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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作者:余华

  编者按:
  余华,1960年生于杭州,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活着》、《许三观卖血》,小说集《十八岁出门远行》、《偶然事件》、《河边的错误》以及《余华作品集》等。《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以和文学史上的任何优秀短篇小说相媲美,它就是像一篇经过多少代人提炼而流传下来的寓言,深刻而不庞杂、以致我们的任何阐示都显得多余。
  小说以第一人称来叙述,内在地否定了“我”作为傻子的身份,并强化了客观现实的某些特征。读者根本不必追究作品客观的真实性,正如作者指出的:“虚构的真实比日常现实更深刻,更富有意义。”因此,正是在这个“智力残疾”人的强烈的映照下,人类精神品性上的弱点和丑恶才显露得如此充分,如此触目惊心。即便是那位彬彬有礼的陈先生,其伪善的面孔也暴露无遗。
  对人性本恶的体验,对人类生存苦难的承受,是余华许多小说的主旨。如果说,在对待“傻子”的行为中,表现出人们对弱小生命的残忍与欺凌,那么,在“傻子”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背后,读者也许会体味到入对苦难的承受能力。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的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
  “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
  “一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
  “你在脸上擦什么?”
  我说:“擦汗水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笑得就像风里的芦苇那样倒来倒去,有一个抱着肚子说:
  “他一还一知道一汗水。”
  另一个靠着桥栏向我叫道:
  “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他叫了两声,我也就答应了两声,他两只手捧着肚子问我:
  “许阿三是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人,他们都张着嘴睁着眼睛,他们又问我:
  “谁是翘鼻子许阿三?”
  我就说:“许阿三死掉了。”
  我看到他们睁着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他们的嘴张得更大了,笑得比打铁的声音还响,有两个人坐到了地上,他们哇哇笑了一会儿后,有一个人喘着气问我:
  “许阿三死掉了……你是谁?”
  我是谁?我看着他们嘿嘿地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一上街,我的名字比谁都多,他们想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他们遇到我时正在打喷嚏,就会叫我喷嚏;他们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会叫我擦屁股纸;他们向我招手的时候,就叫我过来;向我挥手时,就叫我滚开……还有老狗、瘦猎什么的。他们怎么叫我,我都答应,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要凑近我,看着我,向我叫起来,我马上就会答应。
  我想起来了,他们叫我叫得最多的是:喂!
  我就试探地对他们说:
  “我是……喂!”
  他们睁大了眼睛,问我:
  “你是什么?”
  我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就看着他们,不敢再说。他们中间有人问我:
  “你是什么……啊?”
  我摇摇头说:“我是……喟。”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哗哗地笑了起来,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自己也笑。桥上走过的人看到我们笑得这么响,也都哈哈地笑起来了。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叫我:
  “喂!”
  我赶紧答应:“嗯。”
  穿花衬衣的人指着另一个人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过觉?”
  我点点头说:“嗯。”
  另一个人一听这话就骂起来:
  “你他妈的。”
  然后他指着穿花衬衣的人对我说:
  “你和他的女人睡觉时很舒服吧?”“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
  我点点头说:“嗯。”
  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他们经常这样问我,还问我和他们的妈妈是不是睡过觉。很多年以前,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陈先生还没有像翘鼻子许阿三那样死掉时,陈先生站在屋檐下指着我说:
  “你们这么说来说去,倒是便宜了他,是不是?这么一来他睡过的女人几卡车都装不下了。”
  我看着他们笑时,想起了陈先生的活,就对他们说:
  “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
  “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
  “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
  “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
  “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
  “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
  “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
  “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
  “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
  “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戮,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
  “快走吧,你还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没有走开,我站在那里叫了一声:
  “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
  “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
  “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
  “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
  “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问我:
  “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们就说:
  “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作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于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想要是自已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材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
  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于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常说:
  “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宋舔去,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限就认出它来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
  “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
  “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于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
  “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
  “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
  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
  “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
  “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儿,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对他们说:
  “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呼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
  “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起馒头后转身就跑。
  给它吃了半个馒头后,它就记住我了,一见到我就会汪汪叫,它一叫,我又得给它吃馒头。几次下来,我就记住了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些吃的,在街上遇着它时也好让它高兴,它啊,一看到我的手往口袋里放,就知道了,两只前脚举起来,对着我又叫又抓的。
  后来,这条狗就天无跟着我了,我在前面挑着担子走,它在后面走得吧哒吧哒响,走完了一条街,我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汪汪叫着对我摇起了尾巴,再走完一条街它就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等过了一些时候,它又会突然窜出来,又跟着我走了,有时候它这么一跑开后,要到晚上天黑了的时候才回来,我都躺在床上睡觉了,它跑回来了,蹲在我的门口汪汪叫,我还得打开门,把自己给它看看,它才不叫了,对着我摇了一会儿尾巴后,转身吧哒吧哒地在街上走去了。
  我和它在街上一起走,翘鼻于许阿三他们看到了都嘿嘿笑,他们间我:
  “喂,你们夫妻出来散步?喂,你们夫妻回家啦?喂,你们夫妻晚上睡觉谁搂着谁?”
