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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满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尽管哲合忍耶已经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居于黑暗唯求恕,真主颁赦东方明。 沫浴更衣复初景,礼拜感赞谢大恩。 有时他怒面问天,诗中有激烈之句迸溅: 十有八年少动静,莫非灵魂亦无知? 不急公愤有私恨,然何哑哑无声息! 陇山无情将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无一成!…… 他独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沟黄土。他独自缓缓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复过黑窑洞,忆昔当年来沙沟。 骞一小驴驮行李,开平查李三人随。 沿途不敢令人晓,进庄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经艰苦难尽述。 后生不肯学前辈,欲望奢侈成惯伎, 老成凋谢鲜有继,天不生才奈并何! 旧日侍从皆脱凡,今朝出行无故人。 抚今追昔心感痛,睹景伤情泪潸然。 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穆勒提,一个个脱凡离世。他不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亲密者。开平阿訇和查、李二人,尽管忠实地守护着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众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关川诗,在“黑窑洞”之后,“黑窑洞”一诗尚写于壮年。但是老年的他并未因时光而获得安宁,壮年的他也未因来日方长而情骄志满——伤感和不安,永远地笼罩着他的诗。这种诗性,令我沉思: 关川起身葛家岔,心烦意乱不安宁。 猛忆蒙尘所经地,目睹心伤泪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荣耀到此间! 先人积德后人享,富贵勿忘艰难时。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长的一首长诗,是写给他的挚友和学生、著名的云南穆勒提老何爷的。这是一首挽歌,细腻委婉。“十八鸟儿出云南”之际,随着他逃离东沟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老何爷追随着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这一次,在关川道堂者何爷落马摔伤,急救无效,突兀地无常了——而几天前他本人的坐骑“大青”刚刚死去。极度的哀伤,绝望的预感,深深的内疚,折磨着当时还在潜伏隐藏中的导师马元章。 他给老何爷办了隆重葬礼。先至西吉滩,再埋入沙沟坟苑。毛拉沙赫本人亲自给这位为哲合忍耶拚死赌命、奔波一生的门徒站了者那则(殡礼)。导师穆勒什德的儿子们为老何爷穿孝,导师本人宣布老何爷为自己义子。何爷家族从此姓马,与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剧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渐渐稀少。马元章本人能够安排庄严肃穆的葬礼,但是不能弥补自己难言的遗憾和心伤。 从亡五人已卒一,回忆绝粮犹寒心。 拌命舍生守绝地,主开一径复逢生。 微服徒步离虎口,闻信肩履来寻余。 追随五十有三岁,千辛万苦志益坚, 百折不回秉正气,为公忘私是素行。 腊月十一祭忠毕,十二侍余同出游, 十三中途忽堕马,息于关川麻乡约, 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渐愈常侍余, 十五惊闻汝归真,惨目伤心泪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厢房, 余于沿途被众缠,延至半夜方归家, 进门惨然泪难禁,掌灯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赏,何以讵遭意外灾? 哀哉汝死于跟余,幸哉汝死于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寿,素志未酬心难甘。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马革裹尸伏波志,禳星祈寿忠武心。 十六送殡人齐集,三个阿訇洗尔身, 一家三辈亲殓汝,道堂窑门站者纳, 一颗门牙摇半载,汝死前夕落口中, 余思此乃汝之分,殓时放于汝顶门。 因余无暇亲送汝,与汝永别心难安, 仁武奎衡弟兄辈,素服步履送沙沟。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极!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无力穷究的神秘异界。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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