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极品欣赏网手机铃声 | 电影下载 | 经典FLASH MTV | OICQ资料 | 幽默笑话 | 美女写真 | 星座命运 | 搜索大全 | 畅销书热卖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02


  如果不是高金虎执拗强硬,高家的这桩家五也就马虎了结,闹不出再大的乱子来。却没有,高金虎是个执拗不堪的人,这样的主儿一旦认了死理,八头大牛也拉不回转。高金虎认准了一条,他的新媳妇在他还没看一眼时便叫他兄弟干了,是干了,而不是像高老太太一再向他陈述的金豹不过摸了摸,如同亲眼见了他兄弟和自己媳妇的奸情一般。他嘴里不说,心里想的是高老太太偏心,她的说法无非是替自己亲生儿子开脱。说起来,金虎虽不是高老爷子亲生,倒极近他的秉性,也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容不得旁人的闲话。如果就这样不清不白再当他的新郎官,他就得戴着绿帽子让乡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这是杀了他都不会接受的。他执意悔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且从此再不肯踏进新房门一步,就像那里已变成狼穴虎窝。问题是高金虎可以悔亲,而高老爷子却难以悔,他像两手捧刺猬,进退两难。新媳妇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抬进家门,生米做成了熟饭,怎能说悔就悔?难道能将人家嫁出来的闺女再抬回去还给人家不成?自是不成道理,不成体统。话再说回来,要是真的遭了歹人那是天灾人祸,总还有个推诿说词,而事实是败事的歹人出自自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凭这一点高老爷子是有口难辩的。何况这桩事已传遍四乡,怎样的说法都有,有的说高金豹已将他新嫂子睡了,蒙着头盖的女人只以为猴急睡她的是她的夫君高金虎;有的说高金豹和他的新嫂子早有私情,新婚夜的苟且不过是旧戏重演罢了。这些说法俱传到高凤山耳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进退不能了。这一刻他对件子高金豹的仇怨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和高金豹的父子关系一刀两断。说这话时他没想到以后的诸多悲惨都与此有关。

  攻占县城的日军是从烟台开过来的一个步兵联队,联队长叫本田初级。当时守城的是县警备队、警察局临时组织起来的一支杂牌队伍,总共三百余兵员,由县长李云齐亲自指挥。在城西接上了火,本田的联队仗着人多武器好,一味的攻击。炮弹将城边的房子一片一片地炸塌。李云齐觉得这般与日本兵对峙势必要造成更多民房被毁,不如将敌人放进城里,在街区里进行巷战,这样一方面可利用熟悉地形与敌军战斗,另外敌人的重火力无法施展,借此,减少对民房的破坏。李云齐是一介书生,崇尚仁治,崇尚以民为本,即使在浴血战斗中亦不改初衷,说起来也颇具一副“父母官”心肠了。巷战进行得异常激烈,李云齐身先士卒,带领部队与敌人周旋城区,全力歼敌。巷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到天黑时渐渐退至城东。李云齐清楚,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弄不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决定撤退。队伍就在夜色的掩护下疾速向昆嵛山方向撤去。日本人将城占了,亦精疲力尽,便不再追击。
  李云齐并没有将队伍带进昆嵛山。山上有一股土匪盘踞,土匪头是个姓刘的罗锅,人称刘罗锅。李云齐任内多次想收编这股势力,却屡遭拒绝。刘罗锅是个脾气乖戾的人,很不好打交道。李云齐即使有带兵上山的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李云齐当晚将队伍拉到县城以东三十余里的龙泉汤镇驻扎。