  我说:“我们晚上不在一起。”
  许阿三说:“胡说,夫妻晚上都在一起。”
  我又说:“我们不在一起。”
  他们说:“你这个傻子,夫妻图的就是晚上在一起。”
  许阿三做了个拉灯绳的样子,对我说:
  “咔嗒,这灯一黑,快活就来啦。,
  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要我和狗晚上都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它在一起,这狗一到天黑,就在我门口吧哒吧哒走开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天一亮,它又回来了,在我的门上一蹭一蹭的,等着我去开门。
  白天,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挑着煤,它在一边走着,我把煤送到别人家里去时,它就在近旁跑来跑去跑一会儿,等我一出来,它马上就跟上我了。
  那么过了些日子,这狗就胖得滚圆起来了,也长大了很多,它在我身边一跑,我都看到它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许阿三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
  “这母狗,你们看,这肥母狗……”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拦住了我,许阿三沉着脸对我说:
  “喂,你还没分糖呢?”
  他们一拦住我,那狗就对着他们汪汪叫,他们指着路对面的小店对我说:
  “看见了吗?那柜台上面的玻璃瓶,瓶里装着糖果,看见了吗?快去。”
  我说:“去做什么?”
  他们说:“去买糖。”
  我说:“买糖做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吃。”
  许阿三说:“你他妈的还没给我们吃喜糖呢!喜糖!你懂不懂?我们都是你的大媒人!”
  他们说着把手伸进了我的口袋,摸我口袋里的钱,那狗见了就在边上又叫又跳,许阿三抬脚去踢它,它就叫着逃开了几步,许阿三又上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逃远了。他们摸到了我胸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取了两张两角的钱,把别的钱塞回到我胸口里,他们把我的钱高高举起,笑着跑到了对面的小店里。他们一跑开,那狗就向我跑过来了,它刚跑到我眼前,一看到他们又从小店里出来,马上又逃开去了。许阿三他们在我千里塞了几颗糖,说:
  “这是给你们夫妻的。”
  他们嘴里咬着糖,哈哈哈哈地走去了。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手里捏着他们给我的糖往家里走,那条狗在我前面和后面跑来跑去,汪汪乱叫,叫得特别响,它一路跟着我叫到了家,到了家它还汪汪叫,不肯离开,在门前对我仰着脑袋,我就对它说:
  “喂,你别叫了。”
  它还是叫,我又说:
  “你进来吧。”
  它没有动,仍是直着脖子叫唤着,我就向它招招手,我一招手,它不叫了,呼的一下审进屋来。
  从这天起,这狗就在我家里住了。我出去给它找了一堆稻草回来,铺在屋角,算是它的床。这天晚上我前前后后想了想,觉得让狗住到自己家里来,和娶个女人回来还真是有点一样,以后自己就有个伴了,就像陈先生说的,他说:
  “娶个女人,就是找个伴。”卜,我对狗说:“他们说我们是夫妻,人和狗是不能做夫妻的,我们最多只能做个伴。”
  我坐到稻草上,和我的伴坐在一起,我的伴对我汪汪叫了两声,我对它笑了笑,我笑出了声音,它听到后又汪汪叫了两声,我又笑了笑,还是笑出了声音,它就又叫上了。我笑着,它叫着、那么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口袋里还有糖,就摸出来,我剥着糖纸对它说:
  “这是糖,是喜糖他们说的……”
  我听到自己说是喜糖,就偷偷地笑了几下,我剥了两颗糖,一颗放到它的嘴里,还有一瞩放到自己嘴里,我问它:
  “甜不甜?”
  我听到它喀喀地咬着糖,声音特别响,我也喀喀地咬着糖,声音比它还要响,我们一起喀喀地咬着糖,咬了几下我哈哈地笑出声来了,我一笑,它马上就汪汪叫上了。
  我和狗一起过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两年,它每天都和我一起出门,我挑上重担时,它就汪汪叫着在前面跑,等我担子空了,它就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镇上的人看到我们都喜欢嘻嘻地笑,他们向我们伸着手指指指点点,他们问我:
  “喂,你们是不是夫妻?”
  我嘴里嗯了一下,低着头往前走。”
  他们说:“喂,你是不是一条雄狗?”
  我也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做什么夫妻?”
