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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初到碧寄厂


  凡有介绍学生寒暑假打工的机构,只介绍女生。因为厂家只需女工。班上许多同学报了名,欣然没报。工厂与学校达成协议,成批接收这些假期工,这样对她们好管理也好照顾。欣然却想到一个没有同学。没有熟人的工厂去,她认为那样才会真正了解打工妹的生活,真正锻炼自己。谢欣然向主管老师陈述了自己的意图,要他单独开一张介绍信。没有学校介绍信。厂家不肯收也不敢收,不合法招工,要被罚款的。
  妈妈不同意她的作法:“大家一起去工厂打工,相互还有个照应,你现在一个人去,出了事怎么办?”
  “妈,我就是要这份经历,大家都去多没劲儿。那还不是跟学校一样!”
  “你不怕坏人呀?”
  “妈,坏人没怕我就不错了!”
  “狂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欣然拿着一把小米到阳台喂鸽子。这几只小鸽子除了弱了点,长得几乎与它们的母亲一般大了。
  “妈,小鸽子怎么到这个笼子里了?”欣然看见,小鸽子已经另立门户了。
  “噢,昨天早上。鸽妈妈把它们赶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那天,我想摸一摸小鸽子,还被母鸽啄了一口,怎么才几天,母鸽就翻脸不认子了?”
  “小时候,妈妈极力保护孩子,长大了,母鸽就会赶它们出来,让它们独立生活,自己去闯一番,这才是真正爱护。”
  “看来,鸽子的教育方法很先进哦。”欣然转向妈妈。“妈,您也得跟鸽子学学。不能老把我罩在您的翅膀下。”
  正在揉面的妈妈这才明白,欣然那一本正经伪装下的调侃意味,“搞了半天,你在套话啊,鬼丫头!”
  “妈,那你同意了!”欣然高兴地说。
  孩子长大了,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应该独自去翱翔。父母不能老把孩子夹在自己的双翼之下,孩子也不能永远依偎着父母。
  欣然拿着学校的介绍信到了碧奇厂。这是一家日本人独资的企业。生产录音电话机。欣然问了门卫直奔车间主任室。
  “打扰了。我是九中学生,想来打假期工,请问是在这报到吗?
  “对。”一位很精干的小姐接待她,“我们厂要赶一批货,时间很紧,可能没有星期天。你能吃苦吗?”
  “可以。”欣然郑重地点点头。
  “那好,填一下表。”
  欣然接过表,认真地看了一遍,填上,递回那位小姐:“还要什么手续?”
  “你的字真漂亮!小姐笑笑,又递过一张卡,“好了,你是第一车间的,这是你的工作牌,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打一次卡,记录上班时间;下班再打一次卡,记录下班时间,如果加班,就打加班卡,以此来计算工人的出缺勤情况。中午工厂包饭,上班时间为八小时,上午八时到十二时,下午一时到五时,不过这段时间经常要加班,每晚加二至四小时不定,到时有人通知你。月薪300元人民币,100港市,加班费另计。你明天开始上班,到时有人安排你工作,都听明白了吗?”
  欣然听完这番话,一个感觉就是这位小姐极像(红楼梦》里的小红,口齿伶俐极了。她接过工作牌:“谢谢您。”
  “别客气。我叫李艺,是科文(文员),那位是助管。那位是经理。”
  欣然随着李艺的指处望去,看见一位30来岁的男子正在打电话,“他就是日本老板吗?”
  李艺笑道:“当然不是了。他只是我的Boss,而日本老板是大老板。”
  “他在哪儿办公?”
  “在日本。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分厂。他一年来一两次深圳,住上几星期的。平时见不到他,不过有段时间又可以说天天都能见到。”
  “怎么说的?”
  “我先卖个关了。正巧老板明天会来看货,到时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欣然起了个大早,她故意梳了个盘头,这样看上去会老成些。远远地就看见一群穿碧奇厂服的打工妹涌进工厂。欣然很兴奋,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她加大步子,很快地就汇进了人流。人口处站着个干瘦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地鞠躬,嘴里不停地说:“早上好!您辛苦了!”欣然很惊奇,问身边的一位打工妹:“那个人是谁啊?”
  “你是新来的吧?”
  “是,第一天上班。”
  “怪不得呢。他呀。就是碧奇厂的大老板。”
  “是吗?”
  欣然更加惊奇,禁不住回头看那干瘦的老头,他还在那一个劲儿鞠躬,真够累的。堂堂的大老板来看厂时竟是如此“低三下四”,难怪李艺说能天天看见呢。欣然想起政治书上说,资本家是靠剥削剩余价值致富的。哦。这个榨取工人血汗的资本家还真有一套。他这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过肯定没有人反感他的行礼问候。小日本真是精得很,用进厂时的短短十几分钟就把全厂工人的心都给搞得暖融融的。对日本老板的这一招。欣然很钦佩。
  谢欣然被安排在流水线的中间位置,工作十分简单、机械,就是前面工友完成的零件通过传送带流到她那里,她用自己工作台上特制工具把规定她装配的小零件装上去,做完之后,把零件放回传送带流到下一位工友那儿。各人做的那道工序叫人一点也联想不起来与电话机有什么关系。
  欣然早就听说过“流水线生产”这一名词,到底怎么生产法她一无所知。坐在工作台上一实践,欣然立即领教到西方人的高明与阴险。
  首先,杜绝了偷懒、粗心。这种生产法,速度只许快,不能慢。一个人慢了,整条流水线的进程都受到影响,谁笨手笨脚,谁干活不卖力气,一目了然。而且还马虎不得,一道工序出错,整条流水线返工。错在谁身上,是无法抵赖的,其次,它让你永远也学不到真正的东西,即使你干上十年八年,一旦离开那个岗位。你还是一无所长。想“偷艺“和“另起炉灶”是根本不可能的。
  欣然属于心灵手巧那一类人。这种简单的活根本不在话下。她动作很快,得空望望四周,厂房很大很整洁,每条流水线都有个人来回走动。
  “新来的吧?”后面的打工妹问。
  “嗯。”
  “我看你还小,学生吧?”
