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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晓塘拥着叶子去广州度蜜月。一路上叶子快活得像个孩子。叶子从未去过广州，见什么都新鲜：广州的楼房怎么霉兮兮的啊？广州的太阳怎么这么刺眼啊？广州人怎么那么喜欢大补啊？波罗蜜是什么呀？洋桃是什么呀？北京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啊？ 在广州，他们才不要叶为一或舒放找什么老战友老关系。他们住在晓塘的铁哥儿们九哥那里，成天的卡拉OK，绝对的乐不思蜀。 静静的柔柔的，我从梦中向你走来， 在梦里跨越时空的大海， 轻轻的细细的，我在梦里向你呼唤， 串串音符为我轻唱思念的歌。 ………… 叶子善唱歌，这是父母的遗传。叶子喜欢流行歌曲，这同她的年龄、文化和性格有关。在广州，她不停地在歌厅里拿着话筒唱些美丽时髦的歌曲，听上去还真动人。有一个何姓老板居然想同她签合同，操着广东味的普通话“啦”呀“啦”的热情得不得了，说保证把她捧红了。叶子哈哈大笑：“何老板啦，你何必那么费心啦，说来说去是你想拿我当摇钱树啦。”她叶子才不当歌星呢，她只不过自己乐乐而已。 八十年代初的广州比之今天自然望尘莫及。今天这些现代化大酒楼现代化立交桥那时还在工程师的图纸上或者建筑工人们的脚手架里。但广州商业传统的复苏，商业气味的浓重已非外地所能比拟了。晓塘和叶子在那里，天天受着商品的熏陶，夜夜做着金钱的美梦。 他们在广州每天都要搞到下半夜两三点才睡，喝咖啡、吃冰。吃夜宵，这叫“夜生活”。那时中国大部分地区还不兴夜生活，但炎热的广州已经领风气之先了。他们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才起床，然后去吃“早茶”。叶子最喜欢广州的早茶，那么多花样，真是“吃在广州”啊，北方人傻大黑粗的，根本做不出来。 “渴望财富是人的正当权利。”时常，当他们同九哥在一起吃喝玩乐时，九哥就拍着鼓鼓的钱袋向他们布道了。九哥是远近闻名的博采公司总经理，公司总部在北京，广州、上海均已设有分部。九哥还准备扩大下去，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搞托拉斯，“用不了多久，这国家，就会像马克思说的，撕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显出金钱的万能来。”九哥用长长的手指夹着“三五”牌烟，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雾气腾腾地吐着烟圈儿，郑重其事地讲着这些有的人听了准以为是天方夜谭，但却被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再实在不过的预测。 九哥很有来头，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九哥很高，皮肤白极了，长着一双大大的金鱼眼和一只奸人的鼻子。每一个见过九哥的人，都会从九哥脸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实在太像了！可是，九哥嘴里说出来的话又同他那位大人物父亲相去甚远，这就更增添了九哥的魔幻色彩。 “晓塘你真行！竟有九哥这样的朋友！”叶子由衷地赞叹道。 “怎么样？”晓塘很自豪，“不过我那时可没想过以后的事，咱这叫患难之交，实打实过来的。” 九哥比晓塘大三岁，是家中幼子。“文革”前，因为父亲的地位和名气，学校内外都认识他。晓塘那时跟在他屁股后面当过几年小“催巴”，很为自己有九哥这样的朋友沾沾自喜。“文革”一开始，九哥的父亲被打倒，九哥一下子成了“黑五类”，又因为参加什么组织被关了一阵子。一九六八年冬季的一天，晓塘无事在街上闲逛，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偷了一个苹果正被售货员追赶。再一看，老天爷！这人不是九哥么？晓塘上前一脚将售货员绊倒，掩护九哥逃出险境。来到一个僻静处，晓塘才知道九哥两天没吃饭了。他立即回家给九哥拿了满满一小锅饭，上面盖有红烧肉和土豆。九哥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眼泪汪汪。原来九哥已经去西北插队了，但不甘心。