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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说,“他——出门啦。”
  “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
  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
  这个男的也挺神。她和徐华北推着车离开了小院门,她嘴角浮着一丝笑纹。他们这一伙都挺神。他们都是高个子,而且都活泼而神气。下班时分,人行道上和马路上的车流人流正在喧嚣,她打听了徐华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个食品厂当秘书。“你呢,听说你搞摄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抬眼望望滚滚的车流,她的神情变了。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干脆,一个牛皮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脸色那么奇怪。我还激动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真没点眼色。今天一个牛皮纸信封,全退回来了。她想起出差回来后那几天的情景。那几天肚子总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里。找调子,找画面,像在蒸笼里一样喘着。作品的最后制作已经完成,几张十二[口寸]的彩色照片装嵌在精致的白色硬纸框里。可是一张也没有采用,全退回来了。她想,我连去医院看看病的空儿还没等到呢,暗室还没有收拾干净,那个大牛皮纸口袋就摆到了工作台上。她眯起眼睛,避着夏天耀眼的阳光,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心情坏透了。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欢艺术摄影。”听你口气多大,艺术——摄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灯片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了。后来坐在对面的老谢踱了过来,说有个旅游杂志急着要上一张西北风光片,问她愿意不愿意帮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静地和老谢聊了一会儿,只是不敢正视老谢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爱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种黑白的艺术摄影,”徐华北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反感。艺术,你懂得什么艺术!照我看艺术是最虚假的一个词儿。少来这一套吧,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徐华北,什么你们都懂,什么你们都敢插嘴,我讨厌你们这种无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摄影。她加快了步子,抢先推车走上人行横道。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满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弄坏了色调的黄河风景,“喂,瞧这个,黄河之水天上来。怎么样?”她的精神来了,她渴望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弄戏弄这个班门弄斧的人。你还什么喜欢不喜欢摄影的,哼,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这个影子本身,然后把一切照相机全砸烂。“这张还不错吧?瞧这颜色!”她兴致勃勃地说。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
  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完全隐藏的内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强附会地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阳光晒不着的地方。“苍凉古老的黄土高原。生的欲望强烈得逼人的一片树林。端庄、美好、宁静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听着徐华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浑厚,她想。他们都有这样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弥补地残了一大块,哦,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徐华北沉思着,斟酌着词句说。
  “不仅仅是我们,”她怯生生地插话道,“这就是生活。”
  徐华北的目光像闪电一样射了过来,她慌忙避开了。她听见食品厂秘书愤慨地反驳道:“不,就是我们!再没有谁的生活像我们——打得这么碎了!”她听着,心里不再想反对他了。真的是这样,她想起了上午的事,我们。就连我们咬着牙把它粘起来以后,还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头来,信服地望了望徐华北。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也是那样身材高大,充满自信,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华北凝视着她问。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拂过一阵感动。
  “真不简单,”徐华北尊重地望着她,诚恳地说。“黄色,绿色,破碎的彩色;高原,树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许还是你对:这古老的罐子应当象征古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也许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他黯然摇了摇头,她也没有说话。我们这一代的事记在我们自己心里,她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抚摸着自行车的车把走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街上的车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们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们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你们这样的人埋藏在人海里,要找到你们就像沙里淘金。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她的脸红了,烫烫的发烧。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如果你们真的开个文学酒铺,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儿坐着,我也去喝你们那种一块钱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这张,”她拣出那张《河的儿子》,阳光在上了光的照片上一闪,她感到手里象亮起一片红红的色彩。
  徐华北神情专注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那烧沸的河面和裸着的男人。她觉得徐华北看得很认真,恐怕没有漏过一堆浪头,一个色块。最后,徐华北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他。”她略侧着头,满怀兴趣地听着。“他就是这样,干什么都不顾一切。”徐华北沉思着说道,“瞧,他又朝着他的目标冲上去啦。”
  “听说,你们原来在一块儿插队?”她问。
  “对,在新疆。后来,各奔前程啦。”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徐华北把照片收拾起来,顺口问道:“这样好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
  她停住了,凝视着徐华北。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牛皮纸口袋,还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华北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坚决的笑容。“明白啦。这种事用不着多解释,”徐华北说,“到处都一样,到处都在压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惹,我们也长着会咬的牙。”她看见徐华北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果断神情。这神情点缀了他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庞,使他显得在一刹那间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样饱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干就干一场吧!”徐华北继续说,“我们可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好惹。”
  “算啦!”她突然激烈地反驳道,“谁承认你!像我,一个人,累死苦死还不是——”她使劲抓紧了那个牛皮纸袋。
  “我帮你干。”徐华北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同徐华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这邂逅的青年告别。徐华北一条腿跨到车上,突然微笑着朝后面指了指,问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儿去了吗?”
