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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一早晨一起来,就萌生了把儿子接回来住几天的念头。琦一就对丈夫说了,丈夫不假考虑地说这样也好,反正你的病假还有三天,免得一个人在家里发愣,说不定房子着火了都不知道。 丈夫临走的时候告诉琦一他今天去市里开一个企业家表彰大会,说这次是要表彰十家大型企业,还要拍电视什么的。丈夫在说这话时故意表现出漠然和不在乎,怕琦一看出他内心为此膨胀出的得意。琦一的丈夫以前在部队是于特务兵种的,后来转业到地方,事业上是十分顺利的,从一般科室干部提升到公司经理,当中国这片土地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平均在每三个中国人中产生一位经理的时候,丈夫又从经理变成“优秀企业家”,曾有一篇写丈夫他们企业的文章,在市级一家报上发表,把丈夫吹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琦一看了气得不得了,说这简直像五十年代闹亩产万斤的那种疯狂劲头,一点不实事求是!丈夫为此脸红脖子粗地与琦一争吵,丈夫说,你写苟棍棍的那篇文章不是也一切瞎吹吗? 琦一说,我怎么是瞎吹呢?人家苟棍棍从一个十几人的工程承包队发展到后来的印刷厂到后来的中外合资纺织企业,是一点一滴艰苦创业起来的,人家为乡村修公路,学校,全是事实求是,没有一点虚假的东西,而且,这些钱都是苟棍棍他们一个子一个子挣来的血汗钱,就因为一次对县里去的工作组款待不周,就在他即将与一家外企签订一份一个亿资金的合同时,他的中外合资法人代表的职务被撤了,一亿多的外资合同被搁浅,外资立刻将这一合同转向别处,人家外国人就认苟棍棍,苟棍棍一下台,使外企的代表惊愕不已,你猜人家说什么?说那些中国的小小小小的领导们,就为一顿夜餐没吃好喝好,就让一个好好好好的实干家下台,让一个亿的资金付之东流。人家无法理解。 那次写丈夫企业的文章,丈夫单位就为此付出了十二万的赞助款,这是琦一后来才知道的。 这次市里表彰琦一丈夫的公司,是因为他们公司给“五个一工秽’捐了钱。琦一知道,她丈夫的企业仅仅是图有虚名而实质上正处在一种朝不保夕的状况之中,随时都会被无情的市场经济竞争大潮吞没。琦一将这些担忧和顾虑搁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丈夫正满怀喜悦地去参加盛大的表彰大会。 丈夫兴冲冲地走了。 琦一在丈夫走了之后,就去托儿所接孩子。 琦一走到楼下时,碰见了越北,越北站在楼下的拐弯处,似乎在等什么人,见了琦一,他略有一惊,这使琦一感到很意外。 琦一与越北打了招呼,越北说,我这些日子老想找你谈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琦一犹豫一下,说,谈什么?艾非儿还是其他? 越北很刻意地看了琦一一眼,说,自然艾非儿和其他都要涉及到。 琦一就越发感到越北的神情不对头,特别又回忆起那天在艾非儿死后的屋子里那张大床上所呈现的脚影和女人的脸,使琦一心里十分压抑。 越北说,艾非儿给我们留下太大一段难以解释的谜语,我想这段谜语只有你和我明白其中的奥秘。 琦一越听越胡涂,就说,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艾非儿的死,我心里很难过,一直处在艾非儿自杀的阴影中不可自拔,如果你有什么误解什么想法,请直说。 越北说,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艾非儿在死之前,是否交给你一件东西? 越北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尖锐地盯着琦一的眼睛。越北的目光中有一股杀气,使琦一吸了一口气。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艾非儿曾经跟她讲述过的知青时代,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个强奸艾非儿的男人被杀时的情境…… 琦一皱着眉想了想,摇摇头,说,我要去托儿所,对不起。 琦一在越北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玄惑而诡秘的冷笑,好似一种什么潜藏的阴谋被一下弄明白了似的。 琦一感到十分不舒服。走在路上她一直在回忆越北脸上一晃而过的莫名其妙的神情,她突然想到了艾非儿送她的那只祖传的核桃,这才心里一惊,她转过身去张望时,越北仍然站在原处望着她,她赶紧回头,感到自己呼吸都十分困难了。 