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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一拿起电话时,听到了一个极熟稔而又极陌生的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十分虚幻而渺远的地方传来。 琦一听到这种声音,大脑顿时呈现出一片空白。她凭直感,听出对方是弟弟。 琦一梦呓般叫了一声——琦重! 对方以十分低沉而缓冲的声音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欲言又止,似乎在哽咽之中难以言说。接着就是久久的沉默,使琦一感到窒息一般的紧张从天上地下朝她涌来,她死死地抓紧话筒,怕失去对方的声音。 琦一说,你在什么地方? 对方仍以低沉的声音说,我在海边的一个城市…… 琦一说,这几年,你在哪里? 对方说,去了一趟美国,那个黑女人死了。两年之后回来了,仍然以画画谋生,很简单。 琦一几乎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而对我呢,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对方默然。 琦一明显地感到自己在扼制不住地颤抖,由心灵到肉体一种承受不住的颤抖。 琦一的确没有想到琦重出走后的若干年又突然出现,她以为他死了,无数次的恶梦中她亲眼目睹琦重倒在血泊中的惨相。她常常在这样的深夜惊醒,痛哭失声。她的确认为琦重死了。她意识到弟弟死了之后,才痛彻地感悟到琦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的人生历程简直是一块破旧而肮脏的抹布,使人无法目睹无法提起,他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是在一个充满邪恶龌龊和厮杀的生存环境中长大,他被弄得遍体鳞伤,从心灵到肉体,真像一块被人蹂躏破碎的抹布,然后被人抛弃。琦一在弟弟出走后的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导致弟弟心理变态和扭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琦一在这种痛心的思索中想起父母,以及父母之间那没完没了的战争,特别是在心灵最是虚弱最是孤苦无告的时候,父母在世时所迷漫的阴影就会趁虚而入,将她的心灵撕得粉碎。她觉得由于父母之间那场恶战,投掷给了琦重幼小无知的心灵,在他蒙昧的心灵中结下一株毒树。 几年前,琦重的出走,是因为他与一个吸毒的美国黑种女人混在一起,后来他欺骗了一个叫倪的女人并盗走了这个女人用一生的辛苦挣来的钱,琦重离开了这个城市。琦一曾四面八方地打听并寻找琦重的下落,传来的几种说法,使琦一更加坚定地认为琦重死了。一种说法他与黑女人去了美国,一种说法他因吸毒被警方抓获,死于狱中。不管是哪一种传说,对琦一都是一种灭顶的打击,在这个世界上,包括她的父母,有谁知道,她是多么爱她的弟弟。又有谁知道她对弟弟的爱和同情,决非是因为有着血缘关系,而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纯洁的灵魂被彻底毁灭的全部过程。 琦重的突然出现和几年前的突然消失,都同样给她一种震惊和致命的冲击。 …… 琦重在那边叫了一声姐姐。 琦一没有回答,她太难以回答了,因为她太伤心。 琦重说,我想告诉你,柏林死了,半个月之前。我是在一月之前在海边见到他的……他后来去了峨嵋山,他死了,为了拍日出不小心滑下山……峨嵋山上只留下他的照相机架。 琦一几乎绝望地叫道:他最终还是去了那里! 琦一的确感到了一种灼人的热浪朝她涌来,她立刻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焚烧的漩涡之中被烧得粉身碎骨。 琦一手中的电话筒飞出撞击在乔总编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上,琦一随着这种粉碎和断裂的响声。倒在了桌子与板凳之间的水泥地上。 乔总第一个目睹了琦一倒地时的情景,他对琦一那种毫不顾忌扔弃电话,然后倒在地上,毫无知觉的现象感到不可理喻而目瞪口呆。 乔总编很快明白了琦一的倒下决非一般性质的眩晕,而是一种与世长辞前的征兆。 乔总编脸色苍黄地转身走到编辑部门口,他一时心急,不知怎么将那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向大家说明白,他虽然活到快六十岁了,这种现象的确见得少,他只能对大家说,很怪,一个人接电话也要昏死,你们快去看看…… 钱青青首先发现了乔总编的反常,她对此是十分敏感的。钱青青说,乔总,你怎么成这样了,出什么事了?谁昏死了? 钱青青的话,使大家抬起头望着门口焦头烂额的乔总编。 乔总编终于在大家不同内涵的目光下,憋出一句当务之急的话来——快去救人,琦一昏过去了! 人们这才潮水一般涌进了乔总编的办公室。 就在人们乱成一团呼叫琦一时,钱青青是极为冷静的,她一直以玄惑的目光旋转于乔总编和琦一之间。 钱青青对乔总编说,整个过程你都清楚的是吧? 乔总编不知钱青青的意思,困惑地望着钱青青,说,一转眼功夫就倒下了。 钱青青望着乔总编惊魂未定的脸,说,是够惊险的,大白天打电 话,打出人命来了。 乔总编对钱青青的话乃至她一开始所持的表情,仍然大惑不解。 琦一住进了医院。 琦一在医院里的急救室里躺了二十四个小时,编辑部的人无法确定琦一是否能醒来,在忧心忡忡中纷纷退去。 琦一醒来时,健夫坐在琦一的身旁。 琦一茫然地望着丈夫。 健夫心事很重地望一眼琦一。他脸色不好,透出青黄色,眼圈乌黑,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健夫摸摸琦一的头。 琦一对丈夫这个动作太熟悉了,结婚这么多年以来,丈夫对她最亲昵的动作就是摸摸头,或者是拍拍头顶,很像军队首长拍小战士的头一样,使琦一每每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往往都会下意识偷看一眼丈夫那只拍过她的头顶的手,她觉得丈夫即使是在情欲火烧火燎的情况下,首先靠近她的是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拍她的头部,他的动作机械而僵硬,使她的身体和思绪在那一拍之下,凝固冷却起来,那永远不曾萌发的激情,全在那一拍之下,变成一砣冰疙瘩。因此,丈夫的手给琦一印象很深。 在琦一的记忆中,她与丈夫结婚至今,丈夫从没亲吻过她,哪怕是用嘴像猪拱食那样地拱拱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久而久之,使她也忘却了男人女人最基本的情感交流的最初动作——亲吻这种行为,她淡忘了亲吻的滋味,以及意义,她曾经幻想过,是通过对柏林的回忆,她常常回忆柏林对她的亲吻,她觉得柏林是在用灵魂吻她。当她再面对仅仅只限于拍拍她头顶来表达欲火中烧的丈夫时,情绪就很复杂,甚至苦不堪言,她也知道那样不好,也不应该,特别是当着很关怀自己的丈夫,自己却梦牵魂绕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亲吻……可是她是那般地不由自主——她想他啊,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他的一切。 …… 柏林滚烫的唇充满重量地压在她颤抖的唇上,吻她,吸吮她,像一阵和煦的风,吹拂着她的耳根,她的脖子,她的胸……她感到了眩晕,他把一种生命的痛通过唇,传递给她,她在这种辉煌的痛中诞生着自己。他的唇像一个生命启动器启活了她生命中沉寂已久的情感,她的心在那一刻里从胸中弹跳出去,再也不属于她自己,她觉得她血管里的血液在着火在燃烧,他的吻如同风暴一般卷起火势迅速蔓延着。她只感到她生命中一个突然被激醒的东西狂跳而起,睁着一双惊慌而饥渴的双手,牢牢地抓住对方,生怕一失手,便永远失去,她害怕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在风起云涌的亲吻中,奉献着自己完全的陌生和彻底的渴望,她的生命从此鲜活而全新。