此次偷偷跑回北京，是为了打听父亲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现在已身无分文了。晓塘很同情他，往日神气活现的九哥怎么落难到这步田地呢！他说，以后我每天给你送吃的。就真的天天偷家里的饭菜。很快，白莉华发现晓塘偷饭菜往外送，追问他，他宁死不说。细心的白莉华开始盯梢他，这才发现是送给九哥吃的。九哥的父亲过去是白莉华高山仰止的大首长，白莉华心中不免也起了恻隐之心，但她不敢让九哥来家里，也不敢告诉舒放，只是第二天故意多做些饭菜。第三天她拿出三十块钱给儿子：“这钱给他吧。”晓塘喜出望外，高高兴兴把钱给了九哥，说是妈妈给的。九哥一脸歉疚地接了钱，说：“我不会再连累你们了，日后必报。”便没了踪影。 “文革”终于结束了，老干部们终于解放了，九哥果然在一九八一年晓塘回家探亲时找到了晓塘。他拉晓塘在他那宽敞厚重的家中聊了两天两夜，还特意将晓塘介绍给父母。九哥骂江青，控诉专案组，又讲些对国家前景的估计。他劝晓塘转业经商。他说，中国社会必将由过去的政治第一转变为经济第一，军人的地位必将越来越失去过去的优势变成职业型。他告诉晓塘，自己已经注册了一个博采公司。国家所有，实际是他九哥所有。他能贷到巨款，能搞到“生产资料”，哈哈，就是那个历史唯物主义的惯用名词啊。翻手一倒，大把大把人民币就进腰包了。九哥用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手指富有煽动力地打着手势：“趁现在老头还活着，好好打下基础。等老头两眼一闭，谁还认得你啊。那时候着急就晚啦。”晓塘此时已当了四年汽车连长，早传说要提副营长了，就是迟迟不见动静。听了九哥的话，他决定转业。但转业后他还是先找了个国家机关。一则想稳妥点再看一看，二则也是父母的意思。尤其舒放，他说，做买卖有什么好2你爷爷一辈子开了爿杂货铺，到我这一辈好不容易改了成分，你又走回头路啊！但看来舒放这想法并不高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头说不定又在往哪儿转。八十年代初，社会上的经商热已经不是一股潜流，它日益变得汹涌，越来越多有头脸人家的子弟卷入其中了。 九哥还没结婚。据说他有过一个缠绵绊侧的爱情故事，但谁也不敢当面问他。他现在身边总有个女人跟着，但晓塘至少看见他换过三个女人了。不过，九哥对叶子总是很谦让，仿佛叶子是他的亲妹妹。这一点令晓塘和叶子特别感动。叶子对晓塘所有的朋友都很好，对九哥更是又尊敬又亲热。她喜欢和九哥这类人混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她觉得特别天然，就像一只走失的羔羊寻回了自己的羊群，或者一条被捕获的鲸鱼又回到了大海。 蜜月的日子比蜜还甜。在广州玩了些天，九哥又安排这双新人飞到桂林，再飞到海南岛。叶子简直玩疯了！她想不出桂林的山水为什么会和水墨画一模一样，弄不懂天涯海角的海水为什么像蓝宝石那么洁净。她在那里游泳、捡贝壳，躺在沙滩上将自己埋进沙子里，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美妙的馈赠。她的皮肤晒得油黑锃亮。她很得意地自称“拉非克”、“黑里俏”。她真搞不懂世界上怎么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难呢？这世界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嘛。 从海南岛回到广州后的第三天晚上，九哥找到晓塘和叶子，很神秘很严肃地告诉他们，有件事想请他们帮忙。原来，九哥买了一辆银色的皇冠轿车，要开回北京去。但路途遥远，只有一个司机。问晓塘可否助一臂之力。 晓塘和叶子一口答应。开车有什么难的？当年在冰天雪地里野营拉练，中越反击战往老山前线送武器运粮食，那才叫苦呢。 可九哥还是有些心事，他说，这车虽说上了牌子，但来路我不言你自明。一路上千万要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我。 叶子一听更兴奋。是黑车啊，好！带点冒险滋味那才叫过瘾！ 就这样，正在度蜜月的晓塘成了跑长途的司机。那时候叶为一还在坐红旗，据说马上就要换成皇冠。可现在叶子已经坐在皇冠里，心中不免洋洋得意。 司机开昼车，晓塘开夜车。晓塘喜欢当夜猫子。白天，叶子和晓塘坐在后面讲笑话或者睡一会儿，夜里，两人都坐到前面，反正叶子总是挨着晓塘。他们日夜兼程。前两天很顺利，第三天快到郑州时，在一个关卡上被扣住了。检查者说，这是一辆走私车。晓塘说：什么走私车！我有车牌。说着拿出了崭新的车牌。