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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荒凉》里我写了亦秋,写了雅丽,写了卓伶,三个女人一台戏,应该是很热闹张扬的吧,但天违人愿,她们都活得很苦、很累、很不容易,挣扎中,有你的影子,有我的影子,有她的影子,有所有女人的影子。这是注定了的,躲不开,女人毕生都要在一场又一场成败难料的情感里轮回,千百年来如此。这无疑是一种悲哀,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正如欲罢不能的赌徒,一次一次把身家性命全押上,精明的,少输一点,蠢笨的,也许就血本无归了。然而什么是精明,什么是不精明,也仍旧是迷惘。 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实在是蜂飞蝶舞的浪尖,太多的引诱,太多的烦恼,太多的同床异梦,常常有婚姻在解体,时时有故事在发生。亦秋就不是一个纯粹的虚构人物,她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生活里。 多少年来,人们一直在鼓吹一个观念:男人是树,女人是藤,藤缠树树牵藤,好像多么美丽,但其中的苦痛和失落,许多悖谬,又有多少人理解呢?当男人这棵树抽身而去时,藤就完了,藤除了匍匐在地,委身于泥,极少有别的命运。亦秋是一株藤,一株柔若无骨毫无主见的藤。父母双亡时她依附罗家,负气辞职时她依附丈夫,婚姻破裂时仍然没有觉醒,还要以女儿不是女儿,媳妇不是媳妇的尴尬身份留下来,结果又遭受了一次遗弃。 生活是很现实的,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卓伶这样的“强人”,这样的“强人”出手不凡。 有一个名气不小的女人写过一句名气不小的诗———如果我爱你,我就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无疑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渗透了爱的真谛———平等!树和藤其实是无法沟通无法交流的,只有当藤放开缠绕树干的手臂,自己独立成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享有平等的天空,平等的根基,平等的电闪雷鸣风霜雨雪时,他们才能真正理解真正相爱真正融合在一起。不要过多去责备忘恩负义的男人,也不要过多去同情柔若无骨的女人,谁都不是坏人,谁都有一大堆因为所以的理由,爱与不爱其实自有它的命运和道理,男人与女人都有选择做树的权利,就看你怎样去把握。 如果我无意中把荒凉传给了你,那非我的本意。 亦秋选择暮色苍茫的时候走出家门,是为了此时光线照不见她脸上的憔悴与孤单。 不知什么重要人物死了,新闻联播里正播着哀乐,亦秋一家一家走过去,前前后后都是撕心裂肺的音符。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在这将黑未黑的黄昏,它们竟也显得苍白而虚假起来。行人匆匆,家中有酒有菜,有如梦的温馨,怎能不归心似箭? 亦秋与众不同,亦秋的神情写满了流落街头的凄凉,她要去找雅丽。 雅丽和她一直从小学读到高中,高中毕业又一同考进了师大,不过不同系,雅丽是数学系,亦秋是英语系。当然。这丝毫不能影响她们的友谊,亦秋的糊涂正好配雅丽的精明,雅丽的泼辣正好衬亦秋的文静,相得益彰。师大结业后,她们一同分回了小城,一同执教于第一重点中学。几年后,又一同双双辞职离校。不过,辞职的原因各不相同,亦秋是因为班上两个学生谈恋爱,她是班主任,不得不出面干涉,通过作思想工作,男孩子主动撤退,而女孩却执迷不悟,寻死觅活,恰巧女孩的父亲是教育局长,他不管教自己的女儿,反而怪亦秋无中生有,毁了孩子的清白,一道调令下到学校。学校领导屈从权势,果真将亦秋撵了出来。亦秋一气之下,拒绝去城郊的中学任教,干脆辞了职。雅丽则是因为丈夫做生意发了财,忙着去做富家太太而辞职。 的确,雅丽也享过两年的福,跟着做酒生意的丈夫深圳珠海到处飞,走遍了名山大川,尝尽了山珍海味。可惜好景不长,酒老板不要她了,一来她不会生孩子,二来她已年过三十,再美的花也不新鲜了。半年前,通过寸土必争寸利必得的艰苦斗争,她成功地拿到了一幢房子,十万元人民币和离婚书。房是相当气派的小洋楼,独门独户,地处繁华地段,可是雅丽无心开店做生意,却招了些趣味相投的朋友整日在家中打牌。她说她不会生养,后继无人,赚了钱来也只能施舍叫花子,不如把钱存到银行去,打打麻将,吃吃利息,未必不自在逍遥。雅丽身世凄凉,父母早亡,像小狗一样流落在亲戚家不堪回首地长大。所以亦秋有时就开玩笑说:“就算钱你挥霍尽了,房子总得留给我们罗雷吧?”罗雷是亦秋的儿子,四岁了,长得聪明漂亮,惹人疼爱,他还没落地时,雅丽就抢着做了干妈。雅丽手一挥说:“那是当然,只是到时候雷儿未必瞧得上眼,你们景昆不正飞黄腾达么,雷儿一定前途无量,将来还会要这破房子?” 亦秋的丈夫罗景昆,年轻有为,仕途坦荡,目前正做着国税局局长,新近又入了副县长的候选人名单,好景正蒸蒸日上。所以亦秋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说那倒也是,我们雷儿哪会眼馋别人的房子哩。 然而亦秋此时正朝着这“别人”的房子走去。 雅丽来开的门,见了亦秋便说:“钻哪儿去了,几天都不见你,快过来,要开锅了,我让你打。” 亦秋自从辞职以后,闲在家里,开始还看看书写写日记,后来屡屡被景昆拉去应酬,不是去舞厅跳舞,就是在别人家或自己家打牌,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官太太们聊天搓麻的习性。雅丽离婚后,在家里设了牌室,有吃有住有老朋友,亦秋就懒得往别处去了,渐渐地成了这里的常客。可是今日她无心打牌,一言不发往楼上雅丽的卧室里走去,发了胖的身躯疲乏地消失在楼梯口。 雅丽说:“怎么啦,丢了魂似的。” 亦秋一动不动地说:“我离婚了。” 雅丽一愣,以为她开玩笑。亦秋和景昆的父母都是南下的老干部,又都是山东老乡,所以两家的关系就特别好。两个孩子从小就认识,整日厮混在一起,算得上真正的青梅竹马。尤其是亦秋刚刚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堂姐的死讯从山东传来,父母在奔丧途中因车祸双双逝去以后,作为独养女儿的亦秋就被接到了罗景昆家,被待如掌上明珠。景昆更是万种柔情,直到后来结婚生子,两人也是如胶似漆。这样的夫妻,谁相信他们会离婚? “好呀,离了干净,离了好和我做伴。”雅丽放了心,一边替她削着苹果,一边调侃着说,自信他们是夫妻逗气。 可是亦秋拿出了离婚证,苹果滚到床脚去了,雅丽一把抢过离婚证,双眼瞪得老大。不错,法院出的,大红公章盖着,和她那个一模一样。“你疯了?太幸福了给烧的吧!”她把离婚证摔回了亦秋脸上。 亦秋捡起离婚证,像捡起一片落叶,看着,说:“是假离婚。” “假离婚?”雅丽被弄糊涂了。 “可是,也许就会成了真的……”亦秋说,两滴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几天以前的一个早晨,亦秋睁开眼来,看见景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辞而别去上班,而是怔怔地坐在床前,心事重重地等着她醒来。“怎么,有事?”亦秋坐了起来,内疚地说。她总是打牌打到很晚才回家,第二天常常睡懒觉,丈夫有什么事就给她留纸条,当然,如果事情重要,他就等着她醒来当面谈。 “你该叫醒我。”她一面穿好衣服,一面梳着头说,心里想八成又是什么头头脑脑的生辰到了或什么令郎令千金结婚,景昆等着与她上街购置礼物,商量如何应酬。可是景昆呆呆地坐在那儿,脸色发青,目光虽然追着她,但明显地显出心神不定。“是不是病了?”她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汗涔涔的。 “我完了,亦秋,我完了。”他突然顺势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腿说。 亦秋吓了一跳,拉他起来坐在沙发上说:“是不是贪污受贿的事呀?”前一段上面反贪局来人检查工作,虽然是例行公事,景昆也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可亦秋还是担着一份心。 景昆摇头。 “那么是你提升县长的事出了问题?” 景昆又摇头。 亦秋便笑了:“总不会是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弄大了人家肚子,这会儿人家找上门来了吧?”她这原是开玩笑,凭他们二十多年的感情,她相信景昆做不出这等事情。 可是,景昆却千真万确地点了点头。 亦秋本是笑着的,那笑容立即就僵了,肌肉回复不到原位,一张脸弄得似笑非笑,极为难看。 她意外的没有哭,只是觉得仿佛被一个骗子拿了烂铜来换走了她的纯金一样,无法正视,无法启齿,无法去对人说。公婆就在楼下的客厅里,她不去叫他们来评理,反而怕他们听见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莫过于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眼睁睁地放他在外头风流。所以亦秋就那么僵硬地坐着,背挺得笔直,似乎这样就可以撑住那灭顶之灾,挽回一点自尊似的。 景昆却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如何喝醉了酒,如何被那个女人弄回了家,又如何糊里糊涂地上了她的床。总而言之,那是一个荡妇,一个手段非凡的荡妇。 亦秋听得手脚冰冷,她厌恶地说:“我才不管你们的龌龊事,一句话,你说咋办吧!”她不是威胁谁,骨子里,她是一个不知变通,不知屈从,不知面对现实的女子。学生谈恋爱的那件事,换着别的老师,也许会处理得艺术圆满,皆大欢喜,而亦秋,注定只有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 景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再不打掉就要现形,问题是,她要我和你离婚她才肯去医院,否则她不仅要把孩子生下来,而且还要告我。你要知道,我就要提升副县长了,她这一告,还不前功尽弃?我倒无所谓,好歹也人到中年三十四五,而雷儿就不同,雷儿还有完完整整一生的路要走,需要有人相帮、提携。就说你吧,当年我要是有今天的地位,谁敢把你撵下讲台?” “你不是要同我离婚吧?”亦秋冷笑了一声,一脸的不屑。“要离就明说,用不着转弯抹角!” 景昆的脸微微有点红,他尴尬地说:“我也是万不得已,不过你放心,等我拿了离婚证去骗她把孩子打掉以后,我就回来和你复婚,到那时她要告,无凭无据的也告不成。” 轮到亦秋难堪了,原来以为那一份青梅竹马,那一份两小无猜,不说生死相随吧,维系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是足够的了,谁知最先被牺牲掉的却是爱情。再说了,即使要离,也该离得撕心裂肺缠绵悱恻一些吧,景昆应该有更多的眼泪更多的苦痛更多的恋恋不舍,然而实际上,他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作出了他的决定。亦秋欲哭无泪,突然想到自己无依无靠无职无业,离开景昆离开罗家,她就将一无所有,她害怕了,很想反悔,无奈大话已说出口。而景昆却又催道:“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我会回来的,我根本玩的就是假离婚,从小我的心就拴在你身上,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说着他走过来,想拉她的手,她本能地一缩,躲开道:“现在就走吗?” “车就在外面。”景昆替她打开了门。 结果当天早晨他们就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办完了手续,孩子自然跟了景昆,因为亦秋无力抚养。出来时景昆还用车送她回家。然后他去上班,就再也没回来过。 独守空房的亦秋,起初还感觉良好,没像一般市井妇人那样一哭二跪三上吊,一副可怜下贱样。