  她当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关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什么大学。
  “他今天去拜见未来的导师,”徐华北告诉她,“我刚刚想起来,颜林的父亲把他的文章交给了一位姓柳的地理专家。老先生有话,叫他今天去一次。”
  她欣喜地睁大了眼睛。这么看来,他的研究生,有门啦。她如释重负地想。愿我们大家都顺利,都成功吧。她高兴地向徐华北伸出手来告别。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充满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感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白: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了。他屏住呼吸,姿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黄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他的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黄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门半。他想。但他说:“两门。”他的心跳了起来。可别当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干,这一门半可以当两门使。我可以夜里干,耽误不了事的。
  “再学两门吧,怎么样?”老人的第二个问题是商量式的,他连忙点了点头。“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都很重要,”老人说,“研究展开以后,没人替你当翻译。懂吗?”
  他轻轻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全力奔赴的目标正在靠近着。
  “听说,你已经跑了不少河流?”
  听到老人这第三个问题以后,他兴奋起来了。“我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生活过,我在那儿插过队。我还去过黄河和湟水,在湟水边上搞过方言调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关于游过黄河的事。“我还准备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见过的一些河流重新调查一次,而且,我还要去调查黑龙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龙江,他想,黑龙江我去不成啦,钱已经买了油毛毡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嚓地响。有一会儿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担心老人已经睡熟了。
  “人文地理,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开口了,“年轻人,你愿意在这个领域里干完一生么?”
  他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柳先生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有一种知识是无用的,但是也很难有一个学科能综合一切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们要培养那样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学为基础,深刻而且不浮夸地综合其它学科,成为一种真正有眼光的科学家。因为,在学科分支发达以后,科学在取得了伟大成果的同时,科学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轻人,这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你要下决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历史地理,你还要学习人类学和考古学,你要把你学过的那些方言知识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渐掌握统计还有计算。这些都不是轻松容易的……”
  他入了神地听着,觉得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条伟大的河。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统帅,他想,这样的统帅不用黄土吓唬小孩。中国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四合院里也潜居着宏观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着老人,我真想现在就拜他为师。以前我从一条河跑到另一条河,我以为这样干就一定会成功,其实不,年轻人在一生的关口原来需要一个导师,这种导师将深思熟虑地指导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后挥了挥手:“你的文章我读过了。唔,回去好好准备吧,把基础课考好。记住: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
  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中国》的导言。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湿止痛膏。现在他的右臂已经一动就痛,但他不愿去想它。他脱去半边衬衫,把一块膏药贴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后穿好衣服,上车继续前进。他鄙视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颗有劲的心脏呢,他想,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两腿、左臂都状况良好。我的大脑一天只要休息五六个小时,就永远敏捷可靠。我会抓紧这一个月时间的,他想。他知道自己既然能把过去的时间利用得那么有效,就一定能抓紧这剩下的时间。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朝A委员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日送到的介绍信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内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纯净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扶不稳车把。