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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娟娟的谬论“黑色星期天”,让女伴们经历了难忘的磨炼,都成熟了不少。程莹骂她“乌鸦嘴”。邓小如仿佛从炼狱里走一遭,改变了许多,她的成熟感更强,语言更少,脸儿有些苍白,更显得高挑秀美,有了更多的楚楚动人。 毗连的一周,似乎剪接了另一类镜头。 星期一早晨,大集合,升国旗,太阳又是新的,骤雨过后,是一个少见的晴天。庄严的国歌声中,鲜艳的国旗冉冉上升,全校师生肃立、注目敬礼,超常的敬意含着感动,很破例。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包括邬蓉蓉,集中站在了一起,一个方阵。艾建被挪在了我的前面。他的个儿并不比我高,不知是女孩比男孩发育快,还是他在我和姐姐跟前,老似一个弟弟。升旗仪式是庄严崇敬的场面,队列很整齐,少男少女的衣着也焕然一新。全校的学生中,高一(A)班迥然不同,女生超群出众,小阁楼的女孩更是出类拔萃,仿佛皇冠顶上的珠子,乔玉老师的骄傲。 班主任今天也与众不同,穿上典型的少女秋装,配上她那娇小玉立的身材,年轻,脱俗,活脱脱的大女孩,仿佛是从我们中间走出去的头雁,领队的学生。她感觉到了全操场的目光,为有这样一群出众的弟子,非常满足。然而,总不尽人意,突然间,高一(A)班的队列里,有了一声夸张的“哟”。男孩,发神经,偏偏是邓小如的脸红了。原来,她长长的秀发被剪去了,留的运动头,她转脸时,头发扫着了赵小华的鼻子。邓小如那逝去的长发是女生中极美的,一剪刀两断,实在可惜,剪断了少女的一份美,赵小华的“哟”,是夸张,哗众取宠。 乔玉老师非常尴尬,她迅速地转过身,校长的眼睛也随之而到,看见的,只是一个难堪羞赧的少女。 校长咳了一声,以示警告。他有重要的话要讲。他说:“同学们!你们所处的时代是崭新的,这一届的新生将是跨世纪的高中学生,你们要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要有超常的竞争意识和适应能力……” 校长的话似乎是信号,这一周,学习生活的节奏骤然加快,我们班的政治教师不在讲台上了,换了一个男老师,接近退休的年龄,或许与他诙谐的性格有关,光秃秃的谢顶,周围点缀的头发居然没有一根花白。他一站上讲台,女生中就有人噗哧一声。他不说话,再一瞪眼,下面更是笑,他不笑,等。不笑了,他才讲课。一旦上了正题,你想笑也笑不出来:不仅讲课的速度快,逻辑性强,并且布置好几道找不出现存答案的难题——好好思考,非做不可! 初识庐山真面目。 “妈!辣头!”有女生啼笑皆非,叫。 联想到“六亲不认”的数学教师,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头子都狠心,更不会可怜女孩们。而男生也并不轻松,赵小华和马宁对政治这种靠“背功”拿高分的学科,自恃记忆力超常,一贯胸有成竹,这会儿也有了危机感,不过,他们自喻比丫头们强。 程莹叹口气:“我认为他是陈佩斯第二呢,想不到是这般德性!”她说,她挺怀念住进了医院的原政治教师,遗憾的是,老太婆癌症晚期。 “别无选择,踏实地学习吧!”杨雪说。 沈娟娟“哼”了一声,燕儿窝有了看不见的裂痕。 邓小如似乎有了超脱的心态,对女伴们的议论和争执不再轻意开口,很难听到她那略微夹舌的可爱声音。这会儿,她看看程莹、杨雪和沈娟娟,又埋下头去整理散落在床头的听课记录,露出因秀发长期遮掩而突然显现的洁白背脖。大家都为她失去秀发惋惜,程莹说:“邓小如,你太不珍惜自己的美了!好端端的头发,一剪子剪了,就不后悔?” “留着影响学习,影响心情!” 女伴们不再说什么了,静静的,似有些伤感。