风暴过去之后,她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滚滚而出——幸福,委屈,种种无法说得清楚的感觉,感情,一齐宛如潮水涌进她的心里。柏林紧紧地搂住她,她在柏林的怀里是多么想哭啊。 往往在这种回忆中,最是她猝不及防的时刻,她丈夫那只拍拍头顶的手,朝她伸过来,伸进她结成冰砣的感觉深处,让她打着寒颤,抖索着退向冰凉的现实里……她的丈夫永远以平淡无奇的方式在她不知所措的肚子上,像一个农村老太太在案板上千篇一律地擀面条似的擀一阵,擀得气喘如牛,呼啸声在短暂的响起中突然打住,罢了,倒向一边,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然后以惊人的快速进入睡眠,甚至做起了梦。她常常在黑夜里一惊一乍地听着他奇怪的梦呓,偶尔他会猛不丁清楚说出一句十分清醒的话——老婆,儿子热炕头……炕头的砖缝里有一只老鼠,老鼠的尾巴断了,断了……梦呓又复模糊。琦一在这种时候思绪就会错乱,会出现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就会像一个被猎人追击并且掉进冰窑的兔子,在黢黑无际的冰河里,挣扎,窒息…… 往往在这个时候,柏林回到她不知所措的思维状态中来……柏林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用体温温存着她,不放心地说:为什么?她摇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柏林,说,我是一个女人,知道的东西却如此之少…… …… 健夫用很低的声音问琦一,感觉好些了吗? 琦一困惑地望着丈夫,似乎说,什么感觉?手的感觉还是其他? 健夫自然没明白琦一的意思。 一位很胖的男医生这时走近琦一,端详片刻,然后慢条斯理地对健夫说,受了刺激,引起严重的心律失常,要注意了,不能再受到什么刺激,回家去休息几天,很快会好的。 丈夫自然是听明白了医生的话,他仍然茫然地默坐一会儿,然后就忙着去开药结帐,末了就把琦一从急救室里扶出来,把琦一扶上自行车,推回家去。 健夫竟然没问琦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琦一晕晕乎乎地想,也许编辑部的人早已告诉他是因接了一个男人的电话晕倒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丈夫一定会认为她的晕倒与艾非儿的死有关。 丈夫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像一座高耸的坟,让琦一靠在上面。 琦一进到家里之后,努力想使自己的思维回到现实中来,她追忆着在乔总编办公室里晕倒前一刻的感觉,并回味那一刻自己是否有一种高处往低处坠落时的振奋感。因为艾非儿无数次地对她说起,高处往低处坠落时那种美妙感觉,如今仍像刀刻一般印在琦一心里。 艾非儿说,那种感觉太奇妙了,轻盈,振奋,超然度外对人世的恩怨,全在那轻盈的飞翔中,烟消云散,剩下的是纯净,透明,永恒…… 琦一瞪着双眼望着屋顶的白炽灯。艾非儿的样子就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面前。 艾非儿一次与她站在一座铁桥下,艾非儿仰起头朝高处望时的神情,使琦一大吃一惊。 艾非儿望着铁桥上飞奔的火车,无限神往地说,我们这个家族,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他们的死都是选择同样的方式——高处往低处坠落,都属自杀。到目前截止,前后已有十几位亲人选择这种自杀方式了。那一年,我的外祖父就是从那座水塔上跳下去的。 艾非儿指着远处的水塔,对琦一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格外好,太阳几乎是耀眼地照在水塔上,祖父的身影从低处往高处看,是十分迷人的,那是一种飞翔啊,全身心的飞翔…… 艾非儿当时的神往和迷醉,一对仰望高处时的那种悠远怀想与回忆时的如痴如醉,使琦一抽了一口冷气,她不由自主地仰头朝铁桥上望,一股晕眩袭来,使她差一点栽倒。 艾非儿又重复地说,他们都从高处往低处跳,比如说我的母亲林纯一…… 琦一记得当时打断了艾非儿的话,让她说点别的。艾非儿望着琦一,说,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你感觉不好吗?琦一怆然地摇摇头。 艾非儿沉默一会儿,说,低处往高处看和高处往低处看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琦一在回忆中很绝望,甚至很恐惧。艾非儿在仰望高处时的那种迷恋和一往情深,使她感到揪心的疼痛和寒冷。从那之后,琦一明白了,她无法走进艾非儿的感觉世界中去,甚至觉得艾非儿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或者游离于彼岸与此岸之间,或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她家族的人对话。’ 琦一听见丈夫说,你一直在出虚汗。 琦一侧目望一眼丈夫,丈夫沉默的面孔,使她回到现实中来。 卧室里很静,阳光照在窗帘上,使上面的淡紫色蝴蝶花格外鲜艳。 琦一看着蝴蝶花,看花眼了,蝴蝶都活活地飞舞起来。 琦一将目光转移到床头柜上。许多的阳光照在床头柜上堆着的像雏鸡粪似的药片上,鸡粪中立着一只长颈玻璃瓶,像耸立着的大惊叹号,依稀可见上面印着“安得乐”的药名。 琦一看着药名,她不知道是治什么病的,想起一些“安乐死”之类的传说,心想这药于她的心律失常有关。 琦一闻到一股极浓烈的中药味,还夹杂着一股红枣味,很像土地与腐败枝叶混在一起在阳光下晒热后散发的味道。这种味道十分熟稔地在琦一记忆里飘浮,她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味道出现在什么地方,引起过她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个记忆与柏林有关,她十分恍惚。接着,卧室的门帘轻轻鼓动了一下,健夫一手端着一个冒着气的碗,一手撩起门帘,像小偷一样窥视着琦一,像随时都有放下门帘逃走的可能。 健夫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仔细地看着琦一,说,你太虚了,风都可以把你吹倒,脸色比上次艾非儿死还要苍白。 琦一困惑地望一眼丈夫,心想,他怎么在任何情况下都在提及艾非儿。 丈夫把刚才端碗的那只手握着琦一的手,很烫。琦一觉得这种烫很特别,像膏药一样贴在神经上。 琦一心里一股不好的滋味在波动,鼻子很酸。 琦一耷拉着眼皮。不好去看丈夫的目光。 丈夫说,谁来的电话? 琦一说,一个男人打来的。 丈夫说,说什么了? 琦一沉默一会儿,说,说山顶上有一个照相机架…… 丈夫说,这也值得去晕倒? 健夫几乎用惊愕的目光看着琦一。 琦一顿时像被一柱古怪的灯光追逐着,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琦一将目光转向儿子的大熊猫玩具上。琦一看见熊猫摇摆起来,朝着她走过来,由一只变成无数只,排成一个长队,在琦一眼前摆动。 健夫看一眼大熊猫,说,别担心孩子,全托对他对我们都有好处。 健夫松开琦一的手,大叹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开始在碗里搅起来,然后用嘴试试,打算像平时喂儿子一样喂琦一了。 琦一嘴里呛着一口苦甜咸辣的药水,由于药味太怪,使喉部立刻产生一种抵触反应,琦一张嘴想吐,却被一股气流强硬地把药水挤压进喉咙里,接着一声很古怪的响声从胸腔里发出来。 琦一深皱着眉,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望着丈夫,变嗓的声音说,怎么这么难喝呀! 丈夫很不解,说,难喝吗?这种药成分很复杂,真可谓五味俱全,人家说味多了就没味了,看来还不是这样了。 琦一很艰难地喝完了药。 丈夫说,托儿所条件挺好,吃的住的,都是很不错的,你就别担心了…… 丈夫说,我好像看见市场上有草莓卖了,你最爱吃,我去买吧? 