他强制自己做着深呼吸,想平息心里慌乱的激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失神地想,那些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在等着哪,干脆堵死泉眼,让河流从开头就干枯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没有了主意。路过邮电局时,他抱着挣扎一下的想法又给秦老师打了个电报。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自行车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冲进屋里,母亲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吓得浑身一抖,扑过去抓住母亲。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侧过脸去。他看见母亲的蓬乱的白发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分外刺眼。
  他冲出小院,公共电话旁边站着两个穿红裤子的姑娘,正对着电话吃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电话上面,“对不起,”他喘着粗气,“我母亲病啦,让我先打一个叫车。”他哆嗦着翻开电话簿,寻找出租车站的号码。电话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他赶紧报了地址,“——没车!”电话砰地挂断了。他愤怒地把听筒一摔,冲出了公用电话间。“哎,交钱!交钱!”他听见后面在吆喊,但是他咬着牙睬也不睬。他的头脑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撞开家门,不禁又愣住了:母亲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围着一块头巾倚墙端坐着。
  他靠近母亲,难过地嘟囔了一声:“妈。”
  “自行车……孩子,”母亲半闭着眼睛,虚弱地喃喃着。
  他推着车大步走着。母亲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车座一声不响。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许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说出来,甚至夜里都不哼出声来。“一会儿就到医院啦,妈。”他俯身低声安慰母亲说。他觉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钧之力,沉重的车把在这条臂膀下被扶得又稳又直。他用右臂扶着母亲,咬紧牙关顺着大街走着。车流在他身后疾速分开,他听见脑袋后面车铃声响成一片。只要有一个人撞我的车,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谁把我撞了,把妈妈撞了——他发着狠想着,迈着大步走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心脏和神经都充分调整过。他知道只要有一个蛮小子撞了他的母亲,这肌肉和神经就会即刻反射,把那个家伙头朝下扭下来。他知道自己将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浪头,正在愤怒地扑向前方。不管他多么耻于让颜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野蛮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口亮着红灯,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额尔齐斯河在通过布尔津大桥时就是这样坚决地冲上去的。他感到心中充满悲愤。他瞥见岗楼里的警察一直目送着他从眼皮下面走过。
  他先是在急诊室里,后来又在病房里守着母亲,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这四天里,他没有做日语习题也没有温习地理讲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出声地注视着母亲床头的输液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总是坐在床前的一只白漆方凳上,连夜晚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到天明。右肩三角肌的疼痛仿佛已经生了根,在那块肌肉下面的一个凹陷里潜伏着。他知道怎样一动就能牵疼那里,也知道怎样可以避开那种牵动,用这条手臂去拿东西。
  有一天早晨来了一个新换班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对着母亲大叫大嚷。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走近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对峙了几秒钟。那位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来,夺路逃离了病房。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纪大些的护士,她一面手脚麻俐地干着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他。
  他成堆成堆地给母亲买来水果和罐头。打开,削好,递到母亲面前。“不想吃,”母亲的声音还很微弱。
  他还是端着那些食物,不做声地望着母亲。
  “不,”母亲又说了一遍。
  他把食物递得更近。
  “你也吃。”母亲说。
  “不,你吃,妈。”他说。
  “你也吃,”母亲坚持着。
  他拿起一个苹果,用两个拇指卡住,咔嚓一声掰成两半,大口嚼了起来。他避开了母亲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满头的白发。母亲也吃了起来,小声地啜着罐头梨子里的糖汁。他们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时候——好像是他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患猩红热住院。那时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列宁服,也举着水果和一个梨子罐头坐在他床前。“你也吃,妈。”他奶声奶气地坚持着。好像后来妈妈吃的时候落泪了,他回忆着,当然我现在不会落泪。他几口就咽下了半个苹果,又开始吃另外一半。十几年来他几乎淡忘了自己的母亲,回北京探亲或者度假时,有时心情不好他还对母亲大发脾气。只是有一次,他回想着,有一次他在布尔津城的小邮局里看见一个哈萨克女人在接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见:“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妈妈,你说话呀!”可是哈萨克女人却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瘦削的女人,直至长途电话被切断。他永远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剧烈颤抖着身子,紧紧握着话筒哭泣的样子。他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哦,那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难受得差点发疯。我冲出邮局大门,看见了横亘在面前的额尔齐斯河,那天我深深地体验到了我们知识青年心里的苦。他使劲地嚼着苹果,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淌入他胸中。
