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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视普及之前,多数知道万里长城的人其实并不知道长城究竟什么样儿。我初通人言的年龄就听祖母讲过孟姜女的故事,因而知道长城。在我幼稚的想象中,长城就是那个样子,就是绵延不断的长长的城墙。当我三十多岁终于有机会登上八达岭长城,它丝毫没有超出我童年的想象。修筑长城,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愈研究就愈长的长城,给古代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牺牲一定超乎研究家们的想象。所以,才会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民间故事,那故事才会借助不识字甚至不识数的祖母和外婆们口口相传数干年。传说着光荣之外的悲哀。 长城之外,还有一条大运河,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才知道隋炀帝开疏运河的总监叫麻叔谋。麻叔谋是胡人,所谓“麻胡子”。爱吃人肉,而且专吃小孩儿。在脱离了野蛮、农耕文明已相当发达的礼仪之邦,活吃儿童的行径就骇人听闻。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家乡吓唬幼儿的首选恐怖语言还是:“麻胡子来了!”但在我小时的理解中,麻胡子是一匹狼。再大一些,询问祖母以及许多成人,麻胡子究竟是什么,都答不出所以然。麻胡子于是只成为某种特殊的符号,曲折隐喻着古老的恐怖。 在北方,至少在山西地面,民间传说“南蛮子盗宝”的故事也极为普遍。故事的主题大多是讲南蛮于如何法术高深机智狡侩,轻而易举就盗取了本来属于北方的山中宝藏、水中灵异。这类故事至少反映出山西地面曾归属北国统治,视南为蛮,而当时南方文明更为发达。具体的故事内容则多涉神鬼迷信。 有些迷信的民间传说最初是出于愚昧。比方照像,特别是日本鬼子强迫中国人领取良民证而使广大农民初次有了自己相片的时候,大家看到底版上面部的红色,就固执地认为“鬼子那机构吸人的血”!残暴侵略所带来的恐怖甚至延续到现在,家乡一些老年人至今还会劝年轻人少照像,以免损害健康。 除去以上所说传奇的、变形的以及因愚昧而迷信的传说,在我们石板沟还有我的家乡专有的地域性极强的传说。 所谓无庙不成村。石板沟村子不大,村里却有三座庙:药王庙、山神庙和五道庙。村子古来穷苦。庙也低矮简陋。但在深沟更深处,我们那一带最高的山峰碧屏峰下,却有一座相当规模的玉帝庙。有牌楼山门,钟楼鼓楼,正殿偏殿,客堂山房。由于地势狭窄,山壁险峻,建庙之初据说工匠们使绳索吊在空中作业,砖瓦则由山羊驮着艰难运送。现在有人上峰顶采药,还能见到当时拴绳的锈涩的铁环。 从县城一带五六十里远近遥望,碧屏峰如一道屏风高耸于群山起伏的波涛之巅;夏秋之际,从近处观望,则一派青翠碧绿。山因而得名碧屏,成县境著名景致。但碧屏峰既然高,周边乡村就都格外缺水,十年间有七八年荒旱。靠天吃饭的农民几乎年年求神乞雨,所以我们石板沟深处碧屏峰下才有了那玉帝庙的吧! 光绪年间,我县有一任知事王大人关心民间疾苦,官声不恶。任职期间曾率领乡绅随僚前来五帝庙为民乞雨,据传言与百姓一样脚登草鞋头戴柳编从县城步行一路,到庙里亦是亲自拈香叩拜,焚读祭文。在那次盛大乞雨活动之后,王大人就在庙院正殿东侧山门以里的山壁上勒功谢神,留下一方桌面大小的摩崖石刻。 光绪易宣统,大清易民国,王大人早已作古,那古刻也经了风雨剥蚀显了模糊。我们石板沟人绝大多数不识字,何况那里知县当年写的还是草书。山民们除集体乞雨,还有个别烧香还愿,牧羊采药者或也到庙里歇脚,多数人既不识字,便也不去管那石刻。识得名人名姓者偶尔关注一回,却也好似瞎狗观星象,看那字迹如鬼画符。那位题字的王大人偏又是南方人,不知经过怎样的创作发布过程,我们石板沟就有了一条地域性极强而又根深蒂固的传说。讲那南蛮子写的是一道符咒,镇压了此地风水,以防山沟里出什么人材。 我父亲小时,他的长辈这样传说;我记事年龄,听村中长辈也是这样传说。说话者似乎为我们山里人识破那南蛮子的花招,神情往往颇自得: “可不,那是南蛮子刻下的一道符!要不,咱石板沟咋就出不了人物哩:甭说举人进士,祖辈连个秀才都没有!让那道符镇住啦!”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隐约萌生出一种疑问: 那石壁上究竟刻的是一道什么样的符咒呢?怎么就有那样可怕的威力呢? 摩崖符咒镇了此地山川风水,使石板沟祖辈不出人材,祖辈石板沟人便真个没出什么人材。