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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纱裙的岑菲儿像清丽的风,吹进了燕儿窝。真没想到,姐姐会在月圆之夜来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姐妹突然相见,该有多少话要说呵,特别是背了黑锅有了委屈的时候。我巴不得把岑菲儿抱住,同睡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悄悄的、亲亲热热谈个够。小小的窗外有风,有明月,青藤儿轻轻地飘曳,多甜美啊!可是,我是个胆小的女孩,深害怕违犯了校规,想留住姐姐又不敢,不留住岑菲儿,她又去哪里呢?陌生的小城,只身一个女孩儿,姐姐是最出众最引人注目的,那多危险呀!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姐姐夜里走出小城,不幸遇上两个流浪,多亏路过的人相救,不然就双双毁了!过后岑菲儿对我说:“如果被坏人那样了,姐姐拉着你去跳大河,死得干净一些!”在河滩上留下两具洗不去羞辱的少女尸体,面对苍穹白云,有灿烂的阳光。岑菲儿为什么这时候来?我的心开始急跳,拉着姐姐,好像害怕她被人夺去了。 女伴们没有迟疑,挽留岑菲儿在小阁楼住宿,没去想违犯校舍纪律的事儿,特别是程莹,带着恨意和反叛情绪,一定要和岑菲儿同床共梦。 “今天已是星期四了,你那旅行包里……香水不管用。人家有妹儿呢!”邓小如说老实话,叫程莹像气死狗儿,难堪得脸都发白了。 可是岑菲儿决意要走,谁也挽留不住。我的眼泪出来了,拽紧姐姐,当着同伴有话不能说,岑菲儿也欲言又止。我把姐姐送出校门,依依不舍,好像一松手就会天南海北,再也不能相见。杨雪、邓小如、沈娟娟、程莹伴随着我,一送再送。出校门的时候,门卫刘大爷不放行,最后扭不过女孩们的恳求,勉强答应,特别叮嘱:“按时返回,迟了关门!” 岑菲儿要坐人力三轮车离去,我不放心她,要和她同去。她只好下车。女伴们跟着我,在万家灯火的小城里,倩影儿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拐了几条街,把岑菲儿送到我姑爹家。如果换上我,决不在夜里跨进他的门槛。虽然读书时求过这位远房姑爹,但我从小对他就没有好印象,他的名声极差,特别是有关男女之间的丑事。岑菲儿当夜屈就了,但愿她不当傻女孩。我放心不下姐姐。 由于耽误得太久,返回的时候,真的关了校门。糟糕透了!心里不觉暗暗骂:“糟老头了,你明知我们出去了,就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愿你下辈子再当老光棍!” 我没骂他,心里很难受。我们姐妹连累了大家。进不了学校,我又急又怕。 杨雪想了想,说:“还是喊刘大爷吧!” 喊了两声,毫无作用。大门隔收发室有一段距离,屋里黑古隆冬的,大概爱喝酒的门卫老头早就沉醉酣睡了。静夜里,女孩的声音尖,门卫没喊醒,恐怕早惊动了校园,等待满城风雨吧。 豁出去了,“翻校门!”可惜,女生中有那份胆量的,太少。邓小如愿意冒险一次——翻进门去,叫醒死睡的门卫刘大爷。于是,女伴们托着邓小如,让她攀钢骨铁皮校门,彻底暴露了俏女孩的笨拙和无能。扣住钢条往上爬的邓小如,不停地喊:“哎,别松手!铁皮拴住我的肚子了。哎哟,托紧,快撕破裤儿了!”下面的女伴嚷:“你的脚蹬得我好疼啊,我托不住了!好重呵,像肥猪一样!快,朝上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汗水把衣裤都浸湿了,总算大功告成,把邓小如托上铁门,一个个蹲在地上喘气。被推到险境的邓小如,骑在门顶上,修长白皙的腿儿打颤,脸都吓青了。