我忽然想到她“为情所伤”的话,她处在爸爸、妈妈和罗月的感情搓揉之中,还有女伴们无心和有意的伤害,实在太难了。 小阁楼的群体,晾晒的衣物最有特色,像轮船上的万国旗,飘在草坪外的衣架上,洋溢着少女的温馨和青春色调,近日来,晾晒的衣裙之间却有了界限。倒是无怨的风,让它们叠合在一起,愈合着感情的裂痕。 集体朝会上,赵小华那一声夸张的“哟”,叫邓小如很难堪,十分难为情,她原谅了他,什么都没说,忍了。少见的女孩宽容,茜茜公主却不宽恕他。 程莹十分气恨绣花枕头草包的白马王子(这话是她骂出来的)。她也迁怒到邓小如身上,心里有股酸溜溜的味儿,但她不恨邓小如,茜茜公主是通情达理的女孩,她知道邓小如没有错,不忍心再伤害妙玉。当时的情景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一Ap小如就站在她的旁边,她最气的,也有点儿怕,是担心邓小如把赵小华从她身边抢走了。不可忌讳,燕儿窝确有傻女孩,程莹就开始坠入情网了。这一点,全寝室的女生都看得出来,只有乔玉老师还蒙在鼓里。 赵小华是学校体育队的主力队员,足球、排球、篮球,样样出色,是体育教师的宠儿。他长得很帅,健美,潇洒,特有少年男子汉气魄,颇受女生的青睐。在高一(A)班,论身材的高挑,他,邓小如,可以相互媲美,两座俊秀的山峰。可是,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除了茜茜公主以外,他的口碑并不佳,杨雪一针见血地说:“华而不实,可惜!” 程莹说杨雪嫉妒,并且抓住可惜二字,剖析杨雪的心理。杨雪很生气,问她:“我嫉妒什么?你吗?” “俗不可耐!哦,赵小华是你的私有财产,对不?干吗不预先说明?”沈娟娟从来不帮助杨雪说话,在这件事上,她是破例,并且挺刻薄,把程莹气得说不出话。 这已是燕儿窝备忘录上的事了,今儿,程莹嘴里不说,而她的感情,谁都看得出来。 赵小华自知得罪了程莹,有意负荆请罪,以便化险为夷。课外活动的时候,是学校球队的对外友谊赛,一件大事,黑板上早就公布出来了。赵小华穿好运动衫,到处找茜茜公主。他匆匆地从教室的窗子外晃过,不见程莹往常对他的笑脸,又急匆匆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希望意外相遇,也没有。他估计程莹就在小阁楼里,故意不理他,但他不敢贸然闯进女生的禁地,只能在屋檐外焦急地徘徊,把他的心思充分暴露出来了。其实,他不知是傻还是糊涂,也不想想:这时候,谁会呆在寝室里?又不做茧儿。杨雪过来了,盯着他,他怕杨雪的眼光,心虚地走了。 赵小华心里窝着火,眼看比赛的时间到了,他不死心,又跑上教学楼,在二楼的走廊上喊:“程莹!……”不见回答,往操场奔去了。 程莹就在教室里,坐在靠走廊的窗内,心不在焉地看一本书。她知道赵小华在做什么,故意不理他。赵小华越急切,她越要摆摆漂亮女孩的架子,她得磨磨白马王子的性情,看看他有多少真诚,有多大的耐心。谁叫他去招惹邓小如,存坏心眼儿!不惩罚惩罚他,显得太没棱角了。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串奇怪的词儿:女孩不是月亮。 这一切,瞒不过小阁楼的女伴,这会儿,我就在程莹旁边写作业。 程莹是在等赵小华到跟前来,央求她,向她认错。球场,她肯定会去的,就看赵小华的态度,看他诚恳的含金量是多少,说句时髦的话:女孩对男孩的考验。谁知,赵小华就那样走了,真像受到了捉弄,程莹的眼睛都气湿了。 要进行篮球友谊赛的消息,程莹早就知道,彩色粉笔字,写得非常洒脱,程莹的眼睛不会放过的。因为赵小华,她特别关心那面黑板,有时绕过圈儿也要去看有无体育赛事,不少同学都发觉了她的秘密。每逢体育比赛,她首先到场,还会拉去一些女生。