  “是。”
  “寒假来打工?”
  “玩玩。”欣然故意这样说,又问,“那些走来走去的是干嘛的?”
  “拉长。”
  “哦。”欣然对这不陌生,“拉长”就是流水线长,英语Line的音译。
  “我的腿都麻了,腰也酸了,眼也花了,真想站起来走走。这种活虽不重,可一坐就是四小时,很累人的。”
  “那你就借故上厕所。”后面人立刻给了条经验。
  这时科文李艺来了,她对每位拉长都交待了几句,后来就留在欣然这条没有拉长的流水线上。她时不时地指点一下工人,有人上厕所,就顶一会儿班,当然更少不了骂人:“你上厕所怎么去了这么久。都超过规定时间了,又是讲闲话去了吧!”“你要再这样,炒你鳅鱼!”由于她的坐镇,谁也不敢说话了,都埋头干活。欣然惊叹她的威力。
  “大家注意了,等下日本老板要来察看,大家都注意一下。”李艺说。
  不多时,日本老板,那个早上站在门口鞠躬的瘦干老头。在一帮人的前呼后拥下来到车间。此时的他老板架子十足,脸是冷冷的,死板板的,他绕车间走一圈,检查拉上的东西是否放整齐,工位上工具有没有摆好,当然也少不了观察工人生产情况。
  当老板走了之后,所有的女工都松了口气,几个拉长不约而同地看着李艺。李艺既不批评也不表扬,只是说:“还有半小时就吃饭了。新鲜,怎么不说“下班”而说“吃饭”呢?
  随着一阵铃声,所有的工序都停下来,所有人都站起来。欣然挥了挥手臂,想放松一下。后面的打工妹叫欣然吃饭。哦,原来一出车间,就进食堂,怪不得只有“吃饭”而没有“下班”的概念呢。欣然随她们去了食堂。欣然很快记住工作台前后的工友,前面的叫阿春,后面的叫燕妹。阿春见欣然是个新人,帮她打了饭,带她找地方坐下。
  “怎么都坐在这边?”欣然发现人越来越多,她们的位置越来越挤,而那边却有许多桌子空着,“为什么不到那边坐?”
  “别这么大声,那边都是拉长,再那边是PE,不能乱坐的。”
  “谁规定的?”
  “没人规定,不过大家都这样做了。”阿春显然对这种“坐”法没有意见,她只是告诫欣然小声点。
  “我们拉怎么没拉长?”
  “以前的那个拉长走了。不过马上会有新拉长了。”阿春说完很神秘地一笑,这笑容马上让聪明的欣然明白了怎么回事。阿春又说,“当了拉长就可以坐到那边去了。”
  阿春又热情地介绍工厂里的一些职务:“QA是质量检查员,QC是质量控制员,PE是技术员,科文是……”
  “那些拉长是管我们的,那个女的是管拉长的,那个女的是那个男的的助理,那个是……”
  欣然随着阿春的指头,视点不断更换,指到李艺时,欣然禁不住插了嘴:“那个女的叫李艺,是科文,对吗?昨天就是她接待我的。”
  “窜到死!”燕妹说了句。
  欣然一惊,这可是一句不轻的骂人的话,它形容一个人爱出风头、爱标高、自以为是。欣然不知燕妹这话是对李艺,还是对她,心里几分不快。当她想用目光与燕妹交流时,燕妹却一再回避。
  阿春解释了一句:“她原本和我们一起出来打工的。”
  欣然明白了燕妹的话是针对李艺的,又知道了李艺、阿春、燕妹是一个村上的。如今李艺出头了。
  “其实老板都是看人下菜的。”燕妹瞥着李艺说。
  欣然想,她们跟李艺的矛盾够大的了,李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阿春、燕妹她们又是怎样的人?
  打工妹们边吃边叽喳。上班时间是不允许说话的,她们要在中午一个钟头里把话说够,天南地北,什么都说,哪儿东西便宜,哪家发廊好,男朋友……
  欣然没说话。她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否则妈妈立刻举出上十条吃饭讲话不利健康的医学术语,谁叫妈妈是医生呢。何况欣然也说不上什么。
  吃完饭。阿春叫欣然去宿舍。欣然却更想四周走走,于是拿着英语书在厂区溜嗒,同时背点单词。走到门口,看见宣传栏空空如也,就随手拿笔在上面涂画起来。

被提升为拉长

  “喂,干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不能乱涂的吗?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边说边向她走近。
  欣然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学校,是工厂。真是当宣传部长当惯了,什么地方都容不得空白。欣然有点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现在就擦了。
  “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字,像书法家的。
  这不是奉承,欣然的字是人见人爱,凡是见过她字的,都免不了赞几句。
  “学生吧?高一?”那人看见欣然手上的英语书,“寒假出来赚点钱?这活干得惯吗……”
  欣然打断他的话:“纠正您一个错误:我不是来赚钱的。我是来锻炼自己的。”
  那人给逗乐了:“学生腔,学生都这样,我当学生时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得不得了,现在呢?哼。”说完自嘲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又问。
  欣然没答,那人就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郝君,车间总管。”接着递上一张名片。
  名片上头衔一连申,欣然粗粗一算,不下7个,心里暗自好笑。凡是名片上写了3个以上头衔的。欣然就有点别扭了。何况是一大串,这使欣然觉得滑稽和做作。
  “您的官衔够多的。”
  “哪里,好多没写上呢。”
  欣然“扑哧”笑了:“我叫谢欣然,什么头衔也没有,就是学生。”
  郝君看了看黑板,说:“你帮着出一期‘迎春报’吧。这宣传栏空了个把月了,平日也没什么好通知的。你能出好吗?”
