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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斯儿拧了一把,两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头皮上接了些夜里的风尘,刺得丝丝地疼。抹了一把,头皮上也粘粘地沾满血。依斯儿吐了一日,满嘴甜咸。再拧拧,布衫上膘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依斯儿拾眼望给。金积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望过去又听不见了。 依斯儿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依斯儿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依斯儿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进了那裂口。依斯儿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刮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正给这冬天的夜风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话。 依斯儿猛地抽出刀来。牛皮刮刀是盐茶一支反叛的家具,依斯儿想借家乡的杀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儿攥不住它,直想脱手。一刹间伊斯儿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伊斯儿急地挣着握紧刀,一把抓起了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金积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杀声不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儿握着牛皮刮刀,拼着性命立直,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儿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伊斯儿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个人。他怕绊在埋贴(尸首)上,更怕绊给卡废勒(敌人)的尸首。可是没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伊斯儿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残夜,盐茶的十六岁娃娃伊斯儿就这么个,走离了金积平原的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官军奉了左屠夫的令办清理,健锐营掂着鬼头刀,火器营端着筒子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再使刀割了头销差。有人说,金积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伊斯儿跟着三个黑影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的壕沟时(——这壕沟就是后来官营公社机砖厂的地点),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人才承蒙了养主的活命口唤(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汉民的装束。伊斯儿望着那些女人时,心里觉着解不开的疑问。师傅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纹,显个哭笑。师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有过肉筋活动。喊叫水的马夫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竹笔满拉(满拉:经堂学生)的妇人不一样:性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金积的一共是四个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回有汉,伊斯儿猜想那些就是汉民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伊斯儿人碎小,搭屋没心肠,师傅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弥漫了一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红光。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叫,虽然它是马夫从喊叫水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间礼拜)时分,伊斯儿家里就潜进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这时师傅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念五段《默罕麦斯》(赞美诗)。不敢高念,金积大地给官家屠了,明张的赞诗只能默诵。师傅口唤说,不能出声,但要张开嘴,做出高声赞诵的口形。 隐蔽的礼拜完了,喊叫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声。伊斯儿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师傅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这一个尔麦里(尔麦里:功修,悼念),后来人们忘了么,是十年那场血屠以后,开创的第一回尔麦里。后来百年已度尽了,正月十三的尔麦里已经快成了农人的习惯,娃娃们趁热闹吃嘴的机会。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说九省地界那么宽的地方,处处都宰个甚,念一场。最大的听说有宰九个牛两个骆驼的大尔麦里,换水净身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个庄子里的井都淘干了。 而这一个尔麦里,推磨妇人和竹笔老满拉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有只鸡;喊叫水马夫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尕拉鸡子。师傅使绳拴了,独女子使净水喂,吃人吃的饭,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伊斯儿记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礼),天上阴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太重了。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伊斯儿为着尔麦里上用的鸡,寻出牛皮刮刀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伊斯儿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子片,师傅的独女子使汤瓶(专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伊斯儿吐了一口气,举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刃口总像打磨不出。盐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过后,为着报仇专门打制这种刮刀。官家查问了,说给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寻常的刮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就近了官军的身。通常的人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的时节,刮刀就捅进了卡废勒的黑心。伊斯儿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血锈漶了手里的刮刀。想到这一层伊斯儿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罪能成,功干没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给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伊斯儿又望望天。 阴给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伊斯儿说。 堵心的,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伊斯儿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腊月里阴天那个主麻里阴给的。 真格,女子赞同道。 伊斯儿磨好刮刀,去寻竹笔老满拉。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院,到了竹笔老满拉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萧杀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个人。 伊斯儿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伊斯儿走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伊斯儿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这搭是竹笔老满拉办功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伊斯儿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儿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竹笔老满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儿无奈,试试站。头戳进深深的草稞,还躲不开满拉的胡子。伊斯儿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怕竹笔老满拉。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想递给老满拉快走开。 竹笔老满拉不接。刮刀险险地,好像伊斯儿正使刀顶着满拉,伊斯儿喘不过气了。 老满拉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笔老满拉是陕西人,原本是白大帅的帐房。十八大营蹲在董志塬的时节,白大帅打发老满拉走了金积。后来一直到城破了,人绝了,老满拉也没再去随白大帅闯新疆。 老满拉敬佩师傅。他经常对师傅行跪礼。伊斯儿听老满拉说,金积大战时他就知道,他吹嘘他知道跟定了师傅没有错。宽展几县的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几万,可是他知道随着师傅就没有事情。伊斯儿总是怕这个陕西人。他觉得老满拉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伊斯儿问,没有事情?还不是挨了两枪!老满拉用竹笔敲着胸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把这个也解不下?!老满拉怪声叫道。这是暗记,儿娃子!不是来这两个牌子,师傅跟前能把我放进来么,你个毬娃。说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伊斯儿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上,官军也给了些个刀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陕西老汉。 送刀来了,你接下唦。伊斯儿说。 竹笔老满拉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尔麦里不敢轻慢,你去讨师傅的口唤吧。先换个水。 伊斯儿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有一丝音响一个影子。这时连伊斯儿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尔麦里日子里,怕有事情。推开草垛的假门,钻出来。竹笔老满拉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伊斯儿心中更怵,笑给也能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洋芋散饭,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见伊斯儿便要他吃。伊斯儿心烦了,尔麦里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师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有了肉香,伊斯儿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的灰云已经定住,凝死结成砣了,远远金积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死不动,和伊斯儿一搭狠心等着。 伊斯儿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喊叫水的马夫寻见了他,悄声叫他去换大水。伊斯儿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马夫,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功,瞧他走路也是无音响无动静。进了喊叫水马夫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伊斯儿瞥了一眼磨盘心里一惊: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磨的功课。伊斯儿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住在师傅家里,可师傅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喊叫水马夫引他进了屋,汤瓶家什都预备好了。 