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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我觉察到帆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半年前的那股抑郁早已烟消云散。这是一个可喜的信号,我可以给自己更多的理由去想她。
  这个周末天气很好,下午我打完球马上就打电话给她。
  “天气这么明媚也不出来逛逛?在家干嘛?”
  “无聊得很,你有什么好节目吗?”
  我大喜,“晚上先出来吃饭,然后再想个地方玩,怎么样?”
  “刚好晚上老爸子回来吃饭,很难得的。”她有点失望。
  “那就等你吃完饭后我再去接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更有情调。”
  “你那破口一开情调也会变调。这样吧,我吃完饭后再CALL你。”
  天未黑,我已早早来到银湖。
  杨柳岸,晓风,落日,风景这边独好。
  看着半山腰这片栉比鳞次的别墅区,我徒生几分落寂。深圳高楼大厦豪宅府第无处不在,但是,这诱人的繁华迷人的风景于我却如水中月镜中花般不可触及。
  想想就吓出一身冷汗,幼时天真的理想早已随风而去,曾以为现实的憧憬竟也越来越遥远,清高的自勉换不回精神的慰籍,陪伴自己的只剩下一无所有一事无成的空虚。无情的光阴已送走了二十几个春夏秋冬,可我还有多少四季礼物可以相赠呢?
  天渐渐黑了,手机象闹钟一样响起来将我从恍惚中惊醒,是帆的,她叫我上去。我说还是你下来吧,我在湖边等。她说她表弟对互联网很有兴趣,非要我上去向他讲解一下。
  这令我非常为难,因为我根本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未进过她家,有几次都是摩托车送她到门口就返回。
  说句心里话,她不凡的家境一度给我以沉重的思想负担,象块石头压在心上,令我不能舒展地和她进一步交往。虽然我从未和帆正式恋爱过,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经常是以她男朋友的角度来看问题,这种“准男友”心理使我自己经常处于很被动的境地,而且非常压抑难受。
  在她家不远处的拐角我放慢了脚步,心中忐忑不安,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呢?我大脑一片混乱,完全理不出一点头绪。我在那高高的围墙和宽大的铁门周围徘徊,老是鼓不起勇气按门铃。远处时隐时现的保安员很机敏地在监视着我,随时准备来个饿虎擒羊将我拿下献功,但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在小范围内来回踏步。
  这情景,就象年纪已大自卑感很强的青年男女,实在按捺不住寂寞,跑到婚姻介绍所,却在门口徘徊,自惭形秽而不敢进去。
  最后是帆自己走了出来,她看见我的窘态,轻轻一笑,“怎么啦,怕我家里面有老虎啊。”说着引我进门。
  进了大门,只见延着围墙种着统一的绿色草坪,草坪中有一条用各式碎石铺盖的小路,大院里还梅花间竹般种了许多小树木。房子正门旁边连着是个车库,光线不足看不清什么。一进大门,电视上才看得见的豪华屹立眼前,明亮的大厅的左边是个抛物线上升的楼梯,右边是会客厅,座着三个人,还有一个保姆在打扫卫生。
  我心里盘算着见到她父母的对白,很是紧张,走起路来都小心翼翼,但同时我也提醒自己要尽量自然一些。
  我向众人点点头,帆向我逐个介绍,我跟着她的声音和步伐说到:“伯父你好,伯母你好……”,然后我们就座下。她表弟是个很明快的小伙子,我一坐下他就拿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帆坐在我另外一边。
  他们似乎不太见外,没怎么客套话,仿佛这里经常有象我这样的人作客,我不断地喝茶,以此来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好在她表弟开门见山三两句就转到我所熟悉的国际互联网上。我问他:“帆就是懂上网的,为什么不让她教?”