  “没问题。”
  “这有得加工资。”
  “郝先生,我得再纠正您一遍……”
  郝君接了茬:“你出墙报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锻炼。”
  谢欣然出的“迎春报”在工厂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一下班,便有成群的打工妹围着看。工厂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所以一点点新奇的事物便能引起潞澜。工人们饶有兴致地猜着字谜,读着小诗,评着刊头。谢欣然很得意。人们纷纷询问是谁出的,阿春颇自豪地说:“是我们的一个姐妹。”欣然听了,很感意外,她何时将自己列入姐妹的行列?不过欣然挺高兴,有人伙同她了。
  中午吃过饭,欣然随阿春、燕妹去了她们宿舍。宿舍有点暗,阿春开了灯,欣然环视屋里,20多平方米,上下架床8张,住了16个女工,很挤。每张床上几乎都有一个考究的皮箱和一摞干净的衣服。
  “挺挤的。”阿春拉着她,“不习惯吧?”
  “不,不。”欣然慌忙否认。她不愿意在她们面前露出丝毫的优越感。
  “有个床位就不错了,现在打工就是床位最难解决。”
  “你们做了多长时间了?”
  “不一样。这里就算阿春姐来得早,她都来6年了。”
  “6年了?想家吧?”
  “有时回去看看,家里很穷,总是希望我们多赚点钱,贴补家用。我有三个弟妹,一个姐姐,小弟弟还在念小学。我们出来都是为了赚钱的。”
  “这个工厂待遇还好吧?”
  “日本人的厂。钱哪有多的?只不过这里有床位,而且我做了这么久了,做生不如做熟。”阿春边说边打毛衣。
  欣然漫不经心地翻着阿春的相册,照片上的打工妹与平日不同:她们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打扮得体体面面,或站在高楼大厦前,或以小汽车、花坛为背景,笑得很灿烂。这些给打工妹们带来一种满足,也会给家人带上一种安慰。
  突然她在阿春的相册里发现一张男人的照片,好像见过,对,是见过,就是那个郝君,七八个头衔的郝君!他的照片怎么会在阿春的相簿里?欣然疑惑地看了看阿春,阿春仍在飞针走线——她织的是一件男式毛衣。谢欣然打了个“?”不露声色地把相簿合上。
  几天来,她与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她亲身体会到一个打工妹的喜和忧。谢欣然干得很出色,经她手的产品没有不合格的。她不像有些城市孩子,她能吃苦,而且不偷懒,这使得不少人对她另眼相看。李艺曾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她说:“幸亏你只是假期工,不然我的位置早被你顶去了。
  被人夸奖总是好事。欣然认为在学校里能做个好学生,在工厂里也能做个好工人。只要有一个舞台,再小,也要尽力演一台好戏。
  欣然渐渐地适应了工厂的规律和气氛。中午吃饭,她也和打工妹们有说有笑起来。说到拉长,几乎所有打工妹们都不喜欢拉长。
  “拉长没有一个能和工人处好关系的。”燕妹说。
  “为什么?”欣然奇怪。
  正说着。李艺走近她们:“欣然,你吃完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艺眼睛直视谢欣然,对旁边的阿春。燕妹她们瞧都不瞧。
  李艺一走,阿春、燕妹连忙问:“欣然,你怎么了,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出次品了?”
  欣然一概摇头。饭后,她径直去了办公室。
  “噢。你来了,坐下。”李艺举手投足都不像一般打工妹。
  欣然有点紧张,怯生生地坐下。
  “谢欣然你干多久了?”
  被李艺这么一问,欣然更紧张了:“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李艺却笑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你得加入劳动量和劳动时间。”
  “为什么?”
  “那就得听好消息,你被提升为拉长了!”
  “我?”欣然用手指指自己。“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在我眼里你一向很自信,怎么,对自己没信心了?”
  让谢欣然在学校里任个班长。部长的,她信心十足。在工厂。哪怕只是小小的十几个人的拉长,她却一点信心也没有。
  “谢欣然。你在这儿干了一个星期,工作很好。QA一致通过。我们推荐人不是想推谁都可以的,要考试,一切凭真本事。我是看好你的。我送你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谢谢。”欣然想了一会儿。“这里一般都是3个月以上才提升,我才干了一周。”
  “这是例外,也说明你干得出色,你只是假期工,干一个月就走,对我们有点损失。不过这期间我们会另外物色人,看看还有谁合适……”
  “我觉得阿春姐挺合适的,她干了那么多年,而且……”
  “阿春?”李艺重复这个名字,问欣然,“你觉得她合适吗?不。你不过是同情她,她干了六七年了,连个拉长都不是。你考虑过她的工作能力吗?”
  欣然承认阿春速度慢,质量也不高,也许是年龄大了;欣然也承认自己有同情的成分,但她不喜欢李艺说话的那种口气。她们毕竟是老乡啊。何况阿春很照顾她,她不能抢别人的饭碗。
  “欣然,你也许已经知道,她们和你说了吧。我、阿春、燕妹是一块出来的,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讲。可现在?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为什么?”
  欣然也奇怪这个问题。
  “在她们眼里。我出头了,攀了高枝,甚至认为我为达目的不惜代价,而在我眼里,是她们不上进。”
  欣然呆呆地看着李艺。
  “我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致人而不致于人

  当李艺向全拉女工宣布“从现在起,谢欣然为这条拉的拉长”时,欣然分明感到带着不同神色的眼睛向她聚集过来。不知为什么,欣然不敢回视,她怕看见阿春失望、燕妹恼怒的目光。李艺走了。欣然只是说了句:“大家都好好干吧!”