琦一的脑子突然冒出一个阴森森的问号,这一切包括艾非儿的死是否都与这只神秘核桃有关?想到此,琦一的心就突突地跳。 琦一在十字路口站了许久,她对过马路又重复出现了以往的紧张,这时她身后出现了刘力。她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刘力,心一下变得亮敞起来。 刘力挽着她从从容容地过马路,刘力知道琦一最怕过马路,常常为此取笑她。 过了马路后,刘力转过身仔细打量琦一,说,怎么样了?好了没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琦一无奈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好了。 刘力说,干什么那么认真,一个电话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琦一嘘一口气,说,电话里告诉我,柏林去世了,他永远离开了我…… 刘力震惊地望着琦一,说,你别吓我,可能吗?他如此健壮,这么好的人…… 琦一说,他就这么离开了…… 琦一强忍着内心的悲怆垂下头。 刘力怔了半天。她紧紧地抱住琦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刘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了解琦一对柏林的感情,她曾经调侃过琦一,说他们天生的一对痴情男女走到了一起,不知上帝将他们作何处理。此刻刘力真为她说过的不吉祥的话感到后悔莫及。 路人向这两个拥抱在一起且神色异常的女人投来含义复杂的目光。自从同性恋这个词如同雨后春笋般地在全世界的土壤中冒出来之后,人们高度警惕的目光除了投射到那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女人身上,也义不容辞地投掷到女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的身上。 俩人沉默一会儿,刘力望着琦一痛苦的恍惚的眼睛,说,人拥有真情,是挺幸运的,但是这个年代拥有真情,愿意付出真情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们这种女人啦,为了一段真情,可以赴汤蹈火,死而后已,我们的可悲就在于此啊,寻寻觅觅中,我们被伤得体无完肤,心灵破碎,人类的悲剧最初就是由于抛弃信仰。真诚和爱情。 琦一望着刘力,刘力一脸的苦笑,说,这种年代大谈什么爱情,是太幼稚可笑了点。但是你们之间的爱情,是我一直敬佩和尊重的,这个世界已经太少了,少得连上帝也容不下…… 琦一说,你呢,还好吗?你的那位左七怎么样了? 刘力很伤感,摇摇头…… 刘力说,在我的感情生活中,被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就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倏然而过,短暂而飘零,许多事情无法去追忆,甚至连怀念的价值和必要都没有。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被男人们追逐的幸福得不得了的女人,其实这太令我失望了,当你窥视井触摸到那一个个渴求情感,追求所谓的精神享受的灵魂时,就觉得人已经虚伪堕落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谁都想从对方心窝子里掏出真情来,可谁也不会为谁付出一丁点的真情,这个世界不可悲吗? 刘力悲哀地直摇头,说,琦一我很羡慕你,真的,你们的相爱虽然苦了一点,但是真的……哪怕让人享受一点真的东西,死去也值得! 琦一忧伤地望着刘力,说,我们改日再谈这些吧,别人都在看我们,以为我们发生什么了。 刘力看了一眼四周,古怪地耸耸肩,笑了,说,好吧,真想和你好好聊聊。 刘力挽住琦一朝前走。 琦一问,报社最近情况怎样? 刘力说,好像有些不妙,据说乔总要调社里当社长,方社长调省宣传部工作,乔总的位置自然就会落会到老谍或者是老黄身上。 琦一感到有些突然,说,一场风波刚完,又起一波,真是什么时候才能平息?老谋和老黄又要打起来了,当官对他们就比生命还重要? 刘力说,你说他们能干啥?除了当官,他们有几两重,你还不知道?做学问不行,做生意更没那能力,天下只有当官最合适他们了。 琦一叹口气。 刘力说,这是一;二,老谍介绍来编辑部的小冬姑娘,最近好像不对劲,老谍这家伙好像对人家无理,姑娘吓坏了,老黄和钱青青在暗地里煽风点火,好像有一场好戏看。 