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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留学生好像挺苦的,可能主要是因为经济原因。现在的留学生好过多了,要么家里经济不错,要么有奖学金。像我这样,没有经济压力,又不面临毕业找工作,谈着恋爱读着书,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后来,我了解了我们实验室的小马和唐敏,我想我的生活也不太具有代表性,毕竟我来美国才八个月。 ——陈天舒 苏锐与天舒详谈后,天舒回到家,问杨一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林希吗?” “知道。”杨一看她来势不对,就点点头。 天舒火了:“那你为什么从来就不告诉我?” “你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杨一看着她。 “那是我的事,但是你应该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说,我有被欺骗的感觉。” “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像我,就是因为知道苏锐太多……”杨一说到这儿立刻收口,不肯往下说。 天舒显然已经听出话中有话,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每个人都有这么多故事,我被你们都搞糊涂了,就像一个傻瓜。” 杨一想了想,说:“现在说也没有什么。我曾经喜欢过苏锐。记住,绝对是过去时。我和林希、苏锐曾经是一所大学的。后来我来美国读书,这么巧又同苏锐同一所学校,可正因为我知道太多了,所以很犹豫。而且我太……怎么说呢?可能你们看我嘻嘻哈哈的,很开朗,爱开玩笑,其实我们这种人是很内向的,有时候。” 天舒站在她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叹了一声:“杨一呀” “别像唤幽灵似的。”杨一知道这种轻叹的意味,笑笑,接着说,“时间长了,我发现苏锐不是我想要的那类人,他活得太沉重,我想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过许多人,我谈过几个男朋友,所以现在开始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样的人。” 这时电话响了,天舒想,会不会是苏锐的? 杨一冲着电话努努嘴:“接电话。” “我又没有在等电话。”天舒有一点不好意思似的。 杨一笑道:“那我接了。” “还是我来吧。”天舒说。 果然如她们所料,正是苏锐的:“天舒,有时间一起吃晚饭吧。” 此刻苏锐心里很舒坦,像是这么多年来的一个担子放下了似的。这些年来,他常常有个无形的担子,今天有个快乐的女孩闯人他的生活,轻轻松松地替他把担子卸下,说句实话,他对她非常感谢。 别的,也说句实话,谈不上。 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当年遇见林希的激情再也找不到了,他一直在问是没有遇见合适的人还是他再也没有那份热情。他好像越活越不明白。天舒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她就像是冬天的小火炉,暖暖的。天舒最让他感动的就是这份快乐,最让他担心的竟也是这份快乐。他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让她保持这份快乐。 后来,苏锐和天舒吃过几次饭,气氛也因为天舒的存在而异常的愉悦。一次,天舒问苏锐:“林希她还好吗?” “还好吧,我想。她不像你,她受过许多伤害。你总是这么笑着,让人跟你在一起很快乐。” “你还喜欢林希吗?” 苏锐面露难色,显然,他不喜欢她的提问,沉默片刻,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长……” 天舒打断他的话:“不,我不是说关心和有感情,我是指喜欢,爱!” 苏锐想想,说:“不可能了,我和她是不可能的了。” “我知道了。”天舒便不再追问,若有所思,“如果她结婚,有人要难过了。” “谁说我难过了?” “看,不打自招了吧。我说你难过了吗?我说林希的家人会难过了,女儿要嫁人了。”天舒说这话既不恼也不怒,像是开玩笑。 苏锐不说话。 半夜有人惊醒,是天舒。她想起白天苏锐的话:“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于是打了电话过去,“苏锐,我是林希呀……”这时是凌晨一点。 电话那端的声音冷静而恼怒:“天舒,你怎么了?” “没事,你知道我是谁就行了。睡吧。” 天舒正要挂电话,苏锐说话了:“天舒,明天晚上有空吗?不,应该说是今天晚上了。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 “吃什么?” “你说吧。” “吃日本菜吧。” “好。” “我是开玩笑的啦。” “那就说好,晚上七点,在那家日本店见。” 天一亮,天舒就起床,今天真是一个好心情。她一天内做了许多事,又像一件也没有做,惟—一件重大的事情就是等苏锐吃饭。这件事是她今天生活的核心。 再说苏锐在学校里临时有点事,打了个电话到实验室,通知天舒,他不能去了,唐敏接的电话。 