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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号(也就是十月十三号我那番报怨之后)妈咳嗽的时候还希望尽快得到治疗,但我还是觉得她见我对她的“特别不舒服”没有丝毫反应之后,不但隐忍了病痛的折磨,还隐忍着更多的什么。
  她是否不忍再用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给我添乱?
  也许还有唯恐期待落空后的恐惧和悲凉?彼时彼刻,她多么期待我的理解、我的呵护:她是真的“特别不舒服”,而不是“闹”;
  也许还有在等待我判断的这一瞬间,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还藏着一丝祈求;

           ※        ※         ※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告诉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问过妈: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妈果然说她没有哪儿不舒服。
  那我也不能原谅我为什么就相信了小阿姨的话,不亲自问一句:妈,您到底哪儿不舒服?
  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不相干的人比相信自己的妈多?
  一九八九年星云大师来京,与文坛一些朋友会面,并送在座的朋友“西铁城”手表一只,因为来的珍贵,我特地留给妈戴。妈说它老是停摆,我不信,星云大师送的表怎么可能停摆?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来我都特别强调地对她说:“人家可是用电脑验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说不好,再说不好简直就是和科学作对,无是生非。在我这样强调之后,妈果然不再提停摆的事了。妈去世后,我开始穿她穿过的一些衣服,当然也戴起了她戴过的这只表,这才发现,妈没有错,它果然常常停摆。我冤枉了妈。
  有时我还冷不丁地想: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果真问过妈“你哪儿不舒服”吗?妈真说的是她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这些假话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谴自责地折磨自己,干脆断了我的念想?
  如果不是这样,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一举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小阿姨见我那时劳累过度,也不敢因此隐瞒妈的病情,她是聪明人,什么事大、什么事小,心里应该有数;
  这真是“死无对证”了。
  可是,现在就算我能得到证明又有什么用?
  而且,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证?想来想去,不还是我自己的错!
  当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小阿姨在一旁说“她说是这样,等一会儿再问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穷追不舍,弄个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就固执认为,妈这样说来说去是她的错觉、是手术后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锻炼的伏笔。而不去设想,即使手术成功,难道不会再添新的病;
  可是妈,您自己为什么也不坚持和我探个究竟?这种忽而不适,忽而没事的微妙变化只有您才体会至深。
  妈去世后小阿姨还对我说,就是出院后这几天妈还对她说过:“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做手术。”
  这样,什么样呢?
  妈后悔了,肯定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场大难很容易对付吧?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术前,始终对手术危险性的轻描淡写有关?
  我再没有机会问妈了。
  我也没法责怪小阿姨,这些事为什么在妈去世后才对我说?可是人都不在了,再说什么也白搭。
  回忆她来我家不久妈就每况愈下,妈去世两个多月后她又离开的事实,好像她就是为了给妈送葬才来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对妈有成见,把蚂的一切行为都看成是她的固执和心理障碍?
  妈是带着许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给妈平反、想对她说我错了,她也听不见了。
  她用死亡为自己做了证明。
  我只是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妈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        ※         ※

