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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嘉坐在锅炉房里的一只破木箱上,膝盖上放着一叠信纸,他就这么弓腰写着,他在给方丹写信。维嘉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给方丹写信了,只是没有写,其实他常常想写,却又不知道怎么给方丹描述自己的一切。几个月前,维嘉被分配到一个工厂,那天,他一进厂门就愣住了,工厂又小又破,车间外面有一堆堆的黑煤,进了车间,里面黑糊糊的,要走很近才能看清同伴的模样。他还没从惊奇和失望中回过神,厂长又告诉他,让他到锅炉房当锅炉工!那一会儿,维嘉真觉得有点天昏地暗,体会到了人们常说的那种一盆冰水浇下来,从头凉到脚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小说里的某个人物——比如那个后来遇见冬妮娅的小伙计,维嘉不敢说自己像那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因为那个小锅炉工后来成了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英雄,而他自己是那么平凡,在这里是没有轰轰烈烈的可能了。那些天他真是垂头丧气,自己都打不起精神,就更没勇气给方丹说什么了。他有时甚至都有点羡慕黎江,尽管黎江偶尔来信感慨那片放马场的荒凉寂寥,维嘉也还是有些向往,他宁可在草原上骑马飞驰,也不愿在这儿默默无闻地整天守着一个大锅炉…… 这些天维嘉都觉得自己变了,他有时上班迟到,在班上也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为此,厂里批评过他,可他却依然如故。回家一进门,他连工作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他变得不修边幅,不饿极了就不吃饭。他不看书,也不听留声机,更不愿和同学聚会,一切仿佛都没有意义,都令人失望……他想这或许是他没给方丹写信的原因之一。可方丹给他来信了,她讲述了自己在陶庄的一切,还透露了一个美好的心愿……维嘉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多话要写,钢笔尖飞快地在纸上滑动,就像一个人穿着溜冰鞋穿梭在溜冰场上,想收住脚很难。他就这么匆匆地写了好几页: …… 方丹,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你的小鸿雁披着金色的阳光,飘然飞落在我的手上。它给我衔来了大平原亲切的乡土气息,也悄悄地把你心中的美好愿望告诉了我。它的到来引起我对远方朋友的无限思念。 方丹,此刻,你知道我是在哪里给你写信吗?就在我的锅炉房里。如果你看到信纸边缘这几个沾着煤屑的手指印,请不要怪我,因为我刚刚扔下煤铲。烈火在炉中呼呼地吼着,调皮的火苗几次冲开炉门。锅炉顶上那些横七竖八、粗细不匀的蒸汽管道不时发出喀啦啦的声响,漏气的阀门呼呼叫着,叭嗒叭嗒往下滴着大水珠。锅炉房门外是一座连一座的小煤山,工友们正推着小车从那里往炉前送煤。这就是我——一个锅炉工身边的世界。 方丹,不知我是否曾出现在你的梦里,不知你心目中的维嘉是否还是那个满脑子浪漫幻想、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敢说,如果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一定会惊奇地瞪大眼睛,以为我是美国黑人牙膏的广告模特儿,因为,我现在除了牙齿雪白,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在镜子里,我几乎无法认出自己了。可我的思想却依然常常在漫无边际的空中飞翔。有时,我是一名士兵,手握钢枪屹立在海边的礁石上,任凭海浪在脚下撞击,发出喧嚣的轰响;有时,我是一个大学生,戴一副眼镜,胳膊弯里夹着厚厚的书,出入于大学的图书馆、实验室,心胸里装看未来的蓝图,有时…… 炉火弱下去了,一铲铲漆黑的煤炭扔进火炉,打断了我的幻想。现实告诉我,只有煤、烟和炉火才是我这个锅炉工的生活。这几天上夜班,借着炉火的光焰,我把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出你仍是那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孩子,你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我很为你高兴,方丹…… 维嘉忽然停住了笔,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往下一沉,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孩子——燕宁,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燕宁的事告诉方丹,他想要是方丹知道了一定会难过,所有的朋友都会难过,可是谁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呢?算了,维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他也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方丹,不让她难过。 