伊斯儿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个念不敢举得散漫。他对喊叫水马夫说,你先洗,我静给一阵。喊叫水的马夫就举意了。 喊叫水的马夫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伊斯儿看见那两条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喊叫水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礼拜帽。马夫戴上血帽子举意,伊斯儿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亮了。伊斯儿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师傅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傻得活像一个卡废勒,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马夫净下回来,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儿痴呆呆盯着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滚下溅破。马夫大声哧哧喘着,一个水洗得快畅。伊斯儿突然发觉,喊叫水马夫眼睛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马夫唰地抹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密密流下,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伊斯儿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另一个汤瓶。伊斯儿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浆干巴的号帽皱皱地,像糊的个红纸帽。他戴上号帽,开始屏神。意念刚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阿大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老哥头给砍飞了,直楞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儿哇地嚎啕起来,同时作了大净的尊贵举意。 师傅从尔麦里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伊斯儿盯得紧:他知道师傅在这个贵重的尔麦里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师傅跪在地上,面对着冬日的旷野,不眨的眼盯着金积的方向。 直到那时,伊斯尔也没感觉。师傅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师傅一日里没有答理伊斯儿,只是伊斯儿换了水来到时,师傅问了一句:为甚发的这怒气? 官家,伊斯儿回答时气汹汹地。 师傅又问:伊斯儿,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伊斯儿解不下师傅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师傅静了半晌,说话了: “都换上。” 三个男子换上血衣。伊斯儿闻不惯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皱皱地割着皮肉,他跪不踏实。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堵闷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儿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伊斯儿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爆。 “摆在前头吧。” 师傅又低语一声,于是,伊斯儿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满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喊叫水的马夫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伊斯儿头一遭见上马夫这家具。木把子,伊斯儿心猜,怕在金积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师傅也换了血衣。伊斯儿压着心惊,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师傅穿上的这件,血是鲜的。伊斯儿不信隔了一年后人血还有新鲜的,地上连血流的河也干哩,三个人穿的连血色也褪哩,昨能这么个。伊斯儿怕又是机密,怕胡思乱想招了伤灾,就不敢想。 贵大的尔麦里,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伊斯儿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以后邦达(邦达:清晨礼拜)下来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词),虎夫坦下来的《默罕麦斯》,怕都该高声大念了吧。伊斯儿开始在师傅对面,后来跪在师傅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人渐渐陶醉。伊斯儿终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念得进入了感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师傅的身躯。伊斯儿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儿渐渐心里发亮,他开始在念“俩依俩罕”的时分,把清洁的寒气吸进,注入自家头上的伤疤里。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时,再送那气进两手十指。伊斯儿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师傅,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在师傅身上。 结束了。尔麦里已经全美。 师傅摊开两掌,开始接都哇尔(都哇尔:求乞、祷愿)。喊叫水的马夫、竹笔老满拉、伊斯儿,连隔着荆条子墙跪着的三个女人,也都向前伸开两掌。激烈痴狂的念赞之后,圈子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定,静静的。好长的一个都哇尔呐。 师傅静如一片红褐的石崖。 伊斯儿看着他,红石愈发地红艳了。伊斯儿看见了,但心里没有思想。伊斯儿觉得这一阵自家另换了个别人,跪着的两腿间,挤鼓出粗壮的犍肉,平摊开的两手,仿佛承托着一座黄土峁。清廉的尔麦里,机密的尔麦里,他把这感慨也化了意念,专心等着都哇尔的灵验。 师傅依旧,长长的都哇尔不完。 心里明敞大亮,伊斯儿觉得,连心里对左屠夫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眼睛也变明了,伊斯儿清清楚楚看见:师傅穿的已是一件鲜红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四野远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子通开了。山染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金积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尔麦里,倾泻般地下开了。 师傅叹息般地,双手重重地抹了脸。 三个男子也抹了脸。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唏嗦。伊斯儿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东西,他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喊叫水马夫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伊斯儿还不禁瞟看:马夫那个斧子头,不知昨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挣开马夫的熊掌去看师傅。黄河转,华山不转,师傅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师傅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唤。师傅只短短说了几句。伊斯儿看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师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鲜血里。 师傅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起,还等着。师傅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着,师傅那张从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师傅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杂面油香(油香:仪礼用的油炸面饼),一人一碗尕拉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师傅,再递给喊叫水马夫和竹笔老满拉。当她递给伊斯儿、伊斯儿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师傅朝后一仰,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师傅,嚎啕大哭起来。师傅已经泡在血泊里了,只是不把他那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伊斯儿死劲挤开巨熊般的马夫,又搡开笑眯眯(此刻哭惨了)的满拉妇人,扑到师傅跟前跪下。伊斯儿吼叫,连哭加闹,可伊斯儿心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伊斯儿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师傅,伊斯儿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师傅,胡闹般乱吼道:师傅起身唦!师傅不走唦! 师傅不睬。血泊泡着师傅,雪片盖着师傅。师傅想了想,对众人说:坟,连着金积这条川。埋以前不许洗。血是殉教人的记号。不用裹尸布,只穿血衣。这都是前辈就定了的,记住。师傅说罢,便再不言喘。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师傅身上泻落,可挨着师傅就溶化了。师傅干净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两个时辰里,师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鸡的汤汁;伊斯儿知道,师傅是为着尔麦里的贵重。接着,师傅开始无常(无常:死),他的卢罕(卢罕: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开。三个男人伸手过去,把师傅的血抹在自家脸上。师傅忍住了;一直到卢罕走离彻底,一直坚持着念赞。忏悔的讨白(讨白:忏悔词),是竹笔老满拉念的。老满拉念毕以后,伊斯儿知道他躲进草垛秘处,用竹笔和机密的文字为师傅记了前后一段。 伊斯儿一年后便和师傅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师傅的意思,师傅见闺女和伊斯儿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真。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事就办了。再不久,众人就尊称师傅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伊斯儿“姑父”。 那初夜,伊斯儿惊奇了好久。师傅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伊斯儿觉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得怪气。伊斯儿不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伊斯儿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伊斯儿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伊斯儿心中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伊斯儿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丝得意。伊斯几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伊斯儿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个透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师傅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师傅以后,四十天念过,日子就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如大雪下给以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竹笔老满拉引着狗,已经走远了。伊斯儿问喊叫水的马夫:我两个就这搭等么?马夫说话嗡嗡地:等给!伊斯儿觉得胸口都震得一阵嗡嗡。伊斯儿生气了,自进了十八岁伊斯儿会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伊斯儿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和竹笔老满拉生气,再和喊叫水马夫生气。满拉骂:儿毬娃子;马夫也骂:把你个病羊羔!伊斯儿知他们只敬着师傅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父压在头上。从金积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杨庄子,伊斯儿就和另两个闹气。 竹笔老满拉总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儿见竹笔满拉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闹气只是伊斯儿在闹,满拉不愿搭理他。