唐敏这几天心情不好,应该说,她天天心清不好,现在尤其的坏。唐敏竟忘了传话给天舒。天舒早早地离开实验室去了日本餐厅,带着她的好心情。 等到晚上十点,苏锐到实验室找天舒时,唐敏猛然想起,连连抱歉。 苏锐立刻往天舒家里打了电话。杨一说:“天舒不在,你不是请她吃饭吗?” 小马从洗手间回到实验室,一见到苏锐也说:“咦,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和天舒吃饭吗?” 苏锐想,怎么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天舒吃饭的事了? 他立刻转身去了餐馆。餐馆已经打烊,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车驶过,苏锐打量了一下四周,转身要走。 突然背后一个欢快的声音:“苏锐!” 苏锐回头,又看见那张永远的笑脸。 “苏锐!”天舒夸张地挥动着手臂,强调她的存在。 苏锐心头一热,内心非常感动,快步跑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唐敏说她忘记告诉你我有事不能去。我就赶紧跑来了。我没有想到你会一直在这儿等。” “本来是不想等了,可是一想到苏锐请我吃日本菜,就等下去了。”天舒说,“苏锐又穷又小气,只会带我去吃PIZZA,终于有一次可以请我吃日本菜,机会太难得了,不能错过,要不,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所以就一直等下来了。” 苏锐听了,一把拉住她要走:“现在我们去找日本餐馆,我想还有开门的。” 天舒却没有动:“走不动了,也吃不动了,我想我是饿过头了。” 天舒说罢,把头轻轻靠在苏锐的肩头:“苏锐真是很难等,不过我真的很高兴我终于把你等到了。” 苏锐抱住她:“我们交往吧。” 天舒埋在苏锐怀里,点了点头。 两人相拥。那一刻,是天舒最幸福的一刻。半晌,她仰着脸说:“记住,你还欠我一顿日本菜。” 苏锐点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第二天到实验室工作时,唐敏向天舒道歉,天舒笑笑说:“哪里,我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我让你等了三个多钟头?”唐敏说,“那你是有病。” “也许吧。”天舒还是笑。 唐敏摇摇头,表示不解与无奈。 对美国感觉最好的大概就是像天舒这种来美国一年半载,没有经济压力,没有进人社会的小青年。这些中国大学一毕业就往美国跑的留学生,唐敏个人感觉挺幼稚的。这个观点主要来自天舒。 有一次,她到天舒家,发现她们家的煤气灶坏了。唐敏叫天舒修一下,天舒带着一堆的工具,盯着炉子看。最后说,她怕危险,不修了。这怎么会危险?天舒的心理年纪比她的实际年纪还小。 相处久了,发现天舒这个女孩子还是蛮好的,相当的谦虚,说话做人,没有什么傲气,在这个普遍自我感觉良好的时代难能可贵,尤其在女性方面自我感觉良好的时代,更是不可多得。 唐敏看着天舒,觉得很有意思。想不到现在的“新新人类”还会这么痴情犯傻,她以为个个都是“四处撒网,重点捕捞”呢。 天舒在谈恋爱,有时连人都找不到。一次唐敏有事去找她,却在路上遇见大森,问他,看见天舒了吗?大森说:“哪能呢?” “你们以前不是很熟的吗?亲如兄妹。”唐敏说。 大森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她人影都不见了,有了男朋友早把我这个哥哥给忘了。再说,我凭什么替别人照顾老婆!” 回到实验室,唐敏将大森“我凭什么替别人照顾老婆” 的话转告给小马和王永辉,竟在男人中很有共鸣。 实验室的人平时中午都在一起吃饭。现在见不到她,无疑是与苏锐共进午餐去了。 天舒这一谈恋爱,最难过的是TIM。他常问:“天舒呢?” 唐敏说:“找她男朋友去了。” TIM的脸色立刻黯淡地“NO”了一声。 TIM终于在课堂上看见了天舒。 天舒告诉他,她有心上人了。TIM是个可以接受一些挫折的人,与他说了,他也就好过了。 天舒说:“我们是朋友。” TIM笑笑:“MORETHANTHAT(不止),我们是好朋友。” 这时老师说:“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又快要期末考了。” 一个很委屈的声音:“一定要吗?先生。” 大家全乐了,教授摇摇头:“你不是一定要的,只有在你想毕业的条件下,你才需要考虑。” 唐敏给学生上课不认真是有名的。上个学期,学生反映到了系里。甚至有学生给唐敏写卡片,说打算给她买张船票,让他们的TA(助教)漂回中国去。别的人要是收到这样的卡片,早就不知所措,美国学生个个都是不可得罪的样子。唐敏却对学生说,你们给我买张机票吧,这样快点。 终于,唐敏被叫了去,听了一些严厉的话,叫她用点心。 从办公室出来,唐敏就心情不好了,还没有时间安抚自己,又匆忙赶到餐馆打工。精疲力竭,为了那么一丁点的小费,她心清不好,还要装好心清,学老美将“青岛”啤酒发音成“QINGDAO”,否则老美听不懂。餐厅里开的那种庸俗、下流的玩笑,让她忍无可忍。上个菜,盘子端高了些,老板看不顺眼,骂:“你是在喂奶吗?”对于老板的骂,她总是虚心接受,下次再犯。被骂后,唐敏又把餐厅附送的APPETIZER(开胃点心)——两粒锅贴、一条春卷,上成了两条春卷一粒锅贴。大师傅骂出的话更是无法入耳:“人,都是一条两粒的嘛,难道你是两条一粒?” 