在这个静静的秋天的夜晚,外面下起了一阵小雨。维嘉出神地盯着炉门,炭火在炉内轰轰烈烈地燃烧着,维嘉希望生活中所有的不幸都像燃尽的煤灰,顺着高大的烟囱飞走。他往炉里加了几铲新煤,他又接着给方丹写信,他写道: 方丹,从你的信中,可以看出你对陶庄爱得多么深挚,你说你想当一名医生,用自己的双手去帮助人们解除病痛。方丹,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啊!你的信让我想起一句名言,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会克服困难,成为陶庄第一个女医生。将来有一天,说不定你的名字也会像世界上第一个女医生伊莉莎白那样写进一本书里呢。 方丹,你要的书,我明天就给你寄去,我跑了很多地方才找来了《人体解剖学》、《人体生理学》、《外科学》、《针灸学》、还有一本《医用拉丁语》……但愿这些书能给你一些帮助。方丹,做一个乡村的白衣天使吧。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幽蓝的天空,高悬的太阳,浓绿的田野,天地间飞翔着一只雪白的鸽子。方丹,你就像一只衔着绿色橄榄叶的鸽子,飞到人群中去宣告平安…… 维嘉把信叠起来,明天早晨下班后,先去寄信。他这么想着,有点困,就仰头靠着门框,闭上了眼睛。当他醒来时,他打开炉门看看,火光已经黯淡了,他赶快把信塞进衣兜,拿起铁锨,铲起煤块使劲儿扔进炉门,火苗又呼呼地响着,升腾起来。维嘉添完煤,坐回到木箱上,抬头看看天空,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空很明净,有几盏星星在遥远的深蓝中发出微弱的光。维嘉不觉叹息了一声,感到心里一阵空漠,说不出少了什么,全然不是给方丹写信时的心情。他在想,自己今后怎么办呢?永远在这儿烧锅炉吗?他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悠悠地吐出一缕淡蓝的烟雾,维嘉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吸烟…… 那是灰蒙蒙的一天,燕宁出乎人意料地从部队回来了,回到了她用一个庄严的军礼告别的地方。她仍然穿着军装,只是鲜红的帽徽和领章不见了。她的面色苍白,表情淡漠。维嘉见到她这副模样并不感到震惊——燕宁能够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吗?维嘉和维娜只是担忧,同情,难过…… 自从燕宁被吉普车接走,她几乎断绝了与维嘉、维娜的联系,也许在她看来,他们有一个不够革命的家庭。但是她回来时,维嘉和维娜还是向她伸出了友爱的手,他们觉出燕宁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地颤抖。护送燕宁回来的一个女兵悄悄告诉维嘉和维娜,她和战友们都为燕宁感到惋惜和担心。她说,燕宁入伍后,事事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允许自己头脑中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也绝不姑息战友们的丝毫的过错。大家钦佩她彻底革命的精神,也惧怕她铁面无私的心肠。谁都不愿,也不敢向她敞开心扉,除非你想把自己的隐私变成班务会上的批评材料。她对谁都不会留情,在所有人的眼睛里,她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革命战士,她很快被提升为班长、排长,还填写了入党志愿书。 可是谁能知道,在这片锦绣般的云端下掩藏着一颗多么孤独的心呢! 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运动。不管人们当时多么幼稚,多么热衷,这句话都是屡试不爽的。有一天燕宁的父亲也被打倒了,人们说他是一个长期隐藏的叛徒,解放前夕,他所在的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好几位共产党员突然被敌人逮捕,几天后被枪杀。那里面惟一的幸存者就是燕宁的父亲,因此人们认定就是他出卖了组织和同志——他是一个可耻的叛徒!正当会场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燕宁的父亲忽然挣脱开人群。猛地从办公大楼高高的窗口跳了出去…… 他的罪名使燕宁无法逃脱牵连,部队立即通知她退伍。燕宁没有质询,没有吵闹,没有恳求,没有哭泣,她真诚地对指导员说,我服从领导的决定。这是为了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是很必要的。 一连几天,她默默地整理行装,冷静地同战友们告别。排里那些软心肠的姑娘们为她的不幸哭红了眼睛,而燕宁的眼窝里却始终没有一滴泪。可是,她那张圆圆的苹果脸消瘦了,她重新戴上了眼镜,为的是遮住眼睑下那片浓重的青晕。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和兴奋,只笼罩着风暴横扫的青灰。 回到家里,燕宁从不出门,维嘉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了那些痛苦的日子。 有一天,维娜压抑不住心中的关切,要维嘉陪她去看看燕宁。 他们轻轻推开屋门,维嘉发现燕宁正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桌前,窗帘被严严实实地关闭着。