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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张才自从去年初夏和赵二在谷苗地里打了架。赵二恶魔似地缠定做一场难以醒转的噩梦。赵二恶贯满盈,被七张麻纸搭死,张才反失了魂似的。一时失重倾斜,在会馆倒头睡死过去。发烧梦呓三四天。退烧醒来,才相信赵二已死。那日刑房外似乎耳边有人告诉他案子了结,允其回乡。
  张才回乡途中,刑部邪报已随其它公文驰发太原府。被骂过糊涂虫的牛大老爷读报到此一段,微笑拈须。悬疑案件终有了结,到底是本府主张。发文到平定州,胡大人被赵二鸡巴卵蛋诅咒过的,就解恨地大笑起来。稚嫩嗓子,笑得和京戏小生似的,比哭好听不了多少。文件逐级传达到盂县,知县工大人到底温良敦厚一方父母,慨叹一回。知王赵二家境,心想十八闾怕是从此绝了赵氏一门哩。消息当然也告知苌池乡里正侯爷,侯爷一直通知到闾长一级。寻访赵三的工作自然也无了意义,县里撤回警员,另派任务。
  张才回乡,又是青苗遍地的初夏。村人必要来细问赵二死相,张才只说七张麻纸搭死,再不肯讲细节。大家见他眼睛发直,仿佛半傻,大约官司折磨,也就不再逼问。张才年关归来时,重任在身,节令也不合,只给母亲上上坟,不曾办理迁葬合墓大事。清明已过,十月初一又嫌迟,选七月十五日鬼节将母亲棺木从寄埋地挖出,与祖坟里父亲骨殖合葬一处。算了却一桩大事。母亲凶死,移灵合葬少不得和尚念经王士画符,阴阳先生乌鸡黑狗血桃木钉子使动许多法物。荒废两年农事,再加抬棺打墓动土法事,几亩祖产就卖个差不多。剩亩把薄田,荒草没膝;院里杂草疯长,蛇鼠乱窜;窗裂屋漏,孤灯只影。
  最是夜间恐怖。恍惚母亲坐在炕角,飘忽又在灶头。坐起吸袋烟,窗隙问就涸出红色,渐显赵二身形,阴阴狞笑。赌个胆儿出院,风吹院门吱哩吮当,隔了门板似乎又见赵二婆娘吊在门楣的景象。
  白日里盘算自家日后光景,不用旁人指点自己就泄气。田产无多也罢了,一条汉子扛长活打短工终不致饿死。只是成家立业无望,母亲凶死,官司惊动四乡八里,即便有不那么嫌贫爱富女子,谁又肯嫁凶宅凶户。
  所谓在家怕鬼出门怕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何况苗挪易死人挪易活,天底下又不只十八闾的土地产庄稼。毕竟历练闯荡过的人,张才到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咬咬牙出走他乡。
  村中穷苦少地农汉,间苗收秋夏秋大忙有翻过寿阳罕山到榆次平川富庶地面卖苦力习惯。早年也有前辈张姓在榆次落户者。张才就卖尽薄田,扔下破败空院,拜别父母坟莹,到那一带卖力气糊口。既有落户心思,就遇到老来无子肯招门纳婿的人家。少不得写个契约文书,小子无能自卖本身字样照例写上去。张才只不肯改姓,应许生了长男姓岳丈姓氏,再有儿郎仍旧姓张。
  张才因固执不改姓字,在落户岳丈村里就孤零零成了外姓人家。岳丈在世,村邻僧面佛面不显山水;岳丈故亡之后,张才就单门独户再无依傍。愈是岳丈原先近支亲属觊觎田产的,对张才愈是刻薄。张才经历过官司苦恼的,一般屈辱也就吞咽了。老婆诅咒男人家没点汉气,儿女们也嫌跟了这样一个爹窝囊。张才有时腾升一股无名火,恨不得就捶死那臭婆娘。臭婆娘却就在娘家当媳妇,兄弟伯叔马上出头做主,甚至武力保护。外姓人家单独户头原来这样不易,张才有时想起赵二,对那恶煞几分同情几许理解。
  原以为忍气吞声学一个乌龟之法,足可安度余生。留有子嗣儿孙也不在母亲当年苦守百般念盼,自己死后终归有人拉灵戴孝,黄泉路上见了母亲也足可慰告。不承想张才四十挂零年岁上,到底又惹动一场官司,又是人命关天。
  年逢大旱。庄禾焦梢,瓜菜朽缩。最是人畜饮水发生恐慌。比起老家盂县红崖底天旱时节要20里外挑水,张才落户庄子上好歹还有一眼水井。井水流量大减,但也勉强够村人食用。只是等水排号,着急上火。本地住户虽然没有公然剥夺张才挑水权利,但结帮成伙霸住井口,反复轮流提水,将张才始终挤在圈外。半天一日也罢了,竟三四天挤得张才打不到半桶水。欺人太甚,逼得哑巴唱了歌。张才终于和土著大姓讲论起道理来。而强权即是公理,众人强如圣人。论道理有这村子有这井,几百年没有过外姓人。野籽儿杂种,咋不从你盂县背一口井来?