  龙泉汤由温泉得名。镇中热泉四布,从很远的地方便望得见镇子上空蒸气腾腾,并可闻到刺鼻的硫磺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泉汤正是得益于此种地利,才成其方圆百里除县城外最繁华的一处重镇。镇中大街小巷到处是作坊和商号,招牌在太阳底下炫耀,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成衣铺、温泉澡塘、当铺、烟馆、赌场、妓院……凡大地场有的,这里一应俱全。这里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山货、海鲜、农产品、牛马猪羊无一短缺。尤其是逢年过节,大街上如同赶山会般热闹非凡。俱往矣。自从日本人从海上登陆占了烟台。这百里之外的龙泉汤便如同寒流降临般变得萧条凋零了,谁都清楚日本人早晚要打过来,占领这块富饶之地,于是人心惶惶。财主人家盘算着如何携带细软逃到一处安宁地方躲过战祸;穷苦人家也并非认为自己穷得命不值钱,也做好准备携妻挈子逃生而去。眼下,人们思动而未动,一是觉得日本人还隔着那么百八十里的路程,另外大抵也是最要紧的地里的麦子已接近黄熟,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不甘心丢弃这即将到口的粮食。舍命不舍财,这句老话用在此时此地也就十分恰当了。
  驻扎当日,李云齐便带领手下一干头目勘察了镇四周的地形。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带一马平川,正由青转黄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即使非行伍出身的他也清楚这里不是抗击敌人的有利战场。李云齐不由向南凝望起那座青黛色的昆嵛山,无限向往。昆嵛山于平原中奇峰突起,绵延百余里,那里才是安营扎寨歼灭敌人的最佳去处。他没能将队伍带进山只因他知道如果和刘罗锅冲突起来,日本人正好坐收渔利。然而作为一县之长,在他带兵与敌人周旋之时却有一伙毛贼掣肘于他,自不甘心也咽不下这口气去。思忖间一项将于今后实施的战事方案已孕育于胸。

  高凤山正值焦头烂额之际接到县长李云齐的请柬,说请他到镇上共商抗日大事。接县长的请柬已不是头一次,往常县长每回到镇上视事都要与本地的一些名士乡绅见面,叙谈请教。他对县长的印象颇佳。望着请柬上清秀俊逸的李县长亲笔字,如同见到了文质彬彬的县长本人,无论家事怎样难堪,县长之邀是不能不赴的。
  却又是巧,正欲出门,家人邹路向他禀报,说高金豹已经回来,请求见他。高凤山不听则罢,听了立刻怒不可遏。他问那。许子在哪儿,邹路说在村外,他不敢进村,只在村头等待老爷子的回话。高凤山怒喝叫他滚,我已没有他这个儿子了。这时高老太太和高金虎一干人闻声过来,邹路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高老太太闻听立刻要去村外,被高凤山喝住。高老太太流下泪来,间那畜生可有话说?邹路说少爷之意是负荆请罪,乞求父母宽恕。如若不肯宽恕,他请求能允许他与红豆成亲,将红豆交他带走。他说他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哥哥。一切后果应由他承担,哥哥可以悔亲,而他不能置红豆不管。不待邹路说罢,高凤山已听得火冒三丈,喝道快叫他滚,永远不要回来,高家没有这般不要脸的后生!高老太太无奈,向邹路耳朵嘀咕了几句。邹路便向村外走去。
  望着邹路远去的背影,高凤山忽然改了主意:他不想去龙泉汤见李县长了。县长会像以往一样不仅邀请他自己,还会邀这一带所有乡绅头面人物。家中出了这等不光彩的事,他觉得无颜与那么多熟人见面,所以他决计不去了。为避免失礼,他给李县长写了封信请送柬的人带回,信里说确因家事缠身不能叩见县长,实在抱憾,若今后县长有事,请尽管吩咐。