她心惊胆战地试了几次,才翻过去。叭嗒一声,大伙儿的心都掀紧了,幸好,只是邓小如的鞋落了下去。 “哎,我抓不住了!……”邓小如喊。 透过空隙,看见她像条鱼似的,直溜溜地吊在门壁上,赤脚想蹬住什么。我们急得快哭,都喊着,叫她抓紧,坚持住。这会儿,顾不得惊动全校了,一齐尖声喊刘大爷。 叭嗒,叭嗒……刘大爷慢悠悠地拖着旧拖鞋来了,嘴里嘟哝:“几个臭丫头……” “快点儿呀,老先生!……”我们的心几乎要跳出嗓门。 邓小如眼看就要摔下地。刘大爷急坏了,吼着:“咬住牙,千万别松手!”索性甩了鞋,伸开双臂要抱邓小如下来。邓小如不要他触到自己,宁愿摔下地。情急之中,刘大爷拖过一张缺腿的桌子,扶着,让邓小如着陆。桌子倾斜,刘大爷仍抓住了她。邓小如红了脸。 刘大爷这才扭锁,开门,发脾气。 杨雪说:“大爷,宽容了吧,大家情不得已,快吓掉了魂……” “好,你们的馊主意多,贼胆大!摔死了有你妈老汉哭的!”他盯住杨雪,“哦,女秀才,当罪魁祸首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刘老爷子,明日我招待你吃冰棒,娃娃头美登高都行……”程莹接过话头,悄悄骂他,“老混蛋,不告密就积德了!” 刘大爷在女孩面前,话特别多,他说:“对我行贿啊?免了!看在邓小如面上,宽容罗,只要别说我丢了你们的内详信什么的,就蛮优秀了!” 程莹瞪他一眼。她的确因为丢了一封内详信骂过刘大爷“老不死”。直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拿了,更不知谁寄给她的,也许是早恋的信吧。她一直恨糟老头。原来刘大爷也耿耿于怀。 一场惊天动地,校园里静悄悄的,庆幸没有发生危险。谁知,跨进小阁楼,都惊任了:杨管理员坐在屋里等我们归来! 作为失职的室长,我只好坦诚地说明事情的经过,垂着眼帘等她批评。她的确有些恼怒,过了一会儿,理解地说:“睡吧,夜深了。以后别这样,女孩儿在城里,很不安全……” 我舒了一口气。程莹抓一把口香糖,塞给女老师,她向管理员“行贿”了。女老师不接,她硬给塞进衣兜里。大概为了照顾情绪,杨管理员没把糖掏出来,收下了女生和老师之间的理解和宽谅,再叮嘱一句:“严格遵守纪律!”出去了。 杨雪说:“杨小姐是个好人……” 程莹嘲讽地一笑,不屑。 沈娟娟想说什么,忍了。 这样的月夜,这样的团结和理解,在燕儿窝的历史上,实在难得,它是岑菲儿带来的。 屋里流进了溶溶的月光。不知为什么,我久久没有睡意,好容易才合上眼,又被程莹嚷醒了。 “我的几包感冒药呢?”今天下午她才到医疗室看的病。唉,没法罗,怨她自个儿太粗心,混着口香糖抓给了女管理员。 岑菲儿来去匆匆,燕儿窝的女伴没有问她为什么来。高一的学生了,不像初三,大家稳重了许多,集体送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冒险翻校门,恐怕今后再也不会有了。我从心眼里感激女伴们为穿红纱裙的岑菲儿傻一回。我没问过姐姐,可我知道她为什么来燕儿窝,同寝室的女生也知道。少女都很敏感,都会猜透同伴的心。集体送行的时候,临到要上三轮车,她悄声问我:“看见艾建了吗?”我点点头,我知道姐姐的心,轻轻说:“就坐在我身边,同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涌过一股潮热,脸红了。我不该当着同伴对岑菲儿这样说。真的,当晚的傻丫头是我。 知姐莫如共患难的妹妹。 我和艾建的约会谈心,在不少同学的心中已经定型,好像岑小莺与男生之间真有那么回事儿,就叫早恋吧。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遇到这样的冤屈,本应该羞怒难受,或者痛哭一场,我却忍了。为了姐姐,为了不伤害岑菲儿昔日的同桌和朋友,更因为他是艾建,也是我心里喜欢的男孩,我不能像有的女孩那样,闹得天翻地覆,不能那么傻。