她的眼睛紧盯着赛场,紧盯着赵小华,有赵小华在内的一方,胜负荣辱都牵动着她的心,触及她的感情。她是赵小华的动力,赛场上如果没有她娇丽的身影,少了她甜润的声音,就有战败的可能。太不完美了,只有这一次,她恨气连球场的方向都不瞟一眼。 比赛的时候,赵小华的眼睛老在观看的同学中寻找,当天下午,小城高中的校队输了,大家评价赵小华:“打得最臭!” 邓小如也没有去看球赛,前几次到赛场,是茜茜公主把她拉去的。程莹拉她去垫背,她也很真诚地,伴着程莹给男生当啦啦队。妙玉的声音非常有魅力,男孩们都希望她到场,她给队员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就连新来乍到的客队也觉得这个高挑的女孩很脱俗,喜欢听她的声音,看她的形象,即使比赛输了,在这样的女孩面前一败涂地也无悔无怨。后来,邓小如发现程莹拉她去,专为赵小华,便发誓不到场了。当然,如果是集体活动,她决不推辞,邓小如有她独特的为人标准,这次没到球场去,另有原因。 那是学生会的干部把她找去了,请她协助办学校的专刊最初来找她的,是高二的一个男生,人也挺帅,她红着脸拒绝了。接受修荧光灯管的教训,邓小如开始实行闭关自守的少女政策——她懂得了人言可畏。但那个男生一走,她就后悔了,这样作不是她的性格,她对待人从来就是十分坦诚的,不会做假,没有龌龊的念头。别人有求于她,决不推委,这次她是违心了。看着那个男生的背影,她追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她想赶去告诉那位学生干部:自个儿愿意去!因为又是高班次的陌生男孩,她多为难啊!后来,女生干部来了,邓小如爽快地点了头,面对那个男孩,她一直有些愧意,低着头。 程莹赌气呆在教室里的时候,邓小如正在黑板前画刊头画。那个男生在一旁写粉笔字,她没有抬过一次头。路过的同学好容易才看清楚:羞赧的女孩,原来是全校皆知的妙玉!后来,那个男生被老师叫走了,她这才掉过脸,舒了一口气,却见沈娟娟站在身后。 看见沈娟娟的神情,邓小如好像作了丑事,被人抓住了把柄似的,她对女伴尴尬地笑笑,粉笔的线条有些乱了。 “祝贺你!”沈娟娟莫名其妙一句,扭头就走了。 那幅刊头画就似邓小如一样,既美又脱俗,存在了许久,同学们惊叹它的同时,又惋惜中间有一处明显的败笔。邓小如画它画得非常认真,晚饭是我替她打的,她饿极了,用开水泡冷饭,狼吞虎咽,把女孩固有的文雅全吃掉了。 气恨不消的程莹看着她,竟然噗哧一笑,抓过床头的苹果,给她扔去。那动作既高傲,又友好,很有时髦女孩的风度。 星期三的晚饭后,我找岑菲儿去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和艾建约会,他什么都没有给我说清楚,还是好男孩呢,一个问葫芦!我对他既气又恼,又有着女孩对男孩那种不忍心恨的感情。我害怕和他单独说话了,上次是豁出去,冒险;现在,不知道是否程莹说的,快被男孩俘虏了。茜茜公主的话不能听,又不得不听,她真是魔女孩。我常常想,姐姐和艾建同桌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之间的事儿多呢,也有约会,真正的约会是这样的吗?岑菲儿的性格挺急的,艾建能不气死她?可见,我不了解艾建,艾建也不愿和我多说话,因为我毕竟不是岑菲儿。 艾建加重了我对姐姐的忧虑。我害怕岑菲儿作傻女孩。我们的同学,姐姐的女友,那个叫人想起来就流泪的尤小敏,因为“傻”,失掉了纯贞,拿刀割断了美好的青春,血淋淋的脖子。事到如今,那座少女的坟茔已经长了青草,开了惨兮兮的野小花,我们的心还在痛,还在浸泪,还在悸怕。尤小敏美貌可爱,是少女的警钟,我想姐姐不会忘记的。当时,岑菲儿已经哭成了泪人,抱着不能复生的尤小敏,差点儿晕了过去,初三时的生离死别是热泪浇出来的。