近了兰州城,贴着五泉山、华林山转,三人昼伏夜行,连回民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竹笔老满拉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老满拉的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伊斯儿觉得老满拉只差个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疯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兰州转。伊斯儿觉得,兰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里有官家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兰州城让人心里发痒,让穷人总想拾脚,迈危险的一步进入。伊斯儿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身上披着一层银霜粉,伊斯儿想,那竹笔老满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一夜,同党的三人摸近了金城关。黄河水像泥场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着金城关,伊斯儿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黄土荒山,凡是穷人便觉得实在。眼睛往下,兰州像个下贱的穷娼妇,在四面黄土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伊斯儿知道,左屠夫要离兰州了,他觉得兰州城像个丢了嫖客的老娼妓,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着,心里狠狠的快意。 伊斯儿见老满拉脱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满拉一件件脱,把脱下的衣裳塞进皮袋。一旁,喊叫水的马夫也脱开了,脱一件打夯筑墙般往皮袋里砸。竹笔老满拉脱得仔细,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竹笔老满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儿瞪他。喊叫水的马夫也瞪了一对牛眼。老满拉脱下血衣裳时,一支竹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般惨白。满拉对伊斯儿说:瞪甚哩,愁没了血衣穿么?不转脑筋的毬娃子。喊叫水马夫低低吼道:穿上!这是教门的章程!马夫吼得太低,伊斯儿胸口起着震响,嗡嗡地又不安宁了。满拉又回给一嘴: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黄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笔被老满拉弯腰拾来,叨在嘴上。老满拉从后腰带抽出一本书,光瞟瞟喊叫水马夫,又赌气递给了伊斯儿。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伊斯儿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伊斯儿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伊斯儿猜,大概写的是师傅的贵处大处。伊斯儿拾起竹笔老满拉的血衣,仔细包了那书,放进皮袋。 老满拉咬着竹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喊叫水马夫憋肿了脸,吹开了皮袋。 一条壮牛脱下的大皮袋,带毛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喊叫水马夫一个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胀起来,满拉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唦!快些吹起来唦!马夫忙不迭;马夫绷硬了屁股沟子上的硬肉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皮袋清脆地响一声,活皮般跳了起来。竹笔满拉顺势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潜入黄河。三人也悄悄下水,满拉牵着狗。泥带子般死寂的黄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伊斯儿抽出腰里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马夫也拔斧在手。两人在金城关下头寻了片篙草,闪身钻进。 这时,老满拉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伊斯儿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看见喊叫水马夫枕了斧头躺下了,使知道马夫还在生老满拉的气。伊斯儿心里笑笑,马夫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满拉后头当老二。伊斯儿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阵就过了。伊斯儿心想,老满拉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强拦着他。只是担心老满拉的相好——伊斯儿听老满拉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马夫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听。伊斯儿也听出来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唤拜晨礼的暗号。两人疾速对视一眼:是自家人!这脏污的兰州城里,原来也隐藏着自家的多斯达尼(多斯达尼:教众)!……伊斯儿先是惊,再就激动了。普天之下,除了我们金积战败的这一支,再没有谁打梆子唤晨礼。伊斯儿倏地想到竹笔老满拉,也许老满拉在兰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妇,倒是些有机密的能人哩。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白了。 黄河和围来的黄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儿不安地问马夫: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喊叫水马夫绷着脸筋说。马夫蹲牢靠了,便活脱一个熊。伊斯儿藏在巨大的熊影里,还是不放心。 透风的,是个卖肉的? 说是。 ——准是么? 这么说的,毬满拉的话……马夫想骂一句可又咽了。 听那梆子,跟咱们一个敲法。伊斯儿又说了一句,他开始佩服竹笔老满拉了。 真格。那满拉,事情或许在他身上。 那卡废勒真地来这搭?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卡废勒么,伊斯儿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麻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点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伊斯儿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不好。同治十年大战金积的光阴,不少人被这枪震得耳朵毁了。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伊斯儿悄悄说,抱怨似地。 卡废勒么,喊叫水马夫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金城关?伊斯儿问不踏实,这回喊叫水的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儿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儿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河水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伊斯儿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卡废勒瞄见,伊斯儿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伊斯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卡废勒兵的嘴脸,伊斯儿大吃一惊——他看见竹笔老满拉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儿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岁。可是伊斯儿实在是惊呆了:老满拉扮了个守关的卡废勒兵!伊斯儿推推喊叫水的马夫,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伊斯儿死板住马夫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伊斯儿捂住了马夫的嘴。手掌底下,马夫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伊斯儿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伊斯儿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喊叫水的马夫在咬牙切齿。喊叫水的马夫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噗噗地砍进黄土。伊斯儿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可认识那旗,三年前在金积战场上,殉教的回民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伊斯儿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伊斯儿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顶大轿在晃。伊斯儿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竹笔老满拉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枪,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满拉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伊斯儿想接个都哇尔,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没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马夫,那人满脸陶醉。伊斯儿知道,马夫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伊斯儿不知他们怎进的兰州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官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药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伊斯儿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药枪,追着查树的卡废勒队伍,轰轰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卡废勒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卡废勒兵里有一个落了马,伊斯儿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官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伊斯儿眼睁睁看见,竹笔老满拉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卡废勒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着跳开,伊斯儿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竹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卡废勒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伊斯儿看见:卡废勒们把竹笔老满拉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卡废勒兵。 伊斯儿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竹笔满拉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念经人,家里却没有经。伊斯儿听妇人说,老满拉把三十本天经都背熟了。伊斯儿不信,他说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经,昨那人才只念到个满拉,没熬上穿衣当阿訇。妇人不与他争,只说卡废勒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伊斯儿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伊斯儿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竹笔老满拉用竹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兰州,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真。伊斯儿女人说,她也有殉教人的记号: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伊斯儿随着喊叫水的马夫,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牛皮刮刀还是原样握着,干干净净的。头前的马夫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竹笔老满拉在兰州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金城关一户户回民,没有一户人是竹笔满拉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娟妇,更不是。