我比任何遭误传的女孩都羞,偏偏个中也浸着淡淡的甜蜜感。我悄悄鼓励自己坦荡,心甘情愿地背黑锅。别人要那么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只要自己不往坑儿溜就万岁了,俗话叫做脚正不怕鞋歪。可是,要真正作到这一点,多么难啊!自从有了约会的传闻以后,我和艾建之间就慢慢滋生着看不见的屏障,座位中的界限开始明显。这样一来,反而证实了特殊风景线里的男孩和女孩似乎真在走向早恋。有姐姐就有妹妹,我以罕见的固执和勇气,想大胆突破罩在自己和艾建身上的绊闻影儿。然而,不敢否认,自个儿的确滋生着少女的爱恋感情,很微妙的,不知不觉地在艾建跟前流露。我严厉地控制自己,也很矛盾,可我的心绪躲不过同学们的眼睛。因此,头上总有多情的光环。本来希望时间能褪去传闻色彩,岑菲儿恰恰在这个时候来了。因为姐姐,我的感情线开始溃堤了,和艾建坐在同一张课桌上,老是心跳,羞赧,涌着热潮儿,总感到岑菲儿站在身后。我突如其来的变化,使艾建陷人了说不出的尴尬中,他简直不敢看我一眼。岑菲儿来学校,没有看见艾建,但她走进了昔日的同桌和妹妹的心里。 这一切,瞒不住乔玉老师,她以青年女子的成熟和同龄女孩的心理,看出了潜伏的危机。但她没有一般老师的惊慌和谨小慎微,而是理解地含笑,宽容地瞧瞧我和艾建,顺其自然。她一定认为,男孩和女孩之间就是这么回事,人是感情动物,没啥大不了的,早恋就早恋呗,只要能自己战胜自己,能够从自缚的感情圈子里走出来,不拿青春作赌注,就是好女孩,好男孩。作为老师,她的出格就在这里,校长甚至对她的“荒谬”感到头痛,据说曾在教师会上点了她的名。她莞尔一笑,非常大度,觉得自己对得住学生——教师,首要讲的是对兄弟姐妹的良心。她总把自己看作全班学生的姐姐,怪不得有的学生戏称她“大姐大”。一些教师也对她看不惯。然而,看不惯也得看,从中看出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最感人的是学生对她的衷心拥戴和喜爱,师生间抹掉了年龄的界限,危险则是诸如我和艾建。 在感情的重负下,我真感到承受不了,想向这位同龄人似的大姐姐倾吐。但是,没说话心就跳,实在没那份勇气,也羞臊,害怕说,她毕竟不是亲姐姐。乔玉老师很敏感,不,她早对我了如指掌,早知我心底的隐情。在花台边,她对我说:“岑小莺,坦荡些!学会自己战胜自己……”仍是鼓励的含笑。我突然发现,她像一个妙龄少女,和岑菲儿一样,也笑得很美,很甜。我把话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乔玉老师够坦荡了,旁人很难作到。这些日子,学生风传她坠入了情网,师生恋。有学生甚至截取了一位师大老师寄给她的信。她明知被学生私下收走了,并不气,只说:“大胆大了,笨蛋!”过了两天,那封信又出现在收发室的邮袋里,被拆看以后重新封好,在信纸上加了一句话:“在水一方,姐儿老师,365个祝福!”她真生了气,骂道:“你懂什么呀?还早着呢!”过后她破例戒严一次:要全班同学自我纯洁。于是那些带着情啊爱的东西,看在“姐姐”动怒的情况下,都出现在课桌上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也不例外,程莹是男生女生之冠。班主任没收设缴,只是挺重感情、温柔地说:“自个儿想想,自己去处理。”居然由马宁等同学提议:由我和艾建作全权代表,虎门销烟吧。我臊极了,跺了脚,第一次骂人。尔后则是杨雪严肃地说:“自己朝河里抛!”高一(A)班便有了惊动全校的举动,一大群学生在校园的小河边投掷精美纸片、珍藏本之类。 最难堪的是程莹。她捧一大堆,咬着牙把赵小华给的投进了流水。偏偏有一张挂在灌木丛里,后来被别的学生捡去了,弄得全校皆知。她既羞又恨,骂乔玉老师“小女人心态”。