  李云齐县长亲自登门拜访高凤山是三日之后,那时高家的事仍然悬而未决,阴霾仍在。李县长的光临如同一束光茫将这片阴霾映亮。李县长穿一身灰布军装,四十出头年纪,笑容可掬。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是北平附近的房山。父亲和祖父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乡绅。他在乡下读完小学堂,父亲便送他到北平读书。他顺顺利利在北平读完中学和大学,先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不久又应聘去一家报馆做了编辑。这时候日本人已在关外闹得沸沸扬扬,北平城里人心惶惶,父亲建议让他辞职回乡,静观时局的发展再做打算。他不仅没有听从父亲的告诫,反而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离开了对社会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报界,直接进入了官场从政。宦海沉浮,一切俱难以把握和预料。一来二去,他就到了这渤海之滨当了一县之长。而不待将椅子坐热,日本人就气势汹汹地杀来,他这个县长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明人无隐私,高凤山对县长的经历与为人早有所闻,知他年纪虽轻,却很有一番胸怀,不免十分敬重。今日县长亲自登门,他感到十分荣耀,他拉着县长的手时那阴沉了多日的脸也绽出了笑影。和县长同来的还有一位姓陈的科长和一个姓古的护兵。陈科长是共产党方面的人,是李县长的得力臂膀。李云齐并不知道高家遇到了麻烦,见到处贴着大红喜字,便询问可是家中哪位少爷成亲?高凤山只得含混点头。李云齐说那倒要讨杯喜酒喝了。于是就喝酒。酒宴摆在几天前摆喜宴的南屋,为避免难堪,高凤山叫养子高金虎回避了,只对县长说两个儿子有事外出。李云齐是个极其爽快的人,呷了头一盅酒,便开门见山对高凤山讲明来意。他说今天来拜望高老乡绅是有关抗日大计要请教。谁都知高老乡绅是本地乡绅之首,有关本地抗日大事自离不开高老乡绅的参与和支持。高凤山忙说县长高抬实不敢当。李云齐说刚和日本人打了一仗,虽说县城让他们占了,可也让他们伤亡不少。日本人占领县城不是最终目的,稍稍站稳脚便会向整个半岛扩展,这一带不久便将遭受日军的践踏。县里的抗日队伍已无退路,一边是海,一边是土匪占据的昆嵛山,刘罗锅子会倒向抗日还是倒向日本人难以预料,我将进山对他陈说利害,如能说服他归于抗日,以后的形势便十分有利,以昆嵛山有利地形与日军作战周旋,进则可攻退则可守。如果刘罗锅子不识大义,一意孤行,以后的局面便会十分艰难。为防此不测,县里要扩编一支抗日力量,规模视情况而定,多则可千人,少则可百人,这支队伍取名为胶东抗日救国军,队伍成立后大致会在你这高家疃一带驻扎整训,此处离昆嵛山仅数里之遥,又是东西之咽喉要道。队伍置于此地,与龙泉汤驻军队伍形成犄角之势,一可迎击日军进犯,二可牵制山上的土匪队伍。计划虽如此,但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归结起来无非是人力物力二者。日本人打到家门,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民众自是义愤填膺,但要拿起枪杆与敌人面对面厮杀,却”难免人人自危;再就是财力,县政府已成流亡之态,支撑目前的局面已属拮据,难以再扩新军。事情可行而又无奈,堪为尴尬。今日登门拜访,实话实说,只望得到高老乡绅的大力鼎助。听到此,高凤山已有所悟,便道李县长是一县之长,是抗日英雄,众望所归,有什么事情需要凤山去做,只管吩咐是了,有道是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所不辞。李云齐说我深知高老乡绅深明大义,品德高尚,我敬你一怀以表崇慕之心。李云齐仰脖一盅呷下,高凤山连说不敢当,也赶紧呷下一盅。李云齐抹抹嘴,意味深长地望着高凤山一笑,说道高老乡绅其实还没有猜到李某登门之意哩。高凤山茫然不语。李云齐说高老乡绅一定知道古时汉高祖刘邦拜将的故事,今日李某正是扮演高祖的角色。高凤山愕然,定定地望着李县长。