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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白了,牙齿掉了七颗,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
  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六十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乐和二乐,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经抽调回城,一乐在食品公司工作,二乐在米店旁边的一家百货店里当售货员。一乐、二乐、三乐都在几年前娶妻生子,然后搬到别处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个儿子才携妻带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现在的许二观不用再负担三个儿子的生活,他和许玉兰挣的钱就他们两个人花,他们不再有缺钱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了补丁,他们的生活就像许三观现在的身体,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二乐工作的百货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胜利饭店。
  许三观走过胜利饭店时,闻到了里面炒猪肝的气息,从饭店厨房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和油烟一起来到,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炒猪肝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医院卖血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他只要去卖血,今天是为他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医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血头,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血头看到头发花白、四颗门牙掉了三颗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血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血?你这么老了还要卖血?谁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你额头上有一颗小痣,我都看得见,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街上的人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血头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血头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血头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头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血头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血……”
  年轻的血头说:“现在李血头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宁寺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
  说着年轻的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血只配往家具上刷,所以你出了医院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五垦桥下面,有一个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血。”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医院,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血头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血头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他想着四十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渡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胜利饭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医院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间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乐,二乐,三乐来到了街上,他们在五星桥上拦住了许三观,他们说:
  “爹,你哭什么?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们……”
  许三观身体靠在栏杆上,对三个儿子鸣咽着说:
  “我老了,我的血没人要了,只有油漆匠会要……”
  儿子说:“爹,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血了,我的血没人要了,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血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钱的,你卖什么血?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血?”
  许三观说:“我想吃一盘炒猪肝,我想喝二两黄酒,我想卖了血以后就去吃炒猪肝,就去喝黄酒……”
  一乐说:“爹,你别在这里哭了,你想吃炒猪肝,你想喝黄酒,我给你钱,你就是别在这里哭了,你在这里哭,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二乐说:“爹,你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吃什么炒猪肝,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三乐说:“爹,你别哭啦,你要哭,就到家里去哭,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许玉兰听到三个儿子这么说话,指着他们大骂起来: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全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给二乐的队长送礼,二乐你今天也全忘了。一乐,你今天这样说你爹,你让我伤心,你爹对你是最好的,说起来他还不是你的亲爹,可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当初到上海去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卖血,卖一次血要歇三个月,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一乐你也忘了这事。你们三个儿子啊,你们的良心彼狗叼走啦……”
  许玉兰声泪俱下,说到这里她拉住许三观的手说:
  “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吃炒猪肝,去喝黄酒,我们现在有的是钱……”
  许玉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许三观看:
  “你看看,这两张是五元的,还有两元的,一元的,这个口袋里还有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要什上。”
  许三观说:“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胜利饭店,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盘炒猪肝和二两黄酒,要完后,她问许三观:
  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你就说。”
  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看,对他说:
  “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
  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盘炒猪肝,黄酒这次要了一瓶。三盘炒猪肝全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
  “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了,他吃着炒猜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
  “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
  许三观笑着吃着,又想起医院里那个年轻的血头说的话来了,他就把那些话对许玉兰说了,许玉兰听后骂了起来:
  “他的血才是猪血,他的血连油漆匠都不会要,他的血只有阴沟、只有下水道才会要。他算什么东西?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沈傻子的儿子,他爹是个傻子,连一钱和五元钱都分不清楚,他妈我也认识,他妈是个破鞋,都不知道他是谁的野种。他的年纪比三乐都小,他还敢这么说你,我们生三乐的时候,这世上还没他呢,他现在倒是神气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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