石板沟人因而并不难堪,顶多有些恼火,恼火那南蛮子法术可恶。但大家在恼火的同时又有一些自豪颇为沾沾:符咒尽管是南蛮子写下,刻工石匠却是我们石板沟人。同样的沾沾自喜的例子别处或者也有不少,比方:老百姓痛恨洋教堂,又夸耀咱们修筑教堂的泥瓦匠手艺超群;鬼子的洋枪厉害,火药却是咱们发明;洋枪大炮杀人快,咱们偏偏人多杀不完;不打仗搞比赛,毛子踢球夺牌捧杯,到底没有咱们的奸臣高球踢得那么古老。但更多的例子石板沟人不晓得,也压根儿不在乎,因为那些自豪丝毫不比我们石板沟的自豪更伟大似的。 摩崖符咒的刻工有名有姓,是我们村著名的财主石二背锅他爷爷,石满仓和石满囤兄弟的曾祖,大名叫石巨奎。相隔辈数不多,老者们还都记得他的大名,财主家坟里残留的石碑上也有记载。石巨奎虽实有其人,但由于他到过那道摩崖符咒,关于他的传说就虚虚实实,扑朔迷离。 石巨奎年轻时是石匠。 石板沟产石料,随便开一处山窝石场,石条石板取之不尽。村民住宅因而石窑多,少数几家财主富户显然与众不同盖瓦房,筑基砌墙也还是用石料。石板沟石窑多,一般村民使了锤凿打刻阶石门柱来点粗笨石匠活路的都行。所谓石匠,工具齐全些,技艺出众些,而且是以石工手艺为主要谋生手段。到我记事,村中还有几位石匠,暄石窑、修墓葬,顶多还能开磨打碾刻碌碡,没一个能刻碑的。 石巨奎据说先前也不能刻碑。有一年荒旱,庄户主儿唯有求神乞雨,勒紧裤带饿肚子,手艺人则背了工具外出谋生。石巨奎一走就差不多十年,村人以为刮了野鬼,尸骨不归的了。不料突然回到石板沟,腰里钱褡子饱满,石工技艺还提高不少能够刻碑。 人们渐渐传言,石巨奎荒早出走,是奔那有水的地方去。先顺了县境内龙华河一路向北,做活吃饭。龙华河归入津伦河,他又沿河东下,到了河北平山。山西荒旱,河北直隶地面偏又发水,于是返回五台山。五台山庙多碑多山门石阶不计其数,五台地面那石匠才叫石匠。牌楼旗杆都刻得不比木工制作粗糙,石狮石像更活灵活现。香炉神龛极尽玲珑,匾额碑刻倒是乎常手艺。石巨奎开始只是做笨工,替匠人开开粗坯,到后来也才升到大匠人身边打下手。工程活路总也不完,寺庙里银子也发河似的取之不尽。不知是突然顿悟,还是受了高僧点化,石巨奎才不再拼命挣银子,收拾行装返回石板沟来。 所谓泥瓦匠住草房,木匠家里破门框,匠人比之庄户主儿有点活络,但也多数“属鸡”:刨一爪,吃一嘴,没听说发了财的。但石巨奎却十年积攒,背回不少银子。盖新房,娶媳妇,还买了十几亩地。爱替旁人计算光景日月的,说那石匠花出去也有二百来两银子,没花出去的,少说还有二百两。是否还存了二百两银子,不得而知,但村人看那石匠举动也料定七八分。 石巨奎成过家,安心种地,不再耍手艺。有什么取钱的营生,他也让给其他匠人。实在推托不了的,他也做,却不怎么计较工钱。修桥补路的事,村里翻修山神庙、加固护村河坝,更是全力以赴。一个人不那么计较银钱,还不是手头不缺银钱嘛!当然,也有一些秉性不良的村人以己度彼,认为石巨奎的银子来路不明。 “他说耍手艺挣下,谁见来?说不准偷的抢的哩!能刻牌额碑文,咋没见他刻半个字?” 无论村人怎样猜测议论,中心都是强调石巨奎手头有一笔银子。这样的传言对那石匠却多半不是坏事。他自己三十岁出头成家,老丈人村子叫牛蹄四,比石板沟还要山沟旮旯。到他儿子说亲,就攀了椿树坪一头亲家,地方川平土厚,离县城才二十几里。那村子有学堂,半数人家的儿孙都念些书,认识不少字。订亲换帖的时候,人家写来那帖子就和碑上的字似的。儿子成亲之后,石巨奎家过年写对联就不再劳烦他人,年前上一趟椿树坪,对联横批各种字样帖子亲家那厢给备好取回就成。亲家知道石巨奎会刻碑,识得字样好坏,写对联不敢草草,反而还得劳烦他村里的秀才公呢! 石巨奎不识字,村人都清楚。但他能刻字,多数人也不奇怪。匠人嘛,照猫画虎罢啦。个别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明的人,则认定他不会刻字。直到知县王大人那次亲自乞雨之后,勒功记胜,搞了那摩崖石刻,石板沟人才到底统一了认识。石巨奎不仅能刻字,而且刻得那么好。那字像画儿似的,鬼画符一般,咱石板沟的匠人就给刻到玉帝庙的山壁上!容易的吗? 石板沟人因而自豪了多少年。摩崖石刻究竟写的是字抑或画的是符,石巨奎不认识,村人也都不认识,那都无关紧要。石匠石巨奎在晚年,甚至被称作铁笔神手石巨奎。 若干年后,摩崖石刻终于被传说成了一道专门镇压此地风水的符咒,铁笔神手石巨奎在传说中也变得颇为神秘。那方摩崖离地两丈多高,石巨奎刻字时却不曾搭什么脚手架。飞檐走壁,凌空飞身去凿刻,简直已是半仙之体。凌空刻石谁见了?谁也没见。谁也没见,所以才更加显了神秘。 本村本庄一个人,相隔不过数辈,传说就已然扑朔迷离。教科书上所载的历史,如何能使我们那样深信不疑的呢? 除了飞檐走壁,我更相信关于那位石匠平实些的传说。 石巨奎三十多岁娶妻,得子时已将近四十。到儿子成人,再娶妻生子,老石匠得了孙子已有六十。