果然,收工的时候,老板对她说:“现在快到夏季,餐馆生意不好,我看你也干得漫不经心,你,以后不用来了。” 唐敏在餐馆打工全用英文名,而且换一家餐馆改一个名字,后来自己都忘了是叫“LILY”还是“ROSE”。有一次,她走在路上,后面有人叫:“喂,你……”她回头,是以前打工餐馆的大厨。大厨问:“你,就是……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的?”“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就对了。”唐敏说完就走了。 她有资助,一个月几百上千的奖学金,虽不多,对天舒这样的年轻学生是够用的,可对她唐敏不够,她有家,她还要养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到美国后也找不到工作的男人。唐敏想到这儿,头就大,女人养男人,悲哀,对女人是悲哀,对男人也是悲哀。 她想多赚些钱,董浩来了要用钱,不来,她也要赚钱,她极度地没有安全感,钱好像是惟一可以给她安全感的东西,胜过男人。 唐敏刚刚打工回来,回到家,她随便往沙发上一躺,电话铃响了。 “喂,是我呀。” 唐敏一听这个声音,就说:“那我给你打过去。” 他们每次都这样。董浩有要紧事打越洋电话“传呼”,唐敏再打回去,目的当然是为了省钱。可这次董浩却说:“不用。现在大陆的电话费也便宜下来了。晚上十二点至凌晨七点话费是半价。知道今天为什么打电话吗?” “为什么?” “我签到证了。”董浩的声音平缓,是那种强烈抑制住自己,而想给对方一个惊喜的平缓。唐敏心里“咣当”一下,像是什么散了似的。 “想不到吧?”董浩的兴奋实在抑制不住了,干脆就表示出来,“我跟你说啊,那天特别巧……” 临挂电话前,董浩说:“等着,你老公我快来了。不过我得先给你寄张照片去,免得你那天接错人了。” 四周一望,她的公寓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极必需的家具,比如说床。董浩要来,她得添置一些家具了。她对自己说。 唐敏的心情不由得更坏了。她的心常常是紧绷的,走在居家小路上,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居家小道,路上没有行人,偶尔看见一两个遛狗的人,主人走得悠游自在,狗更是从容不迫地从唐敏身边走过,比主人还主人。 绿草、鲜花与她的心境多么不协调,只有满天飞的乌鸦体贴她的心情,乱鸦揉碎夕阳天。美国怎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呢?难道不知道它们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不受欢迎的吗? 在美国三年了,对这里没有了刚来时的新鲜和激情。倦游归来,相反对中国文化产生极大的兴趣,近来想起马致远的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觉得贴切极了,现代人在表达心情方面似乎不如古代人。 一个提着水管正在浇草坪的美国男人看见她经过,立刻问:“AREYOUOK(你还好吗)?”她看了人家一眼,“嗯”了一声,继续走路。 突然那个男人把水管一丢,追了出来:“AREYOUOK?” 唐敏反生奇怪,点点头:“YES,IAMOK。” 那男人又问:“AREYOUSURE(你确定吗)?” 唐敏这才意识到她的样子有多吓人。NANCY曾和她开玩笑,她只能找两种人获得帮助,心理医生或牧师。她感觉自己无法面对上帝,只能看心理医生了。 听说S大学不少学生有不同程度上的精神病,以硕士。 博士为多。真是奇怪,那些晒太阳的老人好像都很快乐,这些有知识的人怎么就快乐不起来?心里有那么多的郁闷。 心理医生很详细地询问了她的个人情况,尤其是她童年的遭遇,像有没有被虐待过,有没有不愉快的经历等等,唐敏—一否定了。 心理医生说:“你好好想想,要知道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 唐敏觉得自己讲英语时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先天不足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像用母语一样表达。但她似乎宁愿这样,宁愿找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说话。在她吃力地用英语表达时,她更是这样认为。 “我觉得孤独,非常的孤独。这个孤独无法因为什么而减少,不会因为看场电影减少,也不会因为中了‘乐透’减少,是属于人的孤独,到了美国更加突出。”唐敏说。 这是唐敏在美国最大的体会,也几乎是全部的体会。这个社会她融不进去,这个文化她融不进去。 她与他们不一样。她读的书,他们没有读过;她看的电影,他们没有看过。NANCY算是与她最熟的美国人了,她们会说许多的事情,但从来没有真正的心灵交流,至少唐敏这边是这样觉得。别说她无法与美国人交朋友了,就连中国人,她也没有朋友。中国留学生有的与美国人玩,有的、自己一个圈子,自得其乐。她是孤独的,在美国人中孤独,与中国人交往她也孤独。游子们常说的“IDONTKNOWWHOIAM(我不知道我是谁)”,正是唐敏的体会。在国内时,她知道她是父母的女儿、老板的下属、丈夫的妻子,但在这儿,她不知道她是谁,非常的失落。