琦一说,小冬这姑娘是个挺好的女孩儿,只是被老谍这种人介绍来,总让人觉得她与老谍有什么瓜葛似的,其实这是一种偏见,主要老谍这人太令人不敢相信。 刘力说,老谍这人一生都在老谋深算地玩窝里斗,玩女人,玩权术,玩心眼,就那么几个鸟人,被他一折腾,好像要闹出人命来似的,上次他不显山不露水地整治一下老黄,老黄差点没悬梁自尽了!他这个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他决不会白白去帮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女孩的,他不从小冬身上榨出点油来,才怪! 琦一说,这个世道是怎么搞的,男人们的堕落怎么这么迅速? 琦一望一眼刘力,俩人都会心地笑了。 琦一说,我们又在骂男人了。 刘力说,这两个男人的确是可怜人物,整别人时不择手段地阴狠,被人整时,又那么可怜,一辈子生活在那么一种狭小的思想境界里,骨子里又积压了那么多文人的阴暗的东西,平时找不到借口发泄,一旦逮住一点发泄的机会,他们绝对是不遗余力的,在整治和伤害别人的同时,他们感到了自慰,这些人已经成了社会机制里的癌细胞了。 琦一默然,她已看到了儿子的托儿所的大门了。琦一就站下。 刘力说,还有一件事,太令我心烦,有人写匿名信揭发我,说去年报社与港商搞联展时,我索取了港商一笔巨款,检察院正在搞调查,传我去了一次。信上还说我跟港商有什么关系,真他妈烦死人,现在女人嫁给外国人,嫁给日本鬼子,嫁给八国联军的后裔们的事不是多如牛毛吗?我跟港商有什么关系也能作为一种异端,真是! 琦一有些担心地望着刘力,说,乔总的态度呢? 刘力说,他自然是积极响应匿名信的内容,黄有恒和钱青青巴不得我抓进去才好呢!你没看他们成天对这事阴阳怪气的。 琦一说,根据匿名信的内容,你认为谁更有可能? 刘力想了想,说,根据内容,那种小里小气和又阴又损的伎俩,跑不了就是编辑部的人干的。 琦一说,这事你先沉住气,要冷静一些,你那位身居要位的前夫能不能帮帮你? 刘力摇头,脸上呈现出一种牙痛的表情来,说,一言难尽,他比那些人还损,到处造谣,说我与他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搞同性恋,跟他父亲乱伦!说得天花乱坠,硬是让许多人相信! 琦一很震惊,说,怎么会这样,他对你是那么一往情深,离婚时是那么悲痛欲绝,看他那样子是很爱你的,怎么会这样? 刘力说,被一个毫无情趣,甚至内心世界阴暗低级庸俗的男人爱着,这真是一件既愚蠢又可怕的事情!弄不好什么毁容事件、碎尸惨案又出来了。 刘力无力而悲哀地摇摇头,说,这就又回到了人性恶和人的劣根性问题上来了,当他得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宝,得不到你的时候,你就成了一堆垃圾,既便是得不到你,也别让其他人得到,把你搞臭,没人敢接近你,因为你是同性恋……同性恋会产生艾滋病,艾滋病又那么令人恐怖,当你走投无路,被世人唾弃的时候,他以关怀你的圣人出现了,你的艾滋病他也不可怕啦,来吧,我的飞翔的小鸟,回到我的身边来吧,你的路我给你毁了,你的天空被我捅了臭氧洞啦,你只有回到我的怀抱里来才是惟一的出路。 琦一说,你真是不幸,怎么当初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 刘力苦涩地笑笑,作无奈状。 琦一说,刘力,咱们朋友许多年了,情同姐妹,你实话告诉我,你在经济上究竟有没有问题?会不会被他们钳住你不放,造成你…… 刘力说,放心吧,我刘力也不是小孩子啦,一封匿名信就把我搞倒啦?你千万别为我担心! 刘力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拍了琦一一下,说,你要当官了! 琦一说,当什么官? 刘说,刚才不是说乔总调到社里,腾出一个总编位置吗?不管是老谍当总编还是老黄当总编,编辑部主任的位置就高搁了,乔总将你担任主任的一事报上去了,后来又听说要追查你那次接电话晕倒尔后又自杀的事情,可能一下又定不下来了。 琦一不以为然地笑了,说,我是当官的料吗? 丁旦在编辑部叫唤得很厉害,说,琦一当总编最合适,这两个窝囊废只会把报社的伟大事业搞垮! 刘力与琦一彼此望望,都笑了。 琦一说,你最近听没听到关于‘艾非凡的传说? 刘力沉默了一会儿,说,刚死那阵传说特别多,这一阵好一些,艾非儿的丈夫越北还来过报社,打听过艾非儿的情况,是黄有恒接待的,大概是打听艾非儿那次被流氓袭击的事,因为黄是目击者,至于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据人说,艾非儿从当模特到后来当服装设计师以及开时装店,她个人拥有资产就有一百多万,艾非儿死后,这笔巨款就不知去向了。