  原来他不是问我上网的事,他也是懂电脑的,在一个贸易公司里做事,现在他们公司准备要做网络设备的生意,他就想问我产品方面的信息。
  我很仔细地告诉他深圳主要的电脑网络供应商的各种资料以及市面上的各主流产品。他听得很认真还拿纸记了下来,并要了我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事就找我,我欣然地答应下来。
  我没敢去看她家里人的表情,因为我说话时基本上都只看着陈松。她爸和妈坐在平排稍远的地方,好象在谈一个亲戚的问题,没有主动和我说话。
  大概过了十分钟,帆看我和她表弟也聊得差不多了,就对她表弟说:“还有什么问题以后可以单独找他聊吧,我们要走了,还有一大帮朋友等着呢。”居然连帆也要蒙家里人一把。
  “别玩得太夜了。”我们出到门口时她母亲再次叮嘱。她家里人对她虽然疼爱,但还算开通,一般都不怎么干涉她的生活,有一次我们在的厅颠到凌晨她仅仅打个电话回去稍微解释就可以了。
  大门一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回事?如坐针毡似的。”她笑我,“这么紧张干吗?你又不是我男朋友,那模样倒比去外母家还传神。”
  她这话令我琢磨了好几天,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或提示呢?又不太象。她说这话时显得那么爽朗而若无其事,就象我做她男朋友的可能性都没有似的。哎,要想看懂帆这本书我还是功力不够。
  “我原本就没打算来,是你硬拉的。我对老少一堂的环境确实比较怵,不象年轻人聚一起可以无所顾忌地闲聊,每句话都要考虑后才能说,还要礼仪得体,真是累。”
  “那是你自己多心,我们家人都是很随和的,别看我爸经常出入大场合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不断地称赞父亲,还将他的创业史娓娓道来,我听着听着越发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是白活了。
  我打断她,“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她谦虚的说:“比起老爸我真是差远了,什么都不会,还整天被你说是个子小脾气大。”
  我就斜着眼笑着奚落她,“哎呀,我本来就是说你象只母老虎吗,你倒先乐起来。”
  她一看中计,向我瞪了一个白眼。“我是母夜叉,你就是那个小偷时迁,成天贼心贼眼的想害人。”
  我们聊着来到湖边的路上。她问,“去哪儿,怎么去?”。
  摩托车放在不远的亭边,我跑过去开了过来,“先上车,去哪儿你吩咐。”
  她拍拍座垫,小心谨慎地上了车。她一惯如此,是称职的清洁标兵。她和我在一起有点像是《射雕英雄传》丐帮里净衣派和污衣派的组合,她能够不嫌弃我这辆破车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车顺着银湖路上了银湖立交,下去是黄木岗,左边体育馆右边笔架山。帆突然贴近我大声说,“进体育馆。”
  帆坐在我后面历来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宁可靠在僵硬的尾箱上也不愿在我身上找个支撑点。这我很能理解,我比较瘦迎风面积很小,车的速度一快就让人觉得摇摇欲坠,缺乏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况且象她这样的黄花闺女要有一定的矜持。
  有一次在风很大的寒夜里我送她回家,我们都冷得直哆嗦,下车后我看她的脸都被冻得呈紫色了,我就笑她:“大红大紫的过足了明星瘾是不是?难道我身上有毒啊?冻成这样也不靠过来共享共享热量。”她被我说得很不好意思,但还要反唇相讥,“本姑娘玉体香肌怕你受不起,稍微碰一下你可能就要晕倒,车子摔了可是我倒霉。”
  这一点心蕾就比她奔放得多,第一次座我的车就依偎在我身上,她两只手扶住我双肩,很巧妙地利用肘部将敏感地方隔开。有时风太大她就把头侧着紧紧地贴在我背上,动来动去弄得我痒痒的浑身不自在。
  我在体育馆门口停下问道:“今天到体育馆有什么雅兴啊?”