他小心地探过头去看看燕宁,只见她面容忧郁,紧蹙双眉,目光直直地盯在墙上,她的双肘紧紧地压着一个扣在桌上的镜框。 看着燕宁那消瘦的面容,维嘉和维娜都觉得难过。维嘉对她说,生活里总会有不幸,只要振奋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成为过去。谁知道,面壁沉思的燕宁却愤怒地猛然回过头来,瞪着维嘉大声说,维嘉,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她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什么不幸,我认为被部队开除是很正常的,革命队伍必须保持绝对的纯洁,要不然怎么能有坚强的斗志呢? 维嘉和维娜呆住了,他们无法理解燕宁,他们过去的好朋友,头脑里膨胀着一种陌生而坚定的信念,它像一堵高墙牢牢禁锢着她的精神。 燕宁又说,维嘉,维娜,今……今后你们不要再来看我,你们要和我划清界限,不然会影响你们的前途和进步。说句心里话,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我现在心里很坦然,如果让我继续留在部队,我反而会不安的。一个人怎么能背着沉重的包袱生活呢?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是……是思考。这些天,我觉得生活里有些差错,但不知错在哪里。我眼前有很多线,黑线、红线,纵横交错,扭绞在一起,我需要把它们理清。可是,一重重的黑雾总来挡住我的眼睛,你们看,那团黑雾多么浓重,它为什么不散开啊…… 燕宁站起来,走向另一面墙,背对着维嘉和维娜,低着头,再也不出声了,已经快齐肩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维嘉觉得燕宁的话让他惊骇万分,他走到桌边,悄悄掀开燕宁扣在桌上的镜框,那里面镶着她父亲的遗像……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燕宁终于出门了。她的表情呆呆的,像一具没有思维的木偶。她向前拖着双腿,好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不说不哭,不怒不悲,面对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浑然不觉,脸上始终挂着一副木然的神情。 当维娜发现她离家出走时,就扯着维嘉焦急地四处寻找,他们心里惋惜着几年前那个胸前戴着红领巾的伙伴儿,怀念她那至今还回响在耳畔的甜润悦耳的欢笑声。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闪亮的镜片后面那对弯月似的眼睛。可是,当他们终于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燕宁的时候,却再也看不见她那曾神采飞扬的神情,只看到一张灰白而憔悴的脸。燕宁穿了一件白底蓝杠的病号服,宽松的病号服让她显得有点瘦弱。她无言地躺着,目光呆滞地凝望着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枕边放着一本书,是那本她翻了无数遍的《革命烈士书信集》,书的封面已经破旧了,书页也早已卷了边儿。书里夹着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燕宁穿着棉军装,头戴棉军帽,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女战士。 维嘉和维娜坐在病床两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维娜泪流满面,她轻轻握住燕宁的一只手,不停地颤声呼唤她,燕宁,燕宁……维嘉也握住燕宁的一只手,他觉得燕宁的手汗涔、涔的。维嘉说,燕宁,振作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真的…… 燕宁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们,沉入了一个无知无识的世界。维娜还在不停地劝慰燕宁,燕宁,你别这样,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啊,燕宁,你说话吧,说出来就好了…… 燕宁的眼里颤颤地涌出了一星星泪花,泪花越聚越大,终于泪水顺着鬓边流下来,燕宁一下一下地抽泣着,维娜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燕宁的手颤抖着,全身颤抖着,忽然,她猛一转身,趴在枕头上大声哭起来,爸爸——爸爸——,她叫着,那叫声撕扯着维嘉和维娜的心。燕宁的手死死地抓着维嘉和维娜的手,就像铁钳牢牢地钳住了什么,维嘉维娜一动也不动,任凭她把他们的手弄得像掰断一样的疼。燕宁哭了很久,额上的头发都汗湿了。后来,她渐渐平稳下来,脸上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维嘉,维娜,你们回家吧,我累了……很累,你们走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有很多事,我都要好好想一想……我要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我做错了什么? 维嘉曾想,燕宁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说,长久以来,她把自己的感情压抑得太深了。 