由于那道摩崖符咒作怪,我在村里刚刚读书识字的年龄留心过他家坟上的碑记。石巨奎的儿子叫石智慧,两个孙子一个叫石僧保一个叫石禅保。年岁再大些,我想,石巨奎年轻时大约准是到过五台山,不然,他的儿孙们那名字如何就那样与众不同呢?当然,也有传说是讲老石匠六十得孙,十分重视,竟背了干粮口袋上五台山,来回步行半个月专程请老和尚赐的名号。 石巨奎得了长孙僧保的时候,知县王大人来玉帝庙乞雨题字。大老爷带头,随僚乡绅们都多少不等捐了些银子给庙里。刻字题辞之外,发愿开凿千佛岩。所谓千佛岩,至今遗迹尚存,是在玉帝庙正殿西侧。亦不过一丈见方一处摩崖,密密麻麻刻了一千尊两寸来高的菩萨像。刻工小巧精致,却谈不上什么艺术性。真正是千篇一律。 据说,这千佛岩,也是石巨奎铁笔神手所刻。断断续续刻了三年,千尊佛像,差不多平均每日刻一尊。老石匠吃住都在庙上,端午中秋大年节下才回村几日。多数人都说,石巨奎刻那摩崖石佛没有领工钱,于己是为行善事结善缘,于庙里则做了布施供献。但也有人传言,石巨奎三年里磨磨蹭蹭,不知得了多少银子。而更有一种无关褒贬的传说道: 石巨奎上山时大孙子一岁,下山时已满四岁,二孙子禅保也有两岁。僧保禅保一对小人儿都认不得他们爷爷哩! 僧保六七岁上,爷爷石巨奎极力主张,送到椿树坪他姥爷家去念书。椿树坪有学堂塾师,娃娃们常年读书,那村里因而秀才多。夸张的说法,县里学宫考罢秀才,椿树坪的念书人把城关街上的毛驴子都能比没了。那村子还出过举人,有几家旗杆院,通县城的官道上,远远都能liao到旗杆,很有些威风气派。而石板沟古来没学堂,秋成好的时候,办一回冬学。各家出些钱米,雇个老秀才来开蒙。头年开蒙过,二年也许不办学;第三年男雇一位老秀才,从头开蒙。一本《三字经》,不曾读完过。石板沟哪里还能出了秀才! 老石匠送长孙去念书,不知这位能刻碑而不识字的铁笔怎样思想,石板沟人多数不理解。山里农家,所谓小子不白吃十年饭,七八岁上砍柴拾粪什么不干,那是受苦汉坯子一种劳动力,长成半截缸,比大人还能吃窝窝,什么也不干,专门就念书?想不通。嘴头子尖酸的就说老石匠是手头几两银子烧的,吃着五谷想六谷,王婆子想屁,也不瞧瞧自家坟里有没有那风水!想出读书人,大门上想戳旗杆,盖八层被子梦去吧! 老石匠却不管那些闲磨牙。家里置有二十来亩地,儿子智慧耕种了,吃用不尽。收罢秋大车拉些米面送到植树坪。椿树坪平川地面村庄,用些石料如门柱石、拴马桩什么的,老石匠偶尔也承揽点活路。收了铜子儿现钱,都存在亲家那厢,给僧保买纸笔。 僧保念书也还上进,《三字经》早早念熟,回村来还教弟弟禅保。到十来岁,已经巴巴叉叉能抹对联。老石匠说那字功夫差得远,村里人却看着不赖。挺黑,大小也一律。过年时,渐渐不少人家都来请僧保写对子。小娃娃不摆谱儿,老石匠还笑得合不拢嘴。贴了笔墨不说,实在桔据的人家甚至连红纸也奉送了。 单单这一条,石板沟人就欢喜夸赞。说石巨奎修桥补路行好积善有德性,断不定这人家还真要出人物! 局限于石板沟,别家儿子念书咱家子弟放猪,人们心中滋味难受些;但对石板沟以外而言,沟里出了人物毕竟大家面上都光采。深山出俊鸟,平地兔子绕山跑,甭门缝瞧人小看了堂堂石板沟。 平山一带传来消息,说山东直隶两省闹义和拳,吞火喝符,刀枪不入。山西地面,又从河南传来白莲教,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年头不善,春早秋涝。一斤盐贵到值二斗米,银子变成银元。听说来了八国联军,青面獠牙。偏偏还赶了一个闰八月,大清的江山气数快尽了。县城人心惶惶,说白莲教要来了,挖人的心肝炼丹。应考的秀才来不及骑驴,奔丧似的逃回椿树坪。椿树坪老石匠的亲家连夜逃来石板沟。 那年春上,瘟气流行。铁笔石巨奎被伤寒打倒身子。眼看不见好,家人就捎话叫长孙僧保回石板沟来探视。老石匠知道去叫僧保,阻拦已经来不及。老辈传说或者历来经验,伤寒要是传给别人,自家也许好了,别人却多半就没治。不幸而言中,石巨奎挣扎起来,孙子僧保被伤寒打倒。 可惜那已然读罢“四书”、“五经”也通晓了三经的少年书生,竟一病不起死于伤寒。遭此惨变,老石匠痛心疾首,活得再无滋味,“吃夏不吃秋”,秋庄稼齐腰深的时候,也去了。 老石匠下世,石板沟从此没人能刻碑。 少年书生亡故,石板沟从此没人再读罢四书五经。 石僧保享年只有十五岁,传说他能抹对子,没留下任何墨迹。 石巨奎能刻碑,留下一处摩崖石刻村人还不认识。 良善本份人叹惜一回。刻薄的户头儿甚至私下磨叨: “命里八合,强求一斗。想培养读书人,光有银子不行,还得有那德行。银子?银子还不知什么来路哩!” 沿了这种思路,竟然又猜测老石匠刻那千尊石佛,准是收了庙上的工钱: “神仙的银子也敢拿,拿回祸害来了吧?欢欢势势的虎头虎脑的孙子,咔嚓一声没了!那是报应,那是三帝爷爷安排下讨帐的!” 再一细算,可不。他刻石佛那一年有的孙子嘛!况且还替南蛮子刻了那么一道符。人家那符咒就专是镇压咱沟里风水的,怎么样?叫镇住了吧? 