丈夫询问的目光望着琦一,琦一不置可否,因为喝下去的药,正在胃里强烈地反应着,那种感觉就像刚灌进去一瓶酱油,这种恶劣的感觉无法与草莓联系在一起。琦一想如果此时吞下去一颗草莓,她会永世不再想吃草莓了。 丈夫在屋里挺忙地转来转去,找菜篮,取钱,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弄翻了几个抽斗,乱翻一气,什么也没找着。 临走时,他看了一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就该吃玻璃瓶里的药了,他把水给琦一倒好,用盖子盖上。他拿起那瓶“安得乐”端详了片刻对琦一说,最多喝两小口,千万别喝多了,啊? 丈夫拍拍琦一的脸蛋,像平时拍儿子的屁股那样,还冲琦一极标准地笑笑。 琦一点了点头,感到累极了。 丈夫终于走了。 丈夫一走,琦一思维中的一个巨大屏障就消失了。琦一的眼前立刻闪现出云雾茫茫的峨嵋山,像一部电影的开始,远山远水,缓缓地在旋转,然后由远至近,树木花草清晰可见。柏林的音容笑貌入画。他深情地注视着琦一,他对琦一说:我一直在爱着你,真的,琦一。 那一天,琦一和柏林在舍身崖旁边的拇指峰上,整整坐了一夜。在那轮美丽忧戚的月亮下面,听着松涛的呜咽和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琦一和柏林默默地相望,他们希望时间就此打住,不要有天亮,不要有阳光,不要有鸟鸣,一切都停止……在若干年之后,人们发现这突兀的山顶上有两个人的骨架和两蓬干草样的头发,还有…… 琦一想,琦重的突然出现,就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琦一回忆琦重的话,脑子里久久一片空白。 琦一想,柏林一个人去了。他终于一个人去了。 琦一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喝药了,是因为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胸闷,使她又一阵虚脱。 琦一迷迷糊糊地想,二十分钟也许早过去了。她拿起玻璃瓶,喝了几口,不是太难喝,跟南方人做的米酒一样。她又喝了几口。 丈夫临走时说只能喝两小口,恰到好处,多了就成毒药。 琦一举起药瓶一看,只剩下一点点盖瓶底了。 琦一很茫然地望着玻璃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喝下去这么多?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始终没弄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喝下那瓶药的。 等丈夫买了新上市的鲜草莓回来,情况已经发展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琦一真正住进了医院。 当医生判断琦一是自杀时,丈夫由愤怒变为悲怆又转为沉默。他没问琦一为什么要自杀,最终也没问。很久之后他用平缓的口气说,小龙说平安里八号楼邪了门了,接二连三的人自杀,艾非儿,电影演员,还有…… 琦一对丈夫转述小龙的说法,感到很眩晕,宛如那一枚一直悬吊在她头顶上的重型炸弹突然爆炸了,炸得她碎尸纷飞,她在迷茫中目睹了艾非儿,艾非儿的母亲林纯一乃至她们家族中所有亲人的自杀现状,他们都如同艾非儿说的那样——高处往低处跳。飘飞的身影鸟儿一样轻盈自如。他们都冲她谈而冷静地微笑,所有的目光中呈现的神情与艾非儿目光中呈现的对死亡的迷恋毫无二致。慢慢地艾非儿的亲人们谈论着什么,争论着什么,混乱的语言随着他们鸟飞一般的身影飘然而去。琦一对着消失的阴影绝望地喊道——我与艾非儿的家族血统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也跟他们一样有着自杀的情结? …… 急救室的门开了关,关了开,护士们进进出出脸都紧绷着,眼皮都不抬,根本不搭理潮水般涌来询问琦一是否还活着的人们。这潮水般的人群里包括编辑部里全体人员,包括琦一的同学和托儿所的小白老师及个别作者,也包括郑正和他的未婚妻林洋。郑正和林洋是琦一知青年代的患难朋友。郑正给编辑部打电话,说琦一自杀时,林洋也站在旁边,流着泪,林洋说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情,果真她在医院里见到琦一死尸一般挺在那里的现实。 琦一闻到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这与她丈夫煮的中药味很相似。琦一感到有人将她按进这种药水里,恶心使琦一排山倒海似地吐了起来。这个过程中,琦一似乎听见一个十分虚晃的声音很阴险地说,再灌,全吐出来就好了。接着琦一又感觉到有人在按紧她,恶心又使她昏天黑地地吐,接着就是一种空虚和宁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空虚,空得漫无边际。空得悲哀。空得凄惨。空得绝望。空得痛快淋漓。一切的一切都空了。心肝,肺,感觉,思想,精神,情感,全空了,只剩下微弱的脉搏微弱的呼吸和弥漫一切的空虚。 …… 琦一似乎在远处听到一种奇妙的歌声,她朝着那冥朦浮动的乐声走去,似乎脚下的地在她踏上的那一刻漂泊起来,向远处游去……,琦一就在盛开着鲜花的地方迷失了方向,那些迷人的花朵,散发着异香,它们的花瓣薄如蝉翼,它们的下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奇妙的乐声从沼泽地的深渊中幽幽传出…… 虽然二十年过去了,知青时代她所面临的那片深藏在戈壁深处的沼泽地,已经远离了琦一的生活和情绪,远离着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时间的推移使往事渐渐变得模糊遥远,可是沼泽地所给琦一心灵上留下的广大的阴影,从时间的洪流中潜游出来,轻轻地靠近她,覆盖和弥漫着她,沼泽地里发生的一切,没有因时间的破碎和黯然失色而消退殆尽,却以它牢不可破的力量深潜于琦一心灵最深处而又最不容易启开却又极脆弱的那扇门里。 在琦一看来时间怎能够敷衍心灵的记忆呢? 记忆中的沼泽,神秘而荒凉,恐怖而充满玄机的蠕动的土地,以及那些在明亮的阳光下浮动的浓红欲滴的花朵,花朵下清纯葱绿的草地,所产生的幽静而空运的灵感,时常在琦一的梦中真实而虚幻地展现,或者在她清醒的时候,被某种与沼泽地有关的颜色或者声音或者是气息,所迷惑或者被启示和牵引,使她想起那片神秘而遥远的土地。 那一片沼泽地,不是人们在某些地域看到过的或者一般概念上的沼泽地,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充满淤泥、污水和阴冷,将一副丑陋的死亡面孔摆在人们目光之下的沼泽地,琦一曾面临的沼泽地是一片静谧的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盛开着鲜花和跳动闪烁的阳光,它清纯得一尘不染,即便是阳光和雨露落在上面也是小心翼翼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它让所有目睹它的人沉醉而心动,然而就在这些美丽的下面,深藏着残酷和死亡。 然而琦一的初恋以及后来那一段由初恋演变成的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与这片沼泽地有着千丝万缕和不可磨灭的联系。几乎可以说,她是在那种充满残酷和死亡的情境中产生了美丽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伴随着她的一生。她虽然从那片沼泽地里脱险出来,却永远没走出因为沼泽而生的情感的纠缠。 时至如今的人们,已经不那么容易产生爱情,不那么相信爱情,抑或善于面对爱情,然而琦一的那段爱情仍然显得那么辉煌热烈,清新隽永。 事过境迁,琦一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当时义无返顾地走进那一片沼泽地,是受了何种诱惑或者是引发,她的确在踏进去那一刻,心里荡漾着难以言说的美妙感,柔弱而充满弹性的草坪,在她轻盈的脚步下所产生的那种天鹅绒般的酥软和辉煌感,通过双脚传遍琦一的全身。