  “听说芝加哥的厅旁有个叫什么琦琦清吧的,去座座。”
  她一说我就知道了。芝加哥是家挺有人气的DISCO,由于座落在体育馆内,还能经常看到平安队球员的身影,我就曾经在那儿见到江洪等人在喝闷酒。接邻芝加哥的地方最近开了间叫琦琦的清吧,我没去过,但听说是间西餐厅风格的酒吧,比较清静。
  进去后发现地方不大,也就十来张台的规模,光线昏暗,有几部电视在放着悠扬的MTV,虽然是周末但人也不多,估计是时间还早的缘故。
  我们在一个靠边的角落里坐下,年轻漂亮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点上了蜡烛,她穿得很别致,头上还戴着动物图案的空心帽。
  她要了一瓶太阳,我要了支喜力。
  咽喉一沾水份声音就开始蒸发。
  我说:“还不错,充溢着小资产阶级的气氛和情调。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在BBS上看的,他们说这里挺别致的。”
  “你经常上BBS吗?这好象不是你的爱好。”我知道帆对计算机没有多大好感,电脑知识也是平平,听她说一般在家里都不上网只是偶尔在单位玩玩,也主要是收发电子邮件看看新闻之类的,对于专线上网的工作环境实在有点浪费。
  “有时无聊就上去看看,也不多。”她将近期在网上的新发现告诉我,说一网情深BBS有一个心星物语的版很有趣,问我是否认识这版的版主,她觉得这人的星座分析很准。
  我立刻陷入沉思,心理学上所说,当女性无缘无故对宗教和星座等宿命论的东西发生兴趣时,她一定面临生命中的重大选择。这个时候她能有什么事情呢?我很奇怪。
  “怎么不说话了?”她对我的沉默表示不解。
  我大脑马上清理现场,匆匆地说“我在想,虽说住在山上的豪宅里,但你上班可不怎么方便,不会是天天都由你父亲接送吧。”
  “确实比较麻烦,那地方太偏僻,没什么公交车到那儿,从家里走到车站都要超过五分钟,我极少坐我爸的车,现在比较常坐中巴。”她跟着问我,“怎么刚才你不把摩托车开上去?”
  “我这身土样已经够寒碜的了,那辆破车哪还好意思去丢人现眼?”我呐呐地说。
  “穷酸,还死要面子。”她盯了我一眼,“我家看起来还行吧?”
  “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和我们的社会主义反差太大。”
  “你这人怎么就说不出一句人话?”她又盯了我一眼。
  “富贵逼人啊。”我感叹地说,“说真的,在你家里我特别自卑,简直比三无人员还要贫。”
  “你认为金钱真的是那么重要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帆是个没有什么铜臭味的女孩,她的环境一直都比较优越,以至她对社会和生活不能有一个清晰和完整的概念。在她眼里,也许《罗马假日》中赫本的经历来得更实在一些。也正是她这种乌托邦式的理念才使我有点儿自信不会过于自卑,在“门不当户不对”的非平衡中找到自我安慰的平衡。
  “金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你自幼就处尊养优惯了才问出这样的傻话。古人言有钱能使鬼推磨,现代最新的理论是,金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帆诧异地看着我,象不认识我一样,“今天你怎么啦?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可记得你的座右铭是‘人在名利行走,心在乡村听雨’,那股洒脱和豪气去哪儿了?”
  我无奈的底下了头,猛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是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的。父母上山下乡饱尝苦难,他们这批知识分子的一切都给那人类史上最不文化的革命给革掉了,落魄的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但却教会了我人生的哲理和做人的准则,这于我是最大的财富。我一直都很淡泊名利,但是在现实社会的冲击下,自以为清高的菱角已被打磨殆尽,思维和生活方式被日趋同化。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变成金钱房子的俘虏。我经常扪心自问,我到底在追逐什么?可笑的是自己深陷这股庸俗的浊气里却是颗粒无收,金钱和情操两空,我深深为自己感到悲哀。
  “帆,其实我很虚伪,也很虚荣,我自诩高尚,但世俗的影响更大。”
  “我怎么觉得象是在上思想道德政治课?”她看我得如此认真,调笑地说。
  我定下神来,也为自己的认真感到奇怪。每次和帆一起,仿佛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我,使我情不自禁地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就象暗房里的一撮撮底片不断地暴光,可是每张图片一旦显影又是那么暗淡苍白而无力。
  帆似乎看出我的心事重重,她幽默风趣地说了许多话,我迎合地陪着说笑,但心里象缺少点什么似的总提不起兴奋来,直到我送她回家后这种感觉依然持续。
  我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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