另一种传说,艾非儿的外祖父曾是上海的一个大资本家,将一笔巨款在解放前夕存入他女儿林纯一,也就是艾非儿的母亲的名下,算是遗产,后来艾非儿的母亲又把这笔钱留给了艾非儿,可是据说,艾非儿死后这一笔钱从银行里不翼而飞,就像艾非儿的死一样,是一个谜! 琦一听了,突然感到一股凉气朝她袭来,她想到早上从楼上下来时在拐弯处与越北的相遇,越北那种莫名其妙的问话以及深藏玄机的眼神,令琦一压抑不安。 刘力说,艾非儿这个女人,从她的长相、她的经历和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部传奇性很强的小说,总有一种神秘和诡谲之气弥漫在她的周围。 琦一直视着刘力,说,依你看,艾非儿的死与那笔不知下落的巨款有关吗?或者是…… 刘力兴趣十足地望着琦一,说,是什么,你说下去! 琦一说,或者是有人想图财害命,艾非儿是属于他杀? 刘力睁大眼睛注视着琦一,琦一一脸的玄惑不解。 刘力上去搂住琦一的肩,轻声说,我认为她是他杀,凶手就在咱们俩人当中。 琦一心头一震,迅速地看一眼刘力,刘力正拿足了派头,故作高深莫测状。 琦一气恼地打一下刘力,说,你这鬼丫头,尽拿我开心! 刘力噗哧笑了,说,你别说,就凭你在艾非儿死后的一系列表现,不得不让人怀疑你就是杀死艾非儿的凶手,至少是同谋! 琦一神情黯淡地摇摇头,说,艾非儿的死对我影响很大,我总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呼唤我,并且在压抑着我,使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再说,我与艾非儿之间有着一种世人无法知晓的联系,那是历史造成的,艾非儿她并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在那天下雨她约我去她那里时,我就知道了,这件事关系到我,我的家族,以及艾非儿的家族那种神秘的自杀信号,等等,使我感到害怕…… 刘力越听越胡涂,惊愕地看着琦一,摇摇头,说,琦一,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究竟发生了什么? 琦一说,将来你会明白…… 琦一说,就连我的丈夫也感到我与艾非儿的死有关,就别说越北甚至于你了。 琦一喃喃而语,艾非凡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受到的痛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她虽然拥有这么多的金钱,但是她孤苦伶仃,别人无法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刘力望着琦一什么也没说,俩人默站一会儿,琦一说,我该去接儿子了,今天见到你,说这么多的话,真是很好的。 刘力的神情突然哀伤起来,她望着琦一,说,琦一,你瘦得很厉害,人也很憔悴,要多保重自己,失去柏林,我知道对你意味着什么……你要坚强一些,再说柏林选择的这种事业,就是一种与死亡打交道的事业,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你,灾难已经降临了,就坚强地面对这种现实吧,人死不能再生,活着的人就更显得重要了。 琦一感伤地点点头。 刘力说,爱自己。 琦一深情地望着刘力。刘力莞尔一笑,与琦一拥抱,道别。 刘力转身走去,琦一一直望着刘力的背影直到消失。 琦一感到好一阵恍惚,半天没有辨别出到儿子的托儿所该从哪一条马路走到哪个门里去。 儿子见了琦一亲热得不得了,琦一在跟老师说话,儿子在琦一身边缠来缠去,拉着琦一的手亲吻,说好久好久没有闻到妈妈的味了。琦一被儿子感动得心里很温暖,看到孩子,琦一的情绪一下子就轻松起来。孩子常常使琦一从伤心和失望中重新欢乐和复新起来,使她忘记苦,忘记愁,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痛苦以后更加无限地热爱生活,这也是生命的一种保护本能,它使每个人都能够在遇到危险和难以承受的刺激时失去一部分记忆,从而被新的希望唤起活力。 琦一想,如果艾非儿有孩子,她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呢,琦一敢肯定,艾非儿如果有孩子,她的一切将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活得很真实,活得十分慈爱,她一定会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孩子会使她变得全新,使她从那种扭曲而阴霾的精神中解放出来,做一个实际的完美的女人。 