当她越走越远时,她发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草坪底下潜游而出,草叶上的露水珠尽数地抖落在她的脚背上,同时另一种陌生的暗响从她身处的四周低低传出,她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一种悠长的似乎是叹息声中摇晃起来,飘浮起来,像一种飘在水面的广大的绒毯,开始朝着某一个方向蠕动开去。琦一内心刚产生的美妙感顿时就消失了,一股强大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她陷进去了。不远处盛开着的艳红的花朵,在轻微晃动之后,幽静明媚地与琦一对峙着。 那一天的阳光与往日一样,强烈而干燥,使赤裸裸的戈壁滩腾起滚滚热浪。远处的植物、树木、牛羊都呈现出虚幻的波动感,琦一被戈壁的风吹得两腮肿痛,口干舌燥,她赶着羊群,茫然地行走着。羊群却仰起脖子,在空气中咩咩,然后不由地朝着一个方向偏移,当她与羊群越走越远,就渐渐地感到了风中夹杂着的一丝一缕的清凉。羊群几乎都抬起头,唤着这种异样的空气,然后加快了步子朝着吹拂着异样气息的地方行进。当她与羊群越走越远,内心的惊喜就越来越明显,她回转头去,发现远远抛下的村庄和牧场,以及树木、道路,都变成了一线灰色的细小的影子,在冥蒙的天边闲散地浮动。 望着远处,琦一有些茫然。就在这时,那一片潜伏在沙漠低凹处的原始胡杨林,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片与戈壁截然不同的颜色的黑森森的植物,它的面积不大,形状却极似一只受伤后坠地的老鹰,低垂的双翅匍匐在干枯的土地上,在静默中等待死亡。 琦一发现羊群已经靠近那片森林了,那种阴凉的风就是从胡杨林中吹出来的,羊群对大自然的敏感,远远超过琦一。 当琦一置身于这片远离人烟的神秘的土地时,内心的惊喜在扩大十倍地涌动着,她简直不敢相信戈壁深处会有这样的地方!她兴奋地四处张望。 那片胡杨林所呈现出来的景象,就像一组暗藏着某种玄机的黑白电影,有形无声,从那浩渺的沙漠中切割出来,将它慢慢放大椎到观众的面俞,让观众认清那是一片原始的森林,电影的故事便从这片静谧的森林所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开始。 然而这一切对琦一来说,简直是太神秘太陌生又太有吸引力了。 那是一片真真实实地吸吮着沙漠的土壤存在着的原始胡杨林,它呈现着古老久远的神秘气息,梦境一般静卧在戈壁深处。虽然这片森林被戈壁的风暴冰雪干旱吞噬着包围着,逐渐在缩小,但是它们的根部,却顽强快速地从干渴的土地里悄然地朝戈壁深处挺进着,好似暗中的一股强劲,在有谋有略有序地行动着。一旦遇到适应的气候和抛头露面的机会,它们便立刻从沙漠中钻出来,迅速地变成一片绿洲,因此沙漠中随处可见它们从沙漠中拱出的黑色的扭曲古怪的虬枝,留下一片让行人惊喜若狂的绿洲,然后它们再继续艰难地朝前延伸着,同时也处处可见它们遗下的疲惫的尸体。 琦一望着眼前的景象,内心很震动,她觉得这与人类的诞生和发展有着十分相似的含义,人类的任何一种发展进步,无不在以穿越灾难、痛苦、死亡而朝前行走着。 琦一深深地吸吮从森林中徐徐传出的阴凉气息,她走出森林,站到森林的另一个边缘,她回头看那一片原始森林,内心很感慨,那片森林真是太小了,像一帧缩小的黑白照片,镶嵌在这辽阔的沙漠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是它所呈现出来的沉默和顽强的气质,却有着对以往这里曾有过的浩瀚大森林的祭悼和怀念。 琦一发现自己的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柔软得令她觉得像在飘,像走进一片梦的土地。于转瞬间眼前就展现出一片辽阔的绿色草原。所谓的草原,它并没有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肥美茂草,也更没有天穹笼罩之下的那种苍茫雄浑,它只是一片绿如绒毯一般平展舒朗的原野。一直延伸到人的目光望不尽处。这片原野与那片森林有着相似相同的气质,给人以说不清的梦幻一般的感受。不同的是它所呈现的绿色,有些失真的感觉,它不像出自于大自然的颜色,而更像西方的抽象画派的画过分夸张地运用油彩,将属于自然的东西夸张到了失真。 琦一站在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处,被凉爽且略带潮湿的风吹拂着,清爽使她精神舒朗起来,她在不远处的胡杨林里看见她牧放的羊群,正在那里休息。一种安详在簇拥着她。 琦一从潮湿而温热的风中闻到了一种红枣味,她不知道这种味来自何处,她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这里远离村庄,远离人烟,这种气味的确真实地涌进琦一的鼻子,于是一种饥饿在体内冲动。她将手遮盖额前,朝远处张望,她发现了远处开放着艳红的花朵,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地闪烁。 顿时一股惊喜使她喘着粗气,她简直不敢相信荒漠中会有如此的仙景,同时她听到一种奇妙的乐声从远处盛开的花影里传来,声音细若游丝,缠缠绕绕地在原野里弥漫,琦一倾耳细听,那乐声又飘然逝去,当她不听时,那种声音又传来,而且充满某种神秘的诱惑力,牵引着人的神经,想去寻觅。琦一想到了女巫在海岛上的歌声,宛如置身于一种幻觉中。 琦一随着花影里的乐声,朝前走去。 琦一在行走中,感到了一种轻盈的浮动感,像音乐一般富有弹性和节奏。那种感觉使她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橡皮船上,飘盈而恍惚,琦一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魂牵梦萦,她甚至如痴如醉地朝着那儿走去。 那一片火一般怒放的花朵,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琦一的眼前,琦一不认得这些花,琦一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美的花,它们开放在这远离人烟的纯净而充足的阳光下,阳光使它们巨大的花瓣显得热烈而辉煌。它们为什么生长在这么一片寂静而又神秘的土地上?琦一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她似乎觉得刚才闻到的那种枣味就是从那一簇簇一丛丛的花束中散发出来的。令琦一感到奇怪的是,如此美丽的超凡脱俗的花朵,为什么散发出浓郁的充满人间烟火的红枣煮熟的味?琦一在这奇美的景致面前,感到了压抑,她觉得这太美了,太不可思议了,朗蓝的天空与辽阔的原野之间,花儿红得如妖如魔地夺人心魄,在它们面前,人会产生被吸起的悬浮感,这种悬浮轻盈之感来自于那种在明亮的阳光下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浓红欲滴的花瓣,这些花瓣在跃动闪烁,它们将空气和阳光以及朝它们投去的人的目光,统统吸进一种灵动的光华之中,那种动感使人产生眩晕。琦一在这种眩晕中间和着渴望,她多么想去拥抱什么,牢牢地抓住什么……她觉得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向她靠近,甚至抓住了她。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尖啸的叫声,从她的胸中冲出来,在宁静的空气中震荡,她的双腿陷进了沼泽,而那些艳美的花朵正近在咫尺地映照着她,然而,她的双腿立刻触到了充满死亡的阴冷和恐怖,她感到了脚下有一张冒着冷气的大嘴,把她的身体朝下吸……她的身体匍匐在草地上,双手像展翅的鹰,扩展开,死死地抓住细短的草根。 恐怖是可想而知的。琦一在短暂的惊恐之后,恢复了理智。 