  整整四天他没有看书。从清晨到黄昏,母子二人静静地在病室里迎送着时间。母亲的病很快地好了起来。
  他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办法。他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办公室么?不,现在如果去那里,他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图书馆么?他觉得兴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来接替他看护母亲。家里将清冷得空无一人,他也不想回家。去找伙伴们么?颜林即使休息,那个胖儿子也一定正缠着他。二宝是砖厂的窑工,上一天班要流几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从徐华北又想到那个姑娘,他更不愿意去找他们。唉,黑龙江!他又想念起那条神秘的北方大河来,可是无论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条河啦。我要找一条近一点的河流,他想,我现在只有去调查一条活泼的河流,才能恢复身上的力量。他打开母亲床头的台灯,掏出地图册翻阅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北京近郊有一条大河。
  永定河,他望着地图上那条弯曲的蓝色线条,去永定河看看吧。母亲正在床上发出沉沉的鼾声,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疲惫不堪地伏在母亲的床头,闭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块来替换哥哥。他提起自己的书包,吃力地从床前站了起来。他推开门走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清新空气。夏季早晨的凉风正精神抖擞地摇晃着满树绿叶,他从存车处推出自行车来,走出了医院大门。
  这时,他看见她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跑来。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车流滚滚。他瞧见她的黑发在晨风中漂得高高的。他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只顾用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在医院门口几次表示反对,但她说今天她没有事,还是跟着他一块来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起奔向河边;他想到黄河,又想到湟水。这已经是第三条河啦,他想,这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华北,他的心绪又坏了。他又只顾蹬起车来。
  车过五棵松以后,西去的车流稀疏起来,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说起话来。
  “我的作品,要发表啦!”她大声说。
  他点了点头,继续骑着车。
  “那张静物,”她显然很兴奋,“记得吗?那个彩陶罐。”
  他又点了点头。他看见她把身体绷得弯弯的,吃力地跟着他的速度,就略微骑慢了些。
  “徐华北给我写了一篇评论,和作品一块儿发表,”她还是兴高采烈地说着,抬起手擦了擦汗。
  “祝贺你,”他回答道,“发表在什么杂志上?”
  “嘿,《摄影艺术》!全国最大的摄影杂志!”
  “太好啦,”他说。不管怎样,他还是为这姑娘高兴。她总算闯过了一关,他想,这是很不容易的。
  “喂,研究生。”她低声地唤他道,“你们这伙人真棒。”
  他们进入了工厂区。两侧高耸的烟囱吐着团团浓云,路上拥挤着穿工作服的人群。他们不时按着车铃,闪开横冲直撞的卡车和悠然踱着的农民的马车。
  “徐华北的评论写得真好,”她的声调充满了感动,她甩了甩黑发,望着他说道:“那评论,我读了好几遍。”
  “对,”他说,“华北的文章写得很漂亮。”他绕过一辆马车,不过,姑娘,你读过的那几页大概还不是华北的杰作。在阿勒泰,华北曾经写给海涛一首情诗。那首诗完全有资格在报纸上印上一整版。连我都被那首诗迷住啦,他想着不禁微笑起来。他努力想回忆那首诗里的句子,可是没有能想起来。凭心而论,那确实是一首漂亮的好诗,他心悦诚服地想,可是海涛却气愤地把那诗撕得粉碎。也许海涛不能容忍那种完美背后的欺骗,海涛为另一个蒙在鼓里的女孩子气得满脸通红。后来海涛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了。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诗确实是好诗,他想,我不同意的只是华北大段地写到了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是我的。
  这时,他们终于穿出了林立的烟囱和工厂区,前方出现了三家店的崇山峻岭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着前方的一条粼光闪闪的水。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忽然觉得累了,整个一条右臂又酸又麻。不管怎样,我总算是坚持着又来到一条北方的河畔,“喂,小心点!”他朝她喊了一声,用力握紧车把。自行车直直地顺着下坡路朝河谷飞去。他扭头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见飞舞的黑发下面,一双倔强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他不顾一切地松开车闸,冲向陡峭的下坡路。这个小伙子真勇猛呵,她想,他像一只下山的野兽,像一条飞溅的瀑布一样。他比徐华北更热情,更勇敢;但是徐华北却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艰难中的女性,更机智和善于斗争。徐华北不像他这样不顾后果,而且徐华北也在不屈地向命运抗争。她想起徐华北告诉她的计划,要用一支笔砍开荆棘和障碍,离开那个食品厂秘书的办公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一支名叫《山楂树》的歌,徐华北已经宣布爱我。她想着,望着前面的他。可是我更信任你呀,愣头青小伙子,她默默地说,我要听听你的意见再决定。她使劲蹬了几下,车子箭一样向下疾驰。她也看见了永定河,看见那条河正从西山山脉的群峰中朝着这里迢迢而来。她看见三家店高矗着的钢铁巨坝。她松开了领口的一个纽扣,望着下游的开人胸襟的广阔平原。