  一个上午,欣然发现上厕所的人特别多。发现说闲话的人也特别多,发现没有人理她。去吃饭的时候,她对阿春说:“一起走吧。”
  阿春冷冷地说:“我们已经不坐在一起了。”
  燕妹说:“你有什么资格当拉长。我们都干了好些年了。你呢?知道你为什么能当拉长吗?因为李艺。因为李艺嫉妒阿春姐当拉长,她总是压着阿春姐。”说完,愤愤离去。
  欣然孤单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厂饭堂。她看见其他拉长在招呼她,噢,该坐到那边去了。
  “欣然,怎么了?有人欺负你?”有人问。
  “没,没有。”欣然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粒。
  “她们就这样,欺软怕硬,你一定要给她们颜色看才行。”
  欣然没有心绪听这些经验,她的眼睛一直望向那边自己曾经坐过的桌子。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拉长职务会使得她“众叛亲离”。李艺为什么要让她当拉长?真像燕妹说的嫉妒阿春,才选了自己?自己究竟在李艺、阿春、燕妹之间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有那郝君,他和阿春……
  下午的情况更糟,她们集体上厕所,欣然急了:“不行!一个个上。”没有人理她:“我肚子疼。……留下空荡荡的工位。欣然想哭,这是集体对抗她啊。这时李艺又来了。一看这情景,马上明白怎么回事,跑到厕所,果然看见借故上厕所的女工在那里聊天。女工见了她,像老鼠见着猫。马上溜回工位上。
  “我知道你们不服谢欣然当拉长。李艺开始训话了,“但是你们哪一个数量和质量能比过她?没有,没有那就得服!下次如果我再发现这种情况。扣你们工资!
  李艺在拉上巡视,走到阿春的工位:“你看看你的零件,我想我闭着眼也能做得比你好。我知道,你年龄大了,心也野了,既然这样,我看你还是回家嫁人去吧!
  李艺说完走了,欣然被她这么过分的言词惊住了,阿春“哇”地哭了。这哭声仿佛要把欣然挤扁,她走近阿春,想安慰她几句:“阿春姐,别哭了。”
  “滚,你给我滚!”阿春一腔怒气朝谢欣然泄去。
  欣然吓呆了,为什么李艺恶语伤人阿春可以忍受,而自己的好心好意,却要挨骂?
  由于这一闹,这道工序的活全部不合格。李艺叫走了谢欣然:“刚才总管把我批评了一通,现在我要批评你,你是怎么搞的?拉长是怎么当的?必须全部返工!”
  “她们不服你是不是?”
  欣然点点头。
  “这很正常。我还从没见过能与拉员搞好关系的拉长!”
  “嫉妒。中国人就是这样,你比她们高,比她们有能耐,必定有人要说三道四,但是你若比她们高出许多,她们就服了。只有羡慕了。”
  谢欣然似懂非懂地望着李艺这位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至理名言的科文小姐。
  “欣然。回去吧.回去返工。必要时候就骂人!”
  当欣然回到车间,别的拉早已下班了,只有自己的拉还在工位上。她们要返工。女工们怨声载道,好像这是欣然的责任。
  一天的拉长生活,使自尊自傲的谢欣然再也忍受不了这委屈了。她觉得自己也有一股怨气和怒气要发泄,却不知要冲女上还是冲李艺。思前想后,她还是最大限度地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地说:“晚上就我们拉返工。快的话,1小时完工,如果还按白天的效率,4个小时也完不成。我无所谓,可以奉陪。
  女工们冷漠如故。
  “我不会骂人。第一,我当过打工妹,我知道被人骂的滋味;第二,我比你们都小,我实在不好意思骂。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同时也给自己一点面子呢?”
  讲到这里。谢欣然想哭,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她咬紧牙关将泪压回肚里。
  女工们听了谢欣然的话,有些惊讶,随即安分了许多。
  这次返工用了一个半小时。
  谢欣然整理完拉上的事,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工厂。离厂门不远,她发现阿春和那个车间总管在一起。欣然连忙闪到墙后,只听阿春说:“你想不认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跟你拼了!
  郝君一把推开她:“你冷静点好不好?”
  郝君理理衣服:“当初也是你自愿的,为了当拉长,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现在没当成,找我撒野。”
  “你……你卑鄙!”
  欣然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
  第二天,拉里的纪律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昨天的那番话?谢欣然在拉上来回走动,这个指点一下,那个帮手一下。她发现阿春神色恍惚,便说:“我来帮你做吧。”
  阿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郝君进来了:“谢欣然,老板在Office等你,叫你去一下。”
  “叫我?”欣然好生奇怪,一点儿也猜测不出那个日本人找她会有什么事。
  “对,找你。你去吧,我叫李艺来顶你的班。”郝君说完就走。没有看阿春一眼,阿春也没有露出一丝与他有什么瓜葛的痕迹。
  谢欣然出了车间。穿过众多走廊,才到老板的办公室,忽然想起自己连老板姓什么都不知道,又回去了。李艺告诉她,老板叫川田一郎。又说:“欣然,你好醒目呀,我在这干了六七年,老板从没有单独找我谈话。”谢欣然嫣然一笑,心想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敲了敲门:“川田先生,您找我?”
  “啊,你就是谢小姐,”川田先生上下打量一番,“请坐!”
  欣然很不习惯别人称她“小姐”,她说:“您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哪里,南腔北调的。”
  “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在宣传栏。见到很漂亮的书法,得知是谢小姐写的,心里十分敬佩,请问你师从哪位名家?”
  “名家?没有,我不过自幼喜爱书法,我父亲很重视,经常督促我。小学时每天有一节书法课,仅此而已。”
  “自学成才!”
