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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界的轨迹,在结局处往往使人不屑一顾。这种感觉,当它无法找到一种有力证明或者时代本身就缺乏悟性的时候,只能孤独地被误认为狂妄。因为知识界以工匠化了的专业技艺拒绝批评;而对于一个小时代来说,社会永远不会提出变繁琐知识为认识——即真知的强求。小时代的人们和读者只需要水止渴;没有谁幻想水之外还有直觉和想象的奶、超感官的灵性寻求即蜜、以及超常和超验的神示——酒。 上述4种液体的渴求过程,也许才是真正值得流传的人类的认知过程。然而我们面临的知识界大多与这个过程无关。除开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导致的许多“知识领域”与“专业人员”的误会之外,19世纪知性的象征——实证主义,与20世纪末迷茫混乱的现代思潮,都无法拯救这些惶惶无路的知识者。 19世纪中,因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启发了人类认识了旧石器时代。北欧由于石器的发现和认识,终于提出了以地层学和标型学为两大支柱的近代考古学,并刷新了古玩铺子的眼力。同时,中国乾嘉学派走向全盛,百废俱兴,其中一个小树枝便是日本所谓的东洋学。这个时代非常之持久。直至1981年翁独健、白寿彝等学术泰斗招收研究生时,这场人类认知(尤其是对于历史)的大潮尚不知已处强弩之末,反而以为实证主义因政治条件的改善正欲中兴,前途无限。 事实远非如此。传统的学术——它确实早就仅仅是学中之术,而不是追求认识的初衷、不是人向世界的“天问”——已呈不吉之兆。方法论和文人优雅同堕落,图书馆与学报文章共萧条。喧嚣而来的,是夹生饭里下绿豆——中文难以下咽,洋文崩人牙齿。沸点在艺术诸论,烫处是“文化”周边,唯恐搁凉往前使劲挤的是历史学。 世纪末的新潮思想往往是伪学。但是要想冲决老一套正襟危坐的实证主义,还非此不能奏效。比如研究中国古代的神话系统——应当说是研究考古学中新石器时代各区域文化对应的逝去的精神——依我看,乃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死了三五千年的某些旧习、仪式、精神病或心绪情感、暗示或隐语,在当时也属于秘密的禁物。那是宗教的久远种子,不可能由今天尚在宗教门外的人判断。而站在19世纪式考据派营垒中的人一家之言,便成了严谨的权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谈何容易。对付严谨的胡说,最好让泼皮的胡说来干。中国知识界的新弄潮儿当记一大功,因为他们猛刨了乾嘉学派以来日益腐朽的实证主义墙脚。实证往往证明着虚假,19世纪连同它的儿子20世纪都已经结束了。 但是新潮派并没有确立自己。他们的办法只不过是把水兑稀。他们没有发现,只是听说。他们没有基础,不敢浓缩和朴素化。他们只祈求洋人赐宝,而没有深入中国。他们一窝蜂低价贱卖中国的民俗画,却缺乏对民众的感悟和敬重。新生的这一代知识精华中,只有极少数可能掌握着现代主义;而大多数却可能堕落成投机商或买办。 ——热衷批评一切、无视自身责任,这两点都不可取。我愿意在此介绍《热什哈尔》一书,也许这部陌生的书可能使人们感到有益。这部书和它的作者从来没有介入上述中国知识界的种种——它乃是民间秘密抄本。这部书成书的时间约在清嘉庆年间或乾隆末年——又恰好在实证主义及其史学,以及中国乾嘉考据之学的同时。 《热什哈尔》是中国回族内部首届一指的古文献,也是在清季遭逢迫害的回族人民找到的、自己记载自己心情和史事的形式。 由于残酷的迫害,具体地说是由于乾隆四十六年清政府对甘肃回民哲合忍耶派的屠杀,只有一身褴褛满心悲愤的回民们选择了拒否。这种拒否,在文史上的形式就是——不使人读。《热什哈尔》一书主要使用阿拉伯文写成,这样便拒绝了汉语世界对之阅读的可能。写成后从未刻版,仅仅在哲合忍耶派回民的一些大学者(阿訇意即学者)中传抄。