她说,恋有什么?既然敢爱了,还怕学生说出来!可见老师也是鸡肠小肚,离真正的坦荡还差一个万里长城。 不知师生恋是真是假,乔玉老师床头的灯柜上,确实放着许多飞来的鸿雁,信封的拆口是用小剪刀整整齐齐剪开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儿。很明显,是她喷洒的。她也不禁忌学生翻她的那些信件,还能坦诚地告诉学生:她那位师大的老师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为了事业和理想,现在仍然只身一人地拼搏奋斗。她说得非常自然,好像在评价另一个女孩的老师兼朋友,但有一条她十分在乎:不能私看信的内容。如果谁敢越雷池,她一定会发怒,竖眉,瞪着媚眼儿。我是学生中唯一的,班主任不拒绝我看那些信,并且趁机开导我,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友谊和恋情。她告戒我,十六七岁的少女很幼稚,不成熟,离爱还远,切不可轻意去冒那份险,连老师自个儿尚不敢轻食那颗酸甜的苦果儿……我自然明白乔玉姐姐的良苦用心,哪敢去瞧她的隐私,还没翻看她的恋爱信,脸就似成熟的西红柿了。 高一(A)班水葬追星的信物,在全校属罕见,却也平常,教室外侧没几步便是小河,平日里扔字纸习以为常,既然女孩(杨雪)有约,默默走去抛弃几样书呀卡的,算不上什么,偏是不少女生,心痛了好些日子。我不忍心伤害姐姐,咬咬牙,瞒着同伴和乔玉老师,藏下了艾建送给岑菲儿的那张友谊卡,留下了一个女孩和男孩的动人故事。 我祝福着岑菲儿和艾建。 女生埋怨:原来姐儿乔玉并非“心太软”,而是挺硬,够狠的,可见爱情真是自私的,很开拓的一位新潮女老师,居然为了自个儿的师生恋,羞怒发威。高一的女生,开始告别昔日的嬉戏怒骂,走进自我封闭的少女闺阁,进入与人生、感情的深层次对话。乔玉老师是女生心中的偶像,从这事儿里看出,也有新代沟。男生说大女孩乔玉很可爱,她敢爱,敢怒,不袒护同类,不包装,敢把隐私和感情暴露给学生。单凭这一点,新潮,就值得学生喜爱。他们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姐儿老师,把她看作与我们一样的青春女孩,有的男生还对她产生了爱恋之情。女生知道了,说又是师生恋,她们冤屈了乔玉老师,但这话头自始至终没让班主任知道。 女生留恋水葬的星族和爱情小说的时候,乔玉老师心血来潮,找来了一个足球,她要在课余时间,把她的弟子们拉上绿茵场。当她抱着球,出现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我们惊了一跳,眼睛禁不住瞪大了。大家看惯了的,是浪漫新潮的俏班主任,从没见过她只着短牛仔裤和薄运动衫,充分显示出青春女子的成熟。 “走吧,岑小莺,我们踢球去!”她喊我,含着笑,叫走了小阁楼的所有女孩。 外国迷足球,中国人也追,女孩里同样有球迷。可一旦上球场,女生们不懂规则,既胆小又笨拙,一双双娇嫩的脚,凉鞋、白网鞋,还有半高鞋皮鞋呢,别说踢,躲都来不及,把女孩的弱点全暴露出来了,叫男生们大开了眼界。那是一场破天荒的足球赛,男女混打。杨雪因为高度近视,当了裁判,想不到女才子还真懂球赛规则呢,吹得太绝了!比赛不到五分钟,就把她气得跳。她说,该给乔玉老师黄牌警告,罚下场,“乔老师,你踢不来球,只俏!多没意思!”她急了,大声说。乔玉老师喘着气,笑笑回答:“贵在参与……” 没进场的男生女生围在球场周围,热心地当啦啦队,三五成堆地说,笑,评议不似球赛的战局,有的给场里的运动员下定语,乔玉老师和小阁楼的女生乃众目睽睽的评分对象。赵小华是踢足球的佼佼者,可是,十分钟不到就退场了,挤过去,挨近到场没比赛的茜茜公主,和她说悄悄话,那份亲热劲儿,简直忘记了同学和老师就在跟前。 男生把艾建推上了场,顶替白马王子。 