李云齐又说今日我是拜将来了,拜的就是你高老乡绅。这时一旁的陈科长从背在身上的文件包里取出一卷纸页,递给高凤山。高凤山仍摸不着头脑,展开纸页来看,这一看只看得高凤山险些跳起脚跟。这原来是一张委任状,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任命高凤山担任胶东抗日救国军司令职务。当高凤山终于明白过来时,竟不由笑将起来,一笑再笑。最后敛住道,李县长可真会开凤山的玩笑,凤山虽一把年纪,却从未习过武,更未带兵打过仗,不过一土财主耳,哪能担当起抗日军司令之重任,这岂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李云齐笑道韩信也是个不会舞刀弄枪的人,也未曾带过兵,刘邦却单单要拜他。高凤山说凤山怎能与韩信韩大将军相比。李云齐说不比韩信且比比我吧,我先前只是个读书人,也未曾习过武带过兵,今日不也率队伍打日本鬼子吗?高凤山说:凤山自同样不能与李县长比。李云齐说:高老乡绅就不要过谦了,为官为长者,是旗帜,是号角,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当。李某虽与高老乡绅仅数面之识,然而高老乡绅在地方上的盛名威望早如雷贯耳,不是李某牵强,高老乡绅确是呼唤民众与日本鬼子较量的首领人物,值此国难当头之际,万望高老乡绅能举起这面旗帜。至于军事方面,李某自会选择合适人选辅佐。一席话李云齐说得情真意切,推心置腹,不见丝毫虚伪矫饰。高凤山听毕半晌无语,两眼怔怔地盯着手中那张白纸黑字红鉴的委任状。他觉得这一切真有些不可思议,连想都不想却从天上飘下个司令头衔来。自然他也深知这个头衔的分量,它系着他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李云齐见高凤山沉吟不语,知他的心有所打动,便不再鼓励,只说此举对高老乡绅自然是事关重大,须细细推敲琢磨,委任状可暂时带回,以做后议。高凤山点头称是。李云齐又敬了高凤山一盅酒,就起身告辞。当日便带陈、古二人进山去会土匪头刘罗锅子。

  高金豹走投无路,只得按母亲的嘱咐投奔舅舅家,舅舅家在一个叫前夼的小山村,高高家岭只有四、五里路,母亲让邹路告诉他,在舅舅家暂且住些时日,待他爹。老爷子平息了心里的怒气再作计较。话虽这么说,可高金豹明白这仅是母亲的一厢情愿,父亲说出了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话就决不肯轻易收回。事到如今,他心里盘算的倒不是以后能不能再当高家的少爷,而是惦念他新嫂子红豆的处境。那日他问邹路家里如今是怎样一番情景,邹路如实告诉他金虎执意悔亲,红豆整日要死要活。一急之下,他便说出那番让父母允许他取代哥哥与红豆成亲的话来。这话看起来是极其荒唐,但确是他心中的意愿。这一方面出自对红豆应承担的责任,另外也出自他对红豆的爱恋之情。那晚他凭着一副醉胆撞进红豆的新房,连红豆的模样也没看见。可他在抓起她的小手轻轻抚弄时,心里却泛出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甜蜜。从那往后,尽管他置身狼狈逃窜中,可眼前总晃动着那个红衣红裤顶着红头盖的娇好身影。
  在舅舅家的时光过得并不消停,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歹人”,为众人所惧怕所远避,没有人愿和他说话,更没人与他亲近,为他提供一日三餐也是看在他母亲的份上,而并非出自情愿。高家少爷头一回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这日黄昏,困兽般的高金豹走出舅舅村,他的神情也像一头出洞的困兽激动而凶猛。他大步向自家村子走去。几日的卧薪尝胆令他学会思考事情,而思考的结果更加剧了对父亲的仇视。他觉得哥哥金虎虽卑懦而尚可原谅,他看重的是女人的清白,还没什么不应该,男人大致都这样,而父亲看重的只是自己的面子。为此而使他和红豆事情难以如愿。对父亲的仇恨像一股滚滚洪水将他冲向蛰居的巢穴,他要与父亲对抗,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时令已至谷雨,田野上吹拂着清凉宜人的山风。高金豹一边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要将胸中的那团浊气全部呼出。夕阳已掉进昆嵛山后,晚霞初现时西天仍然十分明亮,只是山区的黄昏格外短暂,不待高金豹走出一半路程天空就变得昏暗。