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做得绝,也干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药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喊叫水马夫不知怎么抡的斧头,伊斯儿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伊斯儿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儿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这回伊斯儿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喊叫水马夫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满拉!——伊斯儿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喊叫水马夫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满拉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伊斯儿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马夫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满拉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毬个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满拉闭上眼。 伊斯儿觉得竹笔满拉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伊斯儿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什么。竹笔老满拉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儿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竹笔老满拉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喊叫水马夫也哑了。马夫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伊斯儿看看马夫,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竹笔老满拉: 走唦, 实话,不走。 喊叫水马夫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伊斯儿。两人都不知所措,老满拉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斩罪,伊斯儿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官家一个兵。 唉。 你妇人,无常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她那个人,老满拉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竹笔老满拉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儿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伊斯儿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竹笔老满拉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唦! 伊斯儿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满拉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伊斯儿抖擞精神回头,是喊叫水马夫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地,马夫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竹笔老满拉,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十里店,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金积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伊斯儿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金积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师傅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兰州要把监着的竹笔老满拉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伊斯儿和喊叫水的马夫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念个讨白忏悔。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兰州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伊斯儿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西省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陕西甘肃,熟悉些的还能辨出会宁静宁来。形形种种的西省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游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盐茶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满拉,还有三四个斩犯,捆羊般捆在阳坡地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伊斯儿盯着竹笔老满拉,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竹笔老满拉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伊斯儿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马夫,马夫正盯着,两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儿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伊斯儿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伊斯儿明白了:竹笔老满拉隐了两件:一是教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伊斯儿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夯土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迫,把那告示纸用甚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伊斯儿又看看喊叫水马夫。 马夫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伊斯儿心一沉。 这一回,满拉没干成事情。伊斯儿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伊斯儿突然悟出了老满拉的解数。那人有机密,伊斯儿想,兰州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兰州城么?官家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伊斯儿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主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经,记下教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伊斯儿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开斩了。 头一个便斩竹笔老满拉。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马夫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伊斯儿恨得刚要骂,那人被马夫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伊斯儿听见这时满拉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操开人堆,往前挤。马夫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满拉只几步远,老满拉给按在黄土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满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马夫黑塔般立着,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场。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水马夫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发现。那一日坐在绿呢大轿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满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满拉。 老满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满拉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未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便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净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场。带着血,缺着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水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喊叫水的马夫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伊斯儿并不和他多攀谈。马夫没告诉伊斯儿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伊斯儿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办些功干。天黑下来,伊斯儿点上香(那时节,有时能卖些柴草置香,有时还是用师傅的解数,点苦蒿子),独自一人念即克勒。没有师傅,事事不好办,伊斯儿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他怜悯竹笔老满拉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首级,竹笔老满拉的位份在头上。现在轮到马夫;伊斯儿想,喊叫水马夫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儿猜该在两臂上。自家呢,伊斯儿边念边体会,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那头疤烫得头疼,伊斯儿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伊斯儿试着变换,在念“俩依俩罕”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师傅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师傅的指点。伊斯儿潜心自家的干办,陶醉经常发生。喊叫水的马夫一直忙着,伊斯儿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问。马夫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又是饥荒,光绪二年。 马夫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连见上伊斯儿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儿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马夫来寻伊斯儿时,伊斯儿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金积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绿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伊斯儿觉得到处嘈杂,唯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裂的《默罕麦斯》,右手沉下蓄集,紧跟即克勒的顿挫。师傅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伊斯儿觉得双足轻盈,跪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喜悦地追上师傅说一说这些。喊叫水的马夫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马夫蓬面垢首,颜色黑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伊斯儿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搭哩?喊叫水马夫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伊斯儿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上众人升天哩?