岑菲儿很有个性,才华出众,发表了那么多青春洋溢的散文,她是男孩女孩爱慕的才女,最有魅力的美丽女孩,青春偶像。燕儿窝里的女孩都不能和她相比,知姐莫如妹,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出众和个性,我真的害怕岑菲儿拿青春作赌注。 我没有借自行车,独自在街心里走着,夜幕还没有完全垂落,稀疏的路灯却一盏接一盏地亮了,小街也就显得更长,更有朦胧感。这是小城的特殊时节,只要灯火的潮汐出现,夜市就起来了。夜市没有小茶馆的份儿,但姑爹的水中花茶庄不一定会关门。这我知道,它的格调不同,我对姐姐的担心也就在这里。 说内心话,我最瞧不起姑爹,看见他,就觉得他肚里全是邪念,岑菲儿说得很形象:“我们的这位姑爹,是大姑百里挑一选的,光凭那副尊容就永远难忘——没晒干的酸萝卜,全是馊味儿!”可她偏去他那里。姑爹的茶馆是祖传,他爷爷开,他父亲开,他开,一代有一代的难听事儿。死去的妈妈曾对我们说,小茶馆里曾经有过鸦片烟枪,姑爹的老子被抓去坐过班房,到姑爹手上,他的变化特多,茶馆,旅店,卡拉OK厅,大姑和他大动干戈,拿着绳儿闹上吊,文化稽查队和工商管理部门罚他的款……他一咬牙,关门大吉。事过三月,又八方求人,开了业,美其名曰“文化茶园”,岑菲儿一去,马上变成了“水中花”!不是偏见,我对姑爹打了一百个问号,根本不相信他。我总觉得他在打岑菲儿的坏主意,想害了我们姐妹。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紧了。我恨姐姐糊涂,女孩的傻;也恨艾建,恨他忘记岑菲儿,辜负了姐姐。岑菲儿对他的那份感情呵,让我心颤,简直是痴!她老是自己贻误自己。 一个十六岁的俏女孩,这个时候在城里独行,是引人注目的,我不想招来更多的眼光,不愿被别人随心所欲地猜想,避开了大街,拣清静的背街小巷走。因为无人打扰,想得多,也就着急,脚步加快了,匆匆往前赶。 “哎呀!……”街两旁的人在惊呼。 我一抬头,吓呆了,只差半步,我就被汽车撞进车轮下了,也许是我没注意看路,也许是司机瞎开,这是一辆桑塔纳,车头已经擦紧了我的裤腿。 车是停了的,仿佛大转弯,横在街心里。车门打开了,最先跳出来的是个帅男孩,接着,一个娇少女也钻出来了,他们都是满脸的汗。 啊,竟然是赵小华和程莹! 我盯着他们,没说出一句话,我的脸一定刷白。程莹的脸也变了色,像一张纸。赵小华擦擦吓出的汗,很愧疚地说:“岑小莺,真不知是你,我们……” 程莹拉住我,一定要我上他们的车。 我挣脱程莹的手,大声说:“你们走吧!” 我发怒了。 他们发怔地看着,不动。 我扭头便跑了,一直跑到拐弯处,倚在一棵梧桐树上,喘气,远远的,响起了小汽车的发动声。这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像抽了架,如果不是那棵树,我真会瘫了下去。我知道那辆车是赵小华的爸爸的,也许还是公车——开学的第二周,就是这辆桑塔纳送白马王子来的。这样的黄昏,他们开着车,在校外兜风,差点儿撞死我,还要把我攀拉上车去,我算什么了?我气出了泪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小阁楼。我和岑非儿睡在水中花茶庄的小屋里。女孩儿真是弱不经风,因为过度惊吓,浑身软得似棉花团,双腿没有一丝儿力气。小城的夜市是昙花一现,大街小巷很快就没有人了。头顶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落在了苍穹的深处,还刮着风,路灯稀稀落落,昏昏欲睡。一个女孩独自走在幽深吓人的小巷里,各种念头都会袭来,我没勇气再踏上归去的路了。我更舍不得姐姐,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岑菲儿说阿! 