现在每次去看燕宁,维嘉的心底总像被什么重重地敲击着,他甚至能听见那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如同重锤咚咚的震响,又像刺耳的金属发出让人眩晕的嗡嗡声。回家的路上,他总是想起燕宁上小学时的样子,也是在这条路上,燕宁穿着花裙子,又蹦又跳,看见他就清脆地喊一声,维嘉——。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眯着,就像迎着太阳的光芒微笑……维嘉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燕宁曾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啊! 繁忙的秋收开始了,随着青纱帐的倒伏,原野一天天变得辽阔宽广,千万只昆虫躲在砍倒的秋庄稼底下起劲儿地叫着,好似在高唱着丰收的欢歌。在收割的空隙里,陶庄人直起腰来,手搭凉棚望一眼秋天里迷人的光景,紫檀色的脸上漾开了喜滋滋的笑容,村前村后的枣儿、梨儿都熟透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在秋风里晃着几树彤红,几树金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热闹起来,一堆堆铺晒着丰收的粮食,玉米像粒粒闪光的珍珠,高粱似黄昏燃烧的红霞,铜绿色的豆荚一串串挂下来,密密地盖严了土屋的山墙,仿佛天空飘落下片片美丽的云朵,把那些平凡的小土屋染得色彩斑斓。 我喜欢乡间恬静的秋天。在这个时节里,阳光灿灿,天空碧蓝,虫鸣鸟啼整日不断,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成熟的气息。清晨和傍晚的微风也变得凉爽怡人。我常常趴在窗前静静地幻想。过去,在幻想中,我曾看见自己站在美丽的秋天里唱歌,看见自己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现在,我却时常看见自己正展开双翅在蓝天里飞过,把平安的绿叶送进每一个家门……我没有雪白的翅膀,载着我在这乡间土路上奔走的只是一辆木轮椅。 《基础医学》在我眼前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道大门,《解剖学》的导言使我确立了当医生的信心。五星三梆子他们看到我眼前堆着这么多又大又厚的书,惊奇得直咂舌头。小金来那双晶亮的眼睛却充满希冀地紧盯着我。有一天,当我从黑字麻麻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发现三梆子他们早没影儿了,只有小金来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歪着脑袋冥想。我对他笑了,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回过神儿来,双手比画着,指指他的脑袋,也冲着我笑。我问他,你在想什么?小金来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疑惑,指指我的书,又指指他的耳朵和他张开的嘴,询问般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开始,我不懂他的意思,他急得又皱眉头,又跺脚,嘴里啊呗啊呗地叫着,显得十分委屈,双手比画得更急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懂。 小金来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书,先做出认真阅读的样子。然后放下书,好像在沉思。又一指自己的嘴,摇摇头,再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闭一下眼睛。当他的眼睛睁开时,做出第一次看到周围的样子,双手弯起来罩在耳后,笑着点点头,张开嘴啊呗啊呗地叫着,拍着手跳了起来。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听见了,会说话了! 我明白了,急忙用双手比画着问他,你是要我为你治病吗? 啊呗啊呗,小金来高兴地使劲儿点头。 我轻轻拉起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小金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听到鸟儿的歌唱,让你用清脆的声音喊出你心中所有美好的愿望。我又用手比画着把这一切告诉他。 小金来好像看懂了,眼睛里闪着喜悦的亮光,他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口袋里那盒跳棋也随着发出欢快的哗啦啦的声响。一直趴在屋门口的大白狗跟着兴奋地摇起尾巴,发出低低的呜呜的叫声,好像也在为小金来高兴。 就在这时,小金来突然脸色一变,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我身后的窗口。我疑惑地望着他,不解地比画着问他,怎么了?你怕什么? 啊呗啊呗……小金来恐惧而焦急地叫着,神情慌乱地指着我的窗口。我一回头,猛然看见一个晃动的骷髅头正瞪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龇牙咧嘴地向我脸上扑来! 