琦一蓦然明白了,这是一片美丽的陷阱,在它的上面盛开着诱人的鲜花,鲜花在阳光里妖媚地闪烁,它的下面是深不透底的万丈深渊,它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千年万年,等待一个个走近它的生灵,它会让一切鲜活的生命变成一滩恶臭的淤泥,然后将这些恶臭通过草根以及鲜花的过滤,在阳光的作用下,变成刚才琦一所闻到的那种煮熟的红枣味。 琦一的神经被突然而至的危险击垮了,她的眼前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光,她在这一片白光中粉身碎骨。她晕了过去。此刻她静静地匍匐的姿态,极像一只在朗蓝的天空中飞翔的鹰,她飞翔在这片死亡的上空,她的身体紧贴着阴冷的淤泥和寒彻骨髓的污水,这里面沉积着千万年的植物和动物以及人的尸体。 琦一从冰凉的刺激中醒过来,惟一残存的理智,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贴着它,千万别作任何一种垂死的挣扎,任何一种想逃脱的行动,都会将她打入地狱。她要等待,等待脱离这里的机会,可是机会在哪里,奇遇有可能产生吗?琦一绝望地痉挛起来,她想大声呼救,歇斯底里地挣扎与呼喊,但是她的任何一种举动甚至连呼吸都会震动这片土地,使它产生蠕动的颤抖。一股强烈的寒冷从双腿传遍她的全身,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下沉,身体中的热气在一丝一丝地被脚下的大口吸去。 惟一幸运的是,这一片草地,在经历了若干年的生死交替之后织下了一张柔软且密实的草网,这张网在网住琦一,可是只要琦一拼命挣扎,就会导致网破人亡。 琦一在绝望的恐慌中,清醒地体会到人与自然之间微妙的关系。 琦一深切地感受到在面临死亡,却又不敢喊叫的那种憋压和悲愤感。这又使她清醒地认识到,这里远离着村庄和人,没有人能听她绝命的哀嚎,她的呼救就如同一只昆虫的鸣叫,于这浩大而无情的空间微不足道。 琦一想,她就此一沉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人们在若干天之后突然发现她的失踪,并且对她的失踪罗列出种种猜测。 琦一的目光贴着草坪朝远处望去,她看见了她牧放的羊群,正在那里安详地吃着草,这是在一个月前,罕巴队长交给她的一群被淘汰的羊群,它们夹杂在健壮的羊群中间,被别的羊任意践踏和挤压,它们没有强健的身体,它们越不了寒冷的冬天,罕巴就把它们交给琦一,让琦一负责牧放它们,等到冬天来临之前,好将它们全部宰杀。琦一从那之后,天天跟这一群被判定了死期的羊儿们呆在一起,朝放暮收,一个月下来,羊儿们只要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就会发出欢快的咩咩叫声,并朝她拥去,用身子去挨她,用嘴唇去碰她,显得那么亲热。罕巴队长对此十分不能理解,这一群羊似乎在转眼之间变了样,变得不但能在冬天安全越冬,而且在明年春天能生下一批小羊出来。罕巴队长乐得嘴都合不住了,逢人便夸这个柔弱少言的女知青,说她跟这群病羊有缘分,并对琦一夸下海口,如果这一批羊过了冬,就放琦一一个月长假,让她回南方家乡去与父母团聚,琦一对罕巴队长这种许诺兴奋不已。 羊儿们机警地站立在沼泽地边,望着远处,似乎它们预感到远处发生了什么,羊群站立的地方,就是琦一刚才站过的地方。羊儿们仰起头,嗅着空中流动的异样的空气,并发现了它们的主人正以十分怪异的姿态躺在它们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羊儿们对着琦一发一阵呆,然后转身进了胡杨林。 琦一望着隐去的羊群的影子,心里涌出巨大的悲枪,原来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那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动物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感知大自然中暗藏的杀机和危险,而人不能,不能的原因是,上帝将说话的能力赐给了人,却把人那一根辨别真假和预测灾难的神经抽去了,而上帝不让动物们说话,却把感知灾难的敏感神经给了动物。上帝让人尽情地制造语言和哇啦哇啦不知疲倦地说话,可是世界末日已经迫在眉睫,人也浑然不觉,因为人总以为语言能拯救世界,语言能拯救灵魂,却不知人类在制造了语言那天起,人就不知道人为何物了,陷入了语言所致的痛苦、困惑。迷茫、无知和毁灭之中,人类为语言而存,为语言所毁,上帝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对人类意味深长地发笑。 琦一深深地感到了人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多么地没有根基啊!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可怜和可悲,生命在一瞬间失去时的脆弱和无奈。 琦一由此想到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亲人,想到她的父母和弟弟时,她开始流泪,她为自己从此见不着他们而感到无限的悲伤。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滴进草丛里,通过草根又流进黑色的泥里…… 琦一发现草缝里有许多生活得十分快乐而安详的小昆虫以及小动物。比如一群叫不上名的形状如龟的绿色小甲虫,在草根与草叶之间爬来爬去,像一个心神安然的人在散步似的。一些青草虫,扭动着肉乎乎柔软的身子,在草茎上忙上忙下,偶尔在途中碰到一两个同类,还互作亲热状,很像人类的亲吻。最活跃的是一种长身段的黑色的蚂蚁,由于它的体积比别的昆虫大,它肆无忌惮地迅速地翻越一棵又一棵小草,从小草的顶尖弹跳而起,落在一群青虫的家族内,引起青虫家族的一阵惊慌,使青虫四处奔逃,蚂蚁对此莫名其妙,然后不屑一顾地大摇大摆地走开,青虫们才茫然回顾地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蚂蚁比别的昆虫灵敏一些,更关注人类的一些问题,它们很快发现了一具横卧在它们这片乐土上的庞然大物,而且从这具庞然大物的体内散发出一种它们闻所未闻的气息,它们明白这是来自人类的气息,它们立即警惕起来,并用它们特殊的方式,召唤成群结队的蚂蚁,将这个怪物团团围住,然后它们爬上人类的躯体,在人类的服装以及肉体上进行了严格的审视和搜索,然后它们觉得这庞然大物不过如此而已,于是它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在开一个秘密会议,大概是商议怎么将其搬进它们的安乐窝里去,商量的结果是,一群蚂蚁钻进琦一的头发,拖着她垂地的发丝,像河边拉纤人似的,奋力地朝着一个地方拉着,另一群却拽着琦一的衣服朝着同一个方向拉,气势之浩大宏伟,令琦一惊心动魄。 琦一哀伤地看着瞎忙的蚂蚁,就像上帝站在人们的头顶上空看着人类一样,悲哀之至,无以言表。 琦一想,蚁类真能用它们的力量将她从沼泽中拉出去,那该多好啊,上帝也不知该怎样来评判这件事? 琦一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一片胡杨林,发现太阳已从胡杨林的中天斜了下去,使胡杨林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虚幻。琦一想,天要黑了,太阳要从这片土地上沉下去,她要随着黑暗沉进这万丈深渊。