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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已成了洪定国的家。这个矮敦敦,鼻子有些发红,满脸直率忠厚的将军,虽然看上去很健壮,却患有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切去了两叶肺,从背脊里,时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桌上放满了稿纸。也许唯有回忆过去的战斗,才会使他那颗饱受创痛的心感到一些安慰。《红旗飘飘》、《星火燎原》,还有好多战史组、编辑部都来信向他约稿,同许基鑫相反,他是每约必应。他正一篇又一篇地将他从参加革命开始,一直到抗美援朝为止的所有经历,写成大小不等的回忆文章,还认真地找人征询意见。”

  没有人陪伴他。一个小时前,他的夫人刚刚离开——然而,这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唱越剧的女人,绝不是来照看他、来安慰他的。自从他病了以后,这女人几乎三天两头来,每次必哭必闹,必叫必骂:“你活过今年,还活得过明年吗?你这老不死的!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呀!”有一次,洪定国正在吸氧,她拔了他的氧气管,非要他答应一个什么条件不可。把洪定国憋得脸色紫青,只好“投降”。那情景实在让医生护士们看不下去,今天上午见她又来,就把洪定国藏在另一间病房里,谁知她竟一间一间病房挨着找,最后找到一间锁着门的,断定洪定国在里面,便又是捶门又是跺脚,那模样比她在舞台上演的泼妇还要劲头十足。医生只好去找保卫部门,才以扰乱病区为理由将她撵走。等洪定国从那间房子里出来,已经大汗淋漓。

  “唉,真是自作自受!”他自言自语。

  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故的。那个一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留下了一笔靠精打细算存得的为数不少的款项。他流着泪送走了她的遗体,又接回了她的骨灰,安放在家里为她专设置的灵堂中。

  可是,妻子的骨灰未寒,确切地说,那灵堂设了不过两个月,洪定国却已经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堕入了新的情网——那是个自称还是位老姑娘的女人撒下的。

  这敦厚的男人眉头舒展了,尽管外面议论纷纷,可那位老姑娘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抵挡了一切干扰。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件黑丝绒大襟夹袄。显得十分端庄,两只乌溜溜含笑杏眼,泛出了万般妩媚。洪定国一看就有点眼花缭乱,仿佛一个饿汉突然见到一只肥硕喷香的烤鹅。他立即决定要再次同她见面。

  几天后,这女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换了一套洋式行头,就象她在舞台上时而是莺莺时而又是白蛇。从那件一字领的粉红色羊毛衫里,袒露出圆滚滚的脖子,从那条薄花呢灰色西服裙下,伸出了光溜溜的小腿。

  这装束让洪定国惊呆了,他的脑海里忽闪出前妻的身影,她本分而朴素,几十年一贯的军装,既没有这飘逸的风采,又没有这大胆的装束。他觉得这女人仿佛不是现实中的而只是舞台上的,他那只伸出去抓烤鹅的手几乎要缩回来了、也许那烤鹅价钱太昂贵,会叫他倾家荡产……可是,这女人唱戏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首长,您放心吧,我不是贪您官大,不是贪您钱多,我是爱戴您的为人!”

  啊,洪定国不觉“呵呵呵”地笑,仿佛有人告诉他烤鹅的价钱也还低廉。

  以后,这女人就常来了,一口一个洪司令(早已把那“副”字去掉)。女人会唱戏,什么“送衣送鞋是份内事,相会何必挂在心”,什么“见江无盖水无涯,波涛滚滚是我家,我的娘!我含恨打开百宝箱。”她的嗓音、扮相和情感,将舞台与生活融为一体了。

  于是仅仅又过了两个月,洪定国宣布要结婚。

  女人说:“定国(此时,她已不叫他首长或司令),我们不铺张浪费,只要一套一千元左右的家具就够了。”

  “好,好。”

  “定国,我们不讲排场,只要办八桌席就行。”

  “好,好。”

  “定国啊,她的骨灰,还是迁到公墓去吧,按我妈妈讲法,放在这里会冲了喜,不吉利的。”

  洪定国一楞,可还是答应了。“好,好。”

  这女人使他青春焕发,所以他也象一切有过类似经历的老头子一样,百般供着她。他兴冲冲在某饭店订了八桌酒席,有人劝他:“老洪,办什么酒席,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谁会真心来参加你的婚礼?来了也是取笑你的,不如悄悄的吧。”

