组的梅乐斯少校为与国民党军统局交换对日作战情报,在这儿成立“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同时设立集中营,有白公馆、渣滓洞等大小监狱20余处。关押志士仁人。1949年11月27日,集中营发生震惊中外的“11.27”大血案。以此为背景,其脱险志士曾写过一部叫《红岩》的小说,后拍成电影〈烈火中永生》,60年代风靡全国,教育和影响了无数青少年……
  车过烈士墓后,爬山。路果然烂,中间段的柏油混凝块好像被人撬鄱了,七拱八翘。凯迪拉克底盘低,小刘尽量靠边走。下午的太阳穿过翁郁松林斑斑点点洒下来,满眼葱茏明媚。路上几乎无行人,偶有下山的车,也小心翼翼。拐过一个急弯,路稍微平坦了些,小刘刚把车移至路中间,却又是个右急弯。
  正待转过去,却出了事:一辆红岩载重车悄无声息地冲下来!那是本地出产的32吨自卸载重车,黑黝黝的庞大身影眼看就要将轿车吞没,傅贵惊出身一冷汗。此时已无路可避!说时迟,那时快,小刘猛地一甩盘子,车头刚扎进路边排水沟,载重车便旋风般掠过,小刘已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小刘拎着个穿T恤的汉子回到车边。那汉子嘴角有血迹,胳膊被反剪,痛得嗷嗷叫。原来小刘见出了事,未及多想,跳下车就沿Z路的防护斜坡往下冲,拦住载重车,将司机拖下来就两拳。司机想还手,岂能抵挡当过武警的小刘,只一外一剪,那厮便乖乖地跟着走。此时再看车,右前灯和左尾灯撞碎了,小刘心痛得咧嘴,又要打司机,被傅贵喝住。
  “师兄,二天开车慢点,”傅贵惊魂甫定,拍拍那汉子肩膀,“你我都是有老婆娃儿的人,犯不着这么早去见阎王嘛。”转身对小刘道:
  “把他放了吧。”
  “放了?配这灯要几千块呢!”
  “放了放了,命都捡回来啦,已是万幸。”刚才生死一瞬间,傅贵突然悟一个道理:生命如灯,偶然地吹口气也可能熄灭。非原则的小事,犯不着徒添更多的烦恼;真若把命都除脱了,还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呢?
  接下来说第二桩事。
  投资兴建劲松花园的想法是那天在歌乐山知青聚会时萌发的。其初衷始于王晓鸣介绍的那桩“生意”。
  当小刘把司机放了后,折腾半天,凯迪拉克才从排水沟里退出来。抵达步云山庄大门时,傅贵叫停车,吩咐小刘回去。
  “我就走进去吧,”他对小刘笑笑,“免得人家见我们这车瞎眉凿眼的,还以为是偷的呢。”
  步云山庄座落在歌乐山著名的三百梯旁。所谓三百梯,古已有之,公路修通前,此为上山要道,全靠脚力。梯间有座步云桥,石砌单孔,溪水潺潺,当年关押白公馆的西北军将领黄显声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此。环视步云山庄,两厢青峰耸立,进大门是一块偌大停车场,左边为游泳池,蓝波莹莹,右边是餐厅舞厅,正中间矗一幢大楼,估计是客房,客房背后曲径通幽,深处隐约可见草亭凉棚,斜斜挑出个“茶”字。
  傅贵经过停车场,见除几辆长安面包外,一辆黑色98新款日产佳美轿车格外抢眼,“咦,还真有个款呢。”他猜不出是哪位插兄发了财。
  其实,那车是王晓鸣的。
  到餐厅报到后,有侍者将傅贵引往茶亭,远远就听见阵阵哄笑。及至跟前,熟悉与不熟悉的面孔都围了上来,推推搡搡,握手拍肩,好不亲热,谁也没把他当总经理看,倒让傅贵心头热乎。坐定喝茶,四下睃巡却不见王晓鸣的影子,悄声问身边一个半熟面孔,那人道,她早来了,好像爬山去了。
  如今这类聚会,无甚主题,无外说说笑笑,家长里短,摆些当年在乡下偷鸡摸狗的事,抑或某某暗恋某某,引来打趣闹笑。坐了一会,傅贵觉得插不上话,心头热乎劲倏忽消散,便推称头疼,先去要了客房歇下。
  躺上床,瞌睡真倒来了,迷糊睡去。朦胧中,似觉有人敲门,屏息静听,却无;正待再睡,门又响,便有些恼,拉开门刚想发作,对方却先开口:“当上总经理了,果真再不愿和群众打成一片了。”
  门外灯影下戳着个香喷喷的丽人,是王晓鸣。傅贵骤然心跳如疾蹄。
  “啷个,你房间里还藏得有人,不敢让我进去吗?”王晓鸣笑道。
  傅贵侧身让她进屋,“你不是爬山去了吗?”
  “是爬山,半途突然觉得似有心灵感应,就折了回来。你果然已经睡在这里了。”
  这话让傅贵想起黄青,难道她也成了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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