  欣然不好意思了:“我的字并不好。”
  “你太谦虚了!听人介绍你只是一个中学生,是来勤工俭学的。认识你很高兴。本人酷爱收集字画,这次请小姐来,是想请小姐为我写一条幅。”川田先生指着文房四宝说。
  “那我就献丑了。”欣然并没有过分地推辞。
  “我想要‘致人而不致于人’几个字。”
  “这是孙武的。”
  “对,我们日本国很推崇《孙子兵法》,我本人也很崇拜他,可是中国人似乎并不重视他。并没多少人知道他。”
  欣然淡淡一笑,只是说:“相比起来我更欣赏孙子的‘上下同欲者胜’。”
  “好,很好,你也读过《孙子)?”
  “我们的语文课本上就有。”欣然轻描淡写地说。她挥毫写下“致人而不致于人”几个大字。
  川田先生连声叫好:“认识你很高兴。”
  “谢谢,认识您我也很高兴。”

你应该姓“坏”

  谢欣然自从被川田先生“接见”后,身价倍增,甭说李艺等人,就是车间总管郝君之流也对她刮目相看。谢欣然自嘲自己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家伙。
  由于要赶货,这个晚上加班,科文在,总管也在,一直忙到九点完工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这时,燕妹的铅线从她的口袋里掉了下来。李艺看见了,郝君看见了,谢欣然也看见了。
  郝君向燕妹走去。这时欣然抢先一步,大声地说:“燕妹,你怎么总把铅线和卡门分开放,这样容易忘的。说完她径直走去,捡起铅线,放回流水线上,“看你,又忘了。”
  燕妹涨红了脸,呆呆地看着欣然。所有人也看着欣然,欣然故意轻松地说:“燕妹总是担心自己把卡门和铅线混在一起。所以总是分开放。”
  燕妹感激地望着欣然,欣然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一味地说:“好,现在收工了。”
  女工开始退去,燕妹也混入人流中,谢欣然松了一口气,车间里只剩下李艺和谢欣然。
  “谢欣然,你感觉如何?”李艺问,嘴角一丝笑。
  “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别装了。燕妹偷东西,你为什么替她打掩护?”
  李艺真厉害。欣然不敢看着她。
  “幸亏她是在这儿被发现,只要大家不说便没事儿。如果在门卫处被发现。别说你了,就是经理也保不住她。
  “我想。她也许真的是无意,李艺姐,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别去和外人说,好吗?”
  “你把我李艺当什么人了!”李艺扬长而去。
  次日,郝君叫谢欣然去他办公室,欣然以为又是为燕妹的事,就去了。郝君穿着一件毛衣,欣然看着眼熟,想起来了,阿春打的那件。
  郝君笑嘻嘻他说:“你把门关上,我想跟你谈个问题。”
  谢欣然立刻退到门外,轻蔑地说:“那你还是找阿春谈吧!”
  自从谢欣然打工之后,妈妈“提防坏人,小心谨慎”的叮嘱不绝于耳。每说一次,欣然都顶一句:“妈,我耳朵都起茧了。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怕她掉以轻心。现在看来,妈妈真是先知先觉。郝君的为人,在这短短十几天里,谢欣然已经看透了。他对每一个女工都是嬉皮笑脸,色迷迷的,还有他和阿春……
  谢欣然发觉阿春近来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头,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终于,有天下午阿春突然昏倒了。谢欣然慌了手脚。几个拉长去叫了李艺,把阿春送进医院。“这个女人怀孕了。”护士冷冰冰地说。
  谢欣然跌坐在医院的长凳上,脑子里立刻闪出郝君的照片,记起郝君和阿春那天的争吵,她明白了。
  谢欣然回到工厂,拉上的女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忙碌看。欣然走到燕妹身边,低声说:“下班我们一起去医院。”燕妹含着泪点点头。
  收工了,欣然先去了办公室,郝君正衔着烟。
  “阿春姐进了医院。”
  郝君看了她半天,吐出三个字:“她自找。”
  “你卑鄙!”
  “你没资格说我,你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让你出墙报。川田先生会见你?你永远就在流水线上当打工妹吧。”
  “感谢?我根本瞧不起你!”
  “哼,”郝君冷笑,“看过〈雷雨〉吧?鲁侍萍被人标榜得很高,事实上她很贱,否则她就不会给周朴园生了两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孩子了,这说明当时她也是乐意的。只是在周家赶她,断了她的生路后,才想到自杀。这种女人还不贱?”
  “我们学过一个成语,叫‘恬不知耻’,我一直不知什么意思,不知什么场合下用,今天,你教会了我,这是你的专利吧!”
  欣然说完转身想走,到了门口,又回头:“你叫什么名字?郝君?一下错了两个,第一,姓错了,应该姓‘坏’,第二,叫‘君’,你连人都不是!
  “啪”地一声门关了。欣然出了门,发现燕妹在门外。燕妹只说了一句话:“欣然,谢谢你。”
  当她们赶到医院时,发现拉上的打工妹都在,阿春的嘴唇很白,头发很乱,散在脸上。看见欣然,艰难地伸出手去,欣然立刻迎合这双手。阿春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欣然替阿春撩开脸上零散的乱发,轻轻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女工们干得很努力,没有说话,没有出错,没有上厕所的。欣然终于再次赢得了伙同。谁说没有和打工妹搞好关系的拉长?这不有了吗!欣然笑了。不过其中的奥秘是难以说清的。
  李艺又来找谢欣然:“下午收工后,我在对面咖啡厅等你。”
  欣然去了。李艺打扮得十分入时。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李艺没有急着答话,叫了两杯金威啤酒,服务员送来,一杯放在李艺面前,另一杯放在欣然面前。
  “我不喝酒,喝酒不是好女孩。”
  李艺笑了:“真是小姑娘……”便自己喝起来。
  “欣然,今天是小年夜,我请你出来。”
  真的,过小年了,这段日子过糊涂了。
  “我没有朋友……所以请你。”
  “你没有把我当小孩,把我当你的朋友,当你的同龄人?”