艾建也真呆,既然戴着眼镜就该推辞,偏要敢死队一回。结果,汗一出,眼镜片大雾弥漫,结满水珠,成了两块布,那阵势由不得他频繁地擦眼镜片,他干脆摘下来揣在衣兜里。这下可好,成了没头乱撞的苍蝇。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捧着,或者被别人绊倒。我本来是灵敏的,一分心就迟顿了,既要“躲”球,又要盯着艾建,有时在场上呆立不动。 “哎,岑小莺,快让!”邓小如喊。 那是马宁踢来的球,他找错了球门,射向我。 沈娟娟蹲在地上喘气,嚷着:“笑死人罗,累死了!” 就在躲球的一瞬间,艾建撞进了我的怀里,我们一块儿倒在草地上,艾建的脚勾掉了我的鞋。我先爬起来,忘不了地上的艾建,赤着一只脚去拉他,拉了之后脸绯红。 有了笑声,杨雪把马宁罚下场,叫我踢球射门得分。我的脸还在发烫,摆手。我真没那份本事,女生们可不愿这一球作废,反正贵在参与,没真正的规矩,要班主任代劳。谁知,乔玉老师把球一脚踢在观众中去了,程莹被吓得鸡飞狗跳…… 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下来,丫头们累得喊娘,少了许多娇气,乔玉也成了小城高中的“名教师”。然而,因祸得福,该周的学习效果特佳。 自知在女生中结了怨的马宁,寻着机会和杨雪说话,称赞乔玉老师“有绝活”。 “脸皮?”杨雪只有两个字,满够分量。 “乔玉杯”足球赛以后,我病了。躺在铺上,浑身烧得似一团火,头发晕,昏昏沉沉的,好像从云层里缥缥缈缈往下坠落。女伴们都上课去了,小阁楼里静悄悄的,我成了燕儿窝折翅的燕子。 我伸出白净细嫩的手臂,想去拉小窗外垂下的青藤,可是,肌体酥软,没一点儿力气,好像被水泡松散的维纳斯石膏像。外面的阳光很灿烂,那根青藤在风中轻轻地飘动,上面有一朵粉红色的花朵,非常鲜丽,娇滴滴的,仿佛专为我开放。我想到了《最后的一片叶子》中的情节,记不清那位期盼的生病女孩,数了最后一片落叶后,是不是死了。 上课的时候,校园十分安静,一个人睡在女生寝室里,觉得特别寂寞。小阁楼应该属于准危房了,是古代贵族小姐的遗迹,弱不经风的她带着书香气,跟着历史走了,人去楼空以后,留下一个高中女生,也病得如此纤弱。我们六个女孩的床铺,就在那位不知姓氏的小姐绣阁上,木楼下层的底屋,是学校堆放的杂物,终年挂着大铁锁,很难有启开放风的时候。邓小如曾经很认真地说:“说不定里面藏了大蟒蛇呢!”几个女伴吓得要死,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杨雪骂她:“神经病!”有一天,学校的后勤打开门,邓小如亲自钻进去看了,说是没什么,就是脏。接着,怀疑惹上了跳蚤,她身上哪儿都痒,纤纤十指把白皙的肌扶抓出许多红印子。后来发展到全寝室草木皆兵,星期天晾衣的铁丝上,晒的都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被面、线毯和各色衣物,好像曾经遭过一次水灾。我们每天在木楼梯上来来去去,留下不同节奏的脚步声,日子长了,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静静地躺下了,忽然意识到除了蛇,小阁楼还有女孩们更深沉的故事。 沈娟娟说我生病,是因为乔玉老师心血来潮,风风火火发起的足球赛。她说,班主任比哪个女生都疯。 我说:“不是!” “单相思!” 程莹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味儿,好像女孩和男孩亲近,就爱慕钟情,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我知道她指的什么,一展青春风姿的足球场上,艾建眼“瞎”,撞进我的怀里,我和他倒在一起。