姑爹和大站是不喜欢我去的,他们各有各的顾忌,各有各的想法,好像我是不祥之兆,会搅乱小茶馆的平静,给他们带去灾难。当初,我放弃同学们羡慕的县一中,降格以求,央求姑爹帮助我,在小城高中读书,他就不愿意。大姑看着我红了的眼圈,想到她死去的小妹说:“棕疙兜(姑爹是络腮胡),你别无情无义,我和你没个完!”姑爹这才咬着牙答应了,过后还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小女子,姑爹帮了你,别忘了,我可臭麻糖都没吃你一块!”大姑骂他“狗粪”,也许后来他们还吵过嘴,现在的姑爹肯定后悔了,大姑也有怨言。 水中花茶庄果然开设了夜堂,茶馆小,名目多,装璜出格,新潮的壁灯,供的新式财神,门两旁还有暗雕的美女娇体轮廓,我无意间瞟见姑爹自己写的服务项目,顿时心惊,其中有一条:唱歌服务,少女原声。小茶馆里只有岑菲儿一个服务女,姑爹怎么能这样!我姐姐声色好,动真情,极会唱歌,可她从来不肯轻易开口,读初中的时候,只上过一次舞台,那是校园艺术节,托不过姐儿老师贺萍的情。那一次,她唱的是:“我爱你,塞北的雪……”她唱得眼噙热泪,台下几百同学的鼻子都酸酸的,深受感动。她是对异地妈妈的怀念。岑菲儿为所在的班级。为自己各得一个一等奖,同学们称她花季歌手,可她不唱歌星歌手们走红的爱呀恋。我不敢相信,岑菲儿敢在那些茶客们面前唱那些听到就脸红的流行歌,谁知道轻薄的人看着岑菲儿,心里在想什么!我的姐姐不会变得那么快!“岑菲儿!……”我心里喊着,巴不得一把拉住姐姐,将她拉出水中花茶庄。 走进茶馆,不见岑菲儿,姑爹堵住了我。 真不想看姑爹的粗俗,他拖着鞋,腆着肚子,真丝衬衫敞开,露出多毛的胸脯,我好羞赧;不好意思抬头。他身材高大,眼睛很小,一发怒就像陷进浓眉下去了,眼光却很逼人。 他问我:“小女子,不好好读书,跑来做啥子?” “找我姐!” “哪个把她吃了!”姑爹来威风了,“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的声音也大了,我是公认的温情女孩,似乎没有发怒的时候,经历差点儿死在车下的惊吓,脸色还没有复原,想瘫塌下去,在咄咄逼人的姑爹面前,却有了少见的少女威严。 他哑了,瞪着眼。大站出来了,看着我,像哽了个李子,没说出话来。姑爹撵我走。 岑菲儿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穿着那件红纱裙,我的眼睛一亮。 “姐姐!……”我对谁也不管了,绕开堵住去路的姑爹,踢倒了一把茶椅,奔过去,把岑菲儿抱住。 和岑菲儿再也没有走出小屋,因为是岑菲儿独自居宿,九平方米的小屋成了水中花茶庄的一块净土。它背靠城边的小河,早晨推开窗,能看见初生的朝阳,湿漉漉的,窗外的屋基下,青苔依依的石梯河坎走向远方。河水清清,淙淙地流淌,讲诉着小城里新来女孩的故事。当夜里,一场夜雨,我搂着岑菲儿的时候,小窗外响着轻轻的涛声。 有人赶夜堂来了,两个男子的声音,指名要岑菲儿陪伴他们,服务,唱歌。我的心惊悸地跳,似乎被钳子拧紧了。我闩了门,不让姐姐露面,他们不可能把姐姐拉出去。我感觉得出,呼叫岑菲儿的声音里浸满了邪念,我贴胸抱着姐姐,抱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岑菲儿就会被人抢走。 “岑菲儿,你出来!”姑爹叫唤。 姐姐仰头望着床前的那盏灯,代替灯罩的,是硬纸壳剪的一对燕子,似乎象征着我们姐妹,它出自岑菲儿的巧手。在姑爹的叫声里,姐姐的脸上充满了羞恨。她仰头,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它一定有了晶莹的泪光。岑菲儿呵,妹妹理解你的心情! 