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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我坐在堆着枯叶的地上,靠着树,对着湖,想理平心中烦乱纷杂的情愫。心像湖面一样,受不住自己的控制,一阵风来,刚平复下去的湖水,又层层叠叠的皱了起来。心呢?被往事的回忆一阵阵搅动着,非但绞在一起,理不平,而且绞得神经根根作痛,校园里没有人,我很想放怀哭一阵,把泪水倾入湖中,使它有个归宿,而心里也可以藉此流尽往事的创痛,剩下一块空白,此后重新做人,重新再涂颜色。可是,呵!眼泪犹如雨丝,流不断的。往事也似一根湿湿的头发甩不掉的。即使泪流完了,泪源还在心中,一时根除不尽的。何况,我的心虽痛,却是干枯得挤不出半滴水来。懦弱而心地良善的人喜欢用眼泪减少自己的痛苦,懦弱而心地褊狭的人则喜欢用报复泄尽心里的恨。我绞着心,干着眼,呆望着秋天的湖水,想着如何去出这口气。
  但是向谁报复呢?所有的人凑起来都与我作对,才能造成国一和美云的订婚,我该向谁报复呢?外公、外婆如果稍微钟爱关心我一些,他们就会坚持反对这件事,他们一反对,大舅当然不敢一意孤行。那么,我是否该向外公、外婆报仇呢?随手,我捡起两片枯叶扔在湖面,看着它们身不由主的飘动,看着它们被浸湿,慢慢化开,看着它们消灭,剩下两根细微的叶脉。算了,两个老年人犹如两片地上的落叶,不久自己就会腐蚀,消灭的,不值得与他们计较。
  其次我想到大舅,想起那晚我跟贺二叔回林家桥前,他对我说的一些话。贺二叔要走时,他特意叫祖善代牌,亲自和舅母送他到塘上,趁舅母和贺二叔在闲话时,他低着声音问我。
  “阿玉,今天躲着不和大舅说话,是什么道理?怪了大舅,是不是?”
  我咬着下唇不出声。
  “你要晓得,乖囡,大舅也是没有办法,需要这笔钱。”
  “原来如此,你把婚姻当一桩买卖呢!”我恶毒地说。
  他笑笑,那声音比叹气还难听,“你以为大舅是这种人吗?阿玉?大舅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倒是知事达理,不做小人事的,不对吗?大舅也知道你和国一一直都很好,不过你要晓得,阿玉,光光感情好是不够做百年夫妻的。你阿姆和你的阿爸初结婚时,过得亲亲热热,叫人家羡慕。现在你看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太好强,不肯相让。你和国一的脾气很像,都是又强又躁,动不动就吵就赌气。现在还无所谓,将来天天在一起,吵多了慢慢的就把感情弄坏就不堪收拾了,你想想看对不对?”
  我还是不说话。
  “你大舅命不好,从小得不到你外公、外婆的欢心,书又读得不多,就在人世间混。打仗之后,晦气星跟着我走,生意又蚀本,有时真觉得做人没有意思,不如死的好。幸亏有你舅母,由我发牢骚,发脾气,不但一句怨话都没有,还要处处对我百依百顺,即使我再心灰意懒,不想活,为了你舅母还要争口气,挣扎下去。换了一个另女人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也许你大舅早就自杀了。所以你看,光光两个人要好是不够的,主要是性格的配合,你和国一是不相配的,所以大舅才这样做。你想,你一向是大舅的得意外甥女,大舅怎么会捉弄你,要你难过呢?大舅还是为你好,才这样做的,你将来会明白的。”
  “假如两个人没有感情,性情再配合些都不会有用的,”我愤愤说。
  他拉起我的手,不说话,然后缓缓的把我手放下,才说:“唉,傻小娘,你以为大舅事先没有得到他们的同意吗?前次国一回来,我已和他谈过了的,他本来说怕你伤心,一时不肯。后来我对他说了,我会向你解释的,他才答应。美云呢?她说她情愿服侍国一一辈子。唉!想不到那个粗胚还有那么好福气。”
  他在讲话,并没有发现我轻微的颤抖,也没有发现我用手轻轻抹去我下唇上的血,他当然不能想像,在那一刻,我对他,对国一,对美云的恨毒。
  “不过,我一时不要他们结婚,我要国一明年到上海去考大学,大舅虽是一个生意人,却要尽量栽培他的儿子,要他做一个文雅的读书人,无论我的经济怎么拮据,我都要让他读大学。明春,美云满了二十岁,就可以拿到钱了,我就用这笔钱做本,重新做起,我想局面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好像已忘了我的存在,而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美满的计划中了。我试着想走开,他才惊醒,忙把我拉住,轻握着我的手说:“阿玉,你现在懂得大舅的用心了吗?晓得大舅的苦衷吗?大舅这样做,一半是为了这笔钱,一半也实在是为你们三个人好,你懂吗?”