从此,石板沟连冬学都办不起来了。能念书会刻字管什么用?你能抗过人家南蛮子写下的那符咒吗? 僧保夭亡,原本会分作两份儿的产业归于禅保一人名下。 老石匠在时,儿子智慧也学点石匠手艺,却从来不曾出道。二十来亩地,尽够耕种。老石匠下世,这一支人就不再吃手艺饭。自家砌墙筑基开磨打碾的,倒也不必求人,粗笨工具都齐全。凿佛刻字的精致笔凿,锈在匣子里。智慧和禅保父子,一门心思在田里下苦,咽子也算殷实富足。 石板沟关于智慧老人的传说不多。也许因为他上头有铁笔神手能刻字,下头有读书少年通四书,两头的光辉淹没了他。本来性情木讷,寡言少语,乍然丢了个十几岁的儿子能不伤心?紧接着老父亲也撒手归西更没了依傍,更加有点木头木脑。到椿树坪串亲戚,丈人村里秀才多,咬文嚼字的寻常把他来开玩笑逗乐子。他也真就像许多民间故事里的傻姑爷一样,连襟舅子聚会的场合成人家笑料一块。老婆嫌他没出息,到禅保能吆喝了牲口,回娘家多数叫儿子赶一匹驴接送。 禅保渐渐长大,精精干干一条后生。爹妈跟前一株独苗,但农家子弟不娇惯,拔苗锄田砍柴割草早早来得,赶车扶犁也成一把好手。哥哥僧保当年教他念书,虽识字不多,却能滚瓜烂熟背诵整本的《三字经》。读冬学的娃娃们忘了书,怕挨手板子,会在街上拦住他请他背书。他挑着一担茅粪立在当街呱啦呱啦往下背,直背到娃娃们拍手叫: “对了!就是这一句!” 娃娃们欢天喜地上冬学,他才担粪挪步上地。叫他讲书,却是讲不来。最浅显的句子如“香九龄,能温席”,他也顶多讲成“香九龄这个人呀,是能温习功课的呀!” 有人说,禅保的记性不比他哥差,要是念书也准行。又有人立即来抬杠,说他假如念书的话,说不定夭亡的就是他。南蛮子画了符咒镇住风水,小时念几日书认下自家名字罢啦,再念就要出大祸的! 爷爷石巨奎去世,家里谁还能拿那么大的主张。何况哥哥夭亡禅保也已十二三,念书已然晚了,做活却正是一条半劳力。半劳力长成整劳力,禅保和他爹父子二人整日便在田里下苦。二十亩地吃用不尽,存攒些银元再来买地。到立了民国,号召放脚剪辫子,县里学宫改称县立国民高小,这家人已经置下三十多亩地。 老百姓包括我们石板沟人,却是瞧不上那民国。男人不许留辫子,不僧不道;女人迈了大脚串亲,不车不轿;衙门断案不打屁股,不吼不叫;知县出巡没有执事头牌,吹的洋鼓洋号。这他娘的成什么世道! 大家瞧不上民国,民国也不争气。年号改成洪宪,买地的契约墨迹未干,洪宪又改回民国。一会儿段琪瑞,一会儿张作霖,闹得头昏。只好认定一条:管它狼吃羊,羊吃狼,哪个朝代不纳粮?撅起屁股刨地吧! 停了科举,秀才秧子种不来地,椿树坪就有人家败落。石智慧石禅保父子又攒起一笔银元,竟在椿树坪又买下二十来亩好地。租出去耕种,所谓“庄子地”,秋了时收租米,傻女婿石智慧倒成了地主。 地主,字面解释,土地的主人。老百姓理解,说人家能给土地作了主,不似败家子又典又卖的。地主日子火爆,光景富发,名声自然响亮。到石禅保订亲的年龄,光在椿树坪就看了好几家的帖子。挑一个本分人家,八字也合顺,订亲。择一个日子,过门。 听老辈人讲,禅保的女人年轻时打眼得很。穷家小户贫不择妻,人家那女人是挑下的。脚小腰细,白得耀眼,石板沟的痞棍们送号就叫“头箩面”。头箩面过门当年就开怀,生个闺女。下头扑通扑通连生两个儿子,光景正富发,儿子的名字随口就来,一个满仓,一个满囤。 光景富发,石智慧石禅保更加扑倒身子下苦。老子身体渐渐受垮,耳朵聋了,眼也花了。原本口讷,加上耳背,更加木头木脑。家事渐渐就交儿子来执掌。除了庄子地,石板沟三十几亩地扑闹不开,还要养车喂牛,石禅保掌家之后,家里更雇了长工。 养车喂牛雇长工,老婆头箩面,儿子满仓又满囤,椿树坪还放庄子地,石禅保俨然成了石板沟的首户。父子们为人也老实厚道,村子不免有了新的议论: “石巨奎那老人行好积善修桥补路积下德啦!怪不得光景要富发,好人好报呀!” 如何三年不下山,刻了千佛岩,工钱一个没取,布施到庙里;如何飞身刻石,半仙之体;刻第一千尊佛爷时,天已昏黑,碧屏峰如何大放光明,神力来相助,所以玉帝庙才有一大奇景叫“日落晚照”;甚至说南蛮子符咒虽然凶恶,铁笔神手石巨奎给他做了手脚,将那道符牢牢钉死在山壁上!要不然,那符可就不止仅仅镇压石板沟一处风水啦!传说愈传愈奇。 于是,南蛮子写了符咒,是石板沟半仙石巨奎给他刻下。符咒凶恶,老石匠将之钉死。石板沟尽管不出人材,也算做出牺牲舍身取义。石板沟人总而言之永远很自豪。不出人材怕什么?秀才庄子上的地还卖给傻女婿石智慧哩! 百智慧老得几乎不能动弹,但爬着也到地里去。拔草锄田,不肯休歇。 石禅保号称石板沟首富,有人呼叫石财主。但这位财主只知道种地下苦,也快受垮啦!越有钱越想攒钱,买了地还想买地。全家长年吃糠,只给长工吃精米精面。长工挑一担谷子,他挑一担谷子还多捎一捆豆荚子。雨天长工歇下,他还得喂牛切草出圈粪。满仓满囤两个半桩儿子被他牲口似的役使,头箩面老婆寡白干瘦。大约四十来岁上就驼了背,平时走路算帐又倾了头像是找铜钱,背上驼锅越显鼓凸。