  高金豹走到自家村头天已完全黑下,他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隐身,向村子望去,街道两旁的农舍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两道黑驳驳的堤坝。正是各家各户烧饭的时辰,从一座座烟囱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闪闪烁烁。这景象对高金豹并不新鲜,也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今日的他却像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以一个局外人眼光来窥视他的出生成长地。更奇怪的是在意识中他已经将自己视为“强人”。
  夜渐渐深了,村子上空已完全不再有光线,也不再有声响。春天是个乏人的季节,无论是人还是牲口都睡过去了。“强人”高金豹在暗中冷笑一下,好像默念了一句该轮着老子啦。他从树后闪身出来,大摇大摆向村里走去,很快来到自家的连在一起的宅院外面。大门都紧闭着,他也实在不指望有一扇门敞开着等他进去。父亲已宣布与他断绝关系,这三座宅院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强人,一个歹人,他要做的也是强人歹人的勾当。
  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如果说上次他惹出了乱子是由于多喝了酒,那么今晚却恰恰相反,他十分清醒,也许是他二十一岁生命中间最清醒的时刻。他迂回到东宅的后面,见那扇后窗没有灯光,他又贴上耳朵听了听,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他心想是时候了,便转到宅院的一侧。那里有一堵人高的院墙,而在他面前却显得很高,高得不可逾越。高金豹再次冷笑一声,向后退去,一退再退,一切都在心中。当他不再退了,便忽地像一只真正的豹子向前一跃而起,攀上了墙头。高金豹自己都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对强人的勾当是如此无师自通,整个越墙过程是那么从容利落,无声无息。他在墙头上稍一定神,然后身子一缩,像一团轻盈的棉絮飘下院中……

  昆嵛山犹如半岛一条隆起的脊骨,雄伟磅储,李云齐刚置身其中便被它的气势震撼,同时也领悟到这里确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今日盘踞在此的土匪,还是日后的日本人或抗日队伍,都不会对这里等闲视之,肯定会有一场或数场浴血较量。囿于这种想法,当小崽(即土匪)带他一行人向匪巢去时,便不失时机地左顾右盼,将目光所及的山形地势印于脑中。本来小崽欲按惯例蒙住他们的眼睛,陈科长怒吼一声:好大的胆,敢对县长无理,不想要脑袋了吗?大概在小崽的意识中县老爷确是能让人掉脑袋的官,便心虚罢手了。
  匪首刘罗锅听小崽禀报县长撞山门也着实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县长也真好大的胆,尽管昆嵛山在县境之内,属县长的管辖范围,但这仅是一种虚似的概念,实际上这里是官府鞭长莫及的地方,再确切说是插在县长背后的一把刀,他刘罗锅才是这块地面上的王。然而当县长大义凛然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免像小崽那般气短了。