  他的声音几乎带点哀求的成分,不是求我原谅他,而是求我了解他。我能了解他的处境,但是我绝对不能原谅他的用心。我漠然的、无动于衷的点了个头,抽出自己的手,就急步去赶贺二叔了。
  当然我不能原谅他,他为了钱、不顾他对我的偏爱,不顾赵林两家的默契,更不顾我和国一之间的爱情,套上一个为你们好的面具,不顾国一情不情愿,将他一把推给美云了。当然我要向他报复的,我要想法使他拿不到那一笔钱!
  想得累了,我伸手到蓝衫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慢慢嚼着养神。不一会,有一大群蚂蚁包围着一颗我无意中掉落在枯叶上的花生米。它们忙忙碌碌地围着这颗白肉,紧张地打着转,互相叮咛嘱咐如何去搬移。没有多久,那颗花生米就开始移动了。我无声地冷笑一下,拾起一根枯枝,刷的一下,连蚂蚁带花生米,都被我扫入湖中。哼!不要想从我手里得到便宜吧,即使我自己不要这颗白肉,我也不会眼巴巴地看你们搬走的。
  拿起手里的枯枝,我无聊地在地上画着,不知不觉的就勾出美云那张脸型来。啊,“情愿服侍国一一辈子,……”还有什么话更能表达一个女人对她所爱者那份深切完美的情意呢?这句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一定觉得肉麻而虚伪,惟其美云是美云,她讲这么一句话,才觉得真诚而动人。她对国一的心意,我早就怀疑着的,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最秘密的愿望居然还有达到的一天,而被她击败的,竟是我自己!如不把她处之于死地,是不能泄我心中的恨的。我狠命的将枯枝插下去,想戳破那张画在地上的脸,但是枯枝没有用,忽然断了,断处扎了我的手指,十分疼痛,而地上居然没有留下被戳过的痕迹。我一气,一脚把枯枝踢入湖中了。
  然后我无力地往后一仰,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反过手去摸索着那块凹进去的地方。记得有一个傍晚,我们并坐在这棵树下聊天,国一用小刀在树干上挖了一个心形,我们各人用钢笔并排在那上面写了名字。以后每来一次而没有吵了嘴回去的,就在名字下点一下。如吵了嘴回去的,就打一个×。不用看我就知道那上面一共有十八个点,十九个叉,最后一个是大叉,正是他疥疮发得最厉害的那几天。那次吵了嘴后就没有再来过,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下一次来时只有我一个人,而来的目的,不是要来等他,而是独自来哀悼失去的爱情。
  吵架的原因,现在当然记不起来了,多半是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记得起来的是吵架时他那副凶恶的模样,他的脸本来就黑,气一来黑里带红,本带点暴凸的眼珠整个要脱眶而出的样子,竖着浓而粗的眉毛,两手叉着腰,像要把我吞下肚去似的。开始几次,每当他摆出这副嘴脸,我就吓得不敢出声,后来看惯了,不但不怕,居然也能竖着眉,手叉腰,对他瞪着,看他敢把我怎么样,好像多半是他先软下来,先咧着嘴笑,表示讲和。头几次我心里很得意,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咧嘴笑比对他的发气还嫌憎。也许,大舅的话有点道理,我们不适宜彼此,我的性格中缺少少女的温柔,而他的性格中又缺少男性该有的刚强。而我们之间,又缺少了解。纵然如此,他也绝对没有权利先背弃我而移情于美云呵!而且还做得如此卑鄙,瞒着我,藉着不愿伤我的心为名,不来先征求我的同意。失去他只会令我伤心,而被他这样丢弃则令我恨他,而决意要报复出这口气。我要报复并不是想从美云手里再抢回来,而是叫他不能得到美云,美云也得不到他。
  经过这样一分析,我觉得我最恨的竟是他,而不是美云,他成了第一个我要复仇的对象。
  太阳已消失了,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暮色,迷迷蒙蒙的,正如我心里酝酿着的怨气。远处在敲钟。吃饭的钟。星期日的菜最坏,加上又没有胃口,我就懒得回去,顺手在地上拿起一块尖削的石子,专心一意的,把自己的名字刮掉。
  “哈,小鬼头,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国一呢?”
  我吓了一大跳,石子从手里掉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慧英,四周已黑沉下来了,她腋下夹了许多书,想是去上自修。
  “他在乡下。”
  “做什么?”
  “他说所有的课都听过的,不听也无所谓。”
  “不过他旷课太多,要被退学的呵!”
  我心里一动,就低头沉思起来。
  “他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我们不要好了。”我还是想着心事,机械地回答着她。
  “真的?你们也真是,还是三天两头吵架?”