石板沟人于是尊称他石二财主,别称石二背锅。 石二背锅也就是石二财主常年吃糠,伙食不佳,衣装也破旧不堪。衣服补了探补丁,系一根腰带是烂麻绳。不知底细的只当那财主是个讨乞鬼、村人不免觉得他财迷过分,自家吃的还不如长工,当那财主究竟图了什么?懒汉赌鬼们,更加瞧他不上。赌胜了,酒壶子肉碟子,肚兜里铜子儿现钱抖得哗啦啦响,带着酒劲儿奚落他; “咱那财主,你过过爷们儿一天这样日子?” 石二背锅走路算帐倾了头装没听见。 有道是龙攀龙,凤攀凤,讨乞鬼攀根葛针棍。石二背锅石禅保和头箩面的头生闺女订亲时,攀上椿树坪的旗杆院。 石智慧石禅保父子两辈都娶的是椿树坪的女人,又在那村里置有庄子地,财主的名头响当当。父子们也老实本分,人性敦厚。旗杆院却家道中落,小儿子老五就认一个土财主做丈人。石二背锅攀上高亲,姑爷又在县立国民高小念书,面上生光。庄子地收些祖米现钱也不免资助亲家那厢些个,只盼闺女在旗杆院不受罪。 姑爷高小毕业,学校还有报子专程进石板沟来报喜。高小本是当年学宫,报子也是当年差役,只不过秀才变成高小毕业生。报子进村,大红报帖张挂在石二背锅大门口,三支麻炮凌空炸响,尽等领赏。石二财主狠狠心点出三个银元来放赏,看热闹的都吐舌头: 好呀!三块大头!长工死受一个月工钱才只两块! 但那报子似乎不满意,跑五六十里路来报喜,不够鞋钱。姑爷大约也失了面子,有话搁给姑娘,说早知老文人那么抠门儿,何必还去报喜。姑娘却也要强,抢白男人一回,说男人念高小,花了丈人多少银元,倒来计较这一码。高小毕业生不再吱声。 有下关东的人回来,说关东事变,张作霖给日本鬼子炸死了。刚说着,倒又听说华北也事变。黄河对岸闹红。县城里抓人,巡警营前几年专门剪辫子,如今查红。耳上带红布,甚至袜底儿上纳红线,也抓。厉害的时候,卖辣椒的不敢进城,村里女人坐月子不敢吊红布条子。老者们掐算一回,快要闰八月,世道又怕是要乱了! 石智慧老人上午爬着上地,中午没回来。地里暑气蒸腾,就那么爬着昏在玉米裸子底。熬到秋天,看看挺不住。石二背锅多时没见姑娘,头箩面也想外甥,备一匹驴去接。财主会得匆忙,也没换换行头,补丁衣服麻绳腰带就上了椿树坪。旗杆院里正请客,姑爷和几位同学还有先生商量什么事。 乡里人爱说一句话:三请不如一遇。家里请客,难遇老丈人登门。姑爷说是商量大事,老文人又听不懂,就不必上席面;姑娘认为丈夫是嫌老丈人打扮得像乞丐,怕给他失面子。两口子顶撞起来,财主听见了。石二财主平时这样行头还进城赶集哩!庄户主儿上什么讲究。但念书人脸皮儿薄,自家今儿也冒失,和人家穿长衫的坐一搭都不自在。主动就不上席面,自己到下房吃面条。但女儿太要强,陪老爹吃饭,一边吃一边哭,抽抽噎噎的。石二财主见女儿忄西惶,高攀了旗杆院书香门第叫姑娘受制啦!心气儿不顺,喉咙发堵,有一嘴面就噎了嗓子。当时也没在意。 老爹石智慧却是“吃秋不吃夏”。熬过冬天刚打春死了。哭灵的时候,头箩面哭公公吱吱哟哟的像唱二人台,惹许多村人来听。财主石禅保背锅扛蛋的趴在灵前哭老爹,粗喉大嗓像牛吼,老泪纵横的惹心软的女人抹眼窝。出殡摔灰盆的时候,石二背锅哭老爹岔了气,一嗓子没吼出音儿来。看热闹的以为他哭哑了,只有他明白:到底喉赐这儿成了个病了! 过罢大年,石二背锅匆匆张罗着给满仓娶过了媳妇。满围十五六,也订下了亲事。开春大忙,他却不曾上地。这种病,自家不愿意张扬,村人渐渐看出来。馋痨膨噎,阎王请客,那是凶疾啊! 得了如此恶病,村人都同情。好人不长寿,还不到五十岁。舍不得穿,舍不得吃,到了摆下山珍海味也吃不进去啦!姑娘回娘家来侍候尽孝,整日哭得水母似的。石板沟人渐渐知晓石二背锅是在植树坪姑爷门下种的病根儿。买地置田庄,到底图个啥?高攀旗杆院,攀出啥结果? 吃秋吃夏,石二财主却是夏秋都不吃。所谓馋痨,活活馋死饿死,脑子偏又清楚。唉,那受的是啥罪过!为免死后儿子分家产闹架丢人,财主临终把地亩房产都给分劈停当,写了契约。据说,准还有老石匠传下的银子交代给老婆头箩面。又据说,石二背锅嘱咐两个儿子日后得子,要供他们念书认字,免得再受文化人小瞧。同对,说姑爷门坎高面皮值贵,就不必来奔丧吊孝了。据说只是据说,不过那高小毕业生真个没来奔丧。 石二背锅出殡的时候,西山背后炮声隆隆。听说日本鬼子打忻口。炮声又在东边隆隆,听说鬼子打开了娘子关。石板沟人心隍惶,有纠首出面合村人出钱牲猪酹羊的上玉帝庙烧香,求神仙保佑平安。世道不宁,玉帝庙也多年不曾修膳,神佛金装都脱了色儿啦!烧香的人多,有的在千佛岩那儿也磕头,有的在那摩崖符咒前也跪拜。 南蛮子法术高,铁笔石巨奎半仙之体,但愿这道符咒神通大。石板沟就是千年万年不出人材,也保佑大家过个平安日子吧! 众百姓人人虔诚,只有那些青皮无赖冒凉腔: 烧香磕头想叫他娘的那道符保佑,得了失心疯!因为那道符,看看石巨奎一支人家遭的啥样儿的报应? 日本鬼子占了我们县境那一年,闰八月。 我村首户石满仓得子,取名就叫石闰八。 鬼子先占县城;后来,修汽路,架线杆,垒炮台,又占了县里几处大镇子。