而作者为了进一步守密,书的后半又改用波斯文——这样继而拒绝了相当多数的阿訇阅读,因为阿訇中识波斯文的毕竟更少。 抄本亦极少;据笔者几年来调查,今天此书抄本决不会超过30部。 “热什哈尔”一词系阿拉伯文rashah,原义是“泄漏出、出汗”;引申常为“晶莹、烁亮”。约10世纪的诸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著作中,有一部《原本生活的露珠·注》,就用了这个词。我们译它的文学含意为“露珠”。 此书命题为《热什哈尔》,是由于书的正文第一个单词是“热什哈尔”。这种听凭首词定题的方法非常罕见,它隐示着作者的一种宿命态度和自信——中国回民有以首词称呼某段落或篇名的习惯,比如赞美诗《默罕麦斯》中有一大节的第一个词为“艾台依吐”,百姓们就称那5页长的大节为《艾台依吐》。抄本并没有在扉页上写这个书题,书的题目是在近200年的漫长岁月中,被旱渴的黄土高原上饥寒交迫的回民们叫响的。 你走遍大西北,甚至在山东、河北、江苏或黑龙江,目不识丁的农民们不仅知道《热什哈尔》,而且对它竖信热爱。他们会执犟地说,只有《热什哈尔》真实。虽然他们自己并未读过全书,只是辈辈相传这本书是“自己的”。 《热什哈尔》记述了乾隆年间被清政府两次镇压的回民哲合忍耶派,以及他们的苏菲导师的故事。贫苦的回民们大都不知道政府当时就钦定官修了两部战时军事文件汇编——《钦定兰州纪略》与《钦定石峰堡纪略》。他们认为既然有了《热什哈尔》,便不仅有了历史,而且有了后世里和残民的政府“打官司”的证据。而当我真地发现了——以翁独健先生要求的考证发现了《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有伪造的原始文件时——我为浑身褴褛的农民的认识震动了。 也就是说,就史的意味来说,《热什哈尔》是非官方的、被禁绝的、底层民众的历史文献。 乾隆四十六年和四十九年,由于哲合忍耶回民这个人民反抗势力的出现问世,清政府在两次大规模的军事镇压之后,对这一支回民实行了禁绝。这禁绝令一直维持到辛亥革命满清覆灭。 但是,《热什哈尔》一书并没有提供一笔潜伏账。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们将长久地面对着这样一种陌生的世界观——作者沉迷于苏菲即神秘主义的认识和感受中,满纸荒唐言,一段接一段地讲述着不可思议的故事。 以学校里听来的知识和常识,是无法与这种认识论对面的。作者在搜捕追杀中冒险写成此书,作者以宗教信仰担保写成此书。作者又以两种几乎不能解读的文字证明了——他并不想使人承认。 这部书追踪的,是于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被清政府杀害于兰州城墙上的宗教导师马明心的奇迹,以及马明心的继承者穆宪章的奇迹。以这种殉难圣徒的奇迹故事为纵线,每一段均抄上“相传”两字为开始——全书浑然成为这样一部散文体的哲理论辩。湮灭的史事散在其中,一一与同期的汉籍相对应。阿拉伯-波斯文体的修饰性与大西北黄土沟塬的村言土语相衬,呈着一种朴素的、鲜烈的美。 ※ ※ ※ 我见到的这一部抄本年深日久,粗厚的硬纸已经黄褐。墨迹优美,花体的阿拉伯-波斯文黑字中,段落开头总有一个朱砂红字(相传)。装订也是回民的技艺,每一页翻开都可见裱过的布角缀连前后。大西北的回族人民们对这部著作的态度使任何作家都心醉神驰:他们把它视为“经”而不是“书”;平日藏在净室秘处,灾祸来了宁舍性命而不让它遭受污辱。 仿佛它象征着他们生存的真实。 ※ ※ ※ 不仅仅只是史学、哲学或神学,也不仅仅只是某种西北底层生活状况的实录,《热什哈尔》一书提供了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 民众与国家,现世与理想,迫害与追求,慰藉与神秘,真实与淡漠,作品与信仰——尤其是人迎送的日子和人的心灵精神,在一部《热什哈尔》中,都若隐若现,于沉默中始终坚守,于倾诉中藏着节制。愈是使用更多的参考文献,愈觉得这部书的深刻;愈是熟悉清季回族史和宗教,便愈觉得这部书难以洞彻。