  “对,在深圳我没有亲人,朋友也疏远我,我……你是个学生,我们之间没有冲突,也没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你很纯。所以……我有话也只对你说。”李艺几杯酒下肚,有点醉。
  “你应该去看看阿春,“谢欣然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们毕竟是老乡。”
  “哼,老乡?她是自食其果。”
  这口气很像郝君,欣然很反感。
  “她怀过两次孕了。”
  欣然想起郝君讲过〈雷雨〉的故事,叫道:“天啊!”
  李艺看了她一眼:“这对你来说,是第一次见,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见怪不怪了。”
  “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她们不会欢迎我的。嫉妒!我做得比她们都出色,她们便嫉妒……我没有好朋友。有时候,真觉得无聊。活着,就这样活着,一天又一天……”说完又一杯酒下肚。
  看不出李艺这种人也会对人生哀怨。“别喝了,你醉了。”
  “我,我没醉。”李艺晃晃脑袋接着说,“在乡下时,我们三个很好,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宽松。现在,不知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现在得意了。可又觉得,觉得失落了什么。”
  “到底失落了什么?”欣然问。
  李艺没有再回答什么,用手转着酒杯:“欣然,今天来是和你说‘再见’的。”
  “你要走了?”
  “对。另一家合资企业看上我,让我去当总管,我明天就要走了。”
  “跳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艺每说这句话时,眼睛都是直视对方,充满挑战。
  “最好只说‘人往高处走’,不要说‘水往低处流’。”
  欣然知道为什么李艺每说这句话自己都不舒服。因为李艺并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人向高处走无可非议,但何必蔑视‘水往低处流’。

离厂一步三回头

  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工厂最后一天上班。女工们像往日一样。她们对阿春、燕妹的事,也许真像李艺所说的“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但欣然不行,当她看到阿春空着的工位,燕妹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她感到痛心。
  阿春不在。欣然就顶她的工位。像第一周一样,前面的工人把活通过流水线传到她那里,她干完规定的活,就传给下一个工人,但这时欣然的心境已不同于第一周了。
  下午三点,经理就宣布下班。忙了一年的打工妹们欢呼雀跃。大家开始离开工位。这时,欣然站了起来,向她们鞠了一躬。
  “祝大家新年快乐!”
  打工妹们嬉笑地围上去:“也祝你快乐!祝你永远这样讨人喜欢!……”
  “出粮了!”有人在门口叫一声,打工妹们高兴得蹦起来。
  随着人群去了财务科,由于是过年,财务科科长亲自为大家发工资表示感谢,川田先生也在一旁感谢,感谢大家为他干活、为他加班、为他赶货、为他赚钱。钱是用红包装着的,年终了,红包也鼓了些。打工妹一个个排着队,签了名,领了钱。轮到谢欣然,不知为什么,一种伤感的情绪竟大于兴奋。
  “啊。谢欣然,听说你干得很不错。来,签个字。”财务科科长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
  “我想问一下,我们拉阿春的工资有没有?”
  “只有一半。她缺工时多天。”
  “阿姨,等她出院让她当拉长吧!”
  “恐怕不可能。她出了这种事,更没人服她了。”
  “你怎么不继续干下去?”
  “我要开学了,必须复习功课。”
  “再干几天,就能拿到拉长全勤奖。50块钱。”
  欣然笑笑:“在我眼里,分数比钱重要。”
  “对,你是学生,我差点忘了,学习第一位。”
  别说科长忘了,就是谢欣然本人也几乎忘了自己的第一身份——学生,一个好学生。
  谢欣然在工资单上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答下“谢欣然”三个字。接过钱,觉得很沉。
  她退出人群,看见川田先生正注视着她,接着迎她走来。伸出手:“谢谢你,辛苦了!”
  “祝您新年快乐!”欣然也伸出自己的手,这是平等的握手,欣然感到肉己是大人了,被人尊重了。
  欣然依依不舍地跟工友们告别,走出碧奇厂时她是一步三回头,泪流满面,欣然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难道是留恋这个厂?不对,工厂怎比得上九中校园;留恋这帮工友?也不对,她们之间亲善过也发难过,长期相处,那结果恐怕比李艺好不了多少;留恋这段生活?更不对,这3个星期在她16年岁月中过的是最沉重的了,沉得让这颗年轻的心担负不起。
  既然都不是,为什么还哭呢,欣然自己也莫名其妙,许是前些日子太压抑了吧。
  李艺、阿春、燕妹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她们的故事没有完,而谢欣然的打工生涯已经结束了。
  别了,我的打丁生活;
  别了,我的工友;
  别了,碧奇。
  挥挥手,向前走。
  “没有人生来洒脱,都总是在哭过之后才会感到轻松许多。有位作家说。

这个寒假不轻松

  初三毕业时同学们曾经相约,每年春节都要到兰老师家拜访一次。今年是第一年,欣然希望圆满。
  街上过年气氛非常浓重。不管大店小铺,门前都摆看两盆桔树。翠绿的叶子,大红的桔子,还有上头挂着的小红包,似乎在招呼行人向它靠拢,老板真是“开门大吉”了;最壮观的是香港过来的采购队,那些家庭妇女成群结队。一天几趟地跨过深圳河往回搬东西,河北河南差价厉害啊!
  阿琼在一家书店对面开了个饰物店,专卖女性用品,如胸罩、泳衣、化妆品、手提袋。她是没考上高中后做了个体生意,现在她的银行存折早已上了五位数。
  阿琼正在档口忙乎着,看来生意很不错。她拿着花王系列产品给一群打工妹“授课”:如何永蔡青春;如何分辨皮肤的性质;如何做面膜。欣然背对着档口,阿琼没注意她。阿琼正在给自己这桩即将做成的生意加油。
  “就拿我来说吧.今年24岁,可是人家都说我只有十八九岁,这就是‘花王’的功力!”