多少个晚上,她突然醒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洁白的墙,四周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感到巨大无名的孤独与失落,失声哭了很久,直到她哭累了。想起前几天她想把阳台上的花移到花盆里,根深的花移个位置几天后就死了,反而是那些根浅的花,移了位置也还那样。来美国后,她很少读中文小说和中文报纸,除了因为这些对她的生活毫无帮助,她也怕因着触景而伤情。老实说,她不喜欢美国,可又不想回国,她很现实、很机械地生活着。每天都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的话:如果有来生,他不想做什么科学家了,就想当个砌砖工人,沿着一条线,把砖头一块一块机械整齐地堆砌上去。如果有来生,唐敏也不想做什么知识女性了,不如让她在博物馆里看古董吧。 唐敏说:“觉得很苦,我的生活轻松,精神沉重。刚来的时候,很苦,因为语言、学业和经济的压力。现在还是苦,虽然语言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学业也轻车熟路,经济也好转起来,但还是苦,不幸福。我知道我一说幸福,你们美国人更多地会想到快乐、高兴,但对中国人来说,是指心灵方面的。” 医生用一套问卷式的测验诊断出唐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我只是觉得人活得没意思,对什么都没兴趣,父母尚在,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借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唐敏因而不再有不可启齿的话。以前在国内时觉得没劲,想着出国,出了国,还是觉得没劲,一股对生活的乏味从内心往外翻。 NIRVANA的主唱KURTCOBAIN(科特)说了一句话:“IHATEMYSELFANDIWANTTODIE(我恨自己,我想死)。”他在西雅图的家里自杀了。人们会时常对自己说类似的话,而自杀的人却不多吧。唐敏想。 心理医生一听,立刻说:“你应该到三楼看精神病医生,我帮你打电话。你现在就去。” 打完电话,像是担心唐敏临阵脱逃,干脆护送唐敏到三楼。到三楼,精神病医生已经在门口恭候着,一送一迎,生命立刻贵重了。这种礼遇又让她觉得不想自杀都有些下不了台。 她去医院看过病。有一次肚子疼,小马和天舒将她送去医院,挂了急诊,照样在外面等了老半天,和国内医院情形差不多。显然医院看你尚能自己走来,说明无大碍。 现在不同了,医生认为她有死亡的危险,所以连美国最讲究的APPOINTMENT(预约)也一并免去。美国人是善良。唐敏想。 精神病医生是一个更慈爱的女人,措辞婉转,态度和蔼。如果说刚才那位医生是想帮助她,那么现在这个医生则是想挽救她。 “你说你不喜欢美国,我理解。你独身一人在异地,没有熟悉的文化,没有熟悉的人和事,没有熟悉的环境,我都理解。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中国,那有什么不好的?” 尽管唐敏不认为自己有多“爱国”,以后也不准备回去“爱国”。在国内她有许多不满,而在美国几年,越来越客观,过去那些不满的事情,已经淡忘。祖国隔着太平洋,越来越可爱,越来越亲切。她不会对一个美国人说,她出国前跟单位领导闹翻了,单位人际关系复杂,她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她的工资又低得可怜。更不想讲他们研究所有一次涨工资二十元,九个人八个名额,于是九个人就坐在会议室里表决,结果谁也不表决谁。大半天过去了,唐敏实在憋不住尿,跑去上厕所,回来时,人已经走光了,表决结果出来了——就是把她唐敏给表决出去了。一泡尿撒走了二十元人民币,当时想想,真亏!现在想想,真滑稽,三美金就把人性的弱点全部暴露了。这么越想越觉得回去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她不想也不能对一个美国人说“我不回去,我就非要在这儿留下来不可”。她记得有人对她说过:即使你想留在美国,也不要让美国人知道这一点。他们一旦知道,便不会再帮助你了。因为你成了他们的竞争对手。 唐敏就说:“在哪里都差不多。我不还在拿学位吗?” “你说你不爱你的丈夫,又一定要让他来。这是为什么?你不爱他,就离婚嘛,又何必等他来了再离呢?” “没有那么简单。我是一定要将他接出来。爱情是一回事,做人原则是另一回事。让他来是出于原则,和他离是出于爱情。” 医生反而让唐敏弄糊涂了。 唐敏见医生这般,倒过来安慰说:“你不用太担心。其实一个人会说他或她想死,说明他或她还不想死。真正想死的人连这话都懒得说了。” 医生像是进入了永远的泥淖。 唐敏又说:“听你说完这些,我的心情好多了,有了新的看法。我不想死了。” 医生这才有了表情,她笑了:“这就好。祝贺你。” 唐敏想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美国人怎么能治疗她的心理病呢? 最后医生还是给她开了镇定剂,且叫她在一个星期内再来。精神药物学的发达,尤其对抑郁症治疗,是很讨好的。 “这种药有没有副作用?会不会上瘾?”唐敏苦笑,“你看,我是多么怕死的一个人,吃个药也担心会有副作用。” “只要你不擅自增加用量,这些药物是非常安全可靠的。除非你吃几倍以上的用量,且连续吃上几个月,那是会上瘾。” 出了诊所,竟碰见陈天舒。 “怎么了?”天舒笑问。 