这不仅仅是一部书,这是被迫害时代的中国回族的一种形象,是他们的心灵模式。 那种生存的苦难,也许应该让它永远逝去了。但是这种认知的方式——它的真诚,它的拒否,它的勇气,它与一方水土一部民众的血肉联系,它的凭借灵性和不为一般见识束缚,也许却能给它以外的大世界以某些借鉴。 ※ ※ ※ 19世纪和实证主义都过去了,也许应当留取的只是考据家们当年追求真实的初衷。发现了《热什哈尔》并为它提起笔来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正视昔日师长的期待了。 当然,一册《热什哈尔》并不能承负整个时代转变中的大问题。即使它千真万确地被几十万回族人民认为是自己的心声,也不能说它已经彻底地写出了那心灵。但是它默默指示着一种途径:从这里不仅“书”可能挣脱旧的束缚走向现代和未来,而且人心也可能战胜漫长的冷漠,去接近一种最神秘的温暖。 在中国,如同《热什哈尔》这样的书能幸存至今,确实是回族的贡献。藏书者和作者都真正熬过了黑暗迫害的光阴。血干了,变成更厚的黄土,深埋了这一类奇书,也深埋了隐遁的作家。 有趣的是,原著者的名字,似有似无。 民间只是传说,《热什哈尔》是“关里爷”写的。关里爷是住在哪一道“关”的“里面”,很难细究。只知他的宗教经名为艾布艾拉曼·阿布杜尕底尔,书中常以“嬴弱的仆人艾布艾拉曼”或者“干罪的我、阿布杜尕底尔”自称。 据传说,关里爷为甘肃伏羌人(今甘谷县),家曾住伏羌东关内,“关里”一书由此而来亦未可知。他是19世纪前叶极重要的回教人物,不仅以学者名,更主要的是他曾在哲合忍耶苏菲派史上举足轻重。(关于他的事迹应另有专文。)由于《热什哈尔》的作成,应该强调——关里爷开创了这种文体。在关里爷之后,有志之士开始模仿他,在各个时期都写过一些阿拉伯文抄本。再后来,所谓“热什哈尔”甚至成了一切宗教内史事抄本的代名词。不过,晚近的抄本和中国回族的这种内部写作,大都缺乏如同关里爷那样的恐怖环境,对于神秘主义和奇迹理论的掌握也大都不如关里爷深沉。 关里爷逝世后,坟墓曾被清政府毁坏。后来迁修的坟在今张家川回族自治县莲花城。由于对他的怀念,百姓们虽然无法了解他的全部经历,但仍年复一年为地上坟诵经。因此也记住了他的忌日——农历九月初七。他生年不详。 ※ ※ ※ 此书译音是关里爷盼念的后来人,年轻满拉(经学生)杨万保和他的同学马学凯。他们把翻译此书做为自己诚信的表白,日日沐浴后开卷,夜夜苦劳中推敲。大阿訇马兆麟为他们提供了辈辈秘藏的抄本,大阿訇王栋帮助他们切磋史实文字。我仅仅作了一些秘书工作,对汉译稍稍作了一点润色。应他们强求,我虽在译者中补了一个名字,其实仅仅想表明我需要这样的搭救而已。 关里爷在《热什哈尔》的首句中写道:“当古老的大海向着我们……潮动迸溅时,我采集了爱慕的露珠。” 当审定这一句译文时,杨万保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凝视着这段被破译出来的话,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感觉。这不是水。我们感到自己吮吸着一种神奇的液体。我们似乎窥见了一道隐藏在手宙中的、虹一样的轨迹,我们自己不仅追上了它的显化,而且自己正消然溶成一粒露珠。 这露珠渺小微弱,但是它不是稀释的水。它是200年来为着心灵的纯净前仆后继地牺牲的人们的血。它是我的求知的中介。 关里爷并没有为自己命题,但是他获得的这个题目真如神赐。这简直是天然,简直是前定,一滴概括了一切。 中国的秘密向来如此,当上层萎缩和丧失的时刻到了,底层人民便登台表演。这大陆里埋着的宝藏是丰富的,当你真地觉得像是触碰到逝者的心灵时,那感动是无法释说的。 ——未来,当人们都渴望着成为“爱慕的露珠”时,薄薄一册《热什哈尔》将胜过万吨废纸,获得人们真正的尊敬。 1990·苦夏 ------------------ 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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