马夫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儿气了,伊斯儿想,只要我念完下了这即克勒的圈子,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儿便忿忿地收尾,朝着透明红光里的师傅,接了一个都哇尔。师傅在雾里慢慢停住了,伊斯儿心里欢喜,等着搭救的奇迹。此时金积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伊斯儿见那千万大众都举着血衣,争着扑向师傅,伊斯儿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马夫呵呵笑了:不如满拉。 伊斯儿气极了:怎不如他? 马夫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伊斯儿急问。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伊斯儿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伊斯儿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静。 走肃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儿此刻清清醒醒。教门的规矩,师傅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河西,朝着西省正红火起来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营督办新疆的肃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黄土川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后来,百年以后,人们从教内听到这儿的秘事,起了一个标题,叫做“待命肃州”。时间从光绪二年起,至光绪五年夏天。那几年里的真实,已没有人能清楚;年轻人因好奇,朝乡老细问穷究时,白发老汉蹲在阳坡角落里,搔搔胸口,晒着光头,吹嘘似地添枝加叶,把事情搅得更没了逻辑。 老汉们暖洋洋地说:从那以后,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没个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让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马夫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伊斯儿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着机密,在肃州立了脚,变了身。马夫不住回城,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细毡、麋皮、氍毹、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西域名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朋友。伊斯儿夜间在虎夫坦之后干功,用体会来的奥妙,学习测卦治病,在回城夷厂街的旧馆驿一侧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伊斯儿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夷厂街的人物。 两人都不上寺,不礼拜,无论住回城汉城,都只称自家是西省汉民,祖籍陇东。三年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新疆采办些价好的玉团团,一个说走兰州访几位道观的高士;两人出了肃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人回家上坟干尔麦里时,瘦女人便留心着肃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新疆鸦儿看(鸦儿看:莎车)大伯克帐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约勒。伊斯儿初次见到阿克·约勒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穆罕麦斯》,念着即克勒的赞词进入陶醉时。伊斯儿看见这个西域客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中有二座沙岛,黄沙澄净。当阿克·约勒闯进来的时刻,伊斯儿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麦斯》!” 伊斯儿自语:“一个湖。” “默罕麦斯!你会念这个尊贵的经!” 伊斯儿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东干回民!” 伊斯儿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伊斯儿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个“回”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伊斯儿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喊叫水的马夫来了。马夫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劝说,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泪流满面,脸青紫了。马夫搡开伊斯儿,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马夫盯一眼伊斯儿,眼色凄惨。伊斯儿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是止住马夫。先问一个,伊斯儿说。 喊叫水马夫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伊斯儿帮马夫卸下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儿忍着心惊,又问;“你奉着谁的口唤?” “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马夫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起: “你个毬儿子,这两句,想骗爷么?” “默罕麦斯!我们也是念默罕麦斯的人!”那西域客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马夫熊屁股重压之下,挣也挣不动。 马夫犹豫了,拳头停在半空。 伊斯儿盯着那人,他认不清这张脸。没有好恶的感觉,也没有诚信的消息。伊斯儿说: “宰错了你,我两人情愿走火狱!” 说罢朝喊叫水马夫一瞥。 马夫把铁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疯狂般一挣,拳头打偏,切开嘴角,半个脸皮嗤地撕开。马夫气愤地一把捏住那颗头,又抡起拳来。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声比一声低。两人对视一眼,马夫一把抓住那脸颊肉皮,啪地贴上鲜血稀烂处。伊斯儿一刹间突然觉得,双目出现了一湖三岛的图景。伊斯儿朝马夫喊:“打错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马夫惊得手一抖:“快些!治伤!”同时又厉声追问:“再说!” “总督衙门……当公园……开放两个月。” 马夫把伤口对了缝,开始上金疮散。他连连催着满脸血的西域客:“再说!再说!”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废勒……请肃州人……游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儿眼瞳上,那一湖三岛的图景愈来愈清晰。伊斯儿简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岛,正是那老卡废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儿对马夫说了干功里见的图景,马夫说,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儿问,能缓过么?马夫答,怕不易了。伊斯儿紧张了:这人带着口唤来,打毁了他咋办?马夫答,口唤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唤正是这个,他是个报时辰鸡。 伊斯儿点点头。马夫看着那西域客还有气,便说:“你的事情完了。若伤好了,你回鸦儿看走。若是伤重死了,你便是为守住机密,殉了主道。以后我们插香上坟,有一个念举在你的身上。行么?” 西域客摇摇头。 马夫把脸色一沉;“怎么,不能成么?” 那人间:“谁……宰……他……?” 马夫和伊斯儿急速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答应……宰了他……卡废勒!” 两人脸色如铁,一声不吭。 过了两个时辰,西域客断了气,伊斯儿给他念了讨白。按自家规矩,使他带血下葬。临最后又问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鸦儿看城某某,来肃州等时机,也等了一年多。 两人觉得这人出现有些奇妙: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显迹是: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实现事情了。 伊斯儿见喊叫水的马夫大模大样,珠光宝气,身上的绸袍闪着金银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络绎不断的人。多是肃州土地风流,塾馆先生,拥着些南方的闯北骚人,西域的异族娼妓。喊叫水马夫正和一群长衫人吟诗,伊斯儿看得新鲜。水边亭子,彩漆不干,沙白水绿,旱中滋润。喊叫水马夫手摇一柄纸扇,每听帮闲们得了一句,便粗声喝彩:“左湖!”再踱几步,又听一句,于是又一声粗喝:“左湖!”这一日风清日烈,左屠夫调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划了些彩舟,哼着花鼓。伊斯儿转出总督衙门,觉得那里狭窄,老卡废勒若敢与民同庆,就不该再逛他天天逛的后花园。伊斯儿来到酒泉湖,装出眼福过饱,头脑迟钝的一副笨相,避着游人问答,藏住陇东乡音,渐渐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马夫身上,所以伊斯儿没有带刀。 伊斯儿尽量走得缓慢,一块石头也蹲下看一阵。他见喊叫水的马夫立在亭下,正摸钱买酒。肃州士人们三五杂落,不时哄笑一场,喝彩几声。左屠夫浚酒泉开风景,是他们当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儿见吟诗的多,暗怕马夫纠缠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马夫却不然。伊斯儿隔着三五簇人,见马夫爽朗大度,翘着巨肚子,耍着大熊掌,不吟诗,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儿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两个半圈,看了仔细。喊叫水的马夫把斧勒进肚上松肉,一层薄绸袍,却分毫没显,伊斯儿认出两三名捕快,换了游客常服巡走,但并没有注意自家两个。伊斯儿心安了一些,抬头望望天,戈壁野滩上的一轮骄阳悬着不动。湖光灼目,蛰气白亮。旱极的肃州城里营生的人们,不理睬渐起的酷热,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顾坚持着游湖寻诗的雅兴。 天色过午了。 伊斯儿破近亭子,肃州名人已经钞诗了。伊斯儿来肃州三年,汉书还是不会。踱近了,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伊斯儿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伊斯儿心里渐渐着急了。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先生老师走关西的秀才便严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左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伊斯儿找喊叫水的马夫,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伊斯儿猜,官家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着一串步勇。 伊斯儿默默唤道:“主啊。”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夫,八个骑勇来到亭谢前,排成雁翅,人人骑的都是红马,并不挂刀。亭上众名士也站成两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远处湖外,荒漠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线白炽的亮点。 大轿近了。 伊斯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见这轿。五年前在兰州金城关,这顶轿是在兵马喧嚣中模糊闪过的,那时尘沙中只见轿子的绿顶晃动。近啦,伊斯儿暗暗念道,慈悯的主啊。他恭敬地肃立在人群里,不抬头,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马夫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伊斯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喊叫水马夫纵情笑着,大步笔直,朝轿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伊斯儿见马夫已经距轿子五步之遥。此刻,马夫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伊斯儿突然忆起那一日金城关的老满拉: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满拉的脸色一直苍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伊斯儿心中动着,眼睁睁见那轿尾高翘,轿身斜倾,坐轿的仇人就要下轿了。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人头上。伊斯儿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进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伊斯儿感动地念着,主啊,我的养主。