然而随着景昆的迟迟不归,她渐渐明白,她的高傲是装出来的,不堪一击。她想起景昆的种种好处来,小时候就不说了,辞职的那件事,景昆知道以后不但没骂她,反而安慰她,而且一直养了她这许多年。还有打麻将,有多少男人容忍妻子诸事不管而整日豪赌的?景昆却常常半夜三更去接她,逢着下雨,又是雨伞又是雨鞋的提着颠沛得像个跟班……总之,拥有时一钱不值,失去后却价值倾城倾国。她翻出了所有的影集,才发现从小到大她拥有的唯有这个男人,儿时扮做游戏,她就当他的媳妇,一直当到如今。她对别的男人一无所知,她早已注定是景昆一生的女人,无论离婚还是不离婚。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景昆的衣服,景昆的身份证、文件和心爱的书籍,她将它们摆满了一床,慢慢地摸慢慢地凝视慢慢地回忆。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可能丢下罗雷,丢下这个家而一去不回。所以当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时,亦秋就疑心是景昆回来了,飞快地跑到窗帘后面去看,但每一次都是失望。她只好拨通电话,让罗雷讲话,教他叫爸爸回家,可那一头景昆的秘书却说罗局长不在,出差去了。 亦秋开始讲时,雅丽还跳来跳去地骂她糊涂、傻帽、大白痴,可是等她全部讲完,雅丽却不骂了,悲哀而怜悯地看着亦秋,一言不发,亦秋自然从朋友的眼中读出了绝望,不过她还是说:“事到如今,你恨我不争气,怪我没出息,也没用了,重要的是快替我想想办法。”雅丽没好气地说:“想什么办法?离婚证都到人家手里了,充其量去闹一闹,让他补偿补偿你,要个五万六万的,那就算是大获全胜了。” “你就知道钱!”亦秋叫了起来,她最反对雅丽在法庭上厚颜无耻地要生活费、保体费、青春磨损费。怎么,不嫁男人,就不吃不喝了?不嫁男人,就青春永驻永无磨损啦?女人也是人,何苦在最后的时刻还要死皮赖脸地将自己卖给男人,屈辱地讨那几个臭钱。“我不要钱。”亦秋说。 “那你要什么?”雅丽很平静,根本不和她计较,她知道,亦秋虽是父母早亡,但从小得到罗家的庇护,也没吃过多少苦,并不知道过日子最需要的是什么。而自己则不同,自己5岁织袜子,7岁织毛衣,10岁就能勾出各种漂亮的花边,后来读大学时又卖报又做家教,她知道活下去的难处。 亦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承认说:“我要他回来,我不离婚。”雅丽干脆把头扭开了,不忍心细读朋友眼中一厢情愿的童话,不过她还是提醒亦秋说:“好吧,明天我陪你去找景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抱太大希望,男人无情起来九条牛也拉不回。另外不要视钱财如粪土,钱虽不是好东西,可离开它你绝无清高和高雅可言。” 第二天早晨她们去了景昆的办公室,景昆不在,他的秘书小慧说他出差去了,真出差了。可她将她们送出来时,又悄悄塞给亦秋一张纸条小声说:“去这儿找找,或许能找到,别说是我说的,保重,亦秋姐。”小慧说完赶紧回去了。 亦秋和雅丽对看了一眼,赶忙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富豪路28号,他们一下子彼此明白,这一定是景昆金屋藏娇的地方了。雅丽叫了一辆三轮车,亦秋坐上去时,微微发抖,像多少年以前进高考考场一样。富豪路是近年来才有的街名,原先这一带长了遍地的狗尾草,十分荒凉,是专门枪毙犯人和丢死娃娃的地方。现在却不同了,暴发户们纷纷在这儿植树造楼,开舞厅、放录相、设溜冰场。不过最多的还是住家户,形状、颜色、材料各异的小楼一幢一幢,点缀在绿树丛中,十分悦目。 小广场上什么吃食都有,雅丽拉亦秋坐下说:“随便吃一点吧,免得等会儿闹起来底气不足,说不定还要动手呢,揍那女人一顿,打她流产,叫她空怀壮志。”雅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虽然受了高等教育,可事情棘手时还是习惯用最本色的方式来解决。可亦秋什么也不想吃,还是抖,手脚冰凉。“你怕什么?真窝囊!不是我多嘴,你要是和他闹个一年半载真刀真枪干一回,离了也算虽败犹荣,可你现在算什么?敌人的影子还没见着呢,就吓成了这样。” 雅丽一口气吃了两碗肠旺面,结完账两人直奔28号。 28号是一幢新盖的欧式尖顶白色建筑物,在清一色的平房中,它显得鹤立鸡群。窗户上装着七彩玻璃,在清晨妩媚的阳光中显得富丽堂皇。院子里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清理掉的碎砖烂瓦,显露出主人的暴发气象。花圃里那些新种上去的花草,由于土壤生涩而显得枯黄瘦小营养不良,要想开花结果,那都是来年的事了。 雅丽在栅栏上找着了电铃,催亦秋上去按,可亦秋退了两步说:“好像里面没人哩。”倒也是,这种从别人床上把自己丈夫揪起来的事,实在有失体面,只有蠢女人才会迫不及待去做。雅丽一跺脚,骂了句无用,自顾上前按起来,开始还歇一歇,后来干脆就不松手,想必在电线的那一头,铃声定是撕心裂肺,一阵长长的乱响。 果然一个女人受不住这噪音,慌慌张张从白房子里出来,远远的,她穿着一件曳地白袍,高而瘦,飘飘的有几分骨感。雅丽啐了一口,一脸不屑:“呸!原来是她。”亦秋也认了出来,是保险公司的卓伶卓总经理。这卓总可不简单,她24岁毕业于西南财经学院,26岁就坐了保险公司第一把交椅,县委第一书记又是她的亲舅舅,所以虽然长相平平,可个人问题上却挑剔得厉害,不是这个粗俗不堪,就是那个穷酸有余,不知不觉中,她错过了嫁人的最好年龄。如今三十出头了,心术不正想靠着她享乐过日子的臭男人她又看不上,正经的有骨气的好男人又不愿与她纠缠;高不成低不就的,气得她惊世骇俗地常常疾呼:“男人的质量一代不如一代,中国发生了严重男子汉危机!”不过疾呼归疾呼,并不妨碍人家继续寻找,整天黑衣黑裤,骑一辆黑野马摩托车风驰电掣,除了寻找保险对象外,还寻找男人。所以她有一个外号,叫黑蜘蛛。 不知景昆怎么会掉进了她的网里? 一个小城里住着,虽然没有交谈过,可街头巷尾,却是彼此看熟了的。在卓伶那方面,她既抢走了景昆,当然在意他原来的主人,所以远远地她就笑起来,爽朗地说:“原来是两位,我本来早就要去登门拜会的,只是景昆拦着,一直没有去成,真不好意思———请进!请进!” 亦秋听得心惊肉跳,想这女子做第三者,居然做得如此心安理得而胆大坦荡,景昆好像被她拿去公证过了一样,完全属于她了,以致人家妻子找上门来,她竟脸不红心不跳拱手相迎。 屋里的豪华令亦秋和雅丽瞠目,吊顶的天花板,喷塑的墙壁,云石铺地,大理石茶几,豪华型清一色纯黑真皮大沙发。对面是32寸大屏幕彩电,左面一排花架,上面披满翠绿的藤科植物,右面则是一个造型别致的酒柜,台上摆着各种名贵的酒……和这儿比起来,雅丽那儿只能算第三世界国家。卓伶十分热情,优雅地踢掉拖鞋,赤着脚端来瓜果饮料,摆上精致的打火机和名烟,末了随便往另外一只沙发上一坐,随手拿起一双大红的拳击手套摆弄起来,主动出击:“说实话,我已恭候多日,我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不轻松的对话,二位有什么尽管说,不必拐弯抹角。” 亦秋突然哑口无言,以她的教养,无论如何也骂不出“不要脸的东西,还我丈夫来”这类市井泼妇的话。她早已被卓伶的喧宾夺主打得措手不及。 雅丽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进门时,眼角的余光瞟到门厅里吊着两个沙袋,想必这女主人是训练有素的,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所以雅丽说:“卓总痛快,卓总既然这样通情达理,那我们也只好开门见山了。是这样的,亦秋的爱人罗景昆局长,他要亦秋和他办了个假离婚,拿离婚证书来骗你把孩子打掉以后,就回去复婚。这事也有好几天了,想来要办的事他已办妥。所以我们来请他回去履行诺言。”雅丽不卑不亢,棉里藏针,以为打出这张牌去卓伶会伤心失态。不料卓伶嫣然一笑,说道:“哟,我这哪有怀孕的样子?景昆这件事做得不光明,我本来劝过他的,要他直接了当地提出来,可是他说死也开不了那个口,你们好歹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情份,不能伤你太重,所以他到头来还是骗了你说是假离婚,实际上他根本不打算回去了———亦秋姐,不是我要成心伤害你,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你还是不要再等他了。” 雅丽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坐直了身子说:“慢慢慢,先别姐姐姐姐地叫得肉麻,我们还不知谁大谁小呢,你以为你比我们年轻多少可爱多少?一棵被人挑剔的烂白菜,只有傻瓜才会要。说吧,你到底抓住了景昆什么把柄,让他不顾一切往火坑里跳?” 卓伶低下了头,慢慢地眼就红了,她突然用一种伤感的语调说:“是的,我是一棵被人挑剩的烂白菜,我没你们生得漂亮,没你们命好,没你们招人喜欢,你们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要历尽沧桑,终生寻找。可是我对天发誓,景昆不是我抢过来的,我没有勾引他。相反,我还曾经恨他,因为他拒付我们公司一大笔保险金,我一气之下,告了他一状,两家打起官司来。说来也怪,一来二去的,我们没成冤家,倒成了朋友。案子了结的那天,他约我去红袖楼吃饭,我们谈得很投机,后来他喝醉了,我说送他回家,他说他不回,他说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你只顾打牌,整夜整夜不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找个地方,我们继续聊天。当时我也喝了不少,昏头胀脑的,结果不知怎么就把他带回了我住的地方……那以后,我们常常约会,谁也离不开谁。他说我表面上张牙舞爪,实际上却很温柔,他离不开我。而我自己,确实也一改往日冷傲孤僻,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屋里好一阵沉默,三个人都算是知识女性了吧,谁都明白这一段故事意味着什么。不过,雅丽嘴上还是说:“我们相信你对景昆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他对你呢,你也敢保证他对你是真的吗?好歹他也上了副县长候选人名单,你就不怀疑他找你是为了让你舅舅助他一臂之力?” 卓伶冷静地说:“当然怀疑过,可我千万次地问过自己,那又怎么样呢,就让他利用好了,那样我也许会把他抓得更牢,更长久。说实话,我可以为他死,只要他高兴。” 无论怎样控制,亦秋终于还是泪流满面,她哭她双重的悲哀,一是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失去了景昆,二是她被人骗得如此精彩如此成功。她突然恨透了景昆,他太卑鄙太虚伪,居然没心没肺地对她动用政客手腕。“我要见景昆!”她说,站了起来,一脸的悲愤。 卓伶说:“他不在,真的不在,他哪里还敢见你?他若敢见你,当初也不会骗你假离婚了。不信,我带你上楼去看看。” 最后亦秋和雅丽是灰溜溜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富豪路二十八号。 “还是去找你婆婆吧,好歹老太太当过十几年的妇联主任,挽救过许多面临崩溃的家庭,在这件事情上,她不能不说句公道话,你去求她,兴许能把景昆给揪回来。”路上雅丽说。可亦秋不干,一来婆婆血压高,受不得刺激,二是老太太劝过她的,要她少打点牌,多管管景昆,别给他犯错误的机会。可亦秋总是一笑,当做耳旁风。 回到雅丽家时,景昆的父母坐等在客厅里,见了亦秋婆婆就上来拉住亦秋问道:“听说你们离婚了,是真是假,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小慧给了她们纸条以后,又担心又猎奇,就打电话去罗家问亦秋回来没有,一听亦秋没回去,就支支吾吾地把事情都说了。 雅丽代亦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重复了一遍,婆婆气得面如土灰,她心疼地对亦秋说:“傻孩子,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不吭一声,景昆他不是人,我们也不是人么?