啊——我吓得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头上的每一根发丝几乎都麻乱地直竖起来。 嘻嘻嘻……骷髅头猛地缩回去了,窗外传来一阵憋不住的窃笑声,原来又是捣蛋的三梆子在捣鬼!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缩到窗外的骷髅头,又气又怕地叫着,三梆子,你快拿走! 三梆子那张上花脸紧贴着骷髅头挤上来,他咧着瓢嘴,嬉皮笑脸地说,噫,瞧你吓的。姐姐,你怕啥?它又不咬人。说着,他又把那个骷髅头朝我脸前一伸,吓得我使劲儿闭上眼睛,没命地尖叫起来。 三梆子见我真害怕了,忙把骷髅头挑在一根食指上,一迭连声地说,俺拿走哩,拿走哩……嘴里说着,却不真走,只是在窗外原地跺着脚。 小金来生气了,他啊呗啊呗地吆喝着,让大白狗去撵三梆子。大白狗呜的一声冲出门去,汪汪地大声咆哮着冲向窗后,三梆子慌了神儿,挑起他的骷髅头没命地撒腿就跑。大白狗紧追不舍。 看着三梆子仓皇逃窜的样子和他那故意做出来的连跑带蹿的滑稽相,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个骷髅头在三梆子手指尖儿上歪歪斜斜地晃动着,仿佛也笑得东倒西歪。 我笑着,忽然想,这个骷髅头不就是解剖书上所讲的颅骨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标本啊!用它来学习不是要比书上那个模糊的图形明白得多吗?对,这是标本,这就是一个标本!不能让三梆子扔了它,我连忙朝三梆子的背影大声喊着,三梆子,三梆子,你回来,你回来! 谁知我一喊,三梆子跑得更快了,大白狗也汪汪地狂吠着,追得更紧。我急得使劲儿拍桌子,可三梆子一眨眼就没了影儿,我更着急了,一回头,看见小金来正站在我的身后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的情景,开心地嘻嘻笑着,我抓住他的手摇晃着,对他喊,小金来,快,快去把三梆子叫回来! 小金来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只顾拍着双手快乐地又笑又叫,好像说,姐姐,瞧,这回三梆子就不敢跟你捣乱了不?可他很快就看懂了我要他做什么,便起劲儿点点头,飞快地冲出屋门,向远处的三梆子追去。 过了好半天,三梆子和小金来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大白狗紧紧咬着三梆子的一只裤腿角,把他拖得歪歪斜斜。 三梆子两手空空的,我着急地问他,三梆子,那个骷髅头呢? 三梆子嬉笑地一扬下巴颏儿说,俺把它扔啦…… 扔了? 嗯,扔到那边的大沟里啦,老远老远的,不信,你问他。三梆子收起笑容,认真地指指小金来,又指指远处,小金来连忙使劲儿点了点头。 快去,快去把它捡回来!我急火火地对他叫着。 三梆子一愣,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快去呀!我对他又叫了一声。 三梆子这才回过神儿来,他奇怪地问,姐姐,你还真要那家伙呀?是啊,快去找回来。我又说。三梆子显出越发不明白的样子,又问,姐姐,你要那家伙做啥? 我要用它学习。我翻开《解剖学》,指着那些头颅解剖图谱对他解释着。 三梆子明白了,说,姐姐,你等着……话音未落,他已经撒腿跑出去了。小金来不知怎么回事,站在那里呆住了。 我不知道三梆子能不能再把那个骷髅头找回来,又担心他刚才扔出去时会不会把它摔坏了。当三梆子飞快地跑回来,我甚至失望地想,一定是没有了。三梆子气喘吁吁地扑到窗前,讨好地说,姐姐,给。那个眼窝空洞的骷髅头又从窗口钻了进来。 看着可怕的骷髅头,我觉得全身仿佛变得冰凉,额上也好像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有一股墓穴中阴冷的气息正在向我扑来,吓得我猛地向后一闪。 小金来以为三梆子又在吓唬我,气得脸通红,就冲着三梆子啊呗啊呗大叫起来。 我赶忙给小金来比画,我要它是为了学习治病,也给你治病。治好耳朵。我克制着厌恶和恐惧,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接过那个骷髅头,我的手一阵发抖,连忙把它扔在桌上。 姐姐,你还要个下巴颏子不?还没等我镇静下来,三梆子又把一块弯弯的排满牙齿的骨头递进来。 我使劲镇定自己,伸手接过那块骨头,和桌上的骷髅头对在一起,一个完整的颅骨出现在眼前。啊,太好了。我高兴地叫起来,三梆子,你看,这是个多好的标本啊。就把它摆在这里吧。 三梆子惊愕地眨了眨眼睛问,姐姐,你真要把它搁在这里摆着啊? 是啊。 那可不中。人家瞧见,准得骂咱哩。 为什么? 咦,你知道这是咱村儿里谁家的先人呀? 我忍不住笑,我说,三梆子,我用它学习怕什么? 那你也不能让旁人瞧见。三梆子一本正经地嘱咐我。 好吧,那白天我把它藏起来,晚上再拿出来。 那你不害怕啦?三梆子很有兴趣地吸吸鼻子问我。 不怕了。 真的? 当然。 姐姐,你还真行哩。三梆子咧开瓢嘴笑了。小金来也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看我摆弄骷髅头。他不停地做出极夸张的恐惧表情。可我紧绷的神经已经松弛下来。 夜已经深了,整个陶庄陷入一片沉寂。我在小油灯下翻开《人体解剖学》,仔细读着颅骨这一章,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每块骨头的位置和结构。平面图上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拿起三梆子捡来的颅骨对照。