岑菲儿买了一口小闹钟放在床头的灯柜上,滴答,滴答,无休止地切着生命的长线。小屋外暂时的寂静,叫我骤然紧张,抱住姐姐的手有些颤抖,我感到害怕。 岑菲儿把我搂住了,我听见了她的心跳。她没有说话,我却听到她在寂静中的喊声:“妹妹!……” 茶馆里发生纠纷了,有茶碗的碎裂声。 “你们给老娘滚!岑菲儿是我的亲侄女,你们想什么?要听啥?我唱给你们听!老娘和你们拼命!”“叭”的一声,是大姑在茶桌上拌刀的声音。 姑爹一个气儿不响,终于静下来了。 “你个窝囊废,变什么男人?回你娘那儿去,重新投胎!”大姑在骂姑爹,大姑可是小城里小有名气的悍妇。 姑爹和大姑大动干戈了,传来了刀劈东西的钝响。 我抱着岑菲儿,哭了。 那一夜,我永远忘不了。 我和岑菲儿都流了眼泪,从走进这个世界,到楚楚动人的青春少女,我们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动情,紧搂在一起,几乎成了一个整体,好像一分开就是生离死别。我们似乎在一夜之间提前成熟了,懂得了人世间的许多。我和姐姐是一对飞来飞去的燕子,没有固定的巢穴。妈妈是街坊称道的小城女,人们说她美得超群,可惜红颜薄命。有一对比母亲漂亮的女儿,是她最大的安慰,妈妈尽到了生我们的天职,却没有能力养我们,她死得太早,给女儿留下一杯思念的黄土。九泉之下的妈妈,在悠悠的蓝天下,在黄河的源头,期盼着我们,希望我和姐姐走自己的路,一路走好,深切的恋母情。我欠姐姐的太多,如果没有了岑菲儿,我也不可能留在这个世界上。姐姐,你知道妹妹的心吗? 岑菲儿贴着我的脸,亲吻我。我想起了《妈妈的吻》和《小城的故事》,那两首歌我忘不了,唱得最动情的是尤小敏和周虹,她们都死了。周虹为救同村的女孩,死在乡间草屋的烈火中,凤凰涅槃。情同手足的四个好友,只剩下了我们姐妹,得好好珍惜美好的青春。姐姐亲吻我的时候,我的心颤动了,软软地瘫在了她的怀里。岑菲儿的温馨,她的柔情和少女的青春气息,使我想起妈妈。我在她温暖的有弹性的胸间流着泪,把她只着薄汗衫的肌体浸湿了。我央求她,求她不要忘姐妹深情,不要傻。 她竖着柳叶眉儿,气恨地骂我:“岑小莺,你别把姐姐冤屈死了!最傻最笨的,是你!” 我被唬住了。气恼的岑菲儿是很美的怒目金刚,她见我泪涟涟的,心软了,叹口气,细细地告诉我—— 小茶馆不是真空,是一个与外界不同的小社会,什么样的人都可能进来,有漂亮女孩的时候,茶客就多,姑爹就笑。在各种各样的眼光中,她脸红,羞辱,噙着眼泪,可心一横,豁出去,不怕了,多了少女的尊严和傲气,别人只能把她看作浑身是刺儿的玫瑰,不敢轻意侵犯。也有混蛋浊物,轻薄地招惹,她曾经舀起一瓢洗茶碗的脏水,把一个男子泼得狼狈不堪,小茶馆的生意因此清淡了好几日,姑爹叫苦不迭。 姑爹别出心裁,想出了唱歌服务的绝招,收费很高,再高也有人光顾,特别是那些有钱追求享受的男子,浪眉浪眼地盯着岑菲儿,说是另给小费,只要满意。姑爹要她唱,她理都不理,扭头就走了。逼急了,她叫姑爹自己去唱,也那样顶撞过大姑,好事者瞎起哄,要大姑“来一盘”,大姑怒骂,气得要跳井。 那个价目牌是姑爹自己写的,错别字不少。姑爹小学毕业,是个叫老师头痛的特差学生。现在,他常常自我解嘲,说老师教会他能算帐认钱,积了大德了。他的第一次价目表写出来,岑菲儿一看,羞恨得快哭出来,溅着浸泪的火星,给他涂了。他嚷,再写出来,这回是大姑看见,骂他祖辈不学好。原来他写了这样一项:“唱歌服务少女原身40元”。被大姑涂了他再写,恼怒地进了酒店,向人请教:“原声”的“声”怎么写?然后醉醺醺地回来,骂着脏话把“身”改成了“声”,说是:“头发长,见识短,写错一个字,天都闹翻了!” 姑爹的坚持保留“唱歌服务”的特别项目,向岑菲儿乞求,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也许下诱人的愿。姐姐问他:“唱些什么?”