  排号三四天,娃娃老婆等水喝,张才就强要打水。庄上性烈汉子舞动扁担来打杂种,杂种忍无可忍,一扁担劈碎了那倒霉鬼天灵盖。众人一拥扑上就要结果张才性命,张才一旦发火打出人命,压抑十数年的怒火燃了三千丈。扁担狂舞如一架风车,厉声嘶吼像中枪豹子带刀子山猪。
  来来来!张爷爷毁一个够本儿,毁两个赚一个!
  大姓人虽多,每人原只一条命,都怕叫张才杂种赚了去。再者平日欺他木衲惯了,谁曾见他这般表现。一时怔住。
  张才从容挑水离去。
  村人大呼小叫,有喊赶快报官的,有叫不要跑了凶手的。张才挑水进屋,哗啦摔了担杖,也不与老婆讲话,只磁磁地盯视几个儿子半晌。然后大步出门,穿街出村,直奔县衙投案。
  案件审理中,张才听得大老爷南蛮子口音,供辩当中就突然发问一句:
  大老爷千里居官,莫非从家乡背一口水井来上任不成?
  大老爷就责其胡说。张才于是一通胡说讲了自己外地人外姓人受人欺压种种苦衷。大老爷背井离乡,水上不服,老西儿表面憨厚内里狡诈不好对付。更兼官场上结帮成派北方佬很是排挤这个南蛮子。南蛮子就当堂与案犯达成某种共识通感契合。取问旁证,也说本案之外张才并无它种恶行。案发过程也无法回避阻挡张才打水,死者先行动武的事实。群情忿忿,以势压人似的,大老爷就判一个“被殴还击,不慎失手”。尸主方面,拨官银十两以为扰恤。张才罚银十两,以为惩处。两告不得为仇结怨,再生事端。退堂!
  张才这一回打架出手不凡,半招半式取人性命。打官司出语惊人,一句半句掷地有声。文打武打都打出风格来了。损失了十两银子自然不是小数目,当时行情也值五头犍牛。但赢得人格再造形象崛立生存空间拓展名声播出十好几里以外,皆非银子可以买到。
  外姓杂种野籽儿终于牢牢扎定根基,开花结果进而枝繁叶茂瓜瓞绵绵。
  张才晚年曾带了一帮子孙回乡认祖归宗,祭扫祖坟。长子虽改姓岳家姓氏,也随了来盂县参观父亲愈老愈念叨的著名的红崖底。总计五子十二孙,虎彪彪十八罗汉似的。只是乡音未改,鬓发已衰,儿时玩伴大多不在人世,剩两三位老眼昏花相见而不相识,村口老槐树下晒太阳,笑张了没牙的口客套询问客人这是从哪里来。互王姓名,感叹唏嘘一回。父母坟头,历年无人添土,低缓矮平,衰草枯根扣在地下一个小草笠子似的。添许多新土,复又使之隆然。再看看儿孙们,叹一口气:日后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给这坟包加半锹土了,从祖坟地尽后端后土碑那儿抓一把土,布包包了带走,自己百年之后埋骨他乡,唯故乡这把土随自己下葬了。
  故宅旧院,因当年吊尸凶怖,无人肯买,只坍塌破败成一片瓦砾。几段残墙,围一片荒草。原先茅厕地段,两株扁担粗细椿树已长一搂合抱。想起离乡时节人挪易活树挪易死的话来,恍如隔世矣。
  据说,张才和子孙们离村之时,路经赵家坟地。曾在路上撮土为香,遥祭一回,不知确否。张才晚年,持斋把佛,修桥补路,在榆次落户地面颇有善名。遥祭赵二,或也可能。
  康熙年间,盂县苌池乡张家庄和红崖底村张氏曾集资编修家谱。积年远走他乡如张家口归化城甚至乌兰巴托者,都尽量搜求联络,载上谱书,张才起始落户榆次一支,俨然在册。丁口众多,当地巨族,不复独门小户外姓野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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