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小畜生就翻不了天。” 公公也在一旁怒气冲天,用洪钟般的山东话骂着:“奶奶的,那兔崽子真要胆敢离婚,老子一掌劈了他!”公公从武装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成天钻研气功武术,一掌能劈断两块砖头。 亦秋非常感动,心想老干部就是不同些,换成了一般的小市民,婆婆一定会说早提醒过你的你不听等等废话,可是婆婆没有,她反而爱憎分明地站在她这一边,安慰她替她说话。 “走,跟我们回家去,你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即使不做我媳妇了,可还得做我女儿呢,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离家出走!”婆婆又说。 亦秋终于落下泪来,扑在婆婆怀里泣不成声。 景昆是被母亲病危的消息招回来的,当他一抬头见母亲端坐堂前,又见一旁低眉顺目的亦秋时,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不过他已没有退路,这个场面他迟早要面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问了一声:“妈,你老人家好些了么?”他母亲一手杖打了过来,说:“你还认我这个妈呀,你做的好事!亦秋做错了什么,你居然要跟她离婚?”说着手杖又扬了过来,景昆赶紧跳开了。然而背后却是愤愤的声音:“想不到老子一生光明坦荡,竟养了个心术不正的东西,离婚你就离婚嘛,为什么要搞假离婚?摸着裤裆问问,你哪像男人干的事吗?”说着一掌劈来,差点削着了景昆的脑袋。景昆又跳了开去,心里不由一阵火起,不过很快就克制住了,说来说去是自己理亏,只要打定主意不开口任凭他人打骂,总会有不了了之的时候。他看了亦秋一眼,希望她也上来打他一耳光什么的,可是她连头也不抬,固执地绞着一条白手绢一言不发。他心中闪过一丝内疚,不过也只有内疚而已,绝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他大她4岁,他7岁就开始爱她,一爱就爱了27年,心目中,他把自己当成了神英侍者,而她是绛珠仙草,不同的是,林黛玉知恩图报,而亦秋却视他的痴爱为理所当然。以为男人天生就为了制造爱,而女人则只会一味地接受。她不知道,其实男人也需要关怀,即使是很成功很刚强的男人。所以他常常深更半夜醒来,只要不见亦秋就赶忙爬起来跑到雅丽家去接她,然而她从来不曾有过感动和惊喜,心情好没输钱时就和她一同回来,一路讲着精彩纷呈的牌经。心情不好输了钱时,就干脆摆摆手让他先回,眼睛都不看他一眼。他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走在午夜零落的街头,他就很伤心,很不满,可是他又不善于把这种伤心和不满表露出来,长长的岁月中,他已习惯于顺从她迁就她,再说一个大男人又怎好开口求一个女人多爱他一点呢?他只好常常拉她出去应酬,那样他们还多有一点时间在一起,可是她常常弄得不欢而散。有时在牌桌上,她赢得喜笑颜开,而对面的某一位夫人却输得怒火中烧,他看在眼里,就过去给她使个眼神,要她手下留情,可偏偏亦秋孩子心性,回瞪他一眼继续赢,得罪了那位夫人不说,回家还要骂他小爬虫。她不知道仕途的辛苦,她不关注官场的险恶,她以为她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是天上掉的土里长的轻而易举得的,她压根不在乎他养家的难处。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像一艘疲乏的小船,渴望岸渴望停泊渴望一个温馨平静的港湾。尤其是入了副县长候选人名单后,其他四个人的背景、后台、手腕都在他之上,他时时感到一种被淘汰的危险,就在此时,卓伶闯进了他的生活。 “别以为来个死不开口就过得了关,当上了县太爷怎么啦?爬上去就可以抛妻弃子目无法纪?陈世美还娶了个公主呢,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你就休想离得脱这个婚!”老太太又数落起来,她讲她挽救家庭的绝招,讲她当妇联主任的伟绩。总之,她以为吹得冷别人的点心,就一定吹得冷自己的稀饭。 景昆始终一言不发,他主意已定,亦秋的柔弱,亦秋的依附,已成了他深恶痛绝的一种累赘;相反,卓伶的独立,卓伶的自强,却让他深深眷恋。此时他母亲又说:“比你无情比你高级的我见得多了,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回去破镜重圆。不信你试试,只要我拉着一张老脸不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涂在县政府的门槛上,别说你升副县长,就是局长你也当不稳。想想吧,前途重要还是婊子重要!”继而她又对亦秋说:“去把离婚证拿来,妈陪你们去销了,重新把结婚证换回来。” 亦秋自然十分为难,看看婆婆又看看景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荡然无存,从卓伶那里,她第一次知道景昆有多重要多宝贵,失去他她将万劫不复。景昆的无言给了她一种默认的感觉,她终于站起来准备上楼去了。 景昆不得不开口,景昆说:“不不不,等一等小秋,我,我可能再也回不到你身边来了,”他痛苦而坚决地逐一看大家一眼,“我知道我不应该,我对不起你们,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一张两万元的存折,已经是我全部的积蓄,希望你收下。还有楼上我们房里的东西,也归你所有。至于孩子,名义上跟我,但实际上我给他充分的自由,假如他喜欢和你住,我就按时把生活费送过来。”最后他真诚地看着亦秋说:“实际上多年来我都是像爱妹妹一样爱你的,所以亦秋,不管今后有什么困难,希望你一定来找我。” “老头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不仁不义的东西一掌劈了!”她大概从来没想到,她这妇联主任曾说和过东家说和过西家,到头来却说和不了自己的儿子媳妇。公公原本也是气昏了的,这会儿听得老太婆吆喝,慌慌张张扑上前却一下带翻了茶几,玻璃杯烟灰缸碎了一地,客厅里乱作一团。 亦秋在楼梯口呆呆地站着,一阵风来,手里的存折落叶一般飘坠在痰盂里。她一溜烟跑了出去,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路到尽头没有更多的理由,为什么缘起缘灭没有足够的从容?那些曾经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到头来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她上了西山,在父母的墓前哭她孤苦无依的凄楚,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四十上下才得了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自然珍爱如宝,含在口里怕热,捧在手上怕冷,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稍大些,又幸运地遇上了护花使者景哥哥,从此门当户对,天造地设,金玉良缘,艳羡得多少女孩子都妒嫉她。雅丽就总说亦秋呀亦秋,你前世一定是个丑八怪,受尽了男人的冷遇,所以今生上天可怜你,早早就送了个白马王子,以补偿你前世的寂寞。的确,她天生丽质,一帆风顺,从没受到冷落,遭此婚变,无异于晴天霹雳,飞来横祸,她像一棵绿树,被人连根拔起,无情地丢弃在沙漠中。 夕阳西下,芳草凄凄,悲痛欲绝的女人伫立在悬崖上,她迷路了,世界发生了大地震,脚下是一片废墟,往日的欢乐已遥不可及,未来的岁月无可傍依,一个声音在云中喊着,跳吧,跳下来痛苦会引你上升。这时候,山脚下赶来了一老一少,老的白发苍苍,他催促小孙子,快叫,快叫你妈妈。于是小男孩喊了起来,满山遍野都是稚嫩的童声…… 亦秋仍然在罗家,公婆死活都不许她搬走,他们说他们已经没有了儿子,他们只有女儿。也不许亦秋找工作做,好歹两位老人的退休工资,养他们母子俩已经足够,他们不要景昆一分钱,他们不认这个儿子。 在婆婆的逼迫下,亦秋写出状纸,婆媳俩到妇联、县委、县政府到处告状。不过她去过一两次之后,看到婆婆果真把鼻涕和眼泪涂在人家门槛上时,她就后悔了,觉得丢人现眼,好比一筐烂苹果,被穷红了眼的人提了去兜售,人家不买,她就不依不饶一样,实在掉价极了,可怜极了,以后一辈子都休想抬头。 雅丽就给她出主意,说现在作风问题没人管了,只有经济问题还有人过问,你得换角度换武器,景昆在那种单位,你就没抓到点什么把柄?亦秋说我明白,你无非是说他有没有贪污受贿什么的,实话告诉你吧,景昆还真不是贪得无厌的蠢人,不过即使他贪得无厌,我也不会去告他啊,从前他爱你宠你时,杀人放火你都不管,这会子人家不要你了,你又跳出去检举人家这样那样,啧啧啧,算什么嘛,公报私仇?气得雅丽扬长而去。 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孤军奋战。公公也看不起这种做法,他说要么一掌劈了景昆,要么就不管不认他了,然而这样的大时代这样的新世道,一个老太太,又是退了休的,要扭转乾坤又谈何容易?妇联的姐妹们都被她找烦了,反过来劝她说,老姐姐,这是大势所趋,这种控告信我们一天接到几十封,谁管得过来呀?再说了,媳妇终归是媳妇,一千天都是外人,人家都不告了,你又何必揪住自己的儿子不放呢?气得老太太大骂堕落腐败。 从此老太太就不找别人,专找县委书记,也不避讳,说你外甥女如何如何作风不正,第三者插足,离间人家夫妻,破坏别人的家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弄得书记焦头烂额,一气之下不仅不提携景昆,反而怪他后院起火不会处理家庭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结果,景昆没能如愿选上副县长,除了其他方面的原因,想必他母亲的大义灭亲是致命的。可他并不恨他母亲,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只好恨亦秋,亦秋迷惑了他二十多年拖累了他二十多年不算,到头来还把他大好的前程也葬送了。 婆婆终于没能让景昆回心转意,公公尽管咬牙切齿,可是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儿子真给杀了。不久传来景昆和卓伶正式举行婚礼的消息,他是死心踏地跟她走了,除了爱她以外,也还仰仗她身后的舅舅,她舅舅又升一级,调到地委任要职去了,县里不久就会来新的县委书记。所以他两口子也蠢蠢欲动,相信不久也会离开这前景黯淡的小城。 婆婆这个曾有过丰功伟绩的老妇联主任,终于败在自己的儿子手里,一口气上不来,果真得了脑溢血,病危住进了医院。 亦秋一边敬仰婆婆的一身正气,一边又恨自己没出息,连累了老人家,所以白天夜晚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地守在医院里,一会儿吸痰,一会儿换草纸(婆婆大小便失禁人事不知),一会儿叫护士加液体,忙得脚不沾地腰酸背痛。不过她也就这点苦劳而已,大事都干不了,比如求爹爹告奶奶到处去要医药费,托熟人找关系请外面的医生来会诊……总之,亦秋只配作一个末流的护理员。 而景昆的新媳妇卓伶就不同,婆婆住院的当天就派人送来了一万块人民币,只是公公硬气,当场拒绝了人家的美意。但是人都是会变的,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到后来交不上钱,人家医院停止治疗时,公公又才老泪纵横地一个电话打到富豪路28号。 景昆携着新婚妻子很快堂而皇之地来了,卓伶不光带来了钱,还送来了各种新药好药,又请来了脑血管病的专家,带着先进的监测仪器,对老太太进行最有效的治疗。 有一种药装在精致的首饰盒一般的小盒里,进口的,一百多块钱一颗,卓伶一口气送来了20颗,那天亦秋给婆婆喂药,因为是撬开嘴巴灌,一不小心弄洒了些,公公在一旁见老伴半死不活的也是性急,立即就沉了脸说:“不是你花钱买的,所以不心疼是不是?