没费一枪一弹,就占了全县。而全部鬼子不过一个小队,三四十人。开始,县城集镇的人们跑反,有跑来石板沟投亲的。石板沟没见半根鬼子毛,也跑反,跑进深沟里住山洞。都说日本鬼子獠牙锯齿,吃人不吐骨头,母洋鬼子还不穿裤子,简直非人非类!后来,听说鬼子叫各村各里“维持”,老百姓渐渐不再跑反,回家种地。秋后听说也纳粮,该纳多少是多少。只要照样种地纳粮,这日月就能过。 民国时代,大村镇没村长,像石板沟这样山庄窝铺编了阎。村镇有公事通知里阎,派个跑腿的来,一般是找财主首户。鬼子占了县境,大村镇都维持了,派下跑腿的来,说石板沟也要维持。怎样维持?不清楚。维持谁?维持日本鬼子呗!这跑腿的依例找的还是首户,给石满仓撂下话就回去交差了。 石禅保活着时,当过这角色。不过出头催催官粮,派派外差。如今石满仓二十郎当,要叫他去维持那非人非类的日本鬼子!然而这事又绝无推脱,谁叫你老石匠一支人祖辈勤劳俭省成了首户来呢?如今想要踢腾破败都来不及。 有人说是吓病了,有人猜测是装病;石满仓吓病是病,装病也装成真病。儿子问八满月时病倒,到过百天人就病死。石板沟从此多了一个典型例子:谁要胆小怕事,就说“还要像满仓似的吓死哩”!谁要装病,就说“不怕满仓似的装病把自家装死”? 吓病吓死也罢,装病装死也罢,石满仓二十出头就亡故了。母亲老婆一对儿老少寡妇、还有人想叫满囤去维持,老少寡妇就扑出来拼命。满囤也到底没成年,那维持日本鬼子的差事才总算推给旁人。 家门不幸,连年带孝。忌日周年哭声不断,过大年总也贴不得红纸对联。岁月凶险,心惊肉跳。村人议论越发诡秘,更加怀疑那摩崖符咒邪性。老石匠准是做下什么亏心;满仓的儿子又何苦取名叫闰八。 害怕日本鬼子,石家好几年不敢上椿树坪收租米。满囤下不得大苦,指靠一个长工又作务不来。两个寡妇婆媳二人一个小脚三寸一个萝卜脚四寸,竟扭扭搭搭去下地。可恶光棍跑腿子们还要打主意,商量着老的少的一锅烩。石家喂了狗,石满回也要刀弄杖的。打早不去砍柴,在大门口举石狮子,说是练武。渐渐将痞棍们吓退,娘母们日月艰难,也就那么过。 一夜之间,突然就来了八路军!听说将大村镇的维持会长都收拾完蛋。有的使铡草刀劈断两截,有的是使磨扇把脑瓜砸扁,不知真假。石板沟来了工作员,别着盒子炮,卡腰做报告,却是千真万确。这工作员有人看了眼熟,做罢报告上了石满囤家。怪不得眼熟,是那家女婿,椿树坪的高小毕业生。原先名字不的确,如今当的是什么区长,大号改称周岳飞。 至少我们石板沟人不相信那八路军能成事。老是昼伏夜行,鬼鬼祟祟的,朝人家炮楼放一枪,叫人家机关炮哒哒半天,老鼠撩逗猫屁股似的。白天,鬼子下令派差修汽路;夜里,八路军又折腾起炕去毁汽路。不去?鬼子刺刀挑出肠花子,八路军大石头砸出脑浆子。 想不到八路军还真成了气候。不知区长周岳飞做了怎样的发动工作,石板沟成立起了武委会,石满囤还当了主任。听说他姐夫还给他改了名字,公家人都叫他石赵云。 坚壁清野,锄奸反霸,百团大战,二五减租,自古没听过的新名词渐渐深入人心。几年间,周岳飞和石赵云名扬全县,日本鬼子悬赏买他们的脑瓜,都值大洋一百元。据说石赵云好枪法,瞄左眼打不了右眼。汉奸警备队吵架赌咒,都说叫对方撞上石赵云。 石赵云名头响亮,家里村里依然叫他石满囤。家里产业大,他妈叫他种地,他洋腔怪调说: “不消灭法西斯,种啥子地?” 早早订了亲,女方也催着办喜事,满囤也是说: “不打败小东洋,成啥子家?” 鬼子汉奸都怕他,痞棍无赖哪里还敢翻他家墙头?一母所生,哥哥满仓没见鬼子毛就被吓死,弟弟满囤打鬼子好似喝凉水。痞棍们都恨那厮凶恶,老实庄户主儿见他不种地也议论是不务正业。当然有人出来抬杠: “铁笔石巨奎没种地,耍手艺要回银子来!八路军眼看要成气候,石满囤跟上八路军说不定扔脱锄把子,要吃两天好的哩!” 有一回,区小队转移到玉帝庙,石满囤也大概自幼听说那摩崖符咒的传言,操起快枪照那石壁放了一枪。据说,还臭骂一句官话: “娘的啥子符咒?欠他娘的挨揍!” 村人不敢公然议论,良善老者悄悄念叨: “朝那符咒放枪,怕不兆吧?鬼子杀人放火,五帝爷爷惹你啦?只怕是……” 再往下,不敢深说。岁月凶险,炮火连天的,那人家寡妇失业的,可是经不得大变故啦! 日本鬼子眼看要完蛋,周岳飞升了县委书记,石赵云也当上区小队长。腰里别了盒子炮,回石板沟走一趟,地皮子乱颤。老者们又都称颂老石匠到底行好积善,门里出了贵人。石板沟人后方送公粮,支前抬担架,都把胸脯挺得高高。“哪村的?”“石板沟家!”“石板沟?”“就是神枪石赵云他村子!” 再能冒凉腔的家伙,也只是说: “神鬼怕的是恶人。玉帝爷哩,南蛮子的符哩,叫三八大盖子枪嘣一回,也都扯(尸吊)蛋!” 然而,就在鬼子投降那一年,县大队区小队一块去端鬼子最后一座炮台时,公家人石赵云我村的石满囤竟中了流弹! 尸体回村时,县上开了盛大追悼会。动了粗细鼓乐,五寸厚的柏木棺材,按民主政权的政策还免了石家二百斤小米的公粮。