姑爹喜出望外,小眼睛放光了,说:“爱得死去活来,爱个够,还有……反正够味儿的就好!”姐姐叫他拿钱来。他一怔,但马上0疼地笑着,嘴里说:“你真贪呢。”抽出两张一百元的,放在岑菲儿面前,姐姐收下了,上了街,在音像门市部选了一大堆爱呀恨的盒带,还开了一张发票,搡在姑爹眼皮下,姑爹气怔了,大姑也骂。不用说,今晚那两个混男子就是姑爹的“少女原身”惹来的。 我理解姐姐,体谅姐姐,为姐姐难受。同龄的姐姐为生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那么美好,那么有才华,应该成为一颗璀璨的星,而她,却没有一张初中毕业证,被抛在了这样一个小茶馆里,为自己的纯真和少女的尊严搏斗。为了我读高中,希望我读大学,她用自己的牺牲换取我的成材。姐姐呵,妹妹对不起你!你在妈妈弥留之际,流着泪答应:一定要好好照顾我,让我读书。妈妈多不公平啊,妈妈太亏了姐姐!我也要向遥远的妈妈发誓,她的英灵应该听见小女儿的心声:“我决不能害了姐姐,要和姐姐生死相依!我宁愿不读书,也不让岑菲儿留在小茶馆里!”多危险啊,幸好姐姐不是俗女孩! 姐姐给我说这一切的时候,美丽的眼里噙着泪花,她羞,气,恨,悔,有着少女的叱咤风云和死不可辱的气慨,隐隐的,还流露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心颤了,姐姐是倔强的,她和我一样,内心深处有着自卑感,自尊,自爱,把少女的尊严看得比命重要。我们都是原野的草,在风霜雨雪中长大,生活的漂泊,在她的性格里种下了不羁和野性,逼急了,她会做出别的女孩不敢作的鲁莽事儿。姐姐不但曾经出走,失去升学读书的机会,而且有过轻生的举动。那是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因为艾建的爸爸艾南老师非常关心我们姐妹,特别偏爱岑菲儿,引起了同学的误解和不满。因此,父母的“丑闻”被翻了出来,也说了姐姐的脏话。羞恨之下,她给艾南老师写下一张诀别的条子,扔下书包就走了。艾南老师痛心跌脚,带着几个学生寻找到深夜,艾建和我也去了。当岑菲儿出现在眼前时,艾建流出了热泪。老师的儿子,一个高傲的男孩,为姐姐流出真情的泪水,多难得呵!我和姐姐都看见了,我的鼻子发酸。岑菲儿哭了,因为艾建的热泪。此刻,望着有泪的姐姐,我真伯岑菲儿有第二次诀别,如果那样,对不起死去的妈妈,对不起艾南老师,也对不起艾建……我的手触到了揣来的那张友谊卡,却没有掏出来交给岑菲儿,它系着两颗心,不,三颗。 岑菲儿多水分的长睫毛眼睛,久久地望着窗外,似在盼望有一轮圆月出现,金黄,皎洁。少女的水晶般的希冀。 我央求她:“姐姐,离开这儿吧,别当服务女了!”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动气了,又有了泪,我说:“你不回去,我不走!” 岑菲儿骂了我,“我不在这儿,你拿什么钱读书?妈妈不能管我们了,爸爸每月给我们多少生活费?你知道不,爸爸所在的厂宣布破产了,他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元的病休金!我们靠不了谁!” 姐姐说,我们姐妹只得到了出生的权利,生活、读书得靠自己去拼搏,别无选择。“岑小莺,要有志气。”我不能再多说了,岑菲儿背着同龄人不曾有的感情重负,不能再提艾南、贺萍两位老师愿意资助我们的承诺,岑菲儿不会接受。女孩有女孩的顾忌,姐姐再三说:艾南老师一个人挣工资,艾师母无职业,如果经济宽裕,他们就不会让儿子到小城高中来读书了;贺萍老师刚刚分配出来工作,还要帮助孤女曹小莉(她是岑菲儿的同班同学)读中师,我们姐妹不能强人所难,有老师的那句话已经足够了,难得的人间真情。 我知道,姐姐还有隐情不好启齿说出来。