看着她那张没事就笑着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唐敏就有点烦。唐敏当然不会说她来看心理医生,这在中国人看来既好笑又容易被误解。 “一点小病。”唐敏也笑笑。 说完这句话,心情更坏了。 实验室里很热闹。 老板又出国开会了。大家歇了一口气。JOHNSON教授,六十来岁,脑袋中间寸发不长,四周围了一圈白发。实验室的几个美国学生叫他“SLAVEDRIVER(驱赶奴隶干活的人)”,对于这个雅号,JOHNSON教授自然是知道的,他一笑:“不这样,我们都要被对手驱赶到地狱去了。”几个中国学生叫他“开会老板”,没事就带篇论文出去开会。 看起来,中国学生似乎比美国学生顺从。 JOHNSON教授虽然出门在外,从不间断打电话回来检查工作。尽管这样,实验室里还是显得比平日活跃,毕竟山中无老虎了。 先是天舒,她恋爱了。恋爱中的女孩子再怎么掩饰,从她的表情和神色中终有蛛丝马迹可寻。况且,天舒本身就是一个城府不深的年轻姑娘,没有太多想法的女孩子。她喜欢一个人,只会对他好,她也只希望这一个人可以让她非常温柔地爱着。 在实验室里,天舒听小马说,只要在某证券公司开个户头,就可以买一家电脑公司四百元REBATE(贴现退还) 的产品。天舒捅捅来实验室等她的苏锐:“那咱们也去试试,咱们也去看看可以买点什么。” 再说小马,这几天在搬家。小马的太太快来了。小马这种人常有预想不到的甜头。小马“LIVEIN(寄住)”在一个美国人的房子里。房东不住在那里,小马每个月只付二百块。这么便宜是因为小马需要替他们割草和看房子。 小马一个人住在一幢上百万元的大房子里,实验室里的几个中国人去过小马家,异口同声地鼓励他说,这是豪宅呀,又没有房东,你就把它当自己家吧。小马说,房东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人很好,对他也很好。另外几个人说,那你还不一口一个“爸妈”地叫上去。小马直摇头,别给咱们中国人丢脸了。 大家一阵大笑。他们聚会常到小马家。后来房东要卖房子了,而且是卖给政府。小马得搬走。期末了,没有时间搬家,他想等他太太确定来美日子再搬。小马自以为把如意算盘打到家了,他问房东,能不能跟政府打个招呼,让他住到学期末,政府要来看房子什么都行,他只在自己房间内活动。政府来了人,看了合同,又翻了翻手头的资料,终于找到一条:房客住满三个月以上的,有福利与补偿。小马得了九千元钱。天舒听说了,问,你们房东以后还出租房子吗? 我去报名租他们家的房子。 现在太太要来,小马就搬了出来,又用这笔钱买了一辆好一些的二手车,大家笑:“小马鸟枪换大炮,进人小康了。”小马在实验室常忍不住抽空下楼,跑到停车场看看摸摸他的宝贝车。 天舒说:“你对它真是疼爱有加啊。” 小马看见天舒羡慕的眼神,连忙说:“你刚来不久,以后也会买的。留学生总是越晚来的越阔气。你们现在这一批留学生比我们舒服多了。现在中国来的留学生越来越有钱。我刚来第一年不但没车,连一块二毛五的公共汽车钱都舍不得,每天骑着小单车往学校跑,而且……唉,不说我第一年了,说了,好像我在控诉这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天舒笑在脸上:“你太太什么时候来啊?我们到时候要拜见一下。” “当然,当然。”小马笑在心里。 小马是上次回国相亲认识太大的。她很迷人,谈吐也大方,绝不会问有没有绿卡、收人多少这些很中国的问题。小马人老实,说学生都没有什么钱……她不等他说完,温存。 深情地说:“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小马一听完她的这句话就断言非她莫娶。 大家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只有唐敏因先生要来了,一筹莫展。唐敏的心情愈发地沉重,工作效率也更低了。 董浩也快来了。她也添置了些家具。如果说小马添置家具,为的是太太来好过点;那么唐敏添置家具,则是为了叫先生难过点——她没有他的这些年过得是这样的好! 唐敏正做着事情,NANCY过来对唐敏说:“你的先生终于要来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唐敏机械地回答。 NANCY笑:“还是结婚好。”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结婚的人比单身者长寿,而且结婚的人参加投票选举的也比较多。这就说明他们有责任感。” 唐敏笑。 “心理医生看得怎么样了?” NANCY一发此问,唐敏的眼睛就左右看看,唯恐有人在场,尤其是中国人。中国人听了,还不造成社会新闻?唐敏只能说:“我感觉好些了。”那些镇定剂还是管用的。现在她心里很平静,不想事情了。她吃了几次,就不吃了,总担心会上瘾什么的。 “再多看几次心理医生,会有帮助的。”NANCY自然不知道中国人的那么多顾忌,乐滋滋地说道。 唐敏一听,又左右张望。 这就看你信什么了。NANCY近来脸上长了许多小痘痘,天舒的母亲是个中医师,耳濡目染,了解一些常识。天舒就说小痘痘因为NANCY的肝脏出了问题。唐敏相信天舒的话,如同NANCY相信心理医生。而NANCY只觉得好笑,就像说下雨是因为老天爷在哭泣一样好笑。NANCY笑:“我长小痘痘是因为没有把脸洗干净。与肝脏有什么关系?”天舒见她笑,又说:“肝脏的保养很重要,长小痘痘就因为体内循环调节不好。”NANCY就问,根据什么?天舒说根据中医。NANCY摇摇头笑道:“我理解。