检查者看都懒得看，他说：别唬人啦，车牌还不好买。你把全套手续拿出来我看看！晓塘说，手续绝对全，但没必要给你看。检查者再不多费口舌，向身边的人努努嘴，那人上去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这下子晓塘、叶子和司机急坏了。怎么办？看来只有软磨硬泡了。这时，扣车的几个吆喝着走了，只剩下一个往办公室去。晓塘一行连忙跟进去，晓塘凑上去向那人递烟，好言好语套近乎：你们工作挺忙啊？每天要查多少车？那人自然看惯了这种花招，懒得理他。但晓塘不在乎，继续聊。他问路过的车都有些什么牌子，又聊起各种车的外型、产地、性能、价钱。谁知那人正好是个车迷，听晓塘讲得句句在行，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晓塘又扯起自己当兵的经历，说那年如何开一辆卡车去东北，车就在结了冰的河上跑，车轮压着冰面，嘎嘎嘎地响，搞不好就打滑翻车！又讲起前几年去老山前线运粮食弹药，天上有飞机扔炸弹，地上有大炮、机枪和地雷，那可真是玩命。多少人硬是炸死了！这人一听老山，更来劲了。他说咱的头就是老山下来的，在某某军当兵，能干着呢，叫吴庆军。晓塘一听乐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吴庆军就是我的老战友啊！烦你立即告诉他，说一个叫舒晓塘的要见他。 不一会工夫，吴庆军果然来了，一见晓塘，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先敬礼叫连长，然后两人就紧紧拥抱了。吴庆军是晓塘当汽车连长时手下的一班长，复员后到此处工作的。晓塘一向和战士们关系都极好，战士们走到哪里总念叨他。吴庆军问连长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晓塘说起了车被扣的事。吴庆军一听，说，这还得了！立即叫人把车开回来。这天晚上，吴庆军请连长一行吃饭。席间讲起当兵那些年的许多往事，讲起那些在老山牺牲的战友，不禁感慨万于。临别时，吴庆军用歪七扭八的字给沿路关卡的哥儿们写了好几张纸条，要晓塘带上。吴庆军说：连长，这就好比当年八路的路条，绝对管用。晓塘乐了：庆军你真出息！庆军挠头傻笑。晓塘并不全信那些纸条。这一路上哪能都是他的铁哥儿们？还是尽量绕小道走。结果在邯郸还真用上那纸条一次。就这样一路颠簸一路担心，到北京时又脏又累人都快瘫了。 九哥早已经在北京等候。听说了其间的曲折和辛苦，九哥又高兴又感谢又捏一把汗。他这才告诉晓塘，这次一共进了十辆皇冠，都有了买主。其中五辆要运回北京。他让晓塘开车的目的，就为试试这些车能不能闯回北京。他是准备好了晓塘开的这辆车被没收的。看来晓塘不但是一员干将还是一员福将呢。晓塘不但能吃苦有办法，而且有运气，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刻碰到了手下的兵呢？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怎么样，晓塘，加入我的公司吧！”九哥诚恳地说。他告诉晓塘，加入他的公司，月工资五百，每做成一笔生意还提成。比如这批汽车出手后晓塘可以分得这个数。他用手比划着，那数目着实把晓塘吓一跳。他又告诉晓塘下一桩是空运一批录音机去北京。“我的货是真正的东洋货，你知道小日本的录音机为什么质量好吗？那些工人是不准吃鱼的。鱼腥味影响录音质量。” 九哥很识人。他认定晓塘这类人的本事在书桌课本之外。这类人在课堂上很可能天天吃零蛋，但一走上社会就如鱼得水，时不时还来个大满贯。在九哥看来，社会首先是靠晓塘这类人去推动去改变的。那些读书人嘛，是“上层建筑”，他们的作用，是在庞大的经济基础变化之后。这就叫“卑贱者最聪明”。九哥很有一套理论。 晓塘仔细听着九哥的每一句话，沉稳地喝着茶，一副富贵不能淫的模样，这一刻他可真像舒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事还得同叶子商量后才能决定。” 九哥点点头。 晓塘回到家就同叶子商量了，那架势就像舒放和白莉华关上门商讨家庭机密。叶子一听，跳起来说道：“比我家老爷子一辈子挣的还多！干！” 就这样，当蜜月过去之后，晓塘跳槽进了博采公司，成了九哥的总经理助理兼司机。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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