这块颅骨已经风干了,颅壁变得很薄,颅内不时爬出几只蚂蚁,我想它们把这里面当成一个庞大的宫殿了。额角、顶骨和颞骨都比较完整,形成了这座宫殿圆圆的拱顶。颅底的枕骨处有一个多边形的缺损,就像宫殿的大门。边缘上留下了一些很微小的咬噬过的痕迹。那些分布在骨头上的小孔原先密布着网络一样的血管和神经,后来就成了蚂蚁们的隧道和走廊。 我把这个蚂蚁王国的宫殿对在下颌骨上,又继续看书。渐渐地,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书上的字迹总停在固定的一行,再往下的字迹代表什么意思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咔嗒,咔嗒……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响动把我惊醒了。我发现这声音就在我的桌上,离得很近。我一抬头,发现桌上那个骷髅头正对我龇牙咧嘴地怪笑,还轻轻地摇晃着。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又看见那骷髅猛一点头,两个黑漆漆的眼窝紧盯着我,我吓得猛地往后一躲,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惊叫,好像有一只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妈妈被我的尖叫声惊醒了,她披着衣服从里屋冲出来,惶恐地问,怎么了?什么事?妈妈,鬼来啦——我伸手指着桌上的骷髅头。妈妈看见,吓得猛然站住了。 这时,那个骷髅头又晃动起来,牙齿碰得嗒嗒作响。 妈妈紧张而疑惑地看着这东西,想了想,神情镇定下来。别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说着,到门后抓起一根秫秸秆儿,轻轻捅了捅那个头骨。咔啦,那东西又响了一下。妈妈鼓了鼓勇气,再使劲儿一捅,那头骨一下歪倒了,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从枕骨大孔里钻出来,飞快地逃掉了。妈妈吓得也惊叫一声,退到墙边,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前,嘴唇哆嗦,脸色发白。看看妈妈被吓的那副样子,我忍不住偷偷笑起来。见我笑了,妈妈却真生气了,她使劲儿一扔秫秸秆儿,回头严厉地瞪着我,嚷着,你干什么?以后半夜三更不准你再捣鼓这些东西!又说,看你弄的这事儿多吓人。我忍不住笑出声。妈妈说,还笑呢,天都快亮了,还不快睡觉!她没好气地说完,进屋去了。这段时间爸爸去县里学习,妈妈和我在家。每天晚上妈妈睡觉前把门关好,还要在门后放把椅子,还有脸盆什么的。她说要是有坏人进来,听见声音就会吓跑。我想想自己制造的恐惧很想笑,可看看那个头骨,又吓得赶快躺到床上,吹灭了小油灯。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朦胧的清光里,我觉得那个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窝还在紧紧地盯着我,那两排白牙使劲儿龇着,在对我冷笑。我紧紧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窝好像隔着我的眼皮还在直视着我。我慌忙把被子拽上来蒙住头,却还是躲不开那两个黑洞。它们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扰得我一刻也不安宁。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堆满骷髅的深井,在我的周围,横横竖竖都是枯骨,它们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拼成一个个白森森的、张牙舞爪的怪物,狞笑着向我逼来。我不敢动,也不敢喊,觉得自己正旋转着向黑洞洞的井底沉下去,沉下去,耳边响着急骤跌落时呼呼的风声…… 当鸟儿鸣啭出一个新的早晨,当光明轻轻启开我的眼帘,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可我再也不想读《解剖学》了。 三梆子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大早就跑来了。他趴在我的小窗口故意笑嘻嘻地问,姐姐,今儿俺上家北薅猪菜去哩,我再给你找几个骷髅头不? 不,我不要了。我忙说,你快把这个也拿走吧! 嘻……三梆子得意地说,俺知道你就得害怕。咱村儿里大小伙子都没几个敢戳这的。说着,他背着粪筐跑进来,把那堆骷髅拨拉到粪筐里,背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把《解剖学》推到一边,又拿起《外科学》。《外科学》里有很多彩色插图,我好奇地翻看起来前面的几页上,印着一堆堆被病菌侵袭的细胞,猛一看,就像一些霉烂的果子。再往后翻,插页上出现了一些溃烂的创面,我感到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连忙把那几页掀过去。猛然间,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容,那是一个面部丹毒的患者,病菌使那张脸变了颜色,变了形。太可怕了!我慌乱地把书使劲儿一合,哗的一声从窗口扔了出去。 我趴在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能当医生吗?