说起来也是,你只顾打牌害了这个家,害了你妈……”亦秋气得无言以对,钱能救命,钱能起死回生,钱能让黑的变白白的变黑,她没想到。 婆婆由于良好的医护条件没有撒手人世,只落了个半身不遂。她不领卓伶的情,看见她来就立即叫打出来,卓伶走后,公公就把亦秋支开,把卓伶的好处抬了出来,大约还劝老伴不要恩将仇报吧,所以亦秋回来时听见婆婆在发脾气,“什么救命不救命的,阎王要你三更死,决不留你到五更,是我自己命不该绝,与别人无关。再说了,她要不勾引景昆,不闹出诸多事来,我又怎么会受这些罪?我不杀了她就算了,倒要我去谢她?” 以后卓伶再来,婆婆把她送的药和瓜果点心扔得一地,照样撵。可是卓伶到底气度非凡,不同于一般女人,连景昆都气不过拂袖而去以后,她却还低眉敛首地站在那儿,等老太太骂累不骂了,她才将新药的用途用量用法和禁忌事项说得一清二楚,然后不卑不亢地离去。当然,这一切亦秋都是避着的,可是婆婆摔东西的声音总能传出来,亦秋躲在外面听了,也觉心花怒放,不过也感动,一个女人,要不是深爱着那个男人的话,何若一而再再而三来受这窝囊气。 然而人到底是人,婆婆再刚强,也架不住卓伶一次次的诚心诚意的温顺,加之公公在旁边替卓伶歌功颂德,婆婆就不好再砸东西了,装睡!后来婆婆出院,卓伶送了一辆高级轮椅来,婆婆半推半就,最后还是收下了。事后她拉亦秋坐下说:“别怪我亦秋,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世上只有撵猪撵狗,绝对没有撵人的……”亦秋赶忙摆手让婆婆不要再说下去,她不愿听,她害怕听,别说婆婆,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罗雷,也开始嫌母亲无能了。 婆婆住院期间,亦秋和公公日夜在医院,罗雷没有人照顾,景昆就请了个小保姆,把罗雷接到了28号。卓伶爱屋及乌,自己又还没有生养,所以对罗雷极娇宠。一个月后,奶奶出院接他回来时,他死活也住不惯原来的家了,嫌这边没有大花园可以玩泥可以捉虫子,也没有大彩电没有小霸王电子游戏机。妈妈也不好了,身上有一股药味,卓伶阿姨不同,卓伶阿姨就香,卓伶阿姨还带他溜冰带他游泳带他打鸟,还给他买好多好多从来没吃过没玩过的东西。总之,他不愿回来了,他要回28号。 亦秋一巴掌打过去,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认贼作母,骂他有奶便是娘,小孩子嗷嗷大哭,不但不会认错,反而更恨母亲的凶横了,他自己打开了小门,一溜烟跑了出去。亦秋哭着去追,可惜泪眼朦胧,罗雷很快就没影了。半小时后卓伶打电话回来,说罗雷去公司里找了她 亦秋几乎要自杀,卓伶呀卓伶,前世我与你有什么仇,抢走了我丈夫还不算,还要抢走我儿子,让他父子双双都落入你手中? “算了吧,想开些,小孩子,长大就好了,你终归是他娘,一千天他都会转来认你。”见亦秋伤心,婆婆在一旁劝道。然而罗雷终是不回来了,原本他就是判给景昆的,亦秋也不好去明抢。 她自己倒是继续在罗家住下来,这时候即使公婆不留她,她也不好撒手不管。婆婆毕竟是半瘫的人,饮食起居都要人照顾。公公经过老伴这一场病,劳心劳力,自己也垮了下来,没来由的得了个支气管哮喘病,随着秋天的过去,初冬的到来,他连太极拳也打不成了,一到夜里就不能平躺,拉风箱似的喘。总之,照顾婆婆和公公的重担,义不容辞地落在了亦秋肩上。 景昆原是有两个姐姐的,一个在北京,一个去了海南,远天远地,母亲病危时来看过一眼,病轻了一些她们又都回去了。 亦秋以既不是媳妇,也不是女儿的身份,莫名其妙地决定留了下来。气候越发地寒冷了,亦秋每天6时起床,先去公公房里看看,再去婆婆房里看看,感觉里,那是两只风中的烛,说灭就灭了,必须小心地看护。然后分别打开厨房和客厅里的大火小火,除尽炉灰,加上新煤,坐上药罐,大火煎公公的,小火煎婆婆的。之后抹桌擦椅,洒扫庭院,把昨夜搬进来的几盆花再搬出去,那是婆婆的心肝宝贝。热了不行,冷了也不行。这时候药已煎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煮早餐,公公爱吃小米稀饭,昨夜就泡起的小米,小火慢慢地熬。趁着熬稀饭的当儿,赶快上街去买油条豆浆,十分钟的路,跑着去跑着回来,要热的,冷了婆婆吃了不消化。回来时,小米稀饭正好开了锅,公婆也醒来了,她扶他们坐在已经暖和起来的客厅里,让他们洗脸漱口,然后吃早餐,然后吃药。这空当,她赶忙去铺床叠被,该收的收起来,该洗的泡在大盘里,下午得闲时再洗。回到客厅时公婆已吃好,她将药罐和碗盏收起,将就把剩下来的一点稀饭和油条也吃了。这时候往往8时30分,得赶紧上街买菜,去迟了就没新鲜的了。总是鱼呀鸡呀青菜呀萝卜的一大篮子,医生说了,最好吃些在营养易消化的东西。回来时顺路拐到医院去抓几副中药,注意,人参出虫的不要,天麻要挑大个的透明肉实的……总之,亦秋是搭进去了。 仅仅一个月,她瘦了5公斤,原先千方百计减肥减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歪打正着。可惜这毕竟不是有计划的科学的减肥,而且她又过了三十岁,一下子瘦下来,原来绷得紧紧的皮肤失去了皮下脂肪的支撑,就像绿叶失去了水分,立即枯萎发黄,毫无光泽和弹性可言。亦秋一下子老了十岁。 有时在街上偶然碰着了,雅丽就说:“搬我那儿去,不给他们当保姆!”亦秋便叹口气,理着乱发无奈地说:“我开不了那个口,瘫的瘫,喘的喘,换了你也为。”雅丽说,“笑话!有什么好为难的,他们有儿有女,也还轮不到你来养老送终。听我的,搬出来,否则你非累死不可。” 亦秋摇头,茫然而酸楚,她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那是一场没有止境的劳役,可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亦秋来说,他们不仅仅是公婆,而且还是再生父母。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后,他们供她读完高中,又读完大学,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在离婚这件事情上,他们也从未袒护过自己的儿子,自始至终站在她这一边。她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子,无论如何做不出扬长而去的事情,就是再苦些再累些,当牛做马,她也认了。 “再说吧,再在还不行”。她说,提起沉重的菜篮又走了,满脚泥水。 雅丽无声地看着,眼前无端晃着一个童养媳的剪影。 其实雅丽不知,对于亦秋来说,最苦不堪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景昆他们回来的时候。景昆虽然没当上副县长,可原有的国税局局长也不是个瘦职,桑塔那换成了奥迪,BP机换成了大哥大,衣着也比过去讲究了,不再穿黑呢子大衣,穿名贵的板栗色毛领皮茄克,露一点里面的大红羊毛衫,稳重而又朝气蓬勃。下面是一条同色的长裤,烫得毕挺。最与过去不同的还是头发,头发从前是板刷式的平头,如今蓄长了,向后梳,抹一点油,黑漆漆油亮亮,衬着丰腴的带着一点腮红的白脸,说不出的富贵倜傥。可惜的是眼睛是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水汕花碟子里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无论怎么看也都是淡淡的,冷冷的,柜人千里之外。然而这一份从容的态度,就足以令亦秋手足无措了。每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时,她就想不要是他又回来了吧,就赶忙躲进厨房里,解下围裙。摸摸头发,一连隔着昏暗的绿纱门向外张望。 然而偏偏就果真是他又回来了。他高高的身材带进来一堵黑影和一股冷风,在黑影和冷风后面,却是珠光宝气的卓伶和同样珠光宝气的罗雷。罗雷也穿小皮茄克,脱开来里面是小绸缎子的花马甲,雪白的衬衣领子下打着红领带,头发往右边梳,也是油油的黑黑的,露着极宽阔极陪颖的额头,他的小眼睛扑闪扑闪,过去拉着奶奶及爷爷的手乖巧地说爷爷我来看你了,奶奶我来看你了,声音依旧嫩,甜甜的像拌了蜜。亦秋原是要从后门逃出去的,听到这声音脚就挪不动了,泪流下来,心中爱极。可是她又不能开口喊他,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站出来只能使他们白眼。再说,由于她常常坐在牌桌上,罗雷她压根就没好好管过,而且上次她又打了他,她叫他他也可能不会进来。她又往碗橱的黑影里藏了藏,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卓伶开始捧出衣物、糖果、点心、神功元气袋、三七、燕窝、人参、电热毯、羊毛衫、棉鞋、绒裤……而且都是高档货,光糖果就是八九十元钱一斤的,可以说是极尽奢华。可惜公婆都是淡淡的,只顾逗罗雷说话,问他乖不乖,新识了多少字,在幼儿园评上小红花没有,末了便要他表演节目。他不干,凑在奶奶耳朵边问“妈妈呢?”奶奶一愣,极疼爱地打了孙子屁股一巴掌说在厨房里。 罗雷踮着脚尖轻轻往厨房里走,于是他看到了他又黑又瘦的母亲,他惊骇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亦秋又惊又喜,张开双臂蹲下来感慨万千地说,“过来呀,到妈妈这儿来。”可是罗雷摇摇头说:“不,你会打我。”亦秋鼻子一酸,说:“不打了,妈妈再也不打了。”罗雷这才走了过去,亦秋从碗橱里拿出一条鸡腿来,母子俩说起话来。 没了孩子,外面的气氛不免尴尬起来,景昆就开口说一些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卓伶也劝他们要多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不用心疼钱,缺什么打个电话她就送来。公公拿着一本《中国故事》在看,只有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时间过得很慢。 终于景昆站了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喊着罗雷。 亦秋拉住儿子说:“别去,和妈妈住,妈妈晚上带你去干妈家,干妈给你买好东西吃。” 罗雷撇撇小嘴:“算了吧,妈妈一去就打牌,谁也不管我。”他开始朝外走。 “雷雷!” “快5点钟了,我要回去学钢琴,下次我再来和你玩。”孩子摆了摆小手。 汽车声终于远去,公婆没有送出去,也没有说留他们吃饭,只说下次来不要带东西了,浪费! 一连几天,公婆都在谈论小孙子,又高了,又胖了,更懂事了,还学着钢琴,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亦秋还听见他们在偷偷算着日期,又是周末了,罗雷不知会不会来,一定要告诉景昆,不要让他学琴学得太累了,小孩子,正长身子,时间坐长了不好。 亦秋一出来,他们就不说了。亦秋明白,老人想孙子,这个家,三个大人,两个是久病不愈的,一个是伤透了心的,少言寡语,死气沉沉,实在需要孩子的欢笑了。 一天晚上铺床时,亦秋就说,“妈,我看景昆很孝顺你,卓伶也是个好媳妇,要不你和爸搬过去和他们住,一来他们好尽孝道,二来你们也可以常常见到罗雷,心情一开朗,兴许病就会好得快些。” 婆婆显然没考虑过这些事情,当下瞪着亦秋说,“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我是看你们实在太想雷雷才这样说。”亦秋赶忙解释。 婆婆沉吟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我……我你们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是一家人,原该在一处共享天伦,只因我夹在中间,才使你们格格不入……妈,从16岁起,你们就替我操心,一直操了这么多年,也够了,你们该想想自己的晚年了。” 婆婆始知亦秋说的是真的,便说:“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也在想,总不能让你这样苦下去,下回景昆来,就叫他去请个保姆,你也该歇一歇了,一边找个合适的工作做,出去接触接触,景昆是没有指望了,你得自己拿主意。” 