  只是匪首终归是匪首,心虚只是隐藏在他那蛮横矜持的外表下面。他那不笨的脑子在飞速旋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何对付这个心怀叵测的不速之客呢?为慎重起见他不急于同李云齐说话,他叫外号小老头的师爷安排他们住下。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寨,显示出几代“占山王”共同努力的结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座匪巢也具有一个“小朝廷”的格局,王有“王宫”,兵有兵营,宾有宾馆,犯上作乱的有牢狱。“小老头”并不老,起码没老到可称其小老头的地步。但小老头确有点老者的睿智,他一离开刘罗锅子的视线,对县长李云齐的媚态便一齐堆在了脸上。李县长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吩咐,孙有臣一定效力。李云齐这就知道了他的名和姓。他说先不要住,你带我到山上看看风光吧。难色在小老头脸上稍瞬即逝,他朝李云齐笑笑,说县长好雅兴,请跟我来吧。
  从匪巢到山顶不足十分钟的路程,这是山上的一条“要道”,经过开凿并不显得险峻。到山顶后小老头主动介绍说这里是昆嵛山的最高处叫泰礴顶。李云齐尽管没到过此,但作为一县之长,本县地图却不断要看,这座山的概况大体是知道的,包括此处叫泰礴顶。但今日站在这座山巅之上,与往日看地图便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时日头从西面天上斜斜照着。将这座山和四周地方尽显眼底,北是本县县境,地势平坦,一座座小村错落,像一只只趴在地上的乌龟,那个超群出众的便是他现时偏安的龙泉汤镇。镇上空云雾绕绕,那是镇中遍布的温泉所致。再往北,便是渤海蔚蓝的海面。李云齐又转身向南,他看到的是临县乳山的地面。这块地面起伏不平,一座座山丘向着更远处的海岸逶迤,隔着一个半岛,那边已是黄海。由于遥远,黄海仅像一条白布带横在天边。李云齐又将视线转向西方,那是县城的方向,他没看见县城。也知道不会看见。他问站在身旁的小老头为什么看不见县城,小老头回答说县城离这儿太远。李云齐一笑,说远吗,日本人的汽车说到就到,不用两个钟头就开到山根底下了。小老头不愧是小老头,忙说有李县长在日本人就不敢贸然来犯。李云齐并不接他的话茬,将视线转向他定定地看着,问道:要是日本人开过来,你这个当军师的怎样给刘罗锅拿章程?小老头眨巴眨巴眼,说,那还用说,和他们干,小鼻子(当地对日本人的蔑称。如同称欧美人为大鼻子)是人咱也是人,怕他个毯?李云齐和陈科长对视一下眼光,陈科长又问小老头:刘罗锅会听你的?小老头摇摇头,说这难说哩,刘爷是个有主见的人,很固执,一向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是个徒有虚名的军师哩。李云齐一笑,说实际上不像你说的这样吧,山下的人都知道有句顺口溜,叫“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小老头的指头刘罗锅的腿”,这不是说你是能当刘罗锅的家吗?小老头连忙摇头否认,说李县长千万别信那些话,我要有那么大的本事还用得着给别人当军师吗?这时陈科长突然板起脸对小老头说,有些话县长不好说就由我来说吧,你以为县长要到这山顶上来就是为了看看风景?战乱时候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实对你说,县长是要趁这机会开导你几句。日本人侵略我们,国难当头,每个中国人面前都摆着两条路:打日本人还是倒向日本人。对你们这伙人更是事关重大,多少年来你们占山为王,爷也好,军师也好,坏事都干得和山上的石头一样多,帐一笔一笔都记着。你得看到,日本人来,实际上是给了你们一个机会,要么是立功赎罪,要么是罪上加罪,成千古罪人。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懂。小老头连忙答我懂我懂。李云齐看了眼小老头问:你说刘罗锅子能不能倒向日本人?小老头想想说我看不至于,刘爷那人精着呢,知道炕哪头凉哪头热。陈科长问要是日本人把刀搁在他的脖子上呢?小老头说这就难说了,刀搁在谁脖子上也难说哩。