一股强大的恐惧和紧张从心里冲出,她不由地全身痉挛起来,她感到下半身已经僵硬麻木,已不再属于自己,她突然想到了从前在一个外国人写的小说里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掉进沼泽里,先是一条腿和一只胳膊陷进去,人成了悬浮状,他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沼泽地表皮植物,但是另一半身子在继续往下沉,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水老鼠从他身边跳起来,水老鼠的体积很大,足有两斤重,吮着锋利的牙齿,朝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狠咬一口,一种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大幅度地震动,整个身体呈腾飞状,与此同时,那只受伤的手抓住了水老鼠的后腿,那是一条肥美的腿,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地不放开,惊慌失措的老鼠拼命地往前窜,这个人就借助这一微薄的力量朝前移,另一只下沉的胳膊从淤泥中扒出来了,他双手拽住老鼠的腿,另外借助另一条腿平衡成三角形,支撑着逐渐下沉的身体……,后来这个人活下来了,就依靠着那只水老鼠的力量和他坚强的意志和三角支撑的原理,借助沼泽地地表生长的植物的力量,一寸一寸地从沼泽地里爬出来,到了岸上,那只老鼠已死在他的手里了,他很庄严地将这只救他一命的老鼠埋了。后来这个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人成了一位著名的人物,他就将他居住的那座城市命名为Ktont(水老鼠)。 这个故事对琦一有了很大的启发,她目前的处境与那位外国男人不同,她的面前没有老鼠,只有一群寻食的小昆虫,然而她的双腿陷进淤泥里了,只是上半身还在地面上,幸运的是她的腹下正好是一四盘根错节的植物根茎,不知在这里缠绕了多少年代,它们像僵尸一样凝固在这里,坚实地顶着琦一的腹部,可是琦一的四周都是网状的草皮,她做任何一种努力都是徒劳而危险的,她面临的这片沼泽,是潜藏在一望无际的草皮下面,千丝万缕的草根同住了这片杀机四伏的土地,并且牵一丝而动全身,任何一条破裂的缝隙都会裂开蠕动的大嘴,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吞下去,然后又悄然合上。 然而琦一已经丧失了像那一位外国人一寸一寸爬出去的意志力,她惟一的意识就是不能动不能挣扎,连呼吸都要轻轻的,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深刻地感受到她身下的沼泽已经难以持久地承受她的重量了,她的身体已经僵硬,惟有灵魂还附着在她没有热气的身体里。 琦一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深感生命的脆弱,渺小和无奈。她想;这里会有水老鼠出没吗?会有人路过这里并发现她吗?有人说死亡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此时此刻,这种死亡对她如此短暂的人生是公平的吗?琦一内心悲绝,风起云涌。 就在此刻,琦一听到一种细小的微弱的声音,通过她紧贴着的身体下传来,她将耳根贴在草皮上,她的确听到了从远处波及过来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敲击着地面而来。这种突然而至的声音,使琦一濒临死亡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求生的愿望被这种声音挑到了沸点。 琦一艰难地抬起头,寻望着远处,她看见了在胡杨林的前方飞奔着的一匹黑马,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刺进原野,当这匹马越来越近时,琦一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只能看清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但他的五官表情却十分朦胧,就在他靠近胡杨林的那一刻,突然背离着沼泽地的方向向另外一方跑去。旋即男人的后背朝着她。 这种现实强烈地刺激着琦一,她对着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发出一声尖叫——啊! 声音如同利箭,刺破了荒漠的天空,宁静的空气也为之震荡开来。 马背上的人显而易见地听到了这种尖利而短促的叫喊,他策马减速,将马头调转过来,面对着沼泽地的方向,他在倾听,目光在搜索和寻觅。 琦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人,她想再次喊叫,可是她已经失去喊叫一声的力量了。马背上的人走过胡杨林,来到沼泽地边缘,他茫然四顾,他在回忆刚才的叫声或者在怀疑自己的听觉。 琦一蓦然感到喉部发热,一股血腥从喉咙里窜出来,她张大嘴,喷出一柱鲜血来,滴在眼下的草地上。琦一明白这是刚才突发的叫声太猛,气流刺破了咽喉。 琦一终于在那个男人旋即转身的瞬间,举起了一只僵硬如同生铁棍一样的手臂,她感到自己举起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在扛起一台重型机器。 然而这只手,将那双寻找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他看到了陷入沼泽地里的人以及那只有生命意识的手,那只手在呼救。呼救的手在强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马背上的男人动作十分敏捷而快速地跳下马,他对这边迅速地观望两眼,便伸长脖子朝这边喊道——千万不要挣扎,轻轻地躺在地面! 琦一终于听到人的声音了,在这被死亡封锁的地方,这种声音是多么的亲切,多么地震撼人心啊,这种声音来自人类,它带着人的气息和人的智慧啊! 男人在解缰绳,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与绳子结在一起,在衣服上捆住一块石头,然后朝琦一投去。 空中飞旋的影子在琦一眼睛的余光里一闪即失,它落在了离琦一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琦一望着那一截充当绳子的衣袖,她多么想扑上去啊……可是她动不了,她的整个意志力在僵化在消失,而且她也明白,即便是她扑过去了,她也会在那扑上去的瞬间沉下去。 沼泽地边上的男人显然也发现了这种现实,他的身影在远处混乱地晃动,琦一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突然男人高大的身影在琦一的视线中定格片刻之后倏然间消失了。紧接着,琦一就感到了身下的土地在震动和摇晃,伴随着一种浑饨不清的磨擦声,朝她涌过来。土地的不稳定的摇晃使琦一感到了天崩地裂般的毁灭,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男人的躯体在倒向沼泽地的瞬间,整个地皮都在他滚动的身体下颤抖。他平展着四肢,朝琦一滚去,由于地皮的震颤,不得不使他滚一截停下,抬头观望一阵,然后又滚一截。 琦一的手在被那一双充满人的气息的手抓住之后,她蓦然醒了过来。 一张英俊的年轻的陌生的鲜亮的男人的脸,与她苍白的面孔,弱如游丝般的呼吸,对峙着,近在分毫之间。 琦一被这样一张脸震撼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生动,最深刻的脸,这张脸出现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刻,这张脸在这一时刻映进她生命的永恒之中。 当他的双手紧紧拽住她的手的时候,她感到了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他喘着粗气,压抑的声音对她说,不要害怕,我会救你出去的…… 此刻,一股疯狂的意念回到琦一的心里,她死死抓紧对方的手,永生永世不再放开。就在此时,琦一的手被绳子绑住了,那一只抓紧她的大手在松开她那双毫无生命颜色的手的瞬间,琦一又惊恐地缩紧了身子。他感到了琦一的恐惧,他把脸贴在草皮上,用平静的口气对琦一说,我们必须分开,我们身下的土地已经承受不住我们的重压了……否则,我们都会沉下去。 琦一望着他,刻骨铭心地望着,她知道,如果她不能得救,这张脸将是她在人世上最后看到的…… 他说,你不要难过,我会尽全力的,一切都看你的了,要抓牢,千万别松开! 他将身子一侧,朝原来的方向滚出去一截,此时他与琦一之间的缰绳便绷紧了。