但他妈哭死过去七八回,打滚扯头发;揪了女婿周岳飞的前襟嘶喊着叫他还儿子。石板沟人合村掉泪。 那曾经被送号头箩面的女人,后来半疯了。好一阵,歹一阵。好时,长声短调唱二人台似的哭她满囤;歹时,套了头发脱光衣服往沟外跑。 好一程子,村人不再议论那摩崖符咒。 石板沟是老区,四六年就搞了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平均地权,民国国父孙中山早有如此主张、但作为一项运动,不知别处,石板沟搞得可算热火朝天。 石家首富,大儿石满仓被鬼子吓死,二儿石满囤被鬼子打死,老少寡妇守了个七八岁的娃娃闰八、按人均地亩来划成份,本来是地主,自然还划成地主。铁车老牛还有几间房几亩地分给她娘母们的老长工,椿树坪的庄于地也归了椿树坪。但贫农团还要挖浮财。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开始不过打一打,吊一吊,后来动了铁人棍子老虎凳。大家认定从老石匠起手,这家存了银子元宝无其数,老少寡妇可就遭了罪。 老寡妇半疯半傻的,老虎凳衬进三块砖,碾场碌碡碾烂了脚趾头,除了嘶吼,就是嚎哭。贫农团说老妖婆装疯,上火熬!屁股蛋子烙焦,也没烙出银子来。 小寡妇哪能受了那刑法,胡说一气。一会哭吼埋在萝卜窖,一会嘶喊垒在牛槽底。家里院里挖个遍,没银子。到底也给上了火刑,是红火柱烙孤拐。烙得死去活来,依然不吐实。白天受了刑,那帮无法无天的黑夜还要来轮流睡那小寡妇。有个名堂叫“打排子枪”。看门狗打死煮了肉,闰八吼喊哭叫袜子填了嘴;婆婆疯着唱秧歌,长工蒙了被子打哆嗦。小寡妇到底受不了那红火柱和排子枪,挣扎起来栽了水缸。 贫农团死口无对证,怀疑石家银子莫不是老石匠藏在玉帝庙?呜呼呐喊上庙折腾一回。银子元宝不见影儿。听说老辈里塑神像,神像肚里金心银肝,大家又破除一回迷信。推倒四大天王,烂草麻团;挖开五帝爷肚子,有宝!却也只是一面铜镜。砸成七八块,群神抢供瓜分掉,算是胜利品。破铜不值钱,货郎担子进沟,有的换几络线,有的打几两煤油。 要不是上头发布新政策,雷厉风行刹了车,贫农团里那些痞棍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儿。至于人命嘛,那是运动!哪个运动不死人呢?石家剩个老疯子和个毛孩子,有什么说的,又敢说什么。 我记事的年龄,那地主婆疯老太太还活着。满头白发,羊羔儿毛似的。发了疯病,唱歌子,很好听,带点哭灵的调儿。不疯,也不和旁人多拉呱,磨磨叨叨自言自语。入社前,不知怎样生活,入了农业社,下地挣工分。小脚,也只是间苗拔草场里切谷穗簸麦子,多少挣点工分。收罢秋的大田里,老太太去捡粮食,秕谷落豆的捡在筛子里,顶在头上前扭后扭地往回走。她是地主婆,却没什么民愤,又是烈属,村里该不该给她吃“五保”?报到上级,被骂个狗血淋头。石板沟党支部被点了名,差点抓了典型。党支部从此立场坚定,凡有运动下来,哪怕深翻土地除四害之类,也当先抓了疯老婆子来游街。民兵脾性赖的,嫌她走得慢,骂骂咧咧,有时枪托子捣几把;良善些的,嘴上骂得凶,使枪杆子托她两把。运动嘛,摆样子也得摆,运动一阵风,熬过去就罢啦!何况石板沟山高皇帝远,马虎些也容易糊弄将就的。 一九五四年,石板沟正式办了初级小学。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甚至十四五的,三四十号一窝蜂来念书。那个石闰八也念了有一年。十五六,快有老师高;第一课《开学了》拢共三个字,那个繁写体学字他学了一年没学会。只记得老师的教鞭常抢他,他使胳膊一挡,教鞭就折断。老师说数他浪费教鞭,骂他呢,词儿很怪,是什么“蠢驴”。娃娃们就都哄堂大笑,学了新鲜词儿互相骂着玩儿。 闰八第二年就没再来念“开学了”,到农业社里挣工分儿。奶奶不疯,给他做饭;奶奶疯时,他来做饭。奶奶疯得厉害,脱光衣服往沟外跑,他擒了背回来。砍柴挑水,推磨碾面,甚至拉煤驮炭,渐渐长成一条大后生。老婆大娘们都夸,闰八是个好后生。 听说,闰八不知采纳了哪位迷信老太的建议,上玉帝庙烧过香。给奶奶求回香灰面子来服下,疯奶奶竟不那么疯了,至少不再扒光衣服乱跑。后几年,老太太和妯娌姝妹们也拉呱些闲话,甚至知道他家闰八快二十岁,该打问人家说媳妇儿了。 村人叹息一回。 石板沟穷苦偏僻,多少后生都戳了光棍儿,石闰八养一个疯奶奶,扛一个地主成份铁帽子,还有什么指望?按古来道理,老石匠一支人不该绝后,却眼瞻就要绝后。那南蛮子写下的那道符就那么凶险,老石匠刻一回就给儿孙后辈刻来那么多的不幸?况巨,莫说老石匠一支,整个石板沟谁家日月起山?哪家出过一名中学生? 摩崖符咒,真个镇了此地山川风水不成? 六0年,将要饿死的时候,父亲接我到太原来读书。我带了一只贪吃的胃,也带了一个空空的脑子,想吃饭,也想念书。或者也带了些少年的疑问,其中隐约朦胧有关于那道摩崖符咒的疑问。 