这一番谈话,原是因为彼此关心才说的,可是这一晚躺下之后,两个人都分别想了半宿,越想越觉得凄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别说他们不是父母儿女,就是父母儿女,也终是要分开的,谁是谁命里的常客?尤其是婆婆那一面,自己老了,吃得动不得,亦秋终是外人,找着合适的人就要走的,再说她已说出要他们搬去和景昆同住的话来,虽说是出于好意,可谁敢保证她在心底没有厌弃他们呢?人家好歹也是大学生,又不老,长得也漂亮,走出你罗家的大门,说不定还有更锦绣的前程哩。倒是景昆,当初恨断脊梁似的往死里告他,这会儿事情过去以后,他还是照样捧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屁颠屁颠来孝敬她。总之,老太太是想转过来了,到头来她还得靠他。 所以景昆再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不再那么冷淡了,尤其是景昆和卓伶买了一块风水宝地造下两个墓基,又以上等木材打制了两个富丽堂皇的棺木以后,老太太更是发自内心地热烈欢迎,忘乎所以地大呼:“亦秋,倒茶!”直听得亦秋手脚冰冷,躲在里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个偷了主人钱财的奴仆。还是卓伶会处事,赶忙站起来自己张罗。可老太太又喊:“我早晨还剩那小半锅鸡汤呢,热热拿出来给他们喝了吧,里面搁有参,大补。” 照样是卓伶起来张罗,她从来不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每次来都给亦秋带一点礼物,有时还溜进来和亦秋说一会儿话,推心置腹地讲一些女人的难处:“没当上副县长,他不仅怨你,也怨我,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在后悔,假如不缠上我,假如不离婚,凭他自己的本事,或许反而倒选上了也说不一定。还有罗雷,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常常和景昆产生矛盾……总之,一言难尽。”这话虽然不一定靠得住,极有可能是卓伶为了安慰她而编的,但是亦秋爱听,毕竟能平衡一下她失落的心理。再说她也不计较了,为了看到罗雷,她倒反而渐渐喜欢他们来。 前几天上街买菜,看到卖小狗的,她就买一只,拴起来喂在后院里,兴许这东西能把罗雷留住,让他和她住几天。所以趁外面他们喝鸡汤的时候,她想法把罗雷招了进来,母子俩玩着小狗。 小狗胖嘟嘟的,浑身雪白,短嘴巴,小耳朵,眼睛像两粒黑宝石,尾巴朝上卷曲,极优美。罗雷没玩过这么活生生的小动物,自然喜欢得要命,嘻嘻笑着,开始还怕,掐一点火腿肠丢过去就跑,后来就敢轻轻地摸一摸,大约手感很好吧,他极夸张地大笑起来。 亦秋估摸着水该开了,就站起去灌水,谁知就在这当儿出事了。原来罗雷胆子大了,去扯小狗的尾巴,那小狗极机灵地一回头,就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牙印虽小,却深,当场渗出血来。罗雷又痛又怕,哇哇大哭。第一个冲出来的是景昆,他一把推开亦秋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其实不出事他也会剜的吧,他对她的感情正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自从仕途上停步不前以后,他就对她恨之入骨。看过了罗雷的伤以后,他说:“谁让你给他玩狗,狗会导致狂犬病你不知道?要报复冲我来,对付一个小孩子算什么?” 亦秋呆呆地站着,脑袋里轰轰的,半天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卓伶和公公也跑出来了,他们谁也不看她,一味地检视罗雷的伤口。 “他还要弹琴呢。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走,你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儿?”景昆又说。 这时候婆婆也摇着轮椅出来了,她分明听到了景昆的话。亦秋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其他人不明白她,难道婆婆也不明白她么?可是老太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你是不该给他玩狗,小孩子,懂什么?还不快抱去打针!” 亦秋彻底地失望了,她像凭空挨了几个耳光,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地肿胀起来,手脚却冰冷下去,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都黑了心了,这一屋子的人都黑了心了,昧着良心!她愤怒地解下了围裙,她只是一个弱女人,一个一贫如洗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这儿压根没有她立足的地方。她冲出了大门。 “我早劝过你的,你不听,非要去讨没趣。”雅丽丢给她一包化妆纸,一边埋怨。“别回去,就住我这儿,好歹咱们也还有个十万八万的,不受那个鸟气!”说着吩咐保姆小云多弄几个好菜,再买瓶红葡萄酒,庆祝亦秋的醒悟。又找出自己的衣服,让亦秋洗个澡,冲冲晦气,等着吃饭。 亦秋从前胖穿不下雅丽的衣服,这会瘦能穿了,在大镜子前面一照,浴后的她,居然那么干净飘逸。又用了一点雅丽的化妆品,清清的玉兰油,几十块钱小小一瓶,擦在脸上就是不同些。穿着干净衣裳,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吃饭,不用一会儿给公公倒水,一会儿给婆婆盛饭,亦秋觉得轻松又不习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可是天黑之后,亦秋就坐不住了,罗雷的伤不知怎么样了,是否打了狂犬疫苗?公公不会弄饭,两位老人有没有挨饿?重要的是中药该换煎了,有麻黄的是公公的,没有麻黄的是婆婆的,不知他们会不会弄错……总之,诸多事务,令她越来越坐不住,虽然婆婆没帮她说话,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大家为了关心罗雷而忽略了她的感受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还是回去吧,什么都没安排好,即使要搬出来也不一定非在今天。”亦秋说。雅丽深知她的脾气,挥挥手说:“走走走,谁还真留你呀,劳碌命!”说着送她出来,交给她一把钥匙一叠钱:“随时你都可以来,钱你买几身衣服,以前的太肥了,不要穿了,真不知你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 亦秋本能地拒绝着:“干什么呀,我真那么惨了?婆婆专门给了我钱买衣服的,是我忙,懒得打扮罢了。”这样说着的时候,亦秋泪直往心里流,实际上除了雅丽,谁还在乎她衣服肥了旧了该添新的了? 最后拗不过雅丽,到底收了钥匙,钱还是坚决不要。想当初自己那么深恶痛绝地骂雅丽只知道钱,这会儿却要她的施舍,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 谁知公婆家漆黑一团,无声无息。亦秋心中掠过一阵悲凉,明知被抛弃了,可还是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拼命地打着门,不为了乞求门的重新开启,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 “别打了亦秋,他们被景昆接走了。”邻居出来说。 亦秋只得离开,像一缕孤魂,飘荡在冰冷的城中。 最终她还是只得回到雅丽这儿来,那把几个小时前还被她拒绝过的铜钥匙,此时却像一根救命草,紧紧被她抓在手里。夜大约很深了,她冻得手脚冰冷,自己开门进来,有气无力地摸上楼去,只想往雅丽温暖的被窝里钻。卧室里透出一点粉红的灯光,很诱人,充满暖意。亦秋毫不犹豫推开了门,可是她立即惊呆了,雅丽正和一男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熟睡了,那样子看起来熟睡前曾经有过一场精疲力尽的颠鸾倒凤。 亦秋扭头没命地往楼下跑,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雅丽突然间惊醒过来,正看到亦秋转身逃去的影子,她赶忙披了衣服追下楼去,喊了几声亦秋也不答应,不由骂道:“瞎跑什么嘛,没嫁过人似的,瞧那含苞未放的干净样子!”亦秋笑了出来,就势坐在最末一级楼梯上,觉得自己也真是大惊小怪。不过,男女同床共枕的温馨,对于她来说也实在太久违了,遥远得像梦一样。 “那不是那个外科大夫么,他怎么上了你的床?”亦秋没好气地说。 “还是先说说你,怎么半夜三更又跑了回来?”雅丽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顺手把粉红绣花棉袍裹了裹紧。亦秋把回去的冷遇讲了一遍,免不了又引雅丽骂了她几句自找!后来雅丽就讲她和李晓东的故事。 李晓东26岁,是县医院的外科医生。前一段雅丽患了急性阑尾炎,是李晓东做的手术,手术后又住在他负责的病床上。每天早晨他端着个白瓷盘去给她换药,脸比铁钳子还冷,也不多话,问完几句必要的话,换好药转身就走,目光从来不与她对视,白大褂的后摆像两只翻飞的白鸽。 雅丽开始还不以为然,后来就感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虽然32岁了,但还没有老到令一个年轻男人如此视而不见的地步吧?每天他掀开纱布,检视她的伤口,触摸她的肌肤,他居然无动于衷。她对他产生了兴趣,私下里向护士打听,原来李晓东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按成绩应该留校,可不知为什么没有留成,为此他和有关部门吵得天翻地覆,结果人家一翻脸,把他分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大学里的同窗女友也吹了,落得一肚子的情绪。偏偏这小城里的医院又很保守,不轻易让年轻人上大手术,只能作些阑尾切除呀疝气修补呀等等,久而久之李晓东怀才不遇,冷若冰霜。 不过他毕竟还太年轻,高高的身材,长长的黑发,戴着金边眼镜,加上白皙的皮肤和目空一切,他简直成了诗人,气质是一流的。尤其是他的手,长长的指节,修剪讲究的指甲,每一次换药都像一次极妙的弹奏,雅丽不会生育的被男人抛弃的肌体,犹如一架尘封的钢琴,因为这一次次的弹奏而变得如饥似渴。“我可以出钱给你开一个诊所。”出院时雅丽说,可李晓东看了她两眼之后,冷笑着走了,白大褂的后摆仍然像两只无法擒住的白鸽。 “他不爱钱,”雅丽说,一脸的敬仰。“他想考研究生,宿舍里尽是大部头的专业书。”她后来主动去宿舍找他,帮他洗衣服缝被子,买菜煮饭,不久李晓东金石为开,投入了她的怀抱。如今李晓东入住了这幢小洋楼,书也搬来了,牌室成了书房,吃住都特优待。 “白天我来怎么不见他?”亦秋说。 “人家要用功么,不会客的。” “你早该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还会来么?” “那不一定,除了你这里我还能去哪儿?”亦秋很心酸。 歇了一会儿亦秋问:“你就不怕他考取研究生以后甩你?” “怕。” “那你还不早抽身。” “混账逻辑,”雅丽不屑,“樱桃不能总天天吃的,那么是不是不能天天吃就一口也不尝了呢?” 亦秋无言。当夜在客房中安歇无语。 第二天亦秋起得很早,也不吃早餐,一个人出了门。她想了半宿,觉得雅丽这里虽好,可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李晓东的介入,结束了她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她如果住下去,无疑会成为不知趣的角色。她要找个工作。 原先的中学无疑是不能去了,当初辞职,很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味道,死活是不打算回头的。她只能往普通中学里去打听,无奈人家都很冷淡,不是推说要放寒假了,不再进人,就是干脆说我们正式职工还吃不饱哩,凑什么热闹?