他伸直双臂,开始拉缰绳,土地就开始前所未有的大震动起来,琦一的身体就在这震动中一点一点地朝外移动,她的双腿在一寸一寸地露出来,可是,琦一突然丧失了力量,她的双手痉挛成一团,拽不紧手中的绳子,她的双手在痉挛萎缩,任何坚强的意志都无法使她展开那双扭曲的双手。她的目光盯着那一根连接着他和她的生命的绳子,她是那般地无能为力啊!她悲痛欲绝! 他的声音从地皮传过来,略有些嘶哑,他说,你千万要挺住,配合我,借助任何一点牵引的力量朝我移动。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地盯住她的脸,一种深深的忧虑和恐惧从他的目光中一闪而过,他对目前的处境产生了迷茫。 他说,你把双腿分开,做一种飞翔的姿势,抓紧绳子看着我,看着我,好吗?他近乎哀求的声调在琦一恍惚的感觉里回旋,她知道自己做任何努力也动不了了,她绝望地望着他扭曲的面孔,头慢慢地埋下去……她感到自己很轻,像在飞翔,朝着那一片黑暗的万丈深渊飘去…… 这时他大叫一声,声音很猛烈地震传过来,他吼道——你不能这样啊!你要鼓起勇气来,我们马上就要胜利了,你朝这边看,抬起头来!他狠劲地拉住僵绳,可这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用尽力气也无济于事,他感到了由于自己用力过猛,而形成的地皮大面积下降的现实。 他几乎悲痛地对她说,我虽然不认识你,也从未见过你,但是当我发现了你,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必须救你出去,如果,我救不出去你,我情愿死在这里! 他悲愤的声浪像波涛一样冲击着她,她的眼前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洁白的轻如雾露的衣裳,在空中翩翩起舞,其中有一个男人朝她走来,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臂就在他伸向她的一刹那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她几乎是痛不欲生地对那个男人说,我出不去了,你放开我,你走吧,走吧……,那个男人渐渐离去,她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这种呼唤渐渐近了,她感到一种异样的东西在她脸上轻轻滑动,像阳光,像温柔的风,她无法辨别清楚,她感到这种温暖来自人间…… 琦一睁开眼睛,那张让她永远忘不了的脸,近在眉宇之间,正贴着她的脸,他的呼吸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动,像一股暖流流进她枯竭的心灵里。…一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们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你不要怕,你看着我…… 琦一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他坚定的神情,充满希望和智慧的眼睛,炯炯地直视着她。 突然一股力量通过他的瞳孔如电琦一般注入她的体内,她终于坚强地抬起头,对他点点头。 他在瞬间发怔的目光中,闪出一道让她后来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深意。他握了握她的手,无语地看了她一眼,翻转身,朝前方滚去。 琦一双手紧紧抓住绳子,身子在激烈摇晃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当前边那个艰难翻滚着的身躯登上边缘时,便一跃而起,他惊喜地大喊道——我们得救了!你仍然保持原状,双腿伸直,抬头看着我…… 琦一听到一阵狂风呼啸从耳际滑过,似乎一个接着一个的海浪朝她冲击而来,她的身体在这狂风浪涛中穿行而过。琦一觉得自己在这种呼啸声中穿梭了一个世纪之久。 不知什么时候,风声停了,海浪平息了,一切声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静谧…… 她蓦然睁开双眼,迎接她的是一双坚强有力的男人的双臂,他紧紧地抱住她…… 此时此刻,两个紧紧拥抱的生命,在明媚的阳光中,久久没有分开。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上帝在观看这一幕,上帝也为此震惊了。 他们回过头去看刚才爬出来的地方,已经深深地陷下去一道痕迹,死神在沼泽地里发出悠长的叹息。 他们互相对望着,他们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眼里都涌出了热泪。 她的身子冰凉如铁,他放下她,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套他的衣服和水壶,他为她脱去被淤泥浸透的衣裤,然后给她灌了几口酒,将她放在一片干燥的沙滩上,坐在她的身边,风趣地说,让太阳和沙土将你身上的死亡气息吸去。 她望着他,目光一刻也不敢从他的脸上移开,她怕转瞬之间失去他,她的意识仍然在死亡的压抑中没有解脱出来。 他依在她的身边,伏下身子很近地望着她,她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慢慢有了血色,他挂揉着她的双手和双脚。 当她感到全身有了温暖的感觉时,一股强大的死而复得的惊恐和后怕,变成了一股强大的悲怆,使她难以自持地抽搐起来,一股尖硬的气流堵在了喉咙里,令她窒息,她抽动着四肢,痛苦地伸长脖子,她想歇斯底里地倾吐…… 他紧紧地搂住她,他知道这是经历惊吓之后的症状,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没有危险了,你哭吧,将内心的委屈,恐惧,压抑都哭出来,这样你就会好起来的…… 他关切的目光看着她,用双手抚摸她苍白的脸,说,哭吧,别压在心里,你内部淤积的冷气很多,要把它吐出来。 她在他温存的开导下,缓出一口气,她终于哭出声来,先小声地抽泣,然后就压抑不住地恸声地哭,哭声在沼泽地静谧的上空回荡开,越过古老的胡杨林,穿过沉默的荒原,朝着渺远的戈壁深处漫去。 他突然受震动似的抱紧她,将自己的头埋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上,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缝里流出来。 他们就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相遇相识相爱了,似乎上帝将一切应该有的情节细节都一一抹去,让他们直接在这种生与死的残酷中相生相息,相互拥有。 她停住哭泣之后,感到彻底地疲惫和天晕地眩,她的身体似乎被肢解开了,零零星星地四处飘散…… 她恐惧地望着他,突然伸出双手牢牢地抱住他,她不知道自己喊了一声什么,就晕了过去。 当琦一醒来时,天空已经变成满天飞流的杏红色的晚霞,使整个戈壁滩有了一种凝重的油画般的庄严。 他扶起她,站立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大而长的男人衣裤,一抹害羞的红晕附着在脸上,她偷偷看一眼他,他正在看她。他的脸被霞光映成了金红色,双目深邃地注视着她,她低下头,轻声地说,你救了我,用你的生命…… 他深情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他感慨地摇摇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她流下泪来,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胸上,像孩子一样安详地哭。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说,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琦一抬起头,冥蒙的眼波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走进去,去干什么? 