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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军人俱乐部里,这座改作他用二十年之久的舞厅也象一个重操旧业的幸存者一样,此刻充满了喜庆。柔曼的灯火,绚丽的鲜花,摇曳闪烁的金丝绒窗帘,还有那光可鉴人的水磨名舞池,今天都显出了华丽与幽雅的本色。

  赵锡平携同女儿进来了。这位五十年代的舞迷显得那么兴奋。变得那么年轻。仿佛音乐和旋律已经在他耳边回荡。他惊叹生活的潮流是这样迅猛而变幻莫测,他愿意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乐一乐。

  进进也非常兴奋,不过,因为有重任在身,她更多的是感觉紧张,她正在实施一个计划,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长辈施展伎俩,总觉得与她一贯信仰的真诚、坦荡之类不太合拍,要不是为了爸爸,要不是同许潜合伙,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只是,这事真能干成鸣?

  她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许潜,她四处张望,四处徘徊,可渐渐地有些耐不住了,因为她没有发现她的目标。

  “爸爸。我出去走走。对她终于向父亲告假了。

  “去吧!”父亲此时只关注即将开场的舞会。

  她到庭院里去了。那里热闹非凡,排满了小汽车,挂满了彩灯,人声和车声驱散了冬夜的寒冷,甚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显得那么黯淡,那么寂寞而遥远。

  喜洋洋的人流在往里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辆开进来的小汽车,生怕放过了许潜父子。人流渐渐地平息了,只是偶尔才有人进来,但她没有找到她所寻找的人。

  她只好又返回舞场。此时,舞会刚刚开始,军乐队正在奏《静静的湖泊》,打击乐正舒缓而清脆地敲出布鲁斯“蓬察、蓬察”的节奏。人们在跳舞,羊毛衫、西服和裙子被霓虹灯照耀得五彩缤纷。她眼花缭乱。她觉得很难找到许潜了。她在一角的沙发上坐下来。

  啊,她看见了父亲!父亲正同一个年轻女郎在跳舞呢!她不觉长长吁了口气,父亲是那么神气那么快乐啊,千万别扫他的兴!父亲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挺着军人宽阔的胸脯,迈着平稳纯熟的步子,他同那女郎配合得那么自然默契,这真叫进进吃惊!“可惜二十年来他没能有机会大显身手!”进进此刻不由得替父亲惋惜起来,然后,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地转向整个舞场了。

  她这才发现,同父亲相比,大多数舞伴都显得逊色。那些专门请来的演员们倒是跳得非常得意,可她们的胭脂、口红、假睫毛和眼影膏,再加上那种过分的笑容和做作的姿式,却让人生厌。那些和她一样随父母入场的年轻人呢,不是他对她板面孔(好象他正在拒绝她的引诱呢),就是她低头只看他的脚步(俨然她是个初学者听)。他们干吗那么拘谨?是不是他们的母亲也象她的母亲一样保守,此时正在一边侧目而视?想来也奇怪,为什么父亲们大多在五十年代就迷上了跳舞——他们全是些出身于穷乡僻壤的“土包子”。可都洋化得如此迅速;而夫人们——她们大多数是学生兵,却都反对跳舞,都封建得很,国粹得很呢?

  “进进!”一声亲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呀,是许潜!“许潜!我找了你好久!”她方才的怨意倏然消失,一种莫名的兴奋攫住了她的心,“你爸爸也来了吗?”

  “在那边——”顺着许潜手势的方向,进进看见了许基鑫。他正坐在一张沙发上,两个服务员正向他递烟和糖果。

  进进感到了满足。“我爸爸正在跳舞。”

  “你快把他拉过来,”许潜说,“我这就到爸爸那边去。他是来看热闹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又要走。”

  “我就去。”一看到许潜那友好的目光,一听到他那沉稳的声音,进进就变得非常勇敢。

  此时,“布鲁斯”刚刚跳完,乐队又奏起了《蓝天》。进进走到父亲面前:“爸爸,你也带我跳一个。”

  “好,好。”就在这一刻间,赵锡平已经踏着探戈出的切分音符,轻松自如地将女儿带进舞池了。

  “来,一——二——三、四,——二——三、四。”他轻轻地数着拍子,并用手指给女儿信号,仅仅几下之后,进进便合上了他的舞步。他带着她,一会儿走侧步,一会儿走骈步,一会儿让她在自己身边飞速旋转,一会儿又拉着她左右拧转……进进沉浸在音乐和节奏中了,她几乎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啊,跳个痛快把,爸爸,你真是个交谊舞冠军!

  突然,她发现了许潜的目光!又看见了正在微笑的许基鑫!许基鑫不知正在注意什么人,也许那人跳得很滑稽——原来她和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跳到许基鑫父子身边了!她蓦然间从旋律中挣脱,她意识到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稍有迟疑,父亲就又会将她带往别处。“爸爸,那边有人找我们!”她说着就飞快地把父亲拉出舞池。

  “许伯伯!”刹那间,赵锡平和许基鑫同时被姑娘的呼唤怔住了!谁也躲不开了!

  许基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司令!”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他听见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赵锡平!”他在心里说了一遍这个名字。是他!现在,他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赵锡平。不过,赵锡平的眼帘是低垂着的,兴奋和快乐刚刚从脸上滑落,他似乎有些头重脚轻,身子摇晃着,象是毫无准备。许基鑫不觉把目光转向了儿子:儿子正盯着他,那种大胆肯定的目光,就象任何一个主谋者毋需隐晦时表现的那样。仿佛落入了儿子的圈套,他象一头愤怒的狮子要发作了,可这时,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姑娘脸上。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姑娘,他的心就会松动,就会发软,姑娘正注视着他,又象昨天上午那样一脸天真的胆怯和执著的追求,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正满怀着哀伤和期望。他不得不避开她。“许司令——”这时,他听见赵锡平又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努力抿一抿嘴,睁一睁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骂了一句:“娘卖X的!乱弹琴!”

  然后,他一甩手就退出舞场了,连儿子也不叫上,他独自走掉了!

  许潜楞了,进进楞了,赵锡平也楞了。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赵叔叔!”还是许潜终于叫道。

  “哦——小潜。”赵锡平突然一个踉跄。

  “爸爸!”进进赶紧扶住他,“爸爸,我们回去吧。”

  “好。”豆大的汗珠从赵锡平额头上滚下来。

  女儿赶紧掏父亲的口袋;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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