故乡石板沟的一些情况,偶也听说。 石闰八打着光棍儿,下地挣工分儿。收拾出他家祖传的石匠家什,打刻些猪槽阶石,手艺还渐渐熟练。形势紧了,不许搞小自由,收了家什;松动下来,各家各户免不了请他耍手艺。又没家口,老奶奶早六0年饿死,单人独马的,大致能吃饱。 终于熬盼到地富摘帽,政策宽松了。农民说富就富起来,起房盖瓦一大时新。石板沟出石料,闰八的手艺就值了钱。也算天可怜见,将近四十岁的老光棍竟娶了一个二婚老婆。那女人丈夫下煤窑死了,带着一男一女两张嘴。又是天开眼,那女人三十七八竟给石闰八生了个儿子! 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 听说闰八待那两个外姓儿女不错。儿子不姓石,但也叫他爹。前年考了个技校,石闰八还摆了席。石板沟这两年考中专考技校的已有好几个,还有一家儿子考上山西大学文秘专业。凡考上的,都要摆席。石板沟嘛,出个念书人,容易的吗? 闰八的亲生儿子哩?却不爱念书,天生喜好石匠手艺。翻腾出他家老祖宗的铁笔,听说学着刻碑哩! 我在村里读小学时,写仿影,用过毛笔。到太原读中学,再不曾写过毛笔字。父母亲都没文化,我从课本上也从来没有读到关于中国书法方面的知识。写作业答卷子,不能写连笔字,字迹不可潦草。哪里知道书法里还专有草书一说。 所以,先前操心那道摩崖符咒的事,我有机会回家乡,曾专门上玉帝庙认过那石刻,却真个有如瞎狗观星象。风雨剥蚀,苔藓隐掩,看那连笔刻痕,几处像什么字,整体却俨然就是一道符。我格外害怕有谁来问我,我虽只读到高中,却是当时石板沟学历最高的人啦!幸而决没有谁来问,我尚看它如一道符,大家本就认定它是一道符,再无什么怀疑的。 再后来,玉帝庙倒塌,村人不再上那儿烧香磕头。放牛采药的,偶尔路过,回来也说荒草茂密,蛇虫出没,一次比一次更是破败荒凉。好弄点虚虚玄玄的,说看到白胡子老汉啦,见了两丈长大蛇啦。甚至还看见“日落晚照”:太阳落山,玉帝庙那儿黑阴阴的,突然满沟明晃晃的,白天似的。村人听听罢了,也不很信。 前年,石板沟一带大旱,听说有的庄子乞雨,就下了雨。石板沟村民都臭骂党支部村委会,嫌他们不组织乞雨活动,当干部白吃小米子。去年又吵吵一冬,商量重修玉帝庙的大事。那庙宇的规模,莫说重修,简单修补怕也得几十万。老百姓又说,不行先整出山道来,叫人能进了山沟;玉帝爷那儿,哪怕只写个牌位子,搭个遮雨棚子,叫大家烧香磕头有个地点。 一冬没吵出结果,对公众事业热心的或许过香愿的,自作主张行动起来。有的砍伐山柴林木,有的铺整山道石阶,玉帝庙能去了人了。石闰八父子都是石匠,间或抽空到庙里开挖根崖,整备石料。一不记工,二不挣钱,乐意自愿出些力气。 夏天,我陪父亲回村给他择坟地,准备碹墓葬。所谓阴宅穴地,草草不得,在石板沟停留几日。 突然心血来潮,到深沟里碧屏峰下五帝庙闲逛一回。 还在半沟,听得锤声丁丁。崖壁反射,回音悠远。山道愈加曲折陡峻,整修过的却也足以攀行。林木间渐渐闪现古庙遗痕,锤声更显清晰。穿过倾侧的石柱牌坊,进了只剩乌朽木架的山门,玉帝庙正殿片瓦无存,墙壁也坍塌歪斜,塑像是半个也没了。大致在玉帝座前那个位置,设有新刻的一方石桌,有些残香。正殿西边千佛岩下,东厢摩崖石刻底,断碑横斜。 闰八使了锤凿,正开剔石料。来在近处,锤声反无回音。闷闷地发涩。摩崖石刻那儿,十五六一苗细瘦后生,正绑扎脚手架。看样子准备上去清理那方石刻的苔藓水迹。 在村中和闽八见面叙过礼,递烟过去,少作寒暄,我且仰脸细细来辨认那摩崖石刻。摩崖桌面大小,高有一丈七八,字痕约指头粗细。果然是一幅草书,个别地方水渍乌黑,有的字太草还须依上下字样来揣度。终于全部认识清楚,是一首七言律诗。字,我瞧着不坏;诗,则极普通。泛泛写点景色,亦无多少波悄隽永之处,合于平仄而已。结末两句写道: 欲问当初修化事, 相传已久不知年。 这摩崖石刻到底不是什么神秘的符咒。不过,在这石刻之先,更古老的修化传说已成困惑;记录了某种困惑的文字更成为新的困惑,面对这石刻我到底愈加困惑起来。 不认识草书不懂什么诗文甚至压根儿不识字的乡亲,几辈几代都将这石刻认定了是一方符咒,它莫不就真成了符咒? 石刻落款,字迹细小。 题诗者:“知孟县事湖南王懿昌”。县志实有其人。 年号:“大清光绪七年闰八月吉日”。那年原也闰八月。 铁笔:“……”。摩崖桌面被崩去一角,大约真个由神枪石赵云子弹击中过。那刻工姓名竞永无可考。 怅惘一回。 我问闰八,可曾听说这方摩崖是他祖上铁笔石巨奎所刻?他直个摇头。连祖上有人叫那名字,似乎也含混。 问他儿子,准备清理的这方摩崖石刻可知道在传说中是一道符咒?那后生憨憨地笑。 我终于不再问。 转而问自己一回: 摩崖符咒云云,难道是我凭空虚构的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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