她感到河谷里特有的,那种土腥味儿很浓的凉风正拂入她的胸怀。她使劲骑着车,很快追上了他。他们两人无言地并着肩,对准河谷飞快地驰去。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在河滩上,朝河水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脉劈出了深峡长谷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来到了三家店,一旦摆脱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拦就肆意恣情地在开阔的大平原上东摇西荡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来自由自在,迁徙无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他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条细浪汩汩的流水。简直是可怜巴巴,他来回地在河边踱着,唉,这条河简直是可怜巴巴。他不能理解地瞧着水上的鱼鳞细浪,永定河的一弯清波正在灰色的沙滩上拍响着单调的哗哗声。
  她和他顺着荒漠的河岸走着,谈着话。她不时停下来,捉摸一会儿河谷的画面和色彩。他低着头,认真地读着她递来的那份徐华北的文稿。
  他掀着纸张,很快地读着。这是一篇纯艺术的论文,徐华北在文章里分析了古朴的高原、新生的树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构图、用光、色彩和调子。文章言简意赅地分析了这幅静物的象征意义,总结了动荡的历史和艰辛的生活,从悲剧的内容中肯定了作者对真善美的执着的爱。华北会这么写的,他合上了那叠稿纸,华北会这样把文章写得又流畅又漂亮。他朝她问道:“华北今天上班么?”今天是星期日,他觉得,华北应当设法和她在一起才合理。
  “他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么头头,”她答道,“华北说,只要准考证的事不再刁难你,问题就不大了。”
  他踩着河滩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动声色地压制着心头的怒火。他厌恶和徐华北之间发生的事,这些事愈解释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对徐华北本人的反感一样,那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他解释不清,但又为他坚信不疑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他想着,心里突然强烈地怀念起那些气候酷热,环境荒莽的世界来。华北,你错了,他在心里说,我和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用不着干得那么面面俱到。如果她喜欢你——不,即使是当年吧,如果海涛喜欢你的那首长诗的话,我也决不会说什么。用不着和我来这种交换。在额尔齐斯,我们像赤裸在曝晒大地的阳光中一样,那时候我从来不去解释什么,不管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华北的事,他开始集中精力,观察永定河谷的各种地貌特点。
  徐华北昨天向我求爱了,她走着想着,徐华北说的那些话,简直……简直是些烫人的语言。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当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经化成了一个奔向雄浑大河的男人,一个精灵般的河的儿子。华北……当然华北也很好。他那么理解奋斗中的女人,他在帮助我的时候机智、果断又富有才华。华北,他多像我在泥泞长旅中的温暖呀。她想着,又想起了那支《山揸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织的心情。
  “唉,你们都是好人哪。”她轻轻地说。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缠着脑子,使他心烦意乱。面前那道小河缓缓淌着,耐心又有韧性。他凝视着那河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永定河么?你就是劈开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来任意迁徙、放浪不羁的那条河么?《地表水》和《历史自然地理》上说,你是条不知安宁、河床屡改的不驯的河。我在读着那些书时,总是禁不住在想象中描绘着你。我无法猜测年轻时代的你,无法猜测那时你究竟有多强悍。书本上说,就在五百多年前,你还曾经从这儿赶跑了两座城市,三百年以来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着河水,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他看着一汪清流正朝着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浮着几张腐叶和他并肩徐行。
  他回忆起黄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黄河边上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们诉说。但是我决不会再向你们诉说啦,姑娘们,他愤愤地想,那些字字沉重的话语在你们娇嫩的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些玩艺儿。他大踏步地踏着砾石块,咬着嘴唇走着,那位姑娘已经被他甩在背后了。永定河来到平原就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烦恼,你四天里谁都不理,你在大街上和医院里想寻衅打架。你连书也不看——你居然连书也不看了!他嘲笑着自己,仅仅因为拿不到准考证,因为没有钱去看黑龙江,仅仅因为徐华北在追求这个姑娘,你就丧失了意志。他轻蔑地望着那条小溪般的细流,“嘿,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地对永定河说道。
  河水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河中心投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耀眼的水面上向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啦,他想,连水花也不冒一个。他有些吃惊,又弯腰去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这时右肩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着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病已经留了根啦,他想,这条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冲了几步,“你这背叛的家伙!”他骂着,不管不顾地使劲把那块大石头扔向河里。石头笨拙地翻了个跟头,啪地摔碎在河滩的砾石堆上。“你这胆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哝着,绝望地站在岸边,哧哧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干。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阳曝烤着,一片白花花的灼烫气流罩着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干问他,“还写诗吗?”