  这类话太多,多得就象耳旁的风,同那女人给予他的幸福相比。这些小风岂能刮得他动?哪怕没有一个老战友来,他也要按那女人的意思行事。

  苏立是最反对这门亲事的。那个女人——她的亲家,她的好姐妹,在苏立心底留下了悲怆的记忆。那一次,在病床前,她拉着苏立的手,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替我照顾好孩子。还有老洪,他这人二杆子,他要再娶,你可替我为他把把关。”

  看着洪定国果然如妻子所料,甚至比预料的走得还远,苏立出面了:“不能这么快,老洪,看在死人面上。再说,孩子们也转不过弯来。况且,你了解她吗?”

  “你这是妇人之见。”洪定国回答道,“许司令都赞同我。”

  苏立惊讶了,她回去问丈夫:“怎么,你赞成老洪找那女人?”

  “是啊,”许基鑫说,“那女人不错嘛,能歌善舞。再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照顾,那日子没法过嘛!”

  “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是迫不及待。”苏立说。

  从此,苏立再也没有去过洪定国家。洪定国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见苏立了,会许基鑫都是另找地方。

  洪定国说结婚就结婚。结婚前,他真的把前妻的骨灰移到公墓去,小轿车回来后,新娘要求立即给车消毒。

  这下把孩子们惹翻了。这女人刚刚过门就看着碗里想着锅里,不消几日会连灶台也扒了去。他们想到生母的早逝,后母的刻薄,再想想这女人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作威作福。于是跟她大吵。但这女人此时已毫不示弱了:“定国啊,快来管管你的千金,你的公子;只有三娘教子,哪有子教三娘哟!”洪定国立即呵斥孩子们,要他们尊重后妈。但这女人并不罢休,又要洪定国把前妻的照片也从墙上拿掉,于是孩子们又闹起来。有一天,趁洪定国不在,将那女人好揍一顿。女人又哭又叫,“过不下去啦,离婚吧!”这还行?洪定国大怒,指着儿女们叫嚷:“你们统统给我滚!给我滚!谁也不许再进来!”

  可洪定国这时才开始尝到一只烤鹅的价格,天下哪有便宜的俏货?这次人的要价接踵而来:“定国,你每月要寄六十元养我妈,我妈不容易。”“定国,我妹妹想调个工作,行不行?”“定国,今后你的存款就放在我这里吧,每月工资也由我管。”

  洪定国愕然了。原先被新婚艳福冲淡的对二婚女人的本能戒备开始抬头。他洪定国已经六十多岁,一切对于世界的观念,在他头脑中早已形成。他喜欢这女人的年轻、活泼,但喜欢不是信任,正如信任不等于喜欢,更何况,他的婚姻观实在是第一次浪潮时的婚姻观,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儿子的血管里有他洪家的血统,儿子将来是唯一为他抱灵牌送终的人。可是连儿子也搬出去了!他婚前就悄悄地把存款全部给了儿子,现在,他又把工资放在秘书那里。每月给丈母娘六十,给这女人七十:“你的钱你自己存上,一个月七十块零花,够了吧?”

  可女人说:“定国,我上班要坐你的小车。”

  “这怎么可以?”洪定国明着第一次不依地了,“这小车连我儿子也很少坐的。”

  “你们这些老干部,就是有福不会享。放着不坐也浪费嘛。定国,你要真不让坐,我可生气啦。”她说着就伸出兰花指在洪定国脑门上轻轻一戳。

  女人甩出杀手锏,洪定国只好屈服。以后,她就天天坐着洪定国的汽车上下班。

  不久,唯一尚未结婚的小女儿来探亲了。关于新夫人的行径她早有耳闻,可到了家里才觉得比听到的更甚。这女人洋洋得意的模样,父亲那万般屈从的姿态,真叫小女儿觉得生吃了她才解恨。她到公墓里哭了一通,回来乘他们不在,抱走了彩电,并给父亲留一张条。

     洪定国,我把电视拿走了。从今天起我不
   认你这个父亲。又,我今晚八点乘XX次离A
   城。

  洪定国下班回来,一看到小女儿的字条,顿时眼泪汪汪。再一看,那部十四吋彩电真的不翼而飞,又大发雷霆,命警卫员立即到火车站去堵——哪里堵得着,电视早转移了!……

  一年之后,洪定国查出了肺场,要住院手术。术前,儿女们全回来了。

  “爸爸,你想我吗?”小女儿问他。

  洪定国不答。

  “爸爸,你不想我,我还记你呢!”