我把手放在《内科学》上,可是突然又打了个冷战,谁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呀!我忙把手缩了回来。 姐姐……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小窗外传来。我一回头,又吓了一跳,原来是脸上包着破围巾的小飘,她那对胆怯的眼睛正从破围巾的缝隙里不安地望着我。 姐姐,这是你的书不?她那双缠着破布条的手举着那本《外科学》,从窗口递进来。 啊……我吓得往后一缩,惊恐地喊着,快把它扔了! 小飘一惊,慌忙把手抽回去,那本书嘭的一声落在地上了。她低着头站在窗外,抽搭着哭了起来,那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十分伤心的样子。 小飘,你干吗哭啊……我吓慌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飘抬起包着破布条的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姐姐,人家都说你要当医生哩。俺寻思找你给俺治治病,可你也嫌俺…… 我赶忙说,小飘,你别哭,我不是嫌你,我是,是…… 姐姐,俺不怪你,谁让俺得了这病哩?小飘说,人家见了俺都躲着走,俺上地里干活儿,那些小小子就拿土坷垃扔俺,俺到河里洗衣裳,他们就说俺把水弄脏了……俺爹带俺四处看了好几回,可就是治不好,俺家穷,俺瞧病的钱是俺爹帮人家盖房子攒的,那回俺爹从高处摔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还去干活儿哩…… 我同情地看着这个看不见模样的女孩子,她的心里埋藏着这么多委屈,她又是这么懂事。我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刚要说什么,小飘抬起头来,姐姐,俺走,往后俺……俺再也不来了……说着,她转回身,用两只包着布条的手擦着眼睛,离开了窗口。 我猛地趴在窗口叫着,小飘,小飘…… 她没有回来。 我又扯着嗓子没命似的叫着,小飘,小飘…… 小飘回来,离着窗口远远地站住了,她问,姐姐,你又叫俺做啥哩? 我说,小飘,你帮我把那本书捡起来,把它给我。 小飘听了,抬起眼睛迟疑地看看我,捡起那本书,拍拍土,默默地放在我的窗台上。 我说,小飘,你等着,等我看完这本书,还有屋里这些书,我就能给你治病了。 小飘来到窗前,问我,姐姐,你说的话当真不? 我郑重地点点头,把手伸向窗口,想握住她的手。 不,不……小飘却往后退缩着说,俺这疮谁粘着就…… 我说,小飘,我不怕,当医生不能怕病人,不能怕传染…… 小飘还有点儿犹豫,她说,姐姐,那你把窗户关上,行不?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你……你就隔着玻璃摸摸俺的手吧。 那只缠满了破布条的手贴在了玻璃上,那对在破围巾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把手贴在玻璃上,我们的泪水一起流下来…… 小飘有时偷偷藏在我的窗外看我读书。在默默的期待中,她保持着长久的耐心。有时候,当我从书上抬起疲倦的眼睛,就会看见一束清新的小野花放在窗台上。偶尔,我会听见一个女孩儿轻轻哼唱一个小调,那小调很好听,可有点儿凄凉。我循着声音向外望去,却看不见小飘的身影,那小调常使我产生一个愿望,我很想看看那包在破围巾里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儿。有几次,当收工的人们咋咋呼呼朝我的窗口走来,我就听见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奔逃声,我猜那是小飘跑了。 当我翻书翻走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人体的各种结构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各种疾病的发病机制,症状和治疗也逐渐明晰起来时,我决定给小飘治病了。早晨,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刚来找我,我就急不可耐地让他们去找小飘。五星、三梆子快去,你们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小金来奇怪地看着我,也想知道我说什么。我比画着告诉他,我、要、给、小、飘、治、病!小金来眼睛一亮,高兴地啊呗啊呗地叫着第一个跑出门去。五星拉起三梆子转身要跑,三梆子却站在原地不动,他说,五星,要去,你去,反正俺不去。 三梆子,你干吗不去啊?我问。 他小声嘟哝着,那妮子,一脸烂疮…… 我瞪了三梆子一眼,大声说,五星,三梆子不去,你去,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还告诉她,要是病好了,让她一辈子别搭理三梆子! 五星说了声,姐姐你等着,就跑出门去。三梆子的脸涨得通红,像红皮儿地瓜,见我生气了,五星也跑了,他连忙说,姐姐,俺不是不去,人家都说她那疮……见我不理他,慌忙改了口,说,俺这就去还不行吗?我还是不理他,三梆子就嬉皮笑脸地说,姐姐,俺这就去,俺和五星小金来编个花轿把小飘抬来还不中啊? 我忍不住笑了,我骂三梆子,滚你的,谁要你娶新媳妇啦? 三梆子咧开瓢嘴嘻嘻笑着一步蹿出门,去追五星和小金来了。 我拉开抽屉,找出一堆药瓶,有酒精,有抗菌素,还有药棉,绷带,胶布,我把给自己治疗褥疮的药全都找出来了。