我拉他,掏手绢给他捂伤口,那是友谊,女孩对男孩应该作的,这会儿我还担心他的膝盖呢。我心疼他,也不否认,我喜欢艾建这样的男孩,而它是女孩纯真的感情。当着姐姐我也敢说,我不会对不起她。十六七岁的女孩和男孩,哪像流行歌曲唱的那样俗,那么容易爱,莫名其妙的死去活来,更多的是友谊,学习,拼搏,有时候,考试分数比什么都重要。能够在小城高中读书的,并不容易,特别是我,踏进校门的第一天,首先想到的就是三年后考大学,不是恋爱。程莹不理解我,艾建不是赵小华,我也不是茜茜公主。 我惦记相思的,是姐姐岑菲儿。 那天晚上,我和同寝室的女伴把姐姐送到姑爹家,有了一次冒险翻校门的经历,写下高中女生的野蛮史。我以为岑菲儿回校上课去了,没再去姑爹家,星期六学校派我到市里去参加“未来杯”知识竞赛,获得二等奖,羞答答地面对一次电台记者的采访,尔后便是肚子痛,发吐,跑厕所。折腾得半死不活,被送进了医院,直到星期天下午才凯旋归来,苍白着脸儿。一进寝室便被燕儿窝的女伴围上了。她们已经全部知道,奚落我潇洒走一回。我心里挂念着姐姐,想到姑爹家去打听她的情况。可是,女伴不让我离开小阁楼,说食物中毒一回,再不能只身夜闯小城,假如遇上不测,大家陪着抹眼泪,惨兮兮的。反正,要挽留的理由多的是,合不合逻辑不在乎,只要感情真挚。星期一上午走不了,大集合,升国旗,做操,各科老师的训导要求,叮嘱刻苦学习,谁都很重要。我成了众目的焦点,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心里想着:“姐姐一定回去了,她不会作傻女孩……”我心里的姐姐,是个早熟的美少女,又是让妹妹放心不下的青春女孩。 集体排队的时候,艾建就站在我的身边,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乔玉老师总是无心无意地把我俩放在一块儿。她太大度,老是疏忽,忘记了特出的男生和女生之间会有不少尴尬。每当和艾建在一块儿,我都会产生羞臊和不自然,可能是我不坦荡,不够纯真。那有什么办法?大凡处于这种年龄的少女都有这样的心理,更主要的,是我和艾建中间,永远存在着姐姐岑菲儿。我的芳容在电视屏幕上袒露以后,同学们都记得获殊荣的俏女孩模样,站在操场上,我明显地感觉到被几百双目光包围,包围着我和艾建。我心里涌着一股冲动,想给艾建说岑菲儿,告诉他:明月下,姐姐曾穿着红纱裙走进了燕儿窝……艾建也感觉出了我有话要对他说。他在看我。国歌奏响了,在雄伟的节奏中,我抬起了头,望着冉冉上升的国旗,早晨的晴空下,星星点点,鸽群在飞翔。我眼里有晶莹的泪花,是少女在庄严时刻的感动和激情。 程莹以她的心境揣摸我,说我在大集合的时候,和艾建以目传情,特别有胆量。我不想分辩,这种事儿和她说多了,反而让自己显得脏,真的,我有些瞧不起她了,觉得她在燕儿窝的女孩中,低了一个档次。邓小如真以为有这事儿,她老是悄悄看我,最气人的,就是被女友误解。 沈娟娟认为,男孩和女孩就那么个规律,很简单。那口气大有看破红尘的味儿。她最气的是,话一落音,杨雪就盯她一眼,那眼光颇有少女的深沉,挺贬,似看一个俗女孩。沈娟娟骂杨雪不食人间烟火,永远作单身女人,真正暴露了她的俗气。 我不想因为自己让同伴们不团结,可事儿往往不如人意。 那场足球赛的第二天,邓小如匆匆上街,她说,“乔玉杯”没决出胜负,她的损失最大,短裤绽一条长口,假如不买新的,随时提心吊担。热呼呼地从商场回来,她的额上沁着细汗,两颊潮红,一跳下车就把我拉到银杏树下:“岑小莺,我看见你姐姐了!” “在哪儿?”我好惊喜。 她垂下眼帘,非常惋惜地说:“在你亲戚那里,当女堂棺,人家叫她俏妹儿……” 我好像被当头敲了一棒,耳鸣,嗡嗡地响,一把抓住邓小如的手,张张嘴,又放开她,默默地走了。 “岑小莺,”邓小如追上我,“我喊了她,可你姐……” “别说了!”我嚷,满眼都是泪水。 我到姑爹家去了。 邓小如不会骗我,她是讲真话的女孩,最值得信赖。