把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时已是中午了。 琦一和儿子走到楼下时,正碰见小龙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他见到琦一,神色十分惊慌,站在琦一面前,没说话就朝四处望望,然后轻声对琦一说,我爸出事了。 琦一心里咯噔一下,说,什么事? 小龙神秘地说,你今天刚一走,公安局的,检察院的,派出所的,三拨人马到齐了,把我们家围得水泄不通,抄家了,说是查找毒品。 琦一感到很突然,说,你爸犯什么……? 小龙说,以后告诉您,好吗?我现在要去奶奶家。 小龙说完,撒腿就跑。 琦一望着小龙跑去影子,心里很纷乱,抬头往楼上张望。小龙家住十二楼。 琦一在往上张望时,看见越北正靠在十一楼的阳台上歪着身子往下看。 琦一虽然看不清越北的面孔,但是一股紧张情绪突然从心里生出,使她心脏有一种供血不足的虚脱感。 琦一拉着儿子快步往里走,与此同时想到刘力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更加不安起来,琦一突然意识到,艾非儿一笔巨款在死后突然消失,越北一定在暗中追查这事,”而且怀疑这与自己有关。 琦一想,越北凭什么对她产生怀疑,有什么根据?他为什么询问那只核桃的事?那只核桃,对越北,对死去的艾非儿,对那一笔巨款意味着什么?等等,这一切如一团迷雾,围绕着琦一,使琦一有些不知所措。 当琦一走到自家门口时,又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荒唐可笑,自己与这笔巨款有什么关系?她怕越北干什么,越北不也是跟她一样是站在艾非儿死亡这个阴影中的一个窥视者吗? 不同的是琦一是在窥视这个自杀阴影中潜藏的另一种真实,而越北在窥视艾非儿死后那一笔不翼而飞的巨款。 不知为什么,一股悲怆从琦一心里涌出,她抑止不住地靠在门框上,憩息片刻。心想,艾非儿死了,而且留下这么沉重的阴影,让她无所适从,琦重又来去无踪影,还有柏林……,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亲人,爱她的人一个一个地消失…… 这时急于想进门的儿子,不安地歪着头仰望着琦一,看到琦一满脸的泪水,儿子怯怯地叫妈妈。 琦一摸着儿子的头,勉强地笑笑来搪塞自己的神情,说,也许妈妈太累了。儿子就赶紧把琦一抱住,很使劲的样子。 琦一想,艾非儿究竟是怎么死的?是谁害死了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弄清楚。她为自己一瞬间所产生的要弄清楚艾非儿的死因的强烈愿望感到震惊,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惟一在思念着关怀着痛心着艾非儿的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艾非儿的一切与他们毫无痛痒,毫无情感上的联系,而只有她——血管里流淌着同一个父亲的血液的人……才在茫茫的黑夜里,倾听着外面奇奇怪怪的脚步声,身心被一种冥冥之中的东西所迷惑。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暗示? 儿子一进门,对家里的一切亲热得不得了,倒在沙发上打滚,扑到大床上打滚,然后又抱起大熊猫亲了又亲。 琦一在一旁看着儿子,对什么都情深意长的样子,心里叹息,她觉得儿子将来又是一个情感细腻而敏感的人,这样的人注定要痛苦的。 吃午饭的时候,丈夫没有回来,琦一就和儿子吃。 儿子问琦一:妈妈你病得很重吗? 琦一说,不重,只是头晕。 儿子说,为什么要头晕? 琦一想了想,说,也许妈妈的脑子里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儿子说,现在好了吗? 琦一说,快好了,还有三天。 望着儿子纯洁无瑕略带忧郁的眼睛,琦一的心被揪了一下,她突然发现儿子的样子与琦重小时候的样子十分相像。琦一想到那次柏林深情地对她说,我很想有一个孩子……我会是多么地爱他,我想跟你结婚,跟你在一起,有我们疼爱的孩子,我热爱你和孩子……这是我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终身的愿望。 琦一当时被他那种如痴如醉的样子惊呆了,也被他那种亲切可爱,有血有肉的情怀震撼了。