在医学水平尚不发达时候,只能依靠这种巫术,一个世纪前,美国的印地安人靠的也是这种巫医术。”天舒想,她母亲要是听了这话,会气背过去。天舒接着说:“中医与巫术可不一样。 中医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可是看NANCY的表情,估计她没听进去。 这时,天舒也过来问唐敏:“你先生要来了,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如果我可以帮上忙,你就开口。” 天舒自从春节聚会见她在实验室里痛哭后,自认为需要在暗中保护她。唐敏只是把天舒当孩子看,心里的苦自然不会对她说。 “谢谢,有需要的时候会找你。”唐敏点点头,突然想到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但不是叫天舒帮着处理,这事非她亲自处理不成。 于是,唐敏离开实验室,到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实验室的电话她不用,因为是打给老吕的。 老吕听见她的声音,语气急促了起来,后来说起他那好笑的英文:“HOWISGOING(什么事)?” 唐敏猜测一定是他的太太在身旁,就说:“说话不方便?那好,我说,你听着就行了。” “OK。”他应了一声。 “我们从现在起就没有关系了。你的太太来了,就好好地过日子吧。董浩也快来了。”唐敏说,“我说完了。” “ALLRIGHT(好的)。”老吕又说,语气开始平缓起来,显得有些高兴。唐敏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只是不说,要由她来说。现在她说了,他只觉得解脱了。这就是男人,在复杂关系中,优柔寡断,看着事情的演变。一旦东窗事发,就看着两个女人自己解决问题。相反,女人比较果断,男人犹豫,她逼他选择,他不做选择,她索性替他做选择。 “那好吧,我们就这样吧。”唐敏冷冷地说,他和她也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是她下了决定,但还是希望他有所留恋,现在只觉得自己受骗了。 “再见。” “BYE。”老吕自始至终都在说英文,现在问题解决了,仍是不敢放松。唐敏在电话这端冷笑,这种男人,她才不要呢。挂了电话,也挂下了一件心事。 与老吕这一切,思来想去,只有分手这一幕是庄严的,以后想来,也为自己添加尊严,而别的全是见不得人的,想都不能想。 几乎同一时间,小马的太太来了,唐敏的先生也来了。 天舒、王永辉提议大家去探望一下c大森立刻说:“像这种配偶前来,探望时间是很有讲究的,时间一定要短,而且要大家一块去。必须留下时间让人家夫妻团聚。” 杨一说:“那晚上看完小马家的,再看唐敏家的。” 苏锐说:“是啊,数学系老李的太太来了,几个朋友轮流登门拜访,老李后来都不开门了。几个人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老李烦了,就说‘已经休息了’。几个人也就心知肚明地离开了。” 大森一脸纯真地问:“已经休息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苏锐白了大森一眼:“你就别装了。你是谁呀?” 大森嬉皮笑脸地说:“我,我也是自己提早预防,身在海外,都靠组织,这不是给领导添麻烦嘛。” 他们先去了小马家,几个人顿时眼前一亮。小马太太巧笑倩兮,美国盼兮,小鸟依人,楚楚动人。 小马连忙说:“我太太,她叫张志芳。” “你好,你好,马太太。” “马太太?这么叫大见外了,还是叫名字吧,叫我MARY好了。你们坐,你们坐。还送东西来,你们太客气了。” 她十分得体地询问了每个人情况,微笑着打听如何从FZ转成FI,如何申请学校,如何找工作,还问到最近的MALL(购物中心)在哪里。 小马则在一旁笑呵呵地忙着。手里忙,心里却快乐。这是他最快乐的一天了。 小马是个江苏农家子弟,他不仅跳出了农门,也跳出了国门。小马的经历别说美国同龄人,就是中国同龄人也想象不出。 高考前一个星期还帮家里做农活,就这样他还是考上了省城大学。他忘不了,父母送他上大学的那一幕,拖拉机启动了,两位老人追在拖拉机后面,跟着黑烟跑,直到他看不见他们。那一幕,强烈地告诉他,他一定要让辛劳的父母过上好日子。后来,人家告诉他,他的成绩上北京的大学也不在话下。省城,是他长那么大走得最远的地方。t完大学后又到上海读研究生。 小学在村上读,初中在镇上读的,高中他考到县城一中——越走越远。高中班主任最常激励他们的话竟是——“你们今天学了多少?对得起这六毛饭钱吗?”当时他们住校,一个月的伙食费为五十块人民币——一顿大概就六毛钱吧。食堂里总是争先恐后,一次排在后面的同学对前头的抢来挤去发了这么一句话:“你们抢什么抢,早吃早饿。” 这么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苦孩子,当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踏进美国S大学的校门。 出国是偶然的。大学临毕业前的某一天,他在食堂碰见他的教授,两人同桌吃饭。教授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了。教授笑笑,你怎么没有想着出国呀?我看你们同学当中不是挺流行出国的吗?还说什么精英类的人都出国,次一点儿的考研,再下来的参加工作。