  我摇着头说:“人和狗不能做夫妻。”
  陈先生说:“知道就好,以后别人再这么叫你,你就别嗯嗯的答应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说:
  “你别对着我嗯嗯的,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下,陈先生挥挥手说:
  “行啦,行啦,你走吧。”
  我就挑着担子走了开会,狗在前面吧哒吧哒地跑着。这狗像是每天都在长肉,我觉得还没过多少日子,它就又壮又大了,这狗一大,心也野起来了,有时候一整天都见不着它,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要到天黑后它才会回来,在门上一蹭一蹭的,我开了门,它溜进来后就在屋角的稻草上趴了下来,狗脑袋搁在地上,眼睛斜着看我,我这时就要对它说:
  “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要睡觉了,我还没有说完活,你就要睡觉了……”
  我还没有说完话,狗眼睛已经闭上了,我想了想,也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的狗大了,也肥肥壮壮了,翘鼻子许阿三他们见了我就说:
  “喂,傻子,什么时候把这狗宰了?”他们吞着口水说:“到下雪的时候,把它宰了,放上水,放上酱油,放上桂皮,放上五香……慢慢地炖上一天,真他妈的香啊……”
  我知道他们想吃我的狗了,就赶紧挑着担子走开会,那狗也跟着我跑去,我记住了他们的说她们说下雪的时候要来吃我的狗,我就去问陈先生:
  “什么时候会下雪?”
  陈先生说:“早着呢,你现在还穿着汗衫,等你穿上棉袄的时候才会下雪。”
  陈先生这么说,我就把心放下了,谁知道我还役穿上棉袄,还没下雪,翘鼻子许阿三他们就要吃我的狗了,他们拿着一根骨头,把我的狗骗到许阿三家里,关上门窗,拿起棍子打我的狗,要把我的狗打死,打死后还要在火里炖上一天。
  我的狗也知道他们要打死它,要吃它,它钻到许阿三床下后就不出来了,许阿三他们用棍子捅它,它汪汪乱叫,我在外面走过时就听到了。
  这天上午我走到桥上,口头一看它没有了,到了下午走过许阿三家门口,听到它汪汪叫,我站住脚,我站了一会儿,许阿三他们走了出来,许阿三他们看到我说:
  “喂,傻子,正要找你……喂,傻子,快去把你的狗叫出来。”
  他们把一个绳套塞到我手里,他们说:
  “把它套到狗脖子上,勒死它。”
  我摇摇头,我把绳套推开,我说:
  “还没有下雪。”
  他们说:“这便于在说什么?”
  他们说:“他说还没下雪。”
  他们说:“没有下雪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也是傻子了。”
  我听到狗还在里汪汪地叫,还有人用棍子在捅它,许阿三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来……”
  他们一把将我拉了过去,他们说:
  “叫他什么朋友……少和他说废话……拿着绳套……去把狗勒死……不去?不去把你勒死……”
  许阿三挡住他们,许阿三对他们说:
  “他是傻子,你再吓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骗他……”
  他们说:“骗他,他也一样不明白。”
  我看到陈先生走过来了,陈先生的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他们说:“干脆把床拆了,看那狗还躲哪儿去?”
  许阿三说:“不能拆床,这狗已经急了,再一急它就要咬人啦。”
  他们对我说:“你这条雄狗,公狗,癞皮狗……我们在叫你,你还不快答应!”
  我低着头嗯了两声,陈先生在一边说话了,他说:
  “你们要他帮忙,得叫他真的名字,这么乱叫乱骂的,他肯定不会帮忙,说他是傻子,他有时候还真不便。”
  许阿三说:“对,叫他真名,谁知道他的真名?他叫什么?这傻子叫什么?”
  他们问:“陈先生知道吗?”
  陈先生说:“我自然知道。”
  许阿三他们围住了陈先生,他们问:
  “陈先生,这傻子叫什么?”
  陈先生说:“他叫来发。”
  我听到陈先生说我叫来发,我心里突然一跳。许阿三走到我面前,搂着我的肩膀,叫我:
  “来发……”
  我心里咚咚跳了起来,许阿三搂着我往他家里走,他边走边说:
  “来发,你我是老朋友了……来发,去把狗叫出来……来发,你只要走到床边上……来发,你只要轻轻叫一声……来发,你只要喂,的叫上一声……来发,就看你了。”
  我走到许阿三的屋子里,蹲下来,看到我的狗趴在床底下,身上有很多血,我就轻轻地叫了它一声:
  “喂。”
  它一听到我的声音,呼地一下审了出来,扑到我身上来,用头用身体来撞我,它身上的血都擦到我脸上了,它呜呜地叫着,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它这样呜呜地叫过,叫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伸手去抱住它,我刚抱住它,他们就把绳套套到它脖子上了,他们一使劲,把它从我怀里拉了出去,我还没觉察到,我抱着狗的手就空了,我听到它汪地叫了半声,它只叫了半声,我看到它四只脚蹬了几下,就蹬了几下,它就不动了,他们把它从地上拖了出去,我对他们说:
  “还没有下雪呢。”
  他们回头看看我,哈哈哈哈笑着走出屋去了。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狗睡觉的稻草上,一个人想来想去,我知道我的狗已经死了,已经被他们放上了水,放上了酱油,放上了桂皮,放上了五香,他们要把它在火里炖上一天,炖上一天以后,他们就会把它吃掉。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从许阿三的床底下叫出来的,它被他们勒死了。他们叫了我几声来发,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从床底下叫出来了。想到这里,我摇起了头,我摇了很长时间的头,摇完了头,我对自己说:以后谁叫我来发,我都不会答应了。

  (选自《收获》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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