  我常常眦着双眼固执地盯视着空中,十月二十六号早晨她那安详、平和、没有一丝病痛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对着那张永远不会消逝的脸,我一遍又一遍、无穷又无尽地猜测着那张脸后面所隐忍的,和安详、平和以及没有一丝病痛完全南辕北辙的,她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那是她对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救,我却没有回应,没有伸出援助的手。面对她的呼救,我的一言不发对她是多么残酷!我说的是对她。我的罪过多少,可以留待余生不断地反省,而母亲的身心在这场劫难里所遭受的一切摧残,无时不在撕咬着我的心。最痛苦难当的是我无法替她感同身受。
  我只好不断地猜想,她在这段日子里想过、感受过什么?即使我不能替她经受这场劫难,要是我能大致猜想出她在这段日子里的每一份感受,哪怕在这种猜想出来的感受里经受一遍,也算为她分担了一些。
  她走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我知道在我剩下的日子里,这就是我最主要的事情。更还有,她那悲惨的一生。
  可我怎能一丝不差、原样原味地想出妈的苦情?明知这努力的无望,却还是禁不住地去想。
  人生所有的熬煎,不正是来自这人生的不可能性?
  九点多钟,胡容来了。
  那天的风很大,胡容本不想出门,可不知为什么觉得非要来看妈不可,看来也是天意。
  妈一见她就说:“我就想你要来了,我正盼你来呢。”好像有满肚子话等着对她说。
  妈去世后胡容对我说,那天她一看见妈,就觉得妈不好了。妈眼睛里的神全散了,还有一种不胜重负的感觉。可她没敢把这不祥之感告诉我。
  我一见到胡容就对她说到妈的“心理障碍”,希望能借助她的力量也来开导开导妈。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妈低着头,一言不发。
  胡容对妈说,她手术后由于心理障碍,很长时间胳膊抬不起来。
  这时王蒙来访,我就把妈交给了胡容。
  我一走出客厅,妈就对胡容说:“我不是心理障碍,就是难,做不到。”可是刚才当着我的面她既不承认,也不辩解。她一定觉得和我说什么也是白搭。寒心之后,只好对胡容一诉哀肠。
  胡容试着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的动作,只用一个手指扶着她,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她不过就是需要有个心理上的依托。
  胡容说:“您看,我一个手指扶您,有什么力量?这就是您的思想上问题。”
  妈说:“那就再练练吧。”
  胡容见她每次落座时膝盖也不打弯,与椅子距离还很高就“咚”地一声跌坐下去,便说:“您看,您‘咚’地一下就坐了下去,而且坐了几次都没出问题,说明您身子骨还很好。可是您不能离椅子这么高的时候就往下跌坐,这样跌坐下去很危险的。”
  妈就说她的腿硬了,打不了弯了。
  然后又对胡容说:“小月势力眼,她对我和张洁的态度不一样。我叫她扶我起来,她就是不扶。”
  胡容说:“您别想那么多,别怪她。是张洁不让她扶您,为的是让您多多锻炼锻炼。”
  妈说:“我只是跟你讲讲。”
  胡容又帮助她起来坐下、起来坐下地锻炼了一会儿。
  这时妈突然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张洁也累了。她太累了。她要是三四十岁还好说,她也是到了关键的年龄了。像你,不是也得了那么重的病吗?以后有什么事,你们两个人可以多商量商量。唐棣用不着操心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洁。”
  好像她那时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场(她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为她去四处奔波、求医、找药、为她受累,她毅然绝然地决定走了。
  胡容一听她这样说就慌了。忙问她:“您哪儿累?”
  妈又说不出。
  胡容又问:“您的腿累吗?”
  妈说不累。
  胡容又问:“您这样起来、坐下累,是不是?”
  妈也说不是。可她还是说,她累了。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
  不论胡容说什么,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妈了,妈突然就像修练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过了一会妈又要求胡容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胡容让她休息一会再练。
  她说:“我要练,不然张洁又着急了。张洁对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气让人受不了。”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情太坏了。”
  确实像妈自己说的那样,她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曾几何时,我难道不是一个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论与多么刁钻、阴暗、狷介的人相处,都能相安无事。倒不是我有多么宽宏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没心没肺、浑然一片、轻信于人。不论谁坑害了我、甚至卖了我,不要说以牙还牙,就是觉悟也难。偶尔品出些滋味,也是转眼就忘,从不知道记恨。
  曾经有个长我许多、清华五二届的追求者,对我的评价即是“浑然一片”。在我林林总总的候选人中,那是母亲看中的两个中的一个,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一个姓付的同学。
  这两个人都是品行极好、忠厚老诚的知识分子,后来全都当了高级工程师。其中一个下落不明。提起他,妈老是痛惜他说:“恐怕早死了,他得的一定是肝癌。”另一个在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中遭了大难,从此心灰意懒,最后丢弃了他的学业,跟着儿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门。说,“即便如此,老死他乡,我也不会回去了。”
  我在婚嫁方面,从没有听过妈的话,这当然是她这辈子最伤心劳神的事。
  可我就是听了妈的话选择其中的一个,我就能幸福吗?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难、或许根本就是无法破释的谜。
  记得有个中学时代的女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笑,你真是那么无忧无虑吗?”
  是的,那时候我只会笑。甚至十几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所谓生活作风不好而饱受世人耻笑的时候;即使在穷困潦倒,贫血得晕倒在地、衣衫补了又补的时候……
  就是这几年我的脾气才坏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不得不抛却幻想,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可又无法回避这缺憾的伤害……
  觉得自己对人人都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既要尽孝道、又要尽妇道,以及朋友之道。还要挣钱养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结果不但没有本事将这包揽天下的角色演好,反而累得七窍生烟、六欲全无……
  但是又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把这神圣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便只好自哀自怜、心生怨气……
  我被做人的重担压迫得失去了耐性。