她只得降而求其次,跑到小学里去打听,可那些校长看都懒得看她,一个劲儿摇头:不行不行,教得了中学的不一定都教得了小学,你还是另寻高就吧。最后她去了酒厂、铁锅厂、绣花厂。很意外,这里竟有许多工人老大姐认得她,诚心诚意地拉着她的手说:“还是去别处问问吧,这些粗活不适合你。唉,你真傻,怎么能答应他假离婚哩,男人的心,狠着哩。也不会跟他敲点钱,听说孩子也给人家骗去了,天杀的!” 亦秋鼻子一酸,逃着飞奔出来。正是中午了,冬天的太阳高高升起,世界仍然明亮,可是亦秋这个高材生却饥肠辘辘,找不到一条自食其力的路。 回到雅丽家时李晓东不在,上班去了,只有雅丽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心不在焉地吃着,见了亦秋跳起来拉她道:“你死哪儿去了,我去过你公婆家,又打电话去问景昆,都说没见你……吃饭没有,瞧你脸色白的,不会是自杀未遂吧?”亦秋懒得搭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雅丽赶紧给他倒来一杯水。吃完饭以后也不说话,抱着电话簿猛翻。 “你到底要找什么嘛,要不要我给你拨精神病院?”雅丽急了。 “我要找工作,我要离开你这鬼地方!”亦秋也没好话。 雅丽扑哧笑了,猜她在外面碰了钉子。亦秋连打了两个电话,那都是景昆的铁朋友,他们曾经多次要亦秋去他们的属下工作,皆因亦秋除了教书以外对其他行业不感兴趣而搁浅。然而如今他们不仅不帮忙,还责怪亦秋当初看不起他们,气得亦秋当时把电话挂断了。雅丽说:“你以为你还是局长夫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万一实在闲不住,不如我们俩合伙做生意自由自在,谁也不求。”亦秋说:“合伙?怎么合?我一文不名,你别同情我了,再说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又翻电话簿,勉强找出一两个自以为靠得住的人,却不敢再说是自己找工作,只推说是帮一个朋友打听的,可惜对方除了抱歉之外,也没什么切实的答复。“妈的,全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东西!”亦秋摔了电话簿。 雅丽突然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保准行,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说!大不了逼良为娼就是了。” “田桑。” “田桑……”时光倒流,亦秋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土里土气的男孩,土布衣裳,土布裤子,土布大书包,大书包里永远有一个扁扁的铝饭盒,饭盒里永远是咸菜和苞谷米饭,那是他中午的饭食。他和亦秋同班,曾经还同过桌,不过后来被亦秋撵走了,换了个顺眼一些的男同学。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农村来的同学,不知怎么就一口咬定景昆是花心萝卜,将来必弃亦秋而去,故而屡屡向亦秋传递情书,劝她趁早离开景昆,免得将来后悔。 可惜当时的亦秋高高在上,哪里把一个农村孩子放在眼里,自然斥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时景昆比亦秋高两班,听说有人敢打她的主意,就气势汹汹要找田桑算账,吓得亦秋赶忙去向田桑通风报信,谁知田桑死活不肯躲逃,硬是被景昆纠集一帮城里孩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田桑后来没有读高中,初中毕业就当兵去了,一直痴心不改,每周寄一封信给亦秋,信封上盖着免费的三角形邮戳,亦秋一见这三角就皱眉,拆也不拆,全权授了景昆去处理,也不知他是扔了还是烧了。这场徒劳的追求后来自然是烟消云散,而烟消与云散都是没有痕迹的,随风淡淡而去,所以那最后的一封信,亦秋搞不清绝笔在何时。 “他不是在部队么,怎么,混成元帅了?”亦秋说。 “你呀,县委换了新主人也不知道!他没当元帅,他转业回来,当了我们的县委书记。他随便写张条子,让你重返讲台还不是易如反掌?” 亦秋无言,心想,这可真是沧海桑田了。 雅丽说:“怎么,不想给他打个电话?” 亦秋躺在沙发上,一张报纸盖住脸说:“不打!”雅丽撇了撇嘴:“刚才还逼良为娼都在所不惜呢,现在却连个电话都不敢打。其实有什么嘛,老同学,问候一声,顺便请他帮个忙,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你又亏了什么?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弱肉强食人家抢了你丈夫,你就不会抢人家的丈夫?要是我,就把田桑抓住,官大一级压死人,让他撤了景昆,看那小子还伤天害理不。” 一连几天,亦秋都在想雅丽的话,一会儿觉得有理,一会儿又觉得无理。自己从来对田桑没有感情,如今可怜巴巴地打电话去,还不是看中人家那顶乌纱帽。问题是她从前所有的优越感都烟消云散了,田桑过去的痴情和现在的地位令她蠢蠢欲动。 这天晚上,雅丽又陪李晓东值班去以后,家里只剩下亦秋和小云,小云是电视迷,料理完家务守在电视机前寸步不离,而亦秋却觉得索然无味,自己的戏还看不过来呢,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悲欢离合?她躲在楼上自己房里去了,在镜子里一件一件地换穿着时装,黄的紫的白的粉的,像一个怀旧的戏子,躲着岁月和世人,一遍一遍地粉墨登场,消磨那繁华落尽的时光。 突然隔壁雅丽房时原电话响了,小云半天也不上楼接,亦秋只好过去抓起了听筒,原来是婆婆打来的:“亦秋,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万般无奈,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只会拖累你,我想成全你,趁着年轻,也好挑个好一点的。楼上你房里的东西,景昆说过要给你的,你哪天来搬走吧,别傻了,得一个是一个———我和你爸这一病,钱都花光了,也没能力帮你,你得自己替自己打算吧。” 心头之恨消了大半,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说:“妈,我不要,让它在那儿就是了。”真的,上万元的存折她都拒绝了,这会儿又何必苦巴巴去捡那几个破烂,不如索性硬气到底。 婆婆又说:“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可是我尽力了,要怪就怪现在的风气吧,朝三暮四,薄情寡义,亦秋,你也想开些吧,别太古板了,这年头谁还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忘了景昆吧。” “妈,我早就忘了,你别说了。”亦秋忙喊,一边想那个嫉恶如仇与儿子誓不两立的老太太确实死了,人啦,原是那么容易随波逐流。 婆婆又说了一些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要亦秋回去打他们的话,就把电话挂了。亦秋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之前心里一直悬吊吊的不踏实,这会全踏实了,婆媳一场,到这儿终于划上了句号,他们是打定主意不再管她了,从此后上天入地随她去。 她突然有一种被放飞的感觉。这感觉很新鲜,很迫不及待,同时也很伤感。她毅然拿起了电话,拨通了45577这个号码。这号码几天来已烂熟于心,是田桑私人宿舍里的。 可是电话刚打通她又立即挂断了,心里有一种惶惑。她这不是在勾引男人么?然而给田桑打电话这念头一旦爬上心头,就难以挥之而去。 她又拨通了电话,胆战心惊地等了半天,那头却没人接,抬眼看挂钟已指十时半,难道他回市里妻儿身边去了?她突然心里有了一点醋意。 从此她隔半小时拨一次,隔半小时拨一次,已不是为了找人,而是为了恶作剧。 大约是第四次吧,已经快一时了,也没想着会有人接,突然那头一个沉沉的男低音说:“田桑。请讲。” 亦秋一怔,蛇咬一般地把电话挂了,突然间手脚冰冷,心头狂跳。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又在窗前站了半天,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田桑。”沉沉的男低音又说,语气里充满笃定、成熟和自信。亦秋傻傻地品味着成功男人的魅力,直到那头又催了一遍,她才破釜沉舟地说:“我是朱亦秋。” “……”那边没声音了,不知是忘了朱亦秋这三个字,还是如雷贯耳手足无措。 实际上在田桑这边,他是不可能忘怀这个名字的,毕竟他冥思苦想了许多年。 “啊,亦秋呀,多年不见,过得好吗?”最后他说,自然而然地打起了官腔。 “何必呢,朱亦秋假离婚上当受骗的故事家喻户晓,田桑,你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算出了我的不幸么?”亦秋不无讥讽地说。 田桑十分尴尬,他抱歉地笑了笑,老实承认说:“我早就想去看你了,只是太忙,没想到你先打电话来。”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不敢当不敢当,今非昔比,田书记日理万机,应该我去拜访你才对。” “亦秋,你要这样说话,我们就没法谈了。” “是这样的,”亦秋这才正经道,“我想请你帮忙找个工作。” 田桑说:“你不是大学毕业么,怎么会没工作?” “当然曾经是有的,只是后来辞了。”亦秋讲了辞职的经过。 田桑笑她不为五斗米折腰,并答应帮她恢复工作籍。 亦秋又问他为什么不把夫人和孩子接来,田桑说她还不知道我要长驻这儿呢。 亦秋好一阵没说话,他打算长驻这儿的想法令她想入非非。 “亦秋,你在想什么,你能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漫漫长夜,万籁俱寂,田桑认为可以讲一点真话了。 亦秋越发心旌摇曳,呼吸也粗了,这时正好墙上的钟敲了起来,已经两点了,亦秋趁机说:“你很忙吧,夜深了,你快休息吧。” 田桑说:“哪天约个时间见见面好么?” 亦秋本能地摸了摸眼角细小的皱纹,十分伤感地说:“再说吧,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只怕你都认不出来了。” 田桑歇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你先挂电话。” 亦秋泪眼朦胧,轻轻地把电话挂了。 然而一连十几天,田桑没有打来电话,更没有登门拜访,亦秋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打过那个电话。 又是李晓东值班的日子,又是亦秋独守空楼的日子。直到12时过了她才上楼,反正田桑要12时以后才能回宿舍休息。 给田桑的电话一打就通,亦秋也不等他问,就自报了家门。田桑没说话。“我是想问问,田书记答应帮忙的事是否有眉目,办得怎么样了。” 田桑非常难堪,那天一昏头一口答应帮忙,事后想想却不妥,她毕竟是罗景昆的前妻,罗景昆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一旦他知道他又和亦秋联系上了,那么这个仕途失意的男人一定会千方百计找把柄,大做文章。 “亦秋,是这样的,景昆他们不日就要上调走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想等他们走后再给你办恢复工作的事。” “……” “你要是等不及的话,我有个战友开了个挂毯厂,你先到他那儿去,待遇从优。” “……” “亦秋?” “除了教书,我一无所知,让您费心了。”亦秋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忍不住讲给雅丽听,雅丽叹道:“到底不是做第三者的材料,连这点气也受不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去那个挂毯厂混时日,靠一个退伍军人施舍?”亦秋火了。 “那倒未必,不过话总可以说得委婉些吧,犯不着朝大书记耍小姐脾气。” 亦秋低了头,想想觉得自己也太沉不住气。“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知道怎么办,当初你为什么不多问几个怎么办呢?”