我恨我自己,没有及时去找姐姐;也恨岑菲儿,恨她超群出众,却是个糊涂的女孩。 我和岑菲儿是南北迁徙的燕子,命运的雨把翅膀淋得湿漉漉的。我妈妈是故里那座小城的美女,刚满二十岁就嫁给了名牌大学毕业的爸,爸爸是中国知识分子中最窝囊的一位。妈妈和姐姐瞧不起他,我对他惋惜,气恼,揪心的怜悯,女儿对父亲的恨铁不成钢。天之骄子的爸爸,分配工作的时候特别挑剔,兰州、西宁、青岛、广州,哪儿都不愿去,到了后来,哪儿都不要他。辗转数处,最后落到银川一家国营酿造厂,电子专业的高材生,和初中毕业的妈妈一块搅酱缸。他叹惜自己被埋没,愤懑,生病,和妈妈道不清的感情纠葛,没等到现在的下岗潮,便灰溜溜地提前回到老家。妈妈却永远留在大西北了。离婚后再嫁的妈妈,盼到了弃学出走的岑菲儿,风裹驼铃声的夜,睡梦中死在女儿怀里,埋在黄河的源头。岑菲儿流着热泪,跪在那一抔黄土前,向逝去的妈妈许诺,一定不辜负母亲期盼。她迢迢千里,历险,流浪,被人贩子骗卖后跳火车逃走,困在深山老林,差点儿死在滔滔波涛之中……姐姐做了其他女中学生不敢做的傻事,经历了这一代少女不敢想象的艰辛,表现了惊人的胆识和勇气,终于回到了洋槐花馥郁的初中校园。 岑菲儿是初中时候最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校花,数届优秀学生,男生爱慕的青春偶像。她突然失去升学读书的机会,不少同学心里难受,最要好的女友噙着眼泪。贺萍老师搂着她,以姐妹相称,只望她别害了自己。她含着热泪点头了。我和艾建都说在高中校园里等她……“姐姐,你为什么变了卦?” 我的心在为岑菲儿流泪。 在那棵垂挂花铃儿的大泡桐树下,我看见了姐姐。 伸满小巷晴空的枝权上挂着许多鸟笼儿,笼内的鸟,笼外的鸟,叽叽喳喳,吵着小茶馆的新闻。姑爹的水中花茶庄突然兴旺了,小小铺面,茶客满座,在此起彼落的呼嚷声中,岑菲儿出现了,端着茶盘给茶客泡茶。她穿着洁白的时髦连衣裙,隐隐透出极美的身材线条,脖子下裸露得多了,修长的腿儿,高跟鞋,胸脯也似被新潮乳罩垫高了许多。姐姐真的好美呵,美得陌生,不应该有的成熟!我害怕多瞧她一眼……茶客看了岑菲儿又看我,如果不是为了姐姐,我早就羞臊得逃跑了。 我和姐姐的模样儿很相似,特别是水灵灵的长睫毛眼睛,一样的美一样的动人。我比岑菲儿稍高一点儿,都是出众的亭亭玉立,明显的差异是头秀发,岑菲儿的长发技在肩上,乌黑飘逸,我的略带金黄色,自然柔美,好像东方的异国女孩。我们姐妹真不该一里一外,同时出现在水中花茶庄。 “俏妹儿,过来!……” “岑小妹!……给我泡一碗!” 在喊姐姐,又似叫我,声音浪浪的,非常轻佻,带着挑逗。 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而我是个胆怯的女孩,只能站在树下,眼里浸上泪水。原早的岑菲儿,一定敢去怒斥那些出口不逊的人,可是,此刻,她默默地忍了,还要姗姗地端着茶盘走上前去…… “岑菲儿!”我喊,声音哽咽。 姐姐放下茶盘过来了,我们姐妹站在树下,两双眼睛都是湿的,我叫岑菲儿离开姑爹的茶馆,回学校去读书。我责备姐姐不自尊,对不住早死的妈妈,辜负了两位老师,忘记了艾建……岑菲儿骂了我,她是噙着热泪骂的,骂我幼稚,什么都不懂。她说:“岑小莺,假如不是为了你,姐姐不会到这儿来!你要读书,要成才!不能依赖老师,得靠自个儿!就算我对不住你吧,姐姐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不准告诉艾建……你走吧,是死是活,姐姐的事不要你管!” 不等生气的姑姑来撵,岑菲儿把我推走了,姐姐铁了心,她坚持要留在水中花茶庄。 我好像掉了魂儿,浑身垮了架,两条腿软软的,慢慢离开了那棵大泡桐树,背后传来“俏妹儿”的喊声,似刀子刺着我的心。我知道,姐姐在目送着我,眼里一定充盈着泪水,昔日的同学都说岑菲儿的眼睛是清澈的泉。 我掏走了姐姐的心。 