我想象着操作步骤:先解开小飘的围巾,揭去脸上那些肮脏的破布条,揭不掉的地方,就用药棉蘸着清水润湿,慢慢揭下来,然后为她清洗疮面,剪除掉脓痂,敷上消炎粉,再用绷带为她包扎起来…… 过了好半天,五星他们还没回来,我想,也许他们到地里去找小飘了,人们都说小飘很勤利,整天帮她爹干活儿。我趴在桌上,在冥想中,我看见小飘好了,脸上的皮肤细腻平滑,那对乌亮的眼睛盈满喜悦,她的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根光油油的小辫儿,还剪了一排齐眉穗儿,哦,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清秀美丽的女孩儿啊……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不觉笑了。 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停下来歇息了,犁地的老牛站在田埂旁慢慢地吃草。都半晌了,五星他们还没回来,他们去哪儿了?去别处玩儿了?不,五星和小金来不像三梆子,我要他们去找小飘,他们一定会去的,特别是小金来,他从不许三梆子拿土坷垃扔小飘,有一次,他见三梆子朝小飘扔坷垃,就和三梆子打起来。还有五星,他早就不欺负小飘了,有时见到别的孩子欺负小飘,他还打抱不平。五星说他现在要当个好班长,长大了像他爹一样当个好队长。可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回来了,他们像做了坏事一样,是悄悄地溜进门来的,一个个还耷拉着脑袋。小飘没来。小飘呢?我奇怪地问,小飘怎么没来? 五星和三梆子都不说话,也不看我。小金来也不啊呗啊呗地比画了。他们并排站在门边,那样子就像一群败下阵的小公鸡。哎,你们干什么去啦?我又问,你们怎么没叫她来?五星,三梆子,你们去小飘家了吗? 去了……三梆子鼻子囔囔地说,声音像蚊子嗡嗡叫。 那你们为什么不叫她一起来呀? 五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小金来看看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啊呗……他刚比画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只是轻轻地摇头。 我急了,你们……五星,你们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说话? 五星慢慢抬起头望着我,小声说,姐姐,俺说了,你……你可别难受啊…… 我忽然觉得身边仿佛掠过一阵凉风,不由微微抖了一下,小飘怎么啦?我想问,可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问自己,她会怎么样?她的病不会有危险吧?我这才想起,我的小窗外好多天没有小野花了,我已经好多天没听见小飘哼唱的小调了……小飘怎么了?我颤颤地问。 五星说,姐姐,小飘她爹带着她走啦…… 啊?走了?我震惊地看着五星。 三梆子走到我桌前也小声说,姐姐,小飘真走哩…… 我问,他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五星说,人家说,她爹今儿里一大早就带她走了,往村东头走了…… 村东头? 三梆子说,俺们几个到村东头一打听,人家说,小飘她爹领她沿着大河往东走了,俺们追了老远也没见影,就……就回来了。 小金来这时也来到我面前,比画着,俺娘说,大河老长老长的,走不到头,要是走到尽头,就看见太阳了。 我说不出自己的失望,说不出心里的难过,小飘,我多想看看你的模样啊……忽然我觉得一股怒气冲上来,我骂三梆子,我指着他,一连串地骂他,三梆子,你混蛋,你混蛋,都怪你……你整天欺负人家小飘,人家能不走吗?我伤心地哭起来。五星呆立着不说话,小金来不停地忽闪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三梆子,他攥紧拳头,好像随时要揍三梆子。三梆子的脸通红,耳朵也通红,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憋了半天他才小声说,俺……俺咋知道她爹带她走哩,要是知道这样……俺咋能…… 我抽泣着,我再也见不到小飘了。 小金来拉起我的手,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姐姐,别哭了…… 我比画着告诉他,这些天,我看书,很少给你说话,我就想快点给小飘治好病,可是她走了,我不看书了,不想当医生了…… 小金来着急地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啊呗啊呗地叫着,又拍拍我桌上的书,那神情分明在说,姐姐,俺还等着你给俺治病哩…… 傍晚,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推我来到金线河的大堤上。夕阳正在落下去,河面上洒下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点,金晃晃的刺着我的眼睛。我向河东头望去,那里是一片黯淡的青灰,蜿蜒的河消失在远方。我仿佛看见小飘的爹领着她朝那里走去,晚风吹拂着他们,吹拂着小飘的破围巾,还有她手上那些褴褛的布条。 五星三梆子谁都没有说话,小金来也久久地沉默着,他们也许都像我一样,盼望小飘有一天从大河的尽头回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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