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马夫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时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滩。喊叫水马夫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 亭上亭下惊呆的人醒来了,尖叫一声炸开堆,四散逃命。骑勇步勇没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践踏中又扑了过来,把喊叫水的马夫围住了。此时兵勇队冲进,刀枪齐下。身影狂乱中,伊斯儿看不见马夫殉道的场面。伊斯儿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起了送终的讨白经文。念时伊斯儿也把念举向师傅和竹笔老满拉,他视野中显出了同治十年金积大战的刀光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并不变。他颂主,一遍遍感赞万能独能的主,那时他不知道——马夫剁烂的那颗头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泄露,也许是抱磨杆的瘦妇人。官兵围住汉城商栈时,那瘦妇人倒锁店门,在里面放了火。那些香药、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汉城心肺疼。官兵挑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了以后,火焰有红的,更有绿的。兵丁们换了挠钩,一根根勾开冒着绿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窜跑在火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伊斯儿搭救晚了一步,他远远立着,挤着赶热闹的杂民。 伊斯儿一言不发,隔街看火,看那诡秘的绿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官兵们发一声吼,勾开一根火苗木头。伊斯儿眼睁睁见那瘦女人疯了,她恐怖万状,披头散发。长挠钩搭上她肩膀,伊斯儿远远望见,她肩头给挠钩撕开一块又一块。瘦女人开始尖嚎,厉厉的锐声盖住了人声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袭着伊斯儿,女人给扯到了火狱门前。伊斯儿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伊斯儿抱住臂,冷冷地凝视着,开始为瘦女人念讨白。 红绿火苗咬住了瘦妇人,两三根钩子也撕扯着她。伊斯儿知她疯了,伊斯儿听见她嚎叫着唤起真主来。“胡大(胡大:波斯语,真主)圣人哟!主哇!”瘦妇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着她的磨棍。 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烧死在柱子上。事情过后,伊斯儿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严查在整个西省城乡展开了。 瘦妇人高声唤主,泄露了喊叫水马夫与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觉了。肃州大营里传出告示,贴遍了远近城池。凡回民聚地,关哨如林,处处的牢监爆满。伊斯儿听说左屠夫亲笔撰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国严查。肃州城秋八月结了冰,西省最冷的一个冬季来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胜,把大营迁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肃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谁抛弃了一般,一日日萧条起来。 伊斯儿没有尾追着走哈密力。 伊斯儿搬出了汉城,先在北沙窝住了一阵。肃州回城尤其夷厂街的回民,几乎都拷问着灭净了,伊斯儿觉得心力瘁竭,没有劲头追着走哈密力。当冥冥中的养主,把事情放到伊斯儿双肩上的时候,伊斯儿年岁不满三十,却衰弱得像个老汉。头发失了八成,手脸皱纹密密。步子轻得若有若无,满口牙齿松动。 伊斯儿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寻觅。 他在左湖颓败的坍堤废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马夫的骨殖。 找不见不算完,过上两日又找。那亭子台阶坍了。位置还清晰。迈开五步,就是马夫走向主道的地点。伊斯儿拖个老汉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连血迹也没有。黄土净净的,无一点红。 伊斯儿还是找,独自一人,沿着两眼中一次次破败的景色,年终岁末,他朦胧听说左屠夫成了大业,班师回来了,他没去查访。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着长长的旗仗,巨大的绿呢大轿晃闪,他没有留意。州城传开了花故事,说左大人那一日吓着了,落下个小便失禁的病,衙门后园日日晒尿褥子,伊斯儿也不细追问。伊斯儿心如死灰,脸上毫无神采,蹒跚卑琐,完全看不出是个回民了。 伊斯儿心里,有一般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伊斯儿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气日日萦回,夜夜沉淀,护着他的心结了一层厚壳,伊斯儿觉得自家在变,从内里向表外,整个自己在静静蜕变。 子夜清时,大漠中伏动着塞上寒气,如泣如诉。伊斯儿凝视着黑夜空中,有一颗星如同香火。即克勒在静寂中无声地念开了,流畅中触撞出一些快意。竹笔老满拉剩下一具无头的埋贴,喊叫水马夫失去了踪迹。伊斯儿两颊上挂着泪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没有实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动情。在凝视中,他冷冷地看见了一卷打开的白图,无声音,只移动,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余事作诗人”,轿子候着他吟,不动。功干的位份终于沉定,落在心叶的灵感处,伊斯儿守住了。老屠夫打发师爷上轿,自个忙着改诗,马夫砍错了人。白图徐徐打开,慢慢合拢。伊斯儿凝视着,没有惊叹,没有感慨。当念经人要紧的伉份,终于定牢在心叶灵处,与三十岁男儿的性命合成一体时,伊斯儿并未察觉。 万物,万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围绕着那一颗孤星。宇宙中充斥着清冷,难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儿在这无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游子久归,如同找到了故乡。 造物的养主,你使左屠夫继续召诱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马夫的光阴。在肃州城郊,在残破的干涸湖滩上,伊斯儿久久凝视着博大肃穆的夜,觉得自己离神很近。 天破晓,黎明从东极的荒漠上喷薄而来,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远近不见一人。伊斯儿接完了长长的一个都哇尔,把求助和承领的一切,热热地抹在脸上。这么着,当伊斯儿接受了事情,起身离开时,他绊上一根木头。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头失离了,那根斧把子回来了,伊斯儿想。天大亮了,伊斯儿藏了斧头柄,朝肃州回城走去。次日,他变卖了夷厂街的那间屋,合上细软,偷偷铸了一个元宝。再几日,看确实无人注意,伊斯儿便怀着那锭元宝,出了肃州。三十里过后,他换了庄稼人短打扮,对准一棵杨,踏上了回家的长途。 满目疮痍中,从河西,渐渐地向东。沿途饥民堵塞大道。路旁栽着的树木,皮叶都给饥民吃净了。 伊斯儿见着一些棚子,搭在路旁,里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顾他们,情份就是一个棚,安顿了老弱残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来的朝着东,陇中的上行瞄准西口,一字通两极的河西大道走廊,给饥民们走得拥挤不堪了。有个棚子上使了块板,上头写着:“勿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儿拾眼望望树木,一棵树上坐着两三个菜色娃娃,正朝危险的梢尖上攀,去捞那尖尖的叶子。顺道排向东方,树树爬满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挤。 光绪十年夏,伊斯儿回到了一棵杨。 走近泥屋,远远就看见了她。推开柴扉,门轴吱扭一声怪响,干涩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汤瓶,她小声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儿摇摇头,示意她出去,要换大净。她犹豫了一瞬,半倚门框,沉吟说:刚刚听说一个事哩。伊斯儿又摇摇头,一挥手。 长吁了一口气,举意洗大水。伊斯儿又累又乏,洗罢出来撞上毒阳,一阵重重的晕眩。妇人远远跟着,回避开一段路。伊斯儿跪在久违了的故土上,膝上触着一种温热。他久久没有开端,等着胸头的激动平息。金积平野上,烟树亲切,林影如旧,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两座坟上杂草繁荣,大的是师傅坟,小的是满拉坟。开端的一章诵起以后,那两座坟上青草便摇了。伊斯儿在蒿草的波动里,为喊叫水马夫的斧头柄造了一个坟,排在师傅右手,和满拉成了两翼。 最后,伊斯儿悄悄取出刀,摆在那三座坟之前。盐茶地方惯用的牛皮刮刀,被摇曳的蒿子青草埋没了。 女人在背后悄悄开口了,她走近来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儿微微一笑,点点头,还跪着。 唉,慈悯的主呐。女人叹道。 两人默默无言了。 伊斯儿立起身。夫妻两人朝泥屋回转。夏日的骄阳过了午,斜斜的光线柔了。金积原野上逆光现出一层粉色,似血,又似糖饴,一派甜甜的感觉。杨树直直地耸立着,十年间它成材了,树皮粗硬,纹络青春,把一片浓荫遮着并排的三座墓。 女人还是原样:娇小的身个,师傅独女子的神情。伊斯儿觉得她那神情新鲜,像头一遭见。女人嗔问:看个甚,我老掉了么。伊斯儿不语,多年里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妇人。伊斯儿拉开柴门,进了屋。回头见女人在门外楞着。 进唦。 女人端详着自家。伊斯儿想,她嫌我老掉了。从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个老汉。”伊斯儿算算自家刚刚二十九岁,心里奇异。到了家,上了坟,承领了事情,伊斯儿觉得自家二十九岁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汉年纪,走得小了回来。伊斯儿又说给一句: 进唦。 女人痴痴立着。半晌,她说:听说了个消息。 咋?伊斯儿问。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双眸漆黑。 怎么了? 在南方,说是福建,他病毁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离地盯着,伊斯儿想到师傅。病毁了么?伊斯儿反问道。 病毁了。女人又说给一遍。 伊斯儿一怔。他见自家的女人静静在那里盯着,一动不动。伊斯儿心慌意乱,一时头脑虚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他万事想遍了,想尽了,可没料想这个。 女人依然那么个,立在门槛外,逆背阳光,轮廓姣小,静静地盯住伊斯儿。像等回话,不进屋。惊讶从伊斯儿心中升起,他没料想到。这对柔眉细眼里,藏着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儿不声不响,使全力从那虚空里挣扎。 女人柔和地,怜悯地立着。默不作声,一步不动。 伊斯儿忍着,独自在那陷阱般的虚脱里挣扎。他心里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难忍。他想不到,居然这样,他认识了自家的妇人。毒火在燎着心叶灵感处的位份,煎熬般逼他开口。伊斯儿忍住了,渡过了关隘,挣出了虚空。他终于脸颊一下抽搐,开口了。 “——我宰他的后人!” 女人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她进了屋。当夜,久旷的杀场里下来的男子受够了温柔。这师傅的独女儿,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们此时只是残余的两人,但他们相聚了。他们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杀机,女子获得了身孕。 光绪十年七月间,屠了陕回一百万,甘回数十万,新疆维人(当时叫缠回)数十万,另外还欠着太平天国、东西捻子累累血债的湘阴左家,办了一场隆重耗费的丧事。三年后,他的文牍家信悉数征集,编成历史,成为这位清末名臣、爱国大将的资注。其人值大时代,涉世复杂,功过兼备,给治史者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反复评说的形象。 以后的事,海边热闹多旱地消息少。国家兴亡满汉泪血,文人们慷慨地写出好文章的大时代到了。光绪帝拖一条病身子撑着熬着三十多年,好似一只病羔子管天下饿狼。英雄志士轮到南方人里出;陕西迤西好像给人忘了,无声无息。除开闹些灾荒饥馑、贪污匪案、交通官场之外,西省没有什么大动静。好像那些荒山裸土里不出粮食,也长不出血气一样。 对左家那位亡人也是这样:从来都是南方人悼诵绵绵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却稍嫌冷淡一些。 ——这都是通说,即一般见识。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光绪爷的光阴完了,光绪爷又是绝户。另挑了谁谁,反正大清连着三代小孩唱大戏,宫里听不见娃娃哭了。新号听说是宣统,由一名县府来的公家人传给。那公家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蹲伏。黑漆门扇闭着,不见内里,两颗赤铜虎头门环合成一双。正对准闭着的院门,一条铺沙车道约半里长,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内没有嘈杂鸡犬,一派沉静。墙是一抹水青砖到顶,墙内有一株青杨,高有十几丈,茁壮挺矗,钻天般刺上半空,荫凉覆蔽全院。 老者缓缓上了车道,脚步嚓嚓响着沙声。他迈上石条砌的台阶时,大门洞开。漆杖闪了一下,老者提步进门。吱地一声,又涩又重地,黑漆大门,严严并拢,剩一对虎头环摇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儿。人世两变,他已经五十岁过了。此庄农户,借他的渠用水种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换零用制钱,出远门经商的小贩还借他的盘缠。