头顶响着雷,撕破雨幕的炸雷声。我站在幽深的小巷口,一直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转过身去,望雨帘中的小城茶馆。我的遍体没有一根干纱,街道两旁躲雨的人们,惊讶地看着我。 “姐姐,岑菲儿!……”泪水和雨水在我脸上静静地流。 因为姐姐,我再次病了。 在小阁楼里躺了两天,是十六岁花季,病得最重的日子。寂寞中,时间最漫长,阳光告别以后则是绵绵细雨,灰鸽儿回巢了,在小窗对面的农家楼檐下,咕咕地叫,好像想与病榻上的女孩为伴。谁家的收录机在唱着:“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化成了晶亮的水珠,挂在青藤上的花心里。我和姐姐不欢而散,眼里也是这般。 女伴们担心我会死,邓小如守着我念:“岑小莺,好好活,死了多不值!”她急得流泪,盼望有担架,几个女孩轮流抬,送我去医院。沈娟娟戏弄她:“叫救护车!”她恳求地望着杨雪,希望女才子和她去打“114”,询问小城医院的电话号码。 茜茜公主屁股一扭,昂头离开了小阁楼——不屑与这等智商低劣的傻女为伍!她自个儿掏钱,挺大款的,为我叫来了人力三轮车,可惜,被杨雪请来的校医挡了驾。 校医是刚分配来的,是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说:“别急,没什么大病,重感冒高烧,跟心情有关……” “心病?”程莹领悟着校医的话。她不相信该女孩的医术高明,但断定我是因男孩生病。茜茜公主的思路就这么顺理成章。人力三轮车夫还在等女孩上车,程莹有些气恼:“你走吧!”车夫不走,她扔了两元钱:“不找了,满意了吧?” 车夫走了,窃笑,他没料到女中学生里还有这样派头的小姐,可惜太少。 “臭蹬车的!”程莹气得骂。 我生病的两天,乔玉老师到县上学习去了。我居然非常想念她,心里空空的,好像女儿失掉了娘,多奇怪的感情啊! 绵绵雨终有停息的时候,寝室角上的芭蕉树还在滴落着水珠,好像历史书上所讲的古代漏壶,久违的月亮出来了,仍是那么皎洁那么圆,我盼望姐姐再穿上红纱裙。 在这很傻的美好夜晚,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不是岑菲儿,而是艾建!从燕儿窝的戏称在同学们心中定格以来,还没有男生走进小阁楼的雕花木格门。寝室里没有其他女生,艾建突然出现在灯下,我惊得只喊出一个“艾”字,心突然猛跳,连忙撑起身来,面对着他。高烧快退尽了,我此刻的脸却滚烫 “岑小莺,病好了吗?” 艾建从没有这样呼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产生小妹对哥哥的那种依恋感情,没说话,只点着头,盈上了晶亮的泪花。可能受了姐姐的影响,近来,我的眼睛也成了不干的清泉。在艾建面前,我似受了欺负的小女孩,有些哽咽地说:“岑菲儿来了,她……” 艾建的脸上闪过惊喜,他等待着我后面的话。十个男孩九个粗心,他不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女孩都进来了,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我抬头看见,一时说不出话。 我是他的同桌,岑菲儿的妹妹,艾建关心我,爱护我,希望我好起来。生命是美丽的,他也太书呆子气了,把各科老师发下的作业本,叠得整整齐齐,送到病榻前来。 “爱!……”不知女伴中的哪一位,学我脱口而出的“艾”,学得非常相像,又故意念成另一个同音字。 小阁楼里有了很开心的笑声。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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