她怔怔地站着望着他,他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琦一看出他十分难过,琦一想安慰他,一抚摸他的脸,他抬起头,对琦一宽容地笑笑,笑容里充满了孩子一样的天真和执拗。 下午儿子在阳台上看鸽子,鸽子是小龙家养的,常飞来玩,啄阳台上养的花的花蕊,然后拉一堆一堆鸽粪,显得很亲切,无拘无束的样子,丈夫常把鸽子轰走,嫌脏。琦一不轰,她常跟鸽子玩,摸摸它们光华洁白的羽毛,鸽子在琦一手上走来走去,使琦一痒酥酥的,而且鸽子通人性,看见丈夫站在阳台上,就躲得老远,但凡见到琦一站在阳台上,老远就噗噗哧哧地就飞来了,站在阳台上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像跟琦一聊天似的。 琦一是在自家阳台上认识小龙的父亲的,小龙的爸,中年人,从工厂停薪留职之后搞生意,具体做什么生意,琦一不清楚,只偶尔从小龙的嘴里听到只语片段的做生意的事。 那天琦一站在阳台上发呆,小龙的父亲站在十二层楼上悬着身子冲琦一打招呼,琦一只好就着身子望着小龙的爸说话。琦一住三单元,小龙他们住二单元,艾非儿住龙家的楼下。 小龙的父亲说,这些鸽子最喜欢到你们家的阳台去,过去爱上她家…… 小龙的父亲用手指指楼下,艾非儿家。 小龙的父亲说,她在的时候…… 小龙的父亲说,那天咱家的鸽子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亲眼看见她飞下去的…… 小龙的父亲说,你看这些鸽子从此再不去那个阳台了,回来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头顶落下来。 琦一仰望着天上正在俯冲的鸽群,心里很感慨,这些精灵,在城市的上空飞翔,看到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看到了多少人们无法视透的秘密,甚至阴谋诡计,它们把一切善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凭着自己对人类善恶的认识,来决定自己的判断。 琦一在那次与小龙父亲交谈之后,就很少见到他。刚才在楼下小龙惊慌失措地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出事了,使琦一感到很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琦一无法知道,她朝十二楼看了一眼,阳台上空空荡荡的。 使琦一感到奇怪的是,小龙家的鸽子飞到自己家阳台上来,个个都显得很饥饿的样子,琦一想,小龙家肯定好几天没喂它们了,琦一转身进屋,在厨房里放粮食的柜子里翻了半天,找出来半袋玉米籽。这是一年前,丈夫准备喂鸽子专门去市场买的,丈夫见小龙家养鸽子养的那么风光,也想养几只,可一看小龙家的鸽子在阳台上拉的一堆一堆的鸽粪就烦了,将养鸽子这件事结束在开始之前。 琦一将玉米籽撒在阳台上,鸽子们像疯了似的扑腾着翅膀去啄吃,一片啄食的咚咚声。儿子睁大眼睛看着鸽子,又惊又喜又怕,躲藏在琦一身后,两眼晶亮晶亮地盯着鸽子,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时,儿子看见楼下的父亲,他高声喊起来——爸爸!爸爸! 父亲在楼下仰起头,望着楼上,冲儿子挥挥手。 丈夫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气,从包里一一取出红灿灿的奖状,名目繁多,令琦一和儿子眼花缭乱,比如“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奖,“五讲四美先进单位”奖,“灭鼠标兵”奖,“优秀企业”奖——等等,儿子抓在手里,在屋里乱跑,当军旗那样甩,甩够了,丈夫又把它们一一收叠起来,放回包里去。 丈夫偷看琦一几眼,琦一马上意识到该说几句祝贺或者赞美之类的话。可是琦一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枯燥无味,连同丈夫那一脸闪烁不定的喜气。琦一想,如果不是那次在丈夫公司的地下室里亲眼目睹了丈夫这个企业家的形象,琦一的心情不至于这般的恶劣。 那次是中午下班之后,琦一走到家门,才发现钥匙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琦一试探地敲敲门,丈夫也没回家。琦一只好坐公共汽车去丈夫那里取钥匙。琦一记得丈夫早晨走的时候说他中午要与人谈一笔大生意,可能不回家。琦一明白,丈夫每次说“可能”两字时,那就是“一定”,丈夫今天中午是一定不回家了。 琦一走进丈夫公司的大门,守大门的老头看了琦一一眼,他不认识琦一。