一直远到两个码头,即包头和洮州,他都有商栈,所以小贩们受他的益也直到包头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胡子阿爷。庄子里传说老汉是奇人,能缩骨轻身。还说他只靠一棵杨树的料,便打下了偌大庄户。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财力,而且还看不见他经营。庄里传说老汉有一个能生蛋的银元宝。再的,农人们只知道阿爷老两口,有家业没儿子,喜欢清静。 一棵杨这庄子不小,但住民都是迁户。只胡子爷一家人来得早;他说,那杨树还是一根草时,他就在这搭住定了。 胡子阿爷(用不着再称呼他的经名伊斯儿了)走近椅子。看看,这张榆木黑漆椅子光洁鉴影。他撩开青布衫后襟,轻轻坐下了。 走进两名管事的,庄里人称大掌柜二掌柜。两位掌柜都是西省汉民富户的装束:灰布长衫,瓜皮小帽。两人进屋,立定了不言语,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难以猜破。 胡子爷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包头消息,公家陕西巡抚派人贩马,请求接引草地借用货栈。阿爷默默点头。盐池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公家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求口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甘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甘州鸿云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两。阿爷摇头不允。北京清义成商号消息,有个四川籍京官,新近获罪罢职,此人是教中人,终日礼拜,请求口唤,指示与其联络与否。阿爷沉吟不答。大掌柜说毕,悄悄退下,并不道色俩目。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两。阿爷默默点头。庄头汉民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份,只换银子五十两。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甘肃卸任他就的督学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会宁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窝下的那个死囚已住满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营,可新近有信来传武昌消息,此人或许能插到武昌衙门带兵,不敢做主,请示方向。阿爷沉吟一阵,说:加上花钱贿赂,务必插进武昌行伍。说罢,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不道色俩目,全然不用回民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默罕麦斯》已由高声吟诵,但口唤却久久不来。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时只是一个伊斯儿,一个盐茶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独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何止视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举意更诚信。平凉、米脂、泰州、固原,光绪二十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真定南关,胡子阿爷(光绪二十年,他记得人称他一棵杨三师傅)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口唤——他随八十名刀手洗了大净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贵重如金的陶醉,并没有降临。 在痛苦中,伊斯儿——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湖南,想寻机灭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变,全国禁回。四家男人因为念圣纪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心底的位份应和着流畅的即克勒,呼应击碰,清脆悦耳。阿爷念着,从尊贵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脱离,念进一派浑沌之境。光绪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光绪二十二年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圣性了。胡子爷念着自家的即克勒,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养育的主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教下,争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子血呢? 胡子阿爷想求一次近主的机会。他知道事情的启闭,不能没有主的意欲。夜复一夜,他在密室,在坟上,在深山,在旷野,大净举意,沉入赞念,等候着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养主。没有主的指引,他连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机会那时间一直不到,胡子阿爷在宣统二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代理总兵的游击、哥老会金兰山坐堂大爷——铁游击。客人身躯矮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儿,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监视。铁游击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每到谈深一层,阿爷便道歉告假,躲入静房坐静点香,等候显示。铁游击江湖惯客,举止从容,当怪不怪,心平气和地在指给的厅堂庭院里踱步,等着胡子阿爷一步步的回话。姑奶奶(师傅女子、伊斯儿妻子从十五年前,便被人称为姑奶)陪坐,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问询得细上加细。 铁游击说:不慌不慌;不用说等三日,大丈夫办事,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说:我们庄稼人,哪里见过世面,只当是串个亲房,浪个乡里。 胡子阿爷一遍遍地举念,盼望着冥冥中的口唤。静房中央,并排三根香火燃着,悄无息声。大事临近,胡子阿爷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着一株无形的冷静之芯。三注香火黯然地亮着,青烟缕缕拂过。此人掌握的金兰山势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军官。哥老会一如自家教门,信徒敢死。胡子阿爷漠然听着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渐渐沉入。 但是没有陶醉。没有像娃娃时那样,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战重现。也没有肃州城里,预先看清了一湖三岛的地点那样的显迹。心凉如秋水,意念耸立其中,像一根不动的铁芯。伊斯儿退出静房时,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觉着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摇,沉沉的如一腔子冻铁石块。 胡子阿爷清清嗓音。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正握着总兵大权的铁游击,脸上堆笑,眸子不动。 胡了阿爷决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阴尽了,自家的年岁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的马夫,都是当断则断。既然—— 西省宁夏道里……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兰山大爷笑容不改。 官职是? 补着一个后营哨宫的缺。铁游击答。 再敢问一句,胡子阿爷静静地说,动刀枪开杀戒,贵高山图的是什么呢? 这黑帮大爷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抢一口肥肉!若能成抢个毬攘的煮全羊! 胡子阿爷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决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时机一个撇了再撇一个,临终就挣不上口唤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语,他知道只要一句话,潜伏在西省上千里方圆处处角落的烈士勇者,就会随风而起,走向末路。 黑帮游击一拱手:不知能否请教一句? 胡子阿爷摇头。 铁大爷站起来:贵门机密,不敢穷究。但刀斧悬顶,总该让我也知道,何以约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枪是枪,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搅呢?阿爷恕小弟粗鲁。 阿爷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浊滞,无法穿透。决心下定了。阿爷一字一字地说: “不要劫财,我要宰命。” 金兰山大爷铁游击咚地跪下,大声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受小弟一拜! 胡子阿爷麻木地听着。 两人在密室里,头顶头,谈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四壁灰墙里,枪手悄悄放平了枪支。外院厨房小厅中,大师傅不再监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风的手下人。挂游击衔的黑帮大爷不曾知道,明日他启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个招式干得蹊跷,立时就会有黑枪白刃挡住。胡子阿爷摇着头,让了金库,让了税局和粮司商署。金兰山将围攻各个油水饱足的地点,并且和各衙门兵队厮战。阿爷的人直扑各个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县职守,凡同治十年参与剿杀金积的官员,包括承袭的子弟姻亲,只杀不问。金兰山没有吐露实力,只说得阿爷出力鼎角,大局则定;胡子阿爷也没有交代枪数银数,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应允。密室透明,东方欲晓,天亮了。铁游击收拾了以隐语写好的条条约定,准备告辞了。 胡子阿爷坐在曦光之间,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黑帮大爷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礼,再道了谢,大步走出密室暗门,姑奶奶已经掀开幛幔。黑帮大爷铁游击忍不住回身,摊手问道:阿爷!干这么大事,只为宰一个人? 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铁游击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铁游击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爷。 ——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铁游击觉得冰水浇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唦,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唦。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铁游击,这黑社会里阴狠如狼的大盗,阴谋夺金银夺土地、手下掌握半省军兵的恶人,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铁游击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公家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这条狼手里抓着几千条枪是真的。从师傅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几千条枪哩。主啊,慈悯的主。头一遭,这是举念上道以来,头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哥老会,黑枪党,金兰山,我任你怎么个黑门黑户,我求的只是叫你办你的事。你那财发大了,你的欲坑填满了,我的刀子才能扎进去。主啊,难道就是这样么。胡子阿爷心里涌起了喜悦,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烫了。原来我的回赐是这么个,让十座州县,整整半片子西省,处处有人打枪放火,为我的刀子掩护——慈悯的主,掌握报应日的、我的养主啊。 ——陶醉,降临了。 门帐前,姑奶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了。她满面热泪奔流,“胡大圣人呐——”她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来。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恐怖极了。他想跪下,但膝壳僵硬。他想逃走,但不会开门。四壁突然音乐四起,紧张的念赞声从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柜已经率领枪手,在夹壁里跪成一排,念起了颂词。更不知大掌柜在厨房小厅,也撇了他的随从,和陪客的回回们一齐跪倒。黎明已到,神秘得恐怖。伴着一派赞诵之声,天迅速亮了。金兰帮的山规也黑如漆,残如铁,但他只在这里,才感到了规矩和仪式的可怖。为个甚,这是甚么,他口不能张开了。他的头脑被雷电轰击着:他见识了西省黄土碱水喂养出的血性。 一棵杨的农户们要割稻了。满地垂着沉沉的稻穗头,金灿浮光,一片喜人的黄。碌碡给牵到场里。户户备了绳索家什。两三个火热太阳晒过,有地的拖着妇人娃娃提镰下地。