  洪定国落泪了。

  儿女们轮流护理了他5个星期,各自又走了,而新夫人一次也没来过。

  这可怜的老头起初并末疑心,他以为她不来是怕同儿女发生争吵。可儿女走了,他让秘书通知她,她仍旧迟迟不露面。过了一周,她终于来了,一来就杀气腾腾,活脱一个母夜叉。她要洪定国从今以后必须把每个月工资全给她,把存款全拿出来。

  “你快点交出来吧,等你死了,还能落在我手里?早让你儿女抢光啦!”

  “你给我滚——”这可怜的老头终于咆哮了。

  “好哇,你骂人!”女人扑上去……

  元旦一早,女人又来闹了。洪定国终于下了决心。等她一走,他马上给许基鑫挂了电话。

  “老洪!老洪!”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洪定国从孤独中唤醒。他一见许基鑫,忙上前握手,寒暄两句,便诉起苦来。

  果然是那女人!许基鑫就猜到他找自己多半是为了此事。当初真不该同意他娶那“戏子”,他洪定国哪里搞得过这种小市民?现在,他有家难回,住医院,“打游击”,苏立说:“人家是游击战向正规战迈进,老洪是正规战向游击战倒退。”在某种情况下,男人对女人的认识总是缺乏洞察力,哪怕你是个将军。

  “先不谈她,不谈她。”许基鑫安慰洪定国。

  “哪里,许司令,你不晓得,她刚才又来了。我这次下决心了,无论如何要和她上法院。”

  “噢?我支持你。”许基鑫立即表态,“干脆同她一刀两断,不受那个气。”

  洪定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你司令官一句话,我说干就千。”洪定国对许基鑫永远怀着最深厚的尊重和爱戴,许基鑫的话对他来说永远是金科玉律。

  “唉,”许基鑫很是抱歉,“搞来搞去,这种人就是贪我们那两个遗产哟!”

  “遗产!她想得美!”洪定国顿时咬牙切齿,“前些天儿子来看我,我对他讲:我死了,遗产都归你。一并两个樟木箱,三件大衣,噢,四件,还有一件抗盖援朝缴获的美式军大衣……”

  许基鑫竟一时回不上活,过了好一阵。他才转了话题,“对啦,你那回忆录,我看过啦。”

  一提起回忆录,洪定国立即转怒为喜:“噢?总算你司令官也看了,你觉得怎么样?”

  “不错,不错,象个才子。“许基鑫笑了,“就是把我吹捧得神了一点。”

  “该吹的就要吹嘛,”洪定国说,“对了,昨天赵锡平来过电话,说他女儿要来采访我。我对他说:你叫你女儿找个复印机,把我的手稿复印了拿去不就完了……

  许基鑫收敛了笑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

  “我说许司今,”洪定国迟疑了一下,“大概我又多嘴,都是战争中过来的人,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许基鑫没有说话。

  “我们这些人,见一次,少一次,总不见得到马克思那里还吵嘴吧?老赵同我谈过这早……”

  “好啦,好啦,”许基鑫终于打断他,“谈点别的,后天我设宴,怎么样,你也来?”

  “我不去,”洪定国立即拒绝,“我怎么好去,苏立她不欢迎我。”

  “苏立那个人你还不晓得,你只要说你决定离婚,她那气就全消了,再说小潜他……”

  “我晓得。”洪定国说,“他来看我都同我讲了……小潜是个好孩子,我家里闹成这样,也对不起他。”

  “你看你看,又讲这些。”

  两人不觉都不说话了。提起许潜,两人都有几分动情,这孩子就要走了,象他们当年那样。尽管时代不同,可军人的使命是一样的。

  护士走进来,告诉洪定国要开饭了。许基鑫看看表,伸出手臂搭在洪定国的肩上:“离婚的事就算定了,有什么难处我出头。”

  “谢谢,谢谢。”洪定国紧紧拉住许基鑫的手,两人一同下楼去。此时此刻,他们那勾肩搭背的亲昵劲头,真如两个天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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