记得岑非儿轻生被找回来以后,艾南老师便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谁说小学生就没有嫉妒呢,不久,班里便传闻,说岑菲儿是艾南老师的“儿媳”,艾建和岑菲儿都不好意思。姐姐哭了,她似向父亲倾诉冤情一般,把那话对艾南老师说了。我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记得姐姐眼噙泪花含着笑,脸像两朵桃花,后来,见了艾建她就躲,又偷偷地瞧,经过三年初中,他们有了更多的故事,感情更深了,居然有了难忘的一张友谊卡。也许因为年龄的增大和成熟,他们之间又有了说不清的陌生和隔阂,姐姐总不让我提艾建,看姐姐的感情,我又不能不提艾建,艾建总是让她心动。 我把岑菲儿放在日记本里的友谊卡从怀里掏出来了,带着少女温馨的体温,交给了姐姐,我没有说话。 岑菲儿嗔怪地看着我,她把友谊卡双手捏着,脸微微泛红。 “姐,艾建来找过你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怕岑菲儿发怒。 “他好傻!”姐姐说,她低下了头。 闹钟卡嚓卡嚓地响,窗外,真有一轮月亮升起来了。 岑菲儿又嗔又心疼地告诉我:“那晚上他来了,就那么站在我面前,好像有一肚子话,又吐不出来。我急得心要跳出来,为他着急,为他气。艾建,你快说呀,我还是以前的岑菲儿!我的眼睛在鼓励他,央求他,可他就是不开口!我的心怦怦跳,跳得好急促啊!姑爹和大姑都瞪眼盯着,似乎我和艾建有了不光彩的事儿。我多气哦,扭身就走。‘岑菲儿,我说过,在学校里等你!’就那么一句,我明白是初中毕业后的相约,我答应过他,复读一年,考上重点高中……可现在,已成了空话,我和他不能在高中的校园里重逢了!” 姐姐的眼里有了泪水,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我不能再向艾建许诺什么了,也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真情,只说:‘你回去吧,好好读书,他就是不走,姑爹和大姑误解艾建了,误解了我和他之间,扑过来要找‘混小子’‘算帐’……姑爹对镇上的烂仔陪笑,对艾建却挺狠,那钵大的拳头多吓人呀!我吼了,‘他是我的同学,老师的儿子,我的……’我不知在气急中会差点儿喊出艾建是我的什么,我护着艾建,推他出门,‘你走吧,别再来看我!……” 那晚上,姐姐哭了,悄悄地,就在这间小屋里,哭得很伤心,我可怜的好姐姐。 姐姐难得和我说这么多话,似压抑后的感情泉水,我知道她生活得不容易,她并非情愿呆在这儿,我盼望艾建能多给岑菲儿温暖。她却拿着那张友谊卡,望着盼来的明月,随口一句:“爱不是唯一……” “姐姐!”我喊她。 “睡吧”她说。 我们贴胸抱着,却难以入睡。生存和多重奏的感情,压在我们的心上,沉甸甸的。 我们姐妹终于有了一个短暂和不安稳的梦乡。早晨姐姐送我走出小茶馆的时候,看见那块服务项目的价格牌被劈破了,柴刀扔在上面,屋里有打碎的茶碗,一把茶椅也断了腿。大姑站在天井的檐下梳头,破例的,炉火没有引燃,冷炉冷灶,茶馆乱得好像经过了一场浩劫。 姑爹铁青着脸,盯着我们出去。 小街上有了晨雾,店铺前的大泡桐树上有了嫩绿的叶,尽管稀稀疏疏,毕竟是新的生命,一个笼鸟挂上了枝头,响起清脆的鸣叫。 “老乌龟,倒碗早茶来!……唉,咋啦?昨晚地震?”老茶客嚷。 突然,我发现杨雪和邓小如也来到了树下。她们奔上来,拉住我,拉住穿红纱裙的岑菲儿。 叼叶子烟袋的老茶客莫名其妙。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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