  宣传的结果是这群打工妹心甘情愿地掏了腰包,兴高采烈地离去。
  “小姐,买什么?阿琼对着欣然的背说,十足的生意人口气。”
  欣然转过身:“阿琼。”
  阿琼也是16岁,可一点学生味都没有了。她穿着一件低胸的皮外套,这是校园女生无论如何也不敢穿的。烫的是时下最流行的玻栗头。嘴巴涂得很红。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许多。阿琼变得真快。以前她常和班上的女生吮着雪糕在时装店门口“望裳兴叹”;她常为十几元买到一件假冒名牌兴奋两三天。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阿琼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惊喜。
  “放假了,来看看你。”
  “哟。真难得啊!”
  欣然被阿琼这么一说,很不好意思,抱歉地说:这么久了。我是应该来看看你的,可……”
  “算了,我也是讲笑,你今天来,就是看看我这么简单吗?”
  “我是来约大家一起去兰老师家拜年的。”
  阿琼高兴地大叫起来:“好极了!欣然,我正无聊呢。”
  “阿琼。还有许多同学,我又不清楚他们地址……”
  “交给我吧。对了,今天是小笛生日,去她家,准保有许多人是原来班的。阿琼掰着手指数,“石里和他老豆去泰国了,波仔离我家很近,我去请……”
  又来了几位顾客。
  “买手袋的吧。”阿琼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新到的。”
  几个女孩子们比划着,嬉笑着。
  “台湾货,今年将要兴。”阿琼刚招呼好顾客,脸一偏又对欣然说,“你听说了吧,白翎自杀了。”
  “啊!”欣然心里叫道,焦急地问,“真的吗?”
  “当然了,可她什么也没留下。日记、作文。信件全烧了,那天我们去看她……其实你们很应该去看她的,她和你们关系很不错。”阿琼把“你们”、“我们”分得很清楚。
  欣然把脸深深地藏进大领子里。
  “听说,她是看破红尘,也有人说她是随三毛去了。三毛死了。她也跟着去。也有人说是没考上重点想不开。”
  欣然的目光落在一处不动了,茫茫然的。
  那几个女孩子挑中了手袋:“老板娘,多谢了。这三十你帮着留下,我们叫Jane她们来买。
  “没问题。”阿琼又笑脸相送,“请多多帮衬!”
  阿琼真是生意场上的,把好手:“欣然,你要什么,我半价卖给你。”
  欣然却问道:“还有呢?别的同学呢?”
  “嗯。一块去小笛家,你可能认不出她了。”
  “太夸张了。”
  “真的。她做了双眼皮手术,人都靓硒。”
  “噢。”
  “还有,波仔,一边上职高,一边上夜校,已经拿到好几个结业证书了。”
  “真棒!”这么长时间,这个消息最让欣然高兴。
  “邓沙沙去了海南。”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欣然吃惊中带有几分妒嫉。
  “当然。”阿琼冷冷地笑了笑,“你们有高中同学,将来还会有大学同学,而我只念到初中,只有初中同学,当然不会忘了他们。”
  谢欣然有点尴尬。
  阿琼却又问:“你现在怎么样?忙什么?”
  “忙什么?什么也不忙,就是学习,每天上课、回家,上课、回家。”
  “那学些什么?”
  “什么都学。”
  “也学炒股票、炒楼花、房地产这些?”
  “那,当然不学那些。”
  “不学这些,怎么叫什么都学呢?叫什么都没学!你们还是学中国有几条内陆河,几条外流河,有多长,对吗?”阿琼笑笑。
  “……”欣然不知该说什么。
  “要是我们像你们那样,还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早闷死了。你们真有耐心。不觉得无聊吗?”阿琼又笑。
  “啊,是……有点闷……但并不无聊。”欣然讲得前言不搭后语。
  阿琼哈哈大笑,还用手抹着眼泪:“哈哈,你们真逗,哈哈!”
  “我们有时也看看报纸,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什么的,对了,我们还有实习什么的。”
  阿琼笑得更凶了。她的笑声很大,已不是校园女生的那种笑。她的笑,惹得行人回头看她。
  欣然莫明其妙:“这好笑吗?”
  “我不是笑你们。阿琼停下笑,“我们和你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呐。不过。我还是挺羡慕你们的。”
  “这么说,你后悔了?挺留念校园吧?”
  “后悔?”阿琼转入沉默,想了好一会儿,平静地说,“不后悔。我是怀念校园生活,并不是留恋。”
  欣然不做声,想不到阿琼会在“怀念“和“留恋”这两个词上咬文嚼字。
  阿琼小声问:“你认为我很俗,很空虚吗?”
  “不。”欣然惊奇着抬起眼,“不!”
  阿琼抿着嘴笑:其实一天到晚奋斗来奋斗去,也很俗气。也很无聊的。人应该活得轻松自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我知道读书好,有学问好,可我觉得一个人把人生最短暂而宝贵的青春消磨在厚厚书本上是一种浪费。
  阿琼又补充了一句:“有时确实有点空虚。”
  她们出店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快要下雨了,满是南方冬天的阴气,几个时髦女郎从她们身边经过,阿琼总要回过头再看。
  “她眼影的颜色调配得很好,青,灰加棕……”
  “身材很正。”
  阿琼自言自语。
  她们走得很慢,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你还不知乐乐在哪所学校吧?”阿琼看了欣然一眼,问道。那语气明摆着对欣然和乐乐之间的友谊表示怀疑,又说,“我可以告诉你的。”
  欣然停住,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很炎热,爱小题大做的香港电台天气预报用了“酷热”两个字。乐乐却两手冰冷,眼睛红红的。她没考上九中。因为乐乐刚从内地迁来,初中就是在九中这所重点中学读的,高中考到了普通中学,给“刷”下来了。
  “我完了……我完了……我死定了,我这辈子完蛋了……”乐乐双手捂住脸人哭。
  “乐乐,你别难过了。路还长着呢,怎么能说完蛋、没有,没有完蛋。”欣然安慰乐乐,这也是她的心里话,“我会给你写信的。告诉我你的学校,好吗?