  “这次是吵真架,信不信由你。”我已经想出一个头绪了,所以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不去自修,来这里做什么?”
  “咦,吃了晚饭来散步呀,不可以吗?”
  “骗鬼,还不是来等人的,而且我知道你等的是哪一个。”我朝她(目夾)(目夾)眼。
  “这有什么稀奇,”她不在意他说,“上学期快结束时,我不是都告诉了你吗?”
  “我知道,”我说,“不过在你对我说之前,我已经晓得你们的关系了,很早很早以前,你信不信?”
  “怎么那天你没有说呢?”
  “忘了。喏,就在这里,我还记得你们说的每一句话。”
  她对我看看,我也看着她,她没有从前那么娇美了,脸色很黄,眼眶一圈黑,很疲倦似的,不过她的神情还是很媚,媚中带点尖锐,这是从前没有的。自从暑假开始,她打了胎之后,她好像比前老到精明了,她一见我这样鬼鬼祟祟,就不耐烦他说,“小鬼头,你大概是要对我有所要挟了,是不是?”
  我先把眼光收回,低头去玩地上的落叶,然后慢吞吞他说,“我们彼此要好也有一年多了,即使有什么事要大家帮忙,也是有的,何必讲得那么难听呢!”
  “好,好,算我说得太凶,你有什么事只管说,不过你要先将那天晚上听见的话先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造谣。”
  我仍然低着头,毫不动容的把她和下流的对话讲了出来。
  “你没有去对宋曼如说?”
  “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她的朋友。”
  “那就好,”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你为什么早没有对我说呢?”
  我开始紧张起来,只顾抓地上的落叶,紧紧捏在手里,捏得粉碎,才放手。好,一不做,二不休,要报复,现在是机会了。我抬起头,看定她的脸说,“早没事找你帮忙呀!”
  她要笑不笑地撇了一下嘴:“什么事,说吧!”
  “要夏成德把林国一开除掉。”我把捏碎的落叶撒了一地。
  “啊呀呀!”她吐吐舌,两道柔而锐的眼光在我脸上巡游着,“这次吵得这么凶,什么事气得要下这个毒手,说来听听,我担保再替你们做和事佬。”
  我摇摇头,“没有用,我们分手了。”然后不在意地,“你不帮这个忙没有关系,我绝不会把你们的事以及你唆使夏开掉曼如的事说出来,我用人格担保,那天晚上国一也听见你们的,他当时就大抱不平,说他一毕业,就要把整个事情宣扬出去,叫下流好看;叫他在宁波站不住脚,同时也让你下不了台,他认为你的心未免太毒一点。”我从眼角瞟了她一眼,说:“他这个人,我知道,就喜欢管闲事的。”
  她专心研究我脸上的神色,没有说话。
  “难道你真的要等他把你毁掉?”我又加了一句。
  “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骗你做什么?”
  “如果你现在没有和他吵开,你会不会告诉我?”
  “傻瓜,当然不会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和他吵翻,我就有能力阻止他做这种事情的,对不对?”
  她想了半天说,“不过要开除学生,尤其是我们毕业班的,怕不容易,你晓得,这个大权还是在方驼背手里。”
  “不过哪个不晓得夏先生是军师,他用一点压力,驼背就不会反对。而且,你刚刚不是说,旷课多了,就可以勒令退学的吗?”
  “也许可以,校规上有这个条文就是了。不过林国一旷课虽多,他的成绩还是很好,我现在和他同班,知道他的。”
  “另外再给他加点罪名就是啦,比方说,说他私通里山的游击队什么的。”
  “那不好,万一他晓得是你搞的鬼,反咬你一口,你怎么办?”
  “对了,那么就换一个名堂好了,反正夏先生名堂多的是。”
  她看看我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下子对他恨得这样深?难道你一点也不顾念你们过去的情分?”
  “是他先对不起我,不能怪我狠。”
  “他怎么对不起你?”
  “他瞒着我和别人订婚。”我说,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她沉默了一阵,才带点怜惜地说,“你要不要再想想?我暂时不对夏提。也许,过两天,你会改变主意……”
  我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慧英,你非立刻对夏讲不可,愈快愈好。”
  “好好,我马上对他去说就是,你不要后悔才好。”
  “哼,我怎么会呢!”
  她走之后,我身心都崩溃了,站起来,倚着树干,像一个刚从医院出来的病人一样,提不起脚步。在黑暗中,我用手抚摸着那颗心字形里国一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又被我刮掉了,摸上去平平滑滑的,好像从不曾刻过字一样,可惜在心版上写的字,存了记忆,却是一辈子都刮不掉的,它与一个人的灵魂共存,直到死为止。
  现在,我想起,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恶毒的报复,就恨不得把整个心提出来,在河水里洗刷一下,再放进去;洗的,不止是那个记忆,还有那晚以后,更多的罪恶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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