雅丽挖苦说。“去找他,他不会计较的,他还贼心不死呢。”歇了歇雅丽又说。 可是还没等亦秋打定主意,田桑就自己找上门来了。是晚上9时多,李晓东接了一个医院打来的电话,急匆匆走了,雅丽百无聊赖,坐在电视机前按打字机一样按遥控器,屏幕上急速地变换着各种画面。亦秋则在楼上躺着,也不知怎么搞的,她得了恼人的流感。 这时小云把田桑带了进来。 雅丽虽十多年没和田桑见过面,但在本县的电视新闻里经常目睹这位新书记的尊容,所以她叫了一声,忙伸脚在沙发底下找鞋。 “老同学,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依然楚楚动人。”田桑伸出了手,调侃着说。他身材魁伟,面色红润,一条略显宽松的深蓝色的长裤,一件驼色的鸡心领羊毛衫,里面衬着军装色的素色衬衣,一件军用呢大衣搭在手臂上,浑身上下显出一种成熟男人的沉着和稳妥。 “多年不见,多年不见,不知书记微服私访,有失远迎,还望海涵。”雅丽伶牙利齿,她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吩咐小云倒茶。 田桑目光闪烁,四处打量。雅丽自然知道他在找什么,可她不动声色,只与田桑一个劲拉家常,末了要田桑管管县医院那些花岗石脑袋的老医生,要他们也给年轻医生们一点显身手的机会。 “亦秋呢,听她说她好像是同你住。”田桑终于忍不住问道。 雅丽假装一脸不高兴:“就知道你不是来看我。不在。” 田桑笑:“算了算了,给我去通报一声吧。你也不是在等我啊。” 雅丽笑着上楼去了。 亦秋裹一件湖蓝色的棉袍,斜斜地靠在床桩上,心事重重地抽着烟。北风吹打着窗棂,雪白的窗纱被一吵一抛地扬起。 “起来起来,别在这儿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人家应该在楼下等着呢。”雅丽说。 “谁。谁在楼下等着?”这时亦秋一下子坐了起来,马上把香烟也揉灭了。 “还有谁,田桑罗,看你激动的。不过换了我我也会发疯,他可真不错,是那种让人觉得终身有靠的男子汉。” “你……你别瞎哄我。” “瞎哄你?还不快起来换衣服下去,难道要我去请人家上来?”雅丽打开柜子找衣服,可半天也挑不出一件可心的,亦秋近来虽然买了不少,可与雅丽的比起来还是太寒伧了。 雅丽去自己房里抱来了四五套,要变秋一一试过,最后选定了一件说裙子不是裙子,说旗袍不是旗袍的本色长袍,松松地罩在变秋身上,一开步,竟是风姿绰约。 “等会儿穿我的大衣出去,大红色的大衣罩在上面,露出截白色的袍子在脚踝上,配细高跟黑皮鞋,错不了,美死!”雅丽击掌。 接着又给亦秋化妆,三弄两弄的,把一张原本憔悴苍白的脸弄得明眸皓齿,非常欧化。亦秋不习惯,抬手就擦。雅丽一掌打开了说:“不识抬举!”可是等她站远些仔细打量了两眼又说:“倒是少了些多秋善感的韵味,算了算了,都卸了,素着一张脸。我已告诉他你是病着的哩,趁机让他心疼心疼。” 下楼的时候,亦秋因为心中无底,因此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忸怩样子。“你就不能学冷艳一点儿么,病虽病着,可架子是不能不搭的,要记住,你一直是他多年来遥不可及的梦中情人,别让他瞧不起你。”雅丽调教着。结果亦秋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果真成了一位又憔悴又美丽,同时又冷若冰霜的贵妇人。田桑身不由己地站起来,多年前的亦秋是美的,多年后的亦秋也是美的。她的憔悴,她的冷若冰箱,一切都合乎他想象中的影像。他的心狂跳起来,热血奔流在血管里,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决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女人了。 同时,亦秋也心醉神迷,眼前的男人比景昆还伟岸,还出色,他的目光是那么一往情深,他的嘴唇充满了激情,备受景昆冷落的亦秋,此时此刻是多么想投进这个男人的怀抱。 两个人都无法开口说话,任凭感情感慨在心中汹涌澎湃。 雅丽被逗乐了,在一边说:“田桑,带她出去走走,她已经闷了好些天了。”边说边从衣架上取下大红色的细呢大衣给亦秋披上,又从沙发上拿了田桑的大衣过来,把他们两人推出了门。 已是年关,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街上行人稀少,人们或许都是在家里做香肠制年糕置办年货吧。田桑为了不惹人注目,所以没开车来,这会儿却后悔了,他突然间勇敢起来,一时竟愿意把自己所有的荣华与宝贵,呈献于这个女人的面前。 两个人只好步行,在深冷的空气里,谁也没说话,也许此时此刻此境,一切语言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一阵风来,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亦秋咳起来,这是他们经过一家音乐茶座,名字写在红绿的有机玻璃长条箱里,叫做“天尽头”。有细细的音乐飞出来,在冷落的大街上仿佛天籁一般。亦秋很喜欢,音乐也好,名字更好,“天尽头”,想必是一个可以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地方。不由得驻了足,痴痴细听,一边又咳了起来。 “风太大,我们进去坐一会和。”田桑说,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正播着一首梁祝,老式的留声机,老式的茶具和屏风,客人稀少,没有电灯,只有红烛,粗粗的一段,漂浮在盛了水的高脚杯里,说不出的随波逐流,无端端令人平添一段惆怅。 曲高和寡,“天尽头”因它高品味的不合时宜而生意清淡。 他们要了一壶热茶,一碟瓜子,一碟蜜饯,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亦秋脱了大衣,田桑帮她挂在木雕花衣架子上,一身洁白的她,在摇摇曳曳的烛光里清丽如梦。 “我真怕你生气。”田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亦秋脸热心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盲目地挣扎了一下,目光也散乱了,毫无目的地向四周放射,希望能攀住什么。突然她怔住了,右侧窗户边那张桌子上坐着的不是李晓东么,他说他去医院参加急诊手术,怎么参加到这里来了?他对面的女孩是谁,一身仔装,一头直发,像一竿挺拔的翠竹,说不出的亮丽清纯。瞧他笑的,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笑过,他在雅丽面前一直是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一直是一个胸怀壮志如饥似渴的学子。可是此时此刻,他频频举杯秋波连送,十足一个多情种子。 雅丽雅丽,你也不来看看,来看看你的翩翩少年郎究竟是什么货色。亦秋在心中喊着,同时一抽手,将田桑甩开。 “你怎么啦?”田桑一时摸不着头脑,显得有些狼狈。 可是亦秋再也无心关注他的感觉了,突然变得万念俱灰。 人的视线多半有一定的穿透力吧,李晓东一回头,就看见了亦秋。他明显地呆了一下,笑容随之僵硬,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很洒脱地一耸肩,看了看田桑,向亦秋打出了胜利的手势。亦秋气得发抖,正想过去问他,可他已带着女孩走了。 “我突然有一点不舒服,我想回去了。”亦秋站了起来。田桑莫名其妙,脸上滑过一阵失望,不过他还是很有绅士风度地给她拿来了大衣。亦秋叫了一辆三轮车,没想田桑反应过来就坐了上去,说了声再见,立即消失进夜色里。“追上前面那辆车!”亦秋说,她看见那个女孩的一头直发在风里飘。车夫猛踩了几下,链条脱了,前面的车没了踪影,急得亦秋直跺脚。 “李晓东呢。回来没有?”亦秋一进门就对扎着围裙来开门的雅丽说。 “回来了,在书房,我正给他煮宵夜呢,怎么啦?” “没怎么,随便问问。哟,什么味?”亦秋夸张地缩了缩鼻子。 “坏了,我的银耳红枣汤。”雅丽向厨房里跑去。亦秋钻进了书房。 李晓东坐在桌前,翻着书头也不回地说:“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说吧,有屁就放。” 亦秋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和李晓东历来不和,所以对于他的出口伤人并不奇怪。“她是谁?”亦秋一脸严肃。 “同学。” “同学,眉来眼去卿卿我我的同学?” “那有什么,谁规定做同学就不能做情人?” “你还有脸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哄着雅丽给你吃给你住,你却在外面养小情人———你根本就不爱她,你只爱她的钱!”亦秋不由提高了声音。 可李晓东仍是心平气静:“彼此彼此,谁不爱钱,你不爱?不爱为什么总赖着不走?别忘了,你也在吃她的住她的呢,我至少还给了她抚慰与快乐,而你给了她什么?” 亦秋气得半死,半天才嗝出一句话:“你真卑鄙!” “卑鄙?”李晓东一耸肩,“比你我可差远了,朱亦秋,看不出来,你居然把堂堂县委书记勾到了手,要知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第三者插足。” 亦秋面无人色。 李晓东一脸坏笑:“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多管闲事,我也会守口如瓶。要知道田书记新来乍到,根基未稳,可经不起什么桃色新闻。再说了,雅丽爱我入骨,一来经不起打击,二来未必肯听你的,不信我们走着瞧。” 亦秋正想说什么,雅丽却端着吃的进来了,见了亦秋说:“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上楼了呢,快去,厨房里给你留着呢。”说完也不顾亦秋脸色铁青,一心一意朝李晓东走去,大概汤盛得太满了吧,使她看起来一副举案齐眉的样子。亦秋一跺脚出来了。 雅丽过了许久才从书房里出来,亦秋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把拉着她说:“你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呢,我可从来没见他侍候过你。” 谁知雅丽冷着脸说:“什么侍候不侍候的,我自己心甘情愿。” 亦秋心里直叫苦:“我是为你好,他李晓东不是个好东西。你多个心眼不吃亏。” “我心眼是没你多,你去书房干什么呢?亦秋,你敢太不够朋友了,难怪你对田桑迟迟不肯下手。”雅丽说完自顾朝厨房走。 亦秋冲着雅丽的背影喊:“赵雅丽,你把话说清楚!” “还不够清楚么,你心里可比谁都明白。”雅丽回首,一脸不屑。 “赵雅丽,你他妈的整个一个大傻瓜!”亦秋差点掉下泪来,只想立即搬出去,再不见李晓东,再不见赵雅丽,这世界疯了,总是无情的把有情的骗得惨不忍睹。可是她一走,不正称了李晓东的心么,不,她要留下来,一定要揭穿李晓东的丑恶嘴脸。 然而她试着解释了几次,甚至把在“天尽头”目睹的那一幕抬出来,可雅丽依然认定她是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算了算了,我都不计较,你还计较什么,他都向我求婚了,这可能证明他的心。” “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亦秋失声喊起来。可雅丽一笑:“算了算了,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 那天晚上,亦秋跳上三轮车扬长而去的举动,使她歪打正着地依然有一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秘,这使田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多少有一点受挫,而挫折往往会沉入男人的骨髓,化为动力,所以田桑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起来。 然而亦秋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要说好,谁还好得过和景昆的门当户对,竹马青梅?