           ※        ※         ※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成橘子渣,而且越吃越上火,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        ※         ※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其实放疗的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恶心、低烧、脱发、消瘦、食欲减退等等。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        ※         ※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        ※         ※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两条胳膊撑着茶几,两条腿软软地斜蹬在地上,一点劲也不使。仅仅靠着胳膊上的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劲,就想趁此机会让妈再巩固、巩固腿上的感觉。
  结果是适得其反。
  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

           ※        ※         ※

  考虑到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滚得很脏,上完厕所我就给她换干净的衣服,当我给她脱下夹克,转身去拿干净衬衣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说:“哎哟,全让汗湿透了。”
  衬衣全让汗湿透了!
  由此可见刚才我逼她进行的那一番操练,让她的体力消耗到了什么程度!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过错,也在逃避她的控诉。
  然后我心虚地走出客厅。因为深感良心的谴责,竟一时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发上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
  晚上来热水以后,我说:“妈,我给您洗澡吧。”
  妈只说:“哎,别,别,别。”她不说“我今天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因为,那不等于是对我的谴责?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也不肯说我半个“不”;哪怕良心上的丁点折磨她也不愿让我承受。

           ※        ※         ※

  十月二十七号,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妈自己叠的被。
  我夸张出意外的惊喜:“嘿,妈真棒,自己叠的被。”尽管我的信心在妈昨天的表现中差不多丧失殆尽,但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励妈树立起奋斗下去的勇气。
  她呢,纯粹是因为见我高兴,勉励地、也许还是勉强的一笑。经过昨天的消耗,她的心力虽然丧失殆尽,可她还是挣扎着叠好了被盖。因为这将表明,她的身体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会因此感到高兴……既然她的身体状况在很多方面让我感到焦虑,就想方设法在尚能勉强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万一。哪怕这种假相如海市蜃楼一样,转眼就是风消云散,能让我高兴哪怕几分钟妈也会不遗余力。
  可能把妈的起居安排在客厅睡还是考虑欠周,她肯定觉得客厅终究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让我把折叠床收起,整天坐在沙发上打盹。不过她也许觉得坐在沙发上比躺在床上更便于起立?
  这一整天妈都坐在沙发上打盹,似睡非睡。每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为她把滑到腿上的毯子重新盖好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像是看着、又像没看着我地朝我望望。
  那目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无所遗恨……我甚至还感到一种特别的温煦,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将燃为灰烬时才有的一种温煦。
  我没有看出一丝异常、恐惧、悲哀、怨尤……也许那时她已心平气和地,慢慢地走向归依她的终点,她的结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路渐渐地丢弃。也许那就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母亲去世后,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把死亡说成是我们的归宿。

           ※        ※         ※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脏衣服,因为洗衣机还在老家里放着。并取她在医院吃剩下的“片仔癀”以便涂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云南白药,或是“片仔癀”的功效,还是妈的吸收能力强,反正妈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块又渐渐地消失了。
  推开客厅门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幽幽地问:“快天亮了?”
  我心里又是一堵。妈怎么连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愿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后,妈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发颤。举放碗筷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落,像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碗筷的重量;又像丧失了举手投足间的轻重分寸。
  说话时气也抖抖的。
  现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因为手术后我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兴奋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个幻象,不愿让我失望。为了这个,哪怕把就要一败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隐瞒一分钟、再往后拖一分钟也好。
  妈,就为了让我快乐这一会,您也许耽搁了诊救的时机,送了命,您为什么这么傻?您怎么不明白?只有您活着,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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