  “怎么,你想看笑话吗?你还觉得我丢人丢得不够吗?你也来看我出丑?”乐乐恼羞成怒。
  “你——”欣然惊奇又无奈地吐了一个字。
  好久乐乐平静下来,用冰凉的小手去拉她:“对不起,欣然,可我只能这样。”
  欣然只能用点头表示理解朋友的苦衷。此时无言胜有言。
  当她们到小笛家,外面开始下起大雨。
  客厅聚了十几个人,全是没考上九中或其它好中学的。
  谢欣然进门着实让大家惊讶了一下,也例行公事般地表示了欢迎。但是转头便又自顾自地唱起来。聊起来。
  “张艺谋和巩俐分手了。”
  “这届港姐不靓,不及李嘉欣一半。”
  “罗湖那边新开了家美容院,听说有隆胸的。”
  他们没在乎欣然。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欣然呆呆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看他们笑,听他们说。好像不认识一样。阿琼发觉了,因为欣然是她带来的,她不能让欣然冷落。
  “大家知道欣然来干什么吗?”
  谢欣然一怔,大家的目光已经盯在她身上。该自己出场了。她站起来宣告:“我来约大家一起去兰老师家拜年。
  欣然觉得那冬雨,像是下在她心上。欣然替乐乐难过,她中考就差几分没进九中,余发的成绩离九中的录取线还差一大截,九中却能给他一个学位。钱的威力真不小啊。欣然一向认为爱钱的人俗不可耐,现在她有点折服了。
  欣然本想对乐乐说说九中学生的喜怒哀乐,又怕乐乐误会,认为她在炫耀,便缄口不言。
  这时,小笛的生日蛋糕开始切了。乐乐拉着欣然坐在一个角落里,小笛递上蛋糕。
  “谢欣然,告诉你,你们去兰老师家,别问她儿子的事。他也没上重点。”
  “我听说了。”
  “还记得唐老师吗?他改行了,专门搞股票去了。那日我在证券部见到他,西装笔挺,手拿大哥大,派头极了。”
  “咦?”
  “还记得白翎吗?死了。那些班长、支书大人。平日调儿唱那么高,又是团结友爱。又是互相帮助。竟没有一个来看她的。真虚!
  深红大衣领里藏着欣然烧得滚烫的脸。她为自己的“无知“害羞。
  幸亏他们没发觉。小笛热情地又递上一块蛋糕。
  欣然怯生生地问旁边的乐乐:“你去吗?”
  “我已经去过了,这次就不去了。见到都是咱们班,可现在又都是重点的,心里真不是滋床,再说快开学了,我得复习。”
  这会儿工夫总是听见乐乐自怜自伤的话。欣然感到压抑。乐乐原来不是这样的,可欣然不敢说话,她担心自己无意间的哪句话会刺激乐乐脆弱的心。
  “欣然,我和你们不一样,和我们学校的同学也不一样。九中的升学率是多少?我们学校呢?我们那个语文老师是北京四中的,很有水平,可他认为他来我们学校是阴差阳错,他宣布说:‘你们在路上别喊我老师,我为你们羞!’这是什么老师!再看看我们班同学,拍拖、下舞厅、炒股票,五花八门……好些事你根本想像不到……”
  “乐乐。别说了。”欣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乐乐,欣然觉得有水珠落在嘴唇边,用舌头一舔,咸的,“乐乐,我相信,三年后,我们会在大学相会,真的。”
  乐乐感激地抬头看欣然,欣然觉得再打听乐乐的学校已是多余。
  欣然和几个同学去了兰老师家,去的同学都是重点中学的。兰老师说前些天,阿琼他们也来过。一班同学分两批拜年。兰老师还问陈明怎么没来?兰老师总惦记着陈明。出了兰老师家,几个同学就分手了。
  这个寒假,欣然不轻松。只有一件事例外,她把打工挣来的人民币200元以妈妈的名义寄给爸爸前妻的父母和哥哥。欣然自己只留下港市作为下学期的教育费。因为欣然户口不在深圳,她要比别人多交500元。
  这是这个寒假做的唯一愉快的事情。
  欣然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这时,马路对向闪过一个人影,直觉让她产生一种冲动,她停住脚,是萧遥吧?欣然不敢确定。逆着人行道跑,看了一会儿,果然是萧遥。
  “萧遥!”
  萧遥也看见了她,隔着一条马路,大叫:“谢欣然!”就要横穿马路。欣然是他旅游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所以十分兴奋。仿佛她的出现才标志着回到家了。
  萧遥寒假去了盼望已久的敦煌,美梦成真,心情岂止是激动。从任何一个繁华的城市到那儿,都非常的遥远。也许正是这种遥远才使它具有更强的瞬惑力。在那儿,萧遥看见中国古代灿烂的文化,感受到历史的深遂苍凉,经受这些,无疑又使萧遥成熟许多。由于时间紧迫,萧遥没有停留太久,就返回了。火车很挤,他打的是站票,这一路几乎真是站着过来的。他不感到难过,自觉磨练自己,对少年人也许又是一个课题。所以说,少年时代旅游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观赏。
  隔着大马路,两人相视,都觉得自己和对方成长很多。少年人成长需要时间,但更需要与社会接触。
  萧遥跑过马路:“谢欣然,怎么这么巧啊!”
  “我刚从初中班主任家出来,你呢?”
  “我刚从敦煌回来。”
  “敦煌?”欣然瞪大了眼,这个吃惊让萧遥很自豪。
  谢欣然十分向往敦煌,她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都不是轻易能获得的。大概她的人生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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