人都是自私的,她想田桑的地位,田桑还想占她的便宜哩。领教过李晓东的无耻,无论如何男人总有点让她心灰意冷,实际上田桑也没给她提供过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她回校任教的事,他不是敷衍说正在办,就是说有困难。这一点连雅丽也大为不满。有一天晚上趁亦秋在卫生间没出来时就对田桑说:“说你不真心吧,你又三天两头来,说你真心吧,你又连个工作都不敢给她安排———怕什么怕,为人不当官,当官不一般,现在哪一个头头脑脑不明里暗里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和熟人办事找好处?我告诉你,亦秋已有回山东老家去的意思了,前几天她写信回去问呢。”实际上雅丽纯粹是胡说八道,亦秋的叔叔都务农,亦秋就是有那个心也开不了那个口。不过田桑却听进心里去了,一着急就对亦秋说:“你不是学的英语么,也别回去教什么书了,干脆到我手下来干,现在国外常有各种考察团来考察风土民俗、自然资源,县办早就想配备一个翻译了,你看怎么样?” 亦秋瞪大了眼睛,挨近他嗅了嗅说:“你喝酒了?” “瞧你!”田桑推开亦秋的手:“不帮你吧,你说不帮你,帮你吧,你又怀怀疑疑的。” 亦秋笑了:“是很可疑,突然一下子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居然让我给你当翻译。” “听雅丽说你想回山东,我怕、怕再失去你。”田桑一脸柔情。 “什么呀,扯淡!”亦秋挥着手,一下子红了脸。后来她说:“别为了我连累了自己,我一个无职无业的闲杂人员突然跑到县委去当翻译算什么啊,人家还不往你身上泼脏水?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吧,万一不行,我到乡下去代课,乡下缺教师哩。” 这让田桑十分感动,越感动就越想让她呆在他身边:“什么无职无业,你那纯粹叫冤假错案,理该让有关部门向你赔礼道歉,请你回去。”田桑突然变得振振有词,大义凛然。 隔了几天,他果然拿了她恢复工作籍的批文来,又办了借调手续,将亦秋堂堂正正地借调到了县办。这时候新年已过了,已是春天,罗景昆和卓伶也上调离开了小城,可亦秋仍然顾虑重重。说来奇怪,找一份好的工作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现在,她却又失去了应有的热情和激动,所以也难怪雅丽怀疑她对李晓东暗有所图。 “答应就答应,你就巴不得我快点滚蛋你好拜堂成亲。”亦秋有一点伤感。她后来不止一次地跟踪过李晓东,但是却再没有见过那个挺拔如竹的女孩,李晓东变得很乖,除了业务就是业务,《中华医学杂志》都登了他的文章。高兴得雅丽逢人就说,一口气买了几十本送人。搞得李晓东很恼火:“这是医学杂志,不是诗歌小说,你送人家干什么嘛,神经病!”雅丽委屈得哭了,李晓东又赶忙过去慢言细语地哄。亦秋看他们那样,也无话了,心想难道那个翠竹般的女孩果真是雁过无痕?不过年轻人的事,今宵灯红酒绿,明朝天各一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亦秋搬出了雅丽的家 自然有许多流言蜚语,自然有许多热讽冷嘲,然而现在的亦秋已不是婚变时的亦秋了,她平心静气宠辱不惊,淡淡地做人,也淡淡地做事。实际上她也没有时间和世人计较,虽然她曾经是高材生,但辞职、离婚、打工作,一连串的蹉跎,已经把专业丢得太生了,所以她天天把自己埋在英语里,背单词,练口语,抱着英汉大词典翻译风土人情。 田桑在流言中自然是谨小慎微的。亦秋忙关自己的业务不来找他,他也乐得少惹人议论。可是两个月以后,亦秋接待第一个考察团时,她流利的英语优雅的气度,却令他控制不住心往神驰了。 晚上回来,他破例登门祝贺,他带来了酒、卤菜、花生米和火腿肠。亦秋也沉浸在自己的成功里,她频频举杯面如桃花口惹悬河,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饮到后来,两人都有些醉了,田桑歪在沙发上说:“你真棒,亦秋,你真棒,我不走了,让我留在这儿。” 亦秋不笑了也不说了,她还有几分清醒,盯住田桑说:“别开玩笑了,我累了。”前几天她翻译的小册子出来时,她曾经拿去找他看,商量是否去实地拍摄一些风景名胜,印成图文并茂的精美宣传品,以便更好地开发本地的旅游业。田桑很欣赏她的想法,两正谈得津津有味时,突然有人来报说夫人从市里来了,吓得田桑丢下她头也不回地跑了。亦秋想起这件事就很别扭。可惜田桑毫不知情,凑天她的耳边说:“累了就去睡吧,我看你睡。” 亦秋并没有推开他,而是竭力僵着脊背说:“如果你需要这样的报答,那我宁愿辞职!” 田桑放开了她,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第三天他带着秘书小乔等一行人到沿海各地考察学习去了,而开始预定要带的却是亦秋。 这期间雅丽和李晓东终于冲破了老妻少夫的偏见,两人步上了红地毯,亦秋自然被请去当了伴娘,她对李晓东说雅丽已失败过一次,再失败第二次的话她一定会宰了你。李晓东耸耸肩报以她莫测高深的微笑。 而雅丽是完全快乐的,她眉开眼笑光彩照人:“田桑呢,怎么没来,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亦秋不置可否。雅丽说:“真不知你还在守什么,再守小心别人捷足先登了。” 亦秋的眼前便浮起小乔那雪白的大腿和胳膊,那女人整个夏天都穿露背装,居然还晒不黑。 亦秋一下心绪不定,度日如年了。一个人出去散步淋了一场大雨之后,便认认真真生起病来。 考察团原定考察时间是一个月,可还差十天他们就回来了,田桑带小乔出去,原是为了气气亦秋,谁知反而气了自己。那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得寸进尺,成天找借口在他面前晃,时不是净把好漂白无色的肉体往他身上蹭,弄得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一边又对亦秋的洁身自好遥不可及生出刻骨铭心的思念来,没奈何,只好草草收场提前回来。 他风尘仆仆地进了办公室,以为亦秋仍然会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角落里,看书、默记,戴着耳机听英语磁带,一边偶尔扬一扬略带忧伤的面孔,看一看窗外飞过的鸟儿。然而那个角落里什么也没有,桌子上落满一层灰。 “亦秋呢?”他问打字员小红,心直往下沉。小红说:“她病了,有两天没来上班了。” 与此同时,亦秋在宿舍里满面通红,口唇窜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突然有人敲门,她不想管,可是来人敲得很凶,她只好裹着毛巾被挣扎着下了床。小小的门闩,几乎用完了她的力气,她一拉开自己也滑到了地上去了。 “亦秋,怎么搞的?”田桑心痛万分,一边把她扶回了床上。 “不小心淋了雨,感冒发烧,雅丽旅行结婚去了,也没有理我。”亦秋委屈万分,小孩子一样扑在田桑怀里哭了起来。 接下来是打针、吃药、看病、住院,亦秋出院的时候,两个人再也藏不住他们的感情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真使人觉得像死而复生一样。 然而好景不长。 那天早晨阳光明媚,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和往常一样,大家在外屋办公,田桑依旧坐在里间自己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这时候,他夫人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是文工团员出身,遇到田桑时已是小有名气的军中之花了,其父又是位军区司令员,所以她优越感特强,一脸的不可一世。她直直地走到亦秋面前,冷冷地问:“你叫什么?” 亦秋正在读英文版的《围城》,她一抬头便呆了一下,本能地觉出了面前的女人是谁。不过她很快就镇静了,不卑不亢地说:“朱亦秋。” “那么说,这上面的婊子果真是你了。”夫人甩出一叠相片。 亦秋只看了一眼,头就猛地胀大了。那是她和田桑两人在野外拍的,站的坐的趴在他肩上的,而且相片背面她还即兴作了诗,署名一个秋字,天知道田桑怎么让它们落到她手里去了。她头一个反应就是去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践踏他俩的感情她受不了,而且还有那些诗,写时不觉得,如今却后悔它们是应该烂在肚里而不应该说出来的。 夫人一把将相片扫下了桌子,飘落在地上,有人开始去捡。“不许动!”亦秋从桌子后面冲了出来,与此同时,田桑夫人杏眼圆睁,抡起巴掌朝她迎上来的脸狠狠扇动:“婊子!” 亦秋站住了,顿时灵魂出窍,手脚冰冷,不知身在何处。 夫人随夫转业后分在京剧院,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尤其是骂人,戏文里更多慷慨激昂的陈词,所以当下便指了亦秋的鼻子,滔滔不绝美不胜收地大骂起来。 有人偷偷去敲田桑的门,可那门钉死了,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亦秋的心也关闭了,她突然泪流满面,捂着脸如丧家之犬逃了出去。 一连许多天她都躲在宿舍里不想见人,等到她重新出现在办公室时,人们告诉她,田书记要回市里去。 “没关系,我不找他,我是来辞职的。”这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因为在几秒钟之前,她还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不过她顿时就明白了,实际上除了这一条路,她已别无选择。 亦秋和田桑能最终走到一起么? 一个月以后等田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雅丽家的那个叫小云的保姆的家乡,教小山村里的穷孩子们学文化了,这小山村名叫草塘,四面都是煤山,村庄建在谷底,村前有一片纤尘不染的湖水,人们叫它天湖,足以洗去人一世的沧桑一世的颠沛流离。唯一不足的是村里多年来没有考出去过一个学生。 亦秋坐在竹林掩映的窗前,自始至终没有和田桑说过一句话。她一直在批改学生的作业。残阳如血的时候,田桑终于站起来走了,他的桑塔那停在村外,村里没有路。 隔了几天桑塔那又来了,田桑说我不是为我,是为雅丽,雅丽惨了,李晓东卷款而逃,还有存折、首饰、珠宝,雅丽将自己锁在卧室里,不知是死是活。 亦秋赶到雅丽家的时候,雅丽仍然没有出来,小云守在楼梯口,眼都哭肿了。 “雅丽,你出来好不好,我们可是打小的朋友……”亦秋突然双泪长流,想这世上,原来比自己不幸的还另有其人。在这个时代,新的东西来得太快,旧的东西闪电般地消亡,潮起潮落的万丈红尘中,不知辜负了多少海誓山盟…… 门意外地轻轻开启了,出现在亦秋面前的雅丽潇洒依然,她叼着烟,抱着手斜斜靠在门框上,好笑地看着亦秋。 “你别笑,说说话好么?”亦秋过去摸了摸她,心想这人是毁了。 雅丽越发笑容如花,只是不说话。 “你别吓我!”亦秋拍了拍她的脸。 “干什么?小心烟头烫你!”雅丽打开了她的手。 亦秋连退两步,目瞪口呆。 “别教什么破书了,我卖了房子,和我到南方去好么?这城里他妈的不出产爱情。”雅丽一挥手,眼角却湿了。 亦秋万箭穿胸,心想这一天一夜,不知雅丽一个人走过了多少心路历程。 两天后雅丽收了房子的款,一个人踏上了远去的征程。亦秋、小云和田桑三个人去车站送她。这时已是深秋,梧桐树的叶子全掉光了,随着尘土在西风里翻飞,迷迷茫茫一段望不尽的天涯路。 亦秋和小云一同回到了草塘,深秋的草塘是寂寞的。田野都收割尽了,煤山更高,阳光金黄金黄,牛儿在湖边吃草,湖水拍打着,啪啪响,有一下没一下的,像千年前的更漏,叫人心碎地漫长。 这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地方,湖水诉说亘古不变的孤独,比湖水更孤独的,是湖边的亦秋…… 选自《花溪》1999年第一期 (完) ------------------ 竹露荷风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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