琦一径直往楼上去,被老头喝住了,说,同志,下班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你找谁? 琦一想了想,说,找张健夫。 老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下,迟迟疑疑地打量琦一,然后用嘴朝地下室的门口努努嘴,说在下面呢! 琦一走到地下室,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霉臭味扑面而来,使琦一直想打喷嚏,她使劲捂住鼻子。 向右拐有一间大房子,里边有灯光。琦一站在门口往里望,里边有一群人,几张靠墙放着的破烂沙发上斜躺着几个男人,他们的样子就是现在满大街奔忙的那种人。他们正在那里烟熏火燎。屋子中央有张桌子,其中有琦一的丈夫,他们在打牌,其中一个女人就是琦一的丈夫公司的会计。琦一不去看丈夫的脸,嘴里不断啧啧声。丈夫很尴尬,他也觉得这女人太过分了,就从床上起来到客厅去坐,女人又跟随过去,俩人聊天,琦一就去买菜,回来时那个令琦一讨厌透顶的女人已离去。丈夫一直在审视琦一的表情,琦一一声也没吭,到了晚上,琦一对丈夫平淡地说了一句,说,如果今后这种女人再要跨进这个家门,我就立即离开这个家。丈夫十分难为情,想解释,但琦一拿起一本书看,丈夫悻悻地走开。 这时女会计虚眯着双眼,看着手中的牌,嘴里正在哼着——要是你不爱我,不爱我,你就早早地告诉我,我已受不了这种折磨…… 这些声音,这些人物形象,琦一觉得十分眼熟,似乎在现在的许多让人倒胃口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这种场面。 琦一正在不知是进还是退的两难中,突然牌桌上劈哩叭啦甩得山响,接着一阵狂呼乱叫——经理又输罗!会计立即从座位上跳起来,从地上拣了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破报纸,哗啦撕下一条,往上“呸”了一口口水,身子倾伏在琦一丈夫的脊梁骨上,将破报纸贴在琦一丈夫脸上,丈夫脸上已经有了两条类似的东西了。 这时琦一才发现她丈夫的头顶上还顶了一只断了后跟的女人的凉鞋,丈夫怕它掉下来,脖子挺得笔直。丈夫脸上挂着浮浅的笑容琦一从未见到过,她觉得这么扎眼…… 琦一在离报社不远的中餐馆吃了一顿。她用这些钱点了最昂贵的茹汁龙虾,清蒸石板鱼,黄焖河蟹,分量足够三人吃。给琦一上菜的姑娘长着一对瓦亮瓦亮的小眼睛,一直用惊奇的目光看着琦一吃,然后又去叫来一位小伙子,对小伙子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他们就站在一旁看琦一吃。琦一对他们麻木地笑笑。 琦一从中餐馆出来,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就赶紧跑到对面街边立着的垃圾桶走去,琦一排山倒海地吐出了刚才吃的一切。 那天夜里,琦一早早睡了,丈夫穿着裤头站在琦一的床边,对琦一笑笑,把手伸向琦一的头顶,琦一就立刻闻到了一股女人的恶臭的口水味。琦一冲丈夫尖叫起来。丈夫惊恐地看着琦一,琦一缩着身子,恐怖地望着丈夫,她怕他的脸挨近她。丈夫不明白地摇摇头,长叹口气,坐在床边,说,你病得不轻,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病…… 琦一只淡淡地对丈夫说,我没病,你还是去关心你公司地下室里的牌桌吧。 晚上,丈夫和儿子为看电视争吵起来。儿子要看《狮子王》,说托儿所每天晚上都让看。 丈夫要看美国职业男篮比赛,说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 儿子压根不明白丈夫的意思,冲到电视机前愤怒地摁回他的频道。 丈夫赶紧扑上去把儿子抱住摁下自己的频道。 儿子愤怒地狂呼乱叫。 琦一在外屋的沙发上看书,本想不去过问他们的争吵,可是就在这时,琦一听到一声极响极脆的撞击声,随着便是儿子刺耳的哭声。 儿子的哭声刺伤了琦一,琦一冲进去,怒视着得胜的丈夫,丈夫正板着面孔看他的男篮比赛。儿子站在一旁,左脸上红了几条印,正伤心又愤怒地抽泣。 琦一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丈夫一口,最好咬出血,咬得他也像儿子一样哭嚎。可是琦一没有,她站立片刻,感到自己的颤抖和虚弱。 丈夫此时已明显地感到自己在儿子和奄一面前的尴尬,他只好不动声色地看电视。 琦一为儿子擦了擦泪水,把儿子抱在怀里,抚摸儿子几乎是肿起来的脸。 琦一不由得想到琦重小时候挨打的情景,她在黑夜里抚摸琦重浑身布满的红肿,心都被托碎了。