你这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小马抬头望着排队打饭的学生,想起高中班主任的话:“你们不好好学,对得起这三餐的饭钱吗?” 他开始奋勇直追——既然最优秀的都出去了,他为什么不出去呢? 大学毕业后,他到上海读研究生。当时有一种说法,中国读研比较容易,有了一些实验经验,美国大学更容易录取。当美国S大学录取他时,他快受不了了。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现在马上要出一个华侨了——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可走的时候,有点难过。把培养费一交,像是买了个自由身,心里真有点别扭。 来美国的前六个月,他都处于亢奋状态,走在路上常自己提醒自己:这是美国啊,我来了。 半年后,亢奋过去了,美国就这样吧。 但是美国带给他的岂止是“就这样”,又岂止是开上车、住上洋房的快感呢? 刚来时,发生一件小事情让他满有些想法。一天他在学院大厅里等人,当时大厅因为某事封锁住,不允许大家在大厅久留。他呆在那儿,一会儿就有个守门老头过来说,你得离开。他点点头,后来看见校长也在那儿,校长随便地问了他几句什么,他挺高兴地回答着。老头又过来,你们怎么还不走?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一次了。小马指着校长对老头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老头说,知道,他是校长,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吧。小马和校长快步离开。对于老头的不卑不亢,他心服口服。虽然以社会层次的眼光,他哪一点都比守门的老头强,却没有人家这份自信,看见总裁,看见比尔。 盖茨,觉得是仰着看的人。人家老头,如果克林顿接见他,他一定还是这种微笑,这种态度。 他来自农村,中国人“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能打洞”的观念使他很难与别人真正地畅所欲言,大学和研究所的六年如此,来到美国依然如此。初来美国,他常问自己:我行吗? 一个学期过去了,他就发现自己很行。第一学期成绩单下来,清一色的A,像一串红灯笼,照得他的脸庞红彤彤的。心里暗暗得意:我东南西北还没分清,在完全没有分析教授出题的方针策略之下,随便考考,就得了全A。长期下去,还不闹出个事件来!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日:“请问相公,澹台明灭是一个人,两个人广士子曰:“是两个人。“僧人曰:“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日:“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这是《夜航船》里的故事,也是小马留学的体验。 在S大学六个月后,他就发现美国大学不过如此。美国学生就那样,来自中国的学生也就那样。一般来说,上名次的美国大学的大陆留学生不少于一二百人,不乏来自北大。 清华的高材生,他们现在都在美国的同一所学校。他不比任何人差,他可以与任何人竞争。将来还不知道谁主沉浮呢。 这一发现让他脱胎换骨。 当天舒知道他来自农村,说:“看不出来呀,你不说,我一点儿看不出来。” 要是以前,他绝不会让别人知道他来自农村。万一知道,他希望的就是一个“看不出来”。现在,他反而笑笑:“俺就是一个乡下人。”一个人敢拿自己的弱点开玩笑时,他已经克服弱点了。 前几代留学生往国内寄钱是件平常事,对他们这一代留学生而言,只听说家里往美国送钱的了。只有他,常常寄钱回去帮助家庭。他悟出将他抚育成人的土地,没有丢他的脸,相反,给了他足够骄傲一生的资本——善良纯朴、吃苦耐劳。 这是他真正感谢的。 去年回了一次国,感受挺深的c许多同学已经是人五人六、人模狗样的了,奔驰车带着他在大上海转,出入五星级的宾馆,看外国表演秀。这些,是小马这个穷学生在美国没有机会见识到的。当然他更喜欢的是,他接触的朋友同学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事业成功,拥有千万上亿的资产。 他们目光远大,步子却迈得一步一个脚印。小马颇为兴奋地与他们讨论政治形势,可他们却没有露出过多的热忱,没有这份闲心,只是脚踏实地地做好自己的事,追求的不再只是物质,而是社会价值。少了“大款”几年前的浮躁与霸气,多了成功者的抱负和大气。 相比,国外的不少中国人,经过奋斗在经济上可以富裕,但少的就是这种成就感——难以进人社会的主流。 相比,他还在原地踏步。 小马在美国一呆就是六年,国内不知道的以为美国多开放自由,其实他只在学校的真空管子里来回,加上自己木讷保守,与国内这些年发展速度、观念更新相比,这六年就像在乡下度过似的,整一个老夫子。与国内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同学、朋友相比,他的经历单纯得到了小学生的地步。 小马有点惊讶的是,不少同学想的还是出国,毕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少同学已经拖家带口。小马随意地说:“还折腾什么,在国内也挺好的,这个年纪出去既要从头来过,也不见得会做出多大成绩。”小马的话,被人理解成“挤上车的,叫后面别挤了”。 