  他满嘴都塞满了饼干。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干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
  她高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乱。他想着,心里兴致不好。
  她伸出手来,兴奋地望着他:“来,我看看!”
  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好以后,再请你读吧。”
  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白得晃眼的毒日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点回来。”
  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屁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水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赤条条的小黑人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水,永定河被这群欢乐的小家伙扑腾得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和河水的音响,脸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溅湿了。
  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艰忍和力量。永定河没有屈服,它不像你,原来,你完全配不上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诗句一样干瘪和轻狂,你只会在顺利的时候充满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几天来的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证、医院、徐华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个废物!”他骂着自己。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块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响起你的喊声。
  他沿着河漫滩向回走。永定河在远处仍然缓缓长流。他望着空旷的河谷和那条细流,心里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神秘。他走回树林后面那颗大树下时,偏西的太阳正沉入一条薄薄的长云。
  他在那颗大树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着树干,酣沉地熟睡着。他轻轻地坐下来,望着她静静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视着她,心里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实在太累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样的人生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点儿。他吸着烟,打量着她熟睡的样子,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他的眼前闪过了自结识这姑娘以来的一幕一幕;闪过了黄河、湟水和这永定河的浪头。不管怎样,他想,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得了。他知道眼前这酣睡着的女孩子是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还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么?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苍凉的心境。他体味着这种遥遥而来的沉重心绪,又接上了一支烟。也许我应该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着,也许我应该毫不迟疑地把华北打败。谁知道你的生活最终会不会是一个悲剧呢?他冷冷地问着自己。他久久地凝视着倚树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里永远把她记住。不,这不是我渴望的爱情,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要鼓足勇气坚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剧我也决不屈服。何况,她现在刚刚登上一座山岗,她心里正充满着成功的喜悦;他想,让她自己去了解和认识一切吧,我应该离她远一点儿。她在奋斗中认识了华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帆篷和港口,而这一切和我之间最终是不一样的。别以为我不支持你的奋斗,他想,冈林信康唱过:“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别回头,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华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的那一套,我会伸出手来,尽力帮助你的,尽管我的这条手臂已经受了伤。而现在——他把烟头轻轻地踩熄在地上,而现在,我要同你告别啦。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永定河远近的景观,记忆着与地理学有关的东西。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里拂来第一阵凉爽的晚风时,他叫醒了她。他们推起自行车,走上了那个陡陡的高坡,然后上了公路,向着东方的都市中心驰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们身后。在黄色的斜阳照耀下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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