长工随着各自掌柜,稍迟一步可也割开了,南山东山穷瘠地方下来了割地人,帮一日镰能挣上百个铜钱。他们衣衫褴褛得多,腰里杀一根揩汗的青布带子。 远望金积川里,那边也浮着一派迷迷黄色。是个能成的年头。 山里来的穷汉们来到一棵场,要出气力换吃食,都先上胡子阿爷的门。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过白沙子车道,踏两层石条台阶,然后叩叩黑漆门的铜环。 虎头铜环默默摇几下,不动了。黑漆门紧闭着,严丝合缝。院内悄无动静。 庄稼汉们叹口气,下了台阶。他们抓起破烂的行李卷子,再寻另一家。 地里的稻子,依旧甩挂着金穗头,沉甸甸地把一个浪朝远处漾过去。 院内,人早走空了。只剩下胡子阿爷夫妇两个。姑奶奶在煮一锅散饭,切碎了洋芋丝子,煮着再撒上面糊。一旁坐着胡子阿爷。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 万事都利索了。两个早年便放出去的儿子,永世蒙在鼓里,他两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两个掌柜早已奔山野出发,精选事情到临时用的枪手刀手。几十座城池里,几十家店铺都送出银子以后,便改牌号、闭门面,后人不能再寻上他们的踪影;他们也永远不与一棵杨来往了。 一共有三拨子人马,按口唤各自潜入位置。依着胡子阿爷规定的位份。为着四十年前那个正月十三,阿爷的口唤是叫仇家流十三处血。各拨子人马互不相干,斩绝关系,只跟一棵杨来往。十三处仇家,是失去目标后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债的供物。一股甜丝丝的古怪味道,令人脑胀,诱人心迷,甜甜腻腻地,顺着金积原野的一马平川,弥漫而来,厚厚地浸泡着一棵杨的黑漆门庄院。 胡子阿爷连连布置。定下一桩,便斩断和那一方的联系。十三支人马遍布西省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轰出去的火雷,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看见,它们已经消隐了。 胡子阿爷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宁夏道,走道衙门后营,去寻那左家的后人,补缺的哨官。 一棵杨万籁俱寂,万物都陪同着等候。妇人不时瞟过一眼。胡子阿爷闭紧双眼,袖着手坐静。袖管中,一柄盐茶地方百年以来使惯的牛皮刮刀,已经摸索热了。 铁也有冷暖哩,阿爷静静地想。抚摩着袖中的铁器,阿爷睁开了眼。妇人,她是师傅的独女子,正盯着朝自家看。平川里那些个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灿晃眼。那些遍布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声,是血在淌。金黄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浓味,诱得人心里发慌。渐渐地,那血泊汹涌起来,咕咕嘟嘟地,向亡人伤处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动了,像虫苏醒。执刀的刽子手,掌炮的火器营,警戒的官营大队,慌忙地挡拦那血。血快活地喷溅,猖狂地奔腾,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黄的。胡子阿爷满心盈脸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泪花进出眼眶。金积旷野的陈血,在他亲眼俯视下,朝着亡人回归,像连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补着来了,新血从火器营的扬威将军炮口,从老湘军的矛尖,从狞笑着走向凌迟木架的刘刽子七窍,从花白胡须左屠夫的全集册页,从西省旱荒大道残存的柳树枝杈,咕嘟嘟地流出来。颜色,终于转成了红色!胡子阿爷开怀狂笑了,可怕的笑声震落了密室的尘土。胡子阿爷拔出牛皮刮刀来,那刀已经刃口滚烫。悲怆的即克勒念起来了,临近的神把听不懂的话,对着这孽世诉说。贵大的神语遮蔽而下,在这血腥的末日里,终于证实了主道和正义。胡子阿爷大声地道了色俩目,向着前三辈子的卢罕。师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笔老满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马夫的事情全美了。喧嚣的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仆翻的官兵起伏有致。胡子阿爷满眼通红,他要启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鲜红艳丽的血海,欢呼在清凉贵大的赞念声中,美不可收。胡子阿爷挥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妇人。 女人挣扎在血泊里。 她不发一语。眼睛里,那种逼人的神采渐渐黯淡。 ——再没人能拾个牛角,朝你的阴户里钉了。也再没人泄露一棵杨的机密了。 胡子阿爷大声地对妇人说。接着,他为自家女人念了忏悔的讨白。天将擦黑。熊熊烈火烧毁了庄院几十间房和仓里粮食。乡里人救过,但没能成。 只剩下一棵钻天的大青杨树,在一排土坟之间,烧伤累累,孤独肃立。 胡子阿爷赶到宁夏道,正值城里天翻地覆。等候的几名教下脸色茫然,谁也弄不清形势。胡子阿爷望着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犟地下令寻人。一行人穿过枪炮火网,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过乱瓦砾堆,路上的死人佩着白符号。胡子阿爷大惊,咬紧牙关。不管天坍地陷,不看这古怪事情,这都是魔障,阿爷心里想,死人枪炮,白布符号,都是虚假的。他怒气缠绕在喉头以下,冷面不改。轰炸声扫射声在四城回响,地上死尸多了。胡子阿爷不相信,金兰山与他约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瞒了金兰山黑帮,再没有金兰山瞒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扑道衙。 教下人争着殉道,这么着道衙的卫队垮了。胡子阿爷率先闯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个卡废勒,问不详细。又抓了一个,还是问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狱,四下里公家的援兵合围了。审一个宰一个,最后捉来一个书记。 ——革命党!抬抬贵手吧,党大爷!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满清的老娘!革你满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贵手!…… 四下火光亮灭,烟尘腾落中,有人齐齐地吼叫着“革命革命!恢复中华!”胡子阿爷顿时头晕转了,阳世在烟火中旋飞坍陷。数不清的革命军奔突而来,替了自家的教下,边吼着革命边宰人。回回们失了方向,呆木桩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回民复仇,不是金兰山黑帮造反,一场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夺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这手上—— 我这没有口唤的罪人呐—— 胡子阿爷疯嚎起来。他哭了个灰天罩地,哭得连火势都显着弱些了。教下垂着刀,呆呆立着,看他哭。在枪林弹雨里,哭哑了,哭够了,胡子阿爷泪流满面,朝教下挥挥手,便独自怆然走了。教下人慌忙着冲突。革命党已经高唱凯歌,一座衙门已被革命党夺了,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经冲出去不见踪影,有人还正恋战。仇家不在,厮杀已经乱了。 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儿——胡子阿爷在”革命”起来后三个时辰,便离开宁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们按照约定,除开亡故的,全部散入乡里。他们没有线索,各城池里的据点已经突然撤走,没有再发下任何口唤。一棵杨撤在茫茫西省的隐形大网,一夜间消失得不存一根蛛丝。 革命党亮出牌号;金兰山、虎威山、中华山、铁血山、哥老会各帮人马,都被利用了。 阳世正在换季。胡子阿爷在夜战中不能承认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虚假的迷障。那一阵炮火熄了以后,天下便改称民国。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敌,豢养了左屠夫,刘刽子的清官家,在革命党的手里亡了。 距离同治十年左屠夫绝灭金积,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伊斯兰教讲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阴。殉教者的首领,后日尊称十三太爷的马化龙曾预言:四十年后将有人为他复仇,——他的预言灵验了,这是一个奇迹。 但复仇的口唤,并没有落在一棵杨——这个举意暗杀的教派身上。 胡子阿爷回到一棵杨,清理了烧毁的家屋地场。他使黑焦残料,搭了三间小黑屋。一间住,一间静室,另一间水房连着渠。 他伐倒了大青场。 伐杨那一日,庄里的农人都伸直了脖颈。围观的多,询问的少。驱除挞虏了,五族共和了,原来清家踩着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杨黑叶茂盛,摇着,颤着,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翻倒,砰得一个时辰黄尘不散。 胡子阿爷使这些杨木当梁檩,盖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后人们便改了称呼,喊他伊斯儿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麦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声音,久久传荡。 赞颂在四十年后,公开了。 伊斯儿阿訇沉默无言。每天只顾自家的功课干办。慢慢地,庄上有些回民打发娃娃上寺学经,随着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化钱粮的人来,传闻兰州城新添了一座圣徒墓,叫竹笔拱北。人说那个拱北里只有个没身子人头,还有一副狗架子睡着。都说那坟灵,上个坟求甚都能成。伊斯儿阿訇给了些钱,给了些米,再的一句没说。 几年以后,伊斯儿阿訇打发两个学经的满拉娃,走了个肃州。满拉回来说,肃州兴起一个新门槛,人称是喊叫水教门。老人默默点个头,依然看经钻研。满拉们也悄悄打开经来,不多言了。 因为伊斯儿老阿訇的干办好,人厚道,渐渐地四乡闻名。求字的,讲经的,请干尔麦里的回族人家,经常涌在渠旁大路上,向着一棵杨的小寺而来。来的人都换水上坟,虔诚地在三座蒿草埋没的土坟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饭,有时只烧锅洋芋,分给上了坟的人。吃着,不免有人问起三座坟的来历。老阿訇说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驳:“为亡人上坟,举意要举在众亡人身上。金积川里殉教的亡人多过川里的石头,为个甚一定只敬这三个坟的人呢?”于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坟的人更多了。教民们怀着对机密的崇敬畏惧,举大意,换大水,伸出双手跪在坟前求靠养主。没有谁知道墓主,没有谁知道土堆里究竟埋了什么。一棵杨成了一处圣地,后来有了谣传,说是走七次一棵杨,抵得上走一次麦加圣地。东北、南京、山东,慕名而来的大阿訇,遍游世界的阿拉伯求道者,新疆老维族的人,络绎不断。老阿訇终日应付教务,从不出门。 此地依着口,仍然叫个一棵杨。可过了二十来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岁的时候,远近的农人已经讲不清,为个甚此地叫一棵杨了。连着金积,一片稻田肥壮。秋风起时,金灿灿的波纹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没有庄稼的一马平川里,秃荒黄褐,眼睛里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片枯红,在大地上隐隐露露。 民国三十几年,有一位官员赴新疆喀什上任,去当局长或是专员。此公是湘阴左家后代,人情练达,性格豪迈。他经过一棵杨时,听说此地连着金积,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马停车,要拜访清真寺。 ——听说老阿訇的前人,曾与我的前人打过仗。佩服佩服!我只钦佩敢和我们祖宗打仗的人!左大人拱手说。 伊斯儿老阿訇微微点头。 穷乡恶土,不具粗茶。左专员(或局长)凭吊一番,道辞走了。 老阿訇带上一双花镜,又潜心钻研了。满拉们代师送客,然后回寺忙碌。 伊斯儿老阿訇归真于八十九岁,只差一步便进九十。发送那天,远近清真寺送幛送匾,来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尽头。来客换水净身,一条渠的水顷刻淘干了。人们知道,老阿訇在寺后坟地里早选了位置——在三座坟后面,有个小小的坟堆。老阿訇说过,那是我妇人,将来我就和她睡一搭。 当老阿訇就在归真,他的卢罕正一丝丝地离开的时辰,送的人听见他低声说:我罪大。我没有血衣的口唤。慈悯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贵重。老阿訇无常,送的人把他埋入妇人坟穴,见那妇人脸色新鲜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湿透。众人第一次见到真主的奇迹,惊炸了,纷纷跪倒。嚎啕的哭声四野并起,众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崭新白布给染红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着,帽子遮白了平川。 从此以后,真实全数隐藏,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一棵杨的事情了。 几十年时光,弹指而逝。一九八几年,有一个作家名赛义德的,从暗中流传的一本经里,看到了一棵杨这个地名。他几经周折,历时多年,奔波多次,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此地。他根据那部隐藏多年的秘密资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于禁不住激动,他奋笔疾书,写下了这篇考证。写毕,他步出寺门,眺望金积原野,心事如迷原烟村,莽莽苍苍。他感叹道: 刚烈死了。情感死了。正义死了。时代已变。机缘已去。你这广阔无垠的西省大地,贵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 亦凡书库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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