琦一转头朝沼泽地里看,说,你看,那些花,多美,好像不属于人世间…… 他凝目看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说来非常奇怪,我曾经在沼泽地里救过一只狼,是一只母狼,而且这只母狼身怀有孕,那片沼泽与这里不一样,全是淤泥和臭水,那只狼是怎么陷进去的,我不清楚,那天我骑着马,从那里经过,看见沼泽里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盯着我,当时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一只露出一颗头颅的狼,它四周的淤泥在波动,它在挣扎,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沉,狼的目光看着我,充满了求救和哀伤的神情,当时我非常奇怪,狼为什么会掉进沼泽?正想着,发现狼的头后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从淤泥上飞窜而过,跳上岸,钻进荒漠里去了。我估计那只狼为了去追杀那只兔子而深陷绝境的,当时,我想离开,没想要救这只狼,当走出几步,心里不安地回头看一眼那只狼,淤泥已经淹没在它的脖子下了,但是它那一双悲哀、求救的目光仍然在盯着我,并且充满了绝望和幽怨。当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我仿佛从狼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与咱们人类十分相似的情感,于是我解下缰绳,朝它投了过去,它十分准确地咬住了绑住石块的绳头,我把它拉出来了,到了岸上,我发现是一只即将生育的母狼,它躺在岸上,喘着粗气,浑身抽搐着,样子十分可怜…… 琦一睁大惊奇的眼睛望着他,说,难怪你也用救狼的方法救我! 他笑了,说,从那之后我发现狼与别的动物有所不同的地方是,虽然它们的性情凶残,但是它们却有大善大智的一面,我把那只狼救起之后,事过两年,我在天山上伐木时,从山上摔进山涧,别人都以为我摔死了,后来寻找我的人听见一种十分奇怪的哭泣声。来营救我的人,根据这种奇怪的哭声找到了我,他们发现一只狼蹲在我的身边,不时伸长脖子,发出一种近似于妇人哭泣的声音,远处有几只狼在嗷嗷乱叫,伺机扑向我,想把我吃了,可这只狼守住我,不让别的狼靠近,营救我的人对这种现象大吃一惊,人们将我抬出山洞之后,那只狼还紧紧地跟随着,直到我被车拉走,当时我没看见那只狼,只是听营救我的人说的。我也感到根奇怪。到了医院,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嘴里吐出一块绿光光的石头来,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呈椭圆形,透明的绿,一位老医生说,这是一种叫狼宝的东西,非常罕见能救命,含在嘴里活血保元气,人们对我嘴里含有狼宝,大惑不解,于是传说纷纷,说我遇到狼妖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我救过的那只狼所为。 他笑了,抹了一把脸,看着琦一,说,有些事情,挺奇怪的。 琦一说,你救了一只狼,又救了一个人,是上帝让你这么做的,是吗? 他就大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牙齿在飞红的霞光中,显得那么迷人和灵动。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觉得心里一股热流荡漾开,她说,但愿我也能像那只狼一样,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寻找到你,在你的身边…… 他望着她,目光凝固在她美丽的脸颊上,久久没有移开。 桔红的霞光从胡杨林的边沿退去,渐渐变成黛色。 他说,我送你回去。 她这才想起她收放的一群羊,她就慌了,说,我的羊! 他笑了,说,羊群早沿着它们来的路回去了,你放心,跑不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放心地点点头,她说,我叫琦一,是二队的知青。 他说,我早知道的。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他把她扶上马,然后他跃上马,坐在她身后,缓缓的速度朝村庄的方向去。油画一般的霞光,将他们的身影,映进了这片荒寂的土地。 她说,你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 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从很遥远的地方随同我的父母来到这里……我今天是从六草场回家。 他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看我的马吃得多饱,这里的草比别的地方好。 琦一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怀,她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安全,她的全身热血沸腾起来,一种陌生的让她无法说得清楚的情愫在心中荡漾开。 琦一感到了他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热热的呼吸声在加快,并从她的脖子往下滑动,一种从心而出的悸动和眩晕,使她痛苦地轻声呻吟一声,她仰起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突然从后伸过手,环抱着她。 就在他们相依相偎地拥抱在一起时,琦一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给予这个男人,在这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和搏斗中,她彻悟到生命的可贵,生命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生命在瞬间消逝的那种轻若鸿毛的微不足道…… 她此刻多么想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这个给予她生命的男人,把她内心对生命的感受对死亡的感受,统统用自己的身体告诉给他。 她颤抖起来,她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和马蹄踏在沙土里的扑扑声,她瘫软下去,她害怕地反抱着他的脖子,想挣扎起来。她的唇被他埋下的头,深深地吸住了,顷刻间,她的心,她的血液,她的生命,都随着他的吸吮流进了他的生命之中,他的唇,他的体魄,他的呼吸,他的气息,同样长长地注入进她的生命之中,使她的生命从此妩媚而光华。 远处村庄的灯光在隐隐约约地闪烁。他们终于要分手了。他们执手相望,默默无言。 久久之后,他说,你在想什么? 她仰起头,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然后垂下头,轻若游丝般地声音说,我,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他没等她说下去,就伸出强健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她,他几乎是痛苦地摇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松开她,她在黯淡的光的反射下,看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背转身,跃上马背。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尘烟之中。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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