就在琦一恍惚的这一刻,她突然对琦重长大成人之后,对那种长相丑陋、皮肤不洁的女人病态一般地痴迷喜爱的行为,有了新的认识,琦一觉得这是一个从小失去母爱,受到种种伤害的孩子在心灵上留下的残缺,才导致了这种不正常的性爱心理。 ……每个人都在寻觅一个能弥补自己缺陷的配偶,以免这些缺陷进一步遗传……一个虚弱的男人会寻求一名健壮的女伴。……每个人总是把对方具备而自己却没有的长处,不,甚至是对方具备的与自身长处截然相反的缺陷,看成是一种美。 …… 琦一把儿子拉到外屋,感到头很晕,就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她觉得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事情对她的精神刺激太大,造成她情绪恍惚,总把过去的事情跟眼下的事搅和在一起。 琦一摇摇头,望着仍然委屈的儿子,说,宁宁,跟妈妈上街去转转好吗? 儿子立刻停止了哭泣,说好吧! 琦一和儿子在外面转了许久才回去。他们把夜市逛了个够。儿子的肚子里装着夜市的十串烤羊肉,一碗热乎乎的馄饨,然后儿子把目光盯在了一然冰糖葫芦上,琦一立即给他买了一串。琦一吃惊地发现,儿子跟她一样,在生气和发怒之后有极强的食欲。 儿子心满意足地拉着琦一的手,无比愉快地唱着: 池塘里有一只小青蛙, 咕叭,咕叭,叭叭, 叫着妈妈…… 儿子的声音很好听,圆润而标准。唱完歌又仰着头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就到家了。 走到楼下,琦一禁不住朝上望,十一楼艾非儿家,有微弱的灯光映出来,十二楼小龙家驻黑一片。 到家时,丈夫看完男篮比赛,已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了。 琦一冲儿子指了指沙发另一端的毛毯,儿子立即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抱起毛毯,轻轻盖在父亲身上。盖好之后转过脸对琦一笑笑,琦一心里很感慨,摸摸儿子的小脸蛋。 琦一帮儿子洗漱完毕后,让他上小床去睡,儿子缠缠绵绵的样子,望着琦一,琦一明白,儿子想跟她在一起睡,琦一摆摆头,说,你一个人睡吧,妈妈老失眠,怕影响你,好吗? 儿子就安心地躺下。 琦一把台灯关了,在儿子床边坐下,在光线昏暗中看着儿子朦胧的脸蛋,心里感到很平静,很安慰。 儿子将琦一的一只手抱住,在自己脸上亲亲,然后又亲亲每一根指头,然后才把琦一的手放回去,歪着脑袋看琦一,显得特别的温馨而幸福的样子,儿子说,妈妈,跟你在一起太好了,我明天不去托儿所好吗? 琦一高兴地点点头,当然好哇,后天你仍然可以跟妈妈呆在一起。 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在被窝里歪七扭八地蠕动着身子,一副满足的神态。 琦一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心想,能使儿子安详和美满,自己吃尽苦头,忍受一切不堪忍受的东西,也心甘情愿。 儿子在安详中入睡。 琦一回到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边角落里摸出一只方金来,打开拿出里边的核桃,掂在手里仔细地看。自从艾非儿送她这个之后,她~次也没拿出来看过,今晚再一次目睹这个已经在人世上经历了五百多年历史的东西,就产生了一种深重的敬畏和沧桑感。 琦一轻轻捻起那根金线,核桃悬空而起,核桃立即发出一种神秘的红光,与此同时也发出一种细弱的音乐声,不管是那一层闪烁的红光还是轻若游丝般的音乐声,都像一种神秘的信号注入到琦一的灵魂之中,使她的血液为之震动和沸腾。 琦一将核桃握在手心里,一股微凉通过手心传遍全身,她眼前浮现出艾非儿那张洁白的脸来,像活着时一样,对她微微含羞地笑,一眨眼间又消失了。 琦一将核桃重又拿起反复地看,看不出任何藏有玄机的地方,通身没有一条通往里边的缝隙,只有那一条金线的结头处,才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小洞,根据核桃的重量,琦一断定里边藏有东西,那种美妙而神奇的音乐声就是里边滚动的物体发出来的。 琦一看着这只核桃出神发呆——艾非儿究竟要告诉她什么?越北为什么对这只核桃如此失魂落魄?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难道那一笔不翼而飞的巨款与这只神秘的核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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