当然那些混得相当的好、把国内赚的钱折算成美金也是让人“啧啧”眼红的,他们是不想出国的,最多是想将来把孩子送出国去。 一出小马家,大淼就感叹:“放假了,我也得回国一趟。” 杨一说:“回国找女朋友搞得像选美似的。” 大淼说:“这责任在女方。”当然,大森的话没有说完,他的意思是,这种条件的女人在女留学生中是找不到的,能够拿全奖到美国的女留学生大多是“心灵美”型的,偶尔几个外貌也美的,又都骄傲无比。这些他不想说,尤其不能当着杨一的面说,杨一是谁?五斤的猪头,三斤半的嘴,无理不饶人,有理更不饶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差不多在小马太太到达的同一时刻,唐敏在机场的出口处张望着,同来的天舒见她着急,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接过人,都是要等会儿,没有接不到的。除非你担心接错了人,哈哈哈。” 天舒自然是开玩笑,唐敏担心正是如此,董浩的照片还没收到,他本人已经要来了。原本已是陌生,现在下意识中又有害怕,如果董浩擦身而过,而她浑然不觉,这才是笑话。 当董浩出现的那一刻,她心底叫道:来了。她第一注意的是董浩的头发,他既不左分,也不右分,董浩根本就是一个小平头嘛。仿佛一刹那间,她赖以提吊的东西被抽去,她顿时一片松弛瘫软下来。董浩已走到了面前,唐敏所有的窘态都表现在了她的一句话上:“董浩,你好。你到了。” 说完也觉得不像夫妻对话,像朋友对话,还是那种不太熟、仅有过一两次帮忙的交情。应该是天舒跟董浩的见面问候语,她怎么拿去说了?于是她又生硬地笑笑,董浩也是笑笑,不知他是无察觉,还是对她窘态的谅解?只是,想象中的,尤其董浩想象中的初见相拥的画面是不适合的,根本没有气氛。接着,唐敏连忙去推行李,免得发窘。一个说“我来”,一个说“不用,还是我来”,两个正忙着,天舒上前了:“我来!” 天舒接过了行李车,转过头对董浩说:“你好,董浩。我叫天舒,和唐敏是一个实验室的。你们聊,我来推行李。” 唐敏少了行李,更是少了太多。 一路上,天舒倒成了主角,一直在说话,避免冷场。可见唐敏、董浩两人无话可说到了什么地步。 “你看左边,这是新开发区。你再看那边,看到了吗? 那就是金门大桥,以后有机会再来看。许多人喜欢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我们实验室有三个中国学生,你已经见了两个,另外一个叫小马,他们家和你们家差不多,他的太太也刚到。最近比较忙。哦,待会儿,我们有几个人会在你们家门口等着,我们就来看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走,你们好好休息。“天舒说着抿嘴乐。 “还要开多久?”董浩问。 “快了,快了。再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唐敏说。 董浩想,这还叫快了快了,美国、中国距离概念大不一样。 到了唐敏家,果然几个人提早等在门口。一个个握手,大家都记住了董浩。董浩一下子记不住这四五个人,只知道这位是博士,那位好像也是博士,他笑:“这么多博士。” 大家也笑:“越是读博士,越是不是,将来找不到工作。” 董浩自知他们的自我解嘲,是为了安慰他,却也被说服了。 杨一问:“有什么计划吗?” 董浩说:“刚到,要先适应一下。” 大淼说:“是啊。刚来,先适应一下。不要着急。” 唐敏的不悦立刻表现在脸上:“什么不要着急,他不着急,我更着急。” 天舒说:“你这几天想上哪儿,如果要用车,尽管找大家。刚来都需要帮忙。我刚来时,唐敏也帮了我不少忙。我们几个是一个实验室的。你不用客气。” 董浩听了,高兴地说:“那行啊。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是很想到处看看的。唐敏说她这几天都有课。” 唐敏忍不住说:“你还有心情玩?陪读先生就是比陪读夫人好当。” 董浩面露难堪。天舒立刻安慰道:“你来的时间好,正好快放假了,还可以轻松一两个月。等开学了,你也得开始忙了,拿了课就有你忙的了。学校的课你都可以拿,唐敏是TA(助教),这就是TA的便利——家属好像可以付美国人的学费,是这样的吧?” “家属?”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女人常常坏就坏在多嘴,坏就坏在喜欢多说最后那句话,最后那句不仅多说了,而且说坏了。 大家都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告别。临走前说:“好好休息啊。我们就不打搅了。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说完几个人忍不住掩着嘴笑,鱼贯撤退。 而这些在董浩和唐敏眼中是滑稽的。几个二十几岁的未婚男女自以为是地说这些,就像孩子说大人话。 出来后,杨一叹道:“我看他们是够呛。” 见没人附和,杨一就进一步加以说明:“我看他们八成会离。从以下几点分析:第一点,女方先出国,混得比男方好,这种婚姻都不持久;第二点,他们分开太久了,夫妻分开半年就容易出问题了。” 杨一的一年多的美国生活,发现这是一条接近真理的规律。 ------------------ 坐拥书城扫描校对 || http://www.bookbar.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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