小老头忽然觉得话说得不当,忙跟加一句:当然李县长……还有陈科长……是例外的。李云齐笑笑,陈科长哼了声,却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李云齐又转向北方,一块遮挡日头的云朵将巨大阴影投在本县地面。那阴影是一个马形,随着云朵的奔驰,这匹黑马也在田野上奔驰起来,速度极快,且形态生动,一直奔驰到海里,本来闪亮的海面被染黑了。李云齐此时怀着一颗将帅心,思谋着今后如何在这块地面上同日本人作战。县城之役和日本人碰了一下,虽从城里撤了,这一役却建立起与日本人对阵的信心。日本兵打仗凭的是一股蛮气,中国人反击侵略占着正气,正气化为勇气,勇气定能战胜蛮气。再就是日本人凭借武器好,有小钢炮、重机枪,顶次的是三八大盖,中国人手里的家伙不行,可占地利。昆嵛山就是难得的地利。想到这里,李云齐心里忽然一阵燥热,刘罗锅和小老头到底揣的啥心思,还猜不透,可有一点他清楚,占山为王的土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轻易让别人染指他的地盘,说不上真得刀搁在脖子上解决问题,可这又是他不愿看到的情况,日本人巴不得中国人自己消耗自己的力量。想到这儿他觉得必须利用和小老头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做做他的工作。向他晓以利害,能把他从刘罗锅阵营分化出来更好,做不到这点,也必须不让他起坏作用。有些话刚才陈科长已经说了,小老头反应很滑头。因此,他这个做县长的得使出点威严来。他转向小老头,盯着他,说:孙有臣,你是刘罗锅的军师,自然是明白人。我问你,在本县境内,是我大还是你刘爷大?小老头不假思索:这还用说,自然是县长大了,父母官,刘爷和县长比算得了什么?无非是个草头王嘛。李云齐说要是以后在抗日的事上我和刘罗锅子闹起饥荒,你是听我县长的还是听你刘爷的?小老头说我听县长的。李云齐还盯着他:此话当真?小老头说当真。李云齐又把眼光俯向山下图画般的地图,说:好,我暂且相信你的话。说暂且,是说以后等着你兑现。不过凡事都有个对等,你做了对抗日有利的事,我这当县长的也会论功行赏。今后由陈科长负责和你联系,他的话就是我的话。小老头一边点头一边看看陈科长。陈科长说等会儿李县长和我就要对刘罗锅子训话,你也不要明着为我们帮腔,免得刘罗锅生疑,你可以使暗劲儿,咋样情况我们都会有数,你明白吗?小老头说明白。陈科长问刘罗锅这人好打交道吗?小老头摇摇头说我说过,他精得很,谁都糊弄不了他。陈科长问:他有什么嗜好?小老头说:酒色财气中他顶看重的是个财字,而财中他最看重的是土地。说起来他这人是个格一路的匪首,占了一座山,还不断在山下买地,他聚敛起的银钱大多在山下买了好地,他把地契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过些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一年间还要放在日头底下晒几回,怕霉了。陈科长问:他一个土匪头买那么多地有什么用?小老头答出租,收租子。李云齐不解地问:他咋样收租子,下山去催讨?小老头说每年夏秋两季佃农把粮食或银钱送上山。陈科长和李县长交换个眼色,又问:佃农把粮食送到山底下还是送到山上面?小老头说那得看刘爷的心情,心情好,就让送到山上面,山寨管一顿酒,热闹热闹。陈科长问刘罗锅酒量大吗?小老头说也看心情,心情不好时沾酒就醉。
  山上夜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上悬着,给县长接风的宴就摆出来了。靠山吃山,厨子做了一桌子野味儿,野鸡、兔子、刺猬、鹌鹑、麻雀、黄花菜,应有尽有。刘罗锅先端杯敬客。正如小老头所说,这一杯就见出刘罗锅的心情,酒立时染红了他的脸。李云齐在心里笑笑,端盅喝了。陈科长也喝了。刘罗锅端着空盅向小古示意叫他喝,小古摇摇头,陈科长意味深长地说可不能让小古喝啊,一喝脾气就大了,别闹出什么事来。刘罗锅朝面目冷冷的小古看了一眼,便不再劝。
  往常宴客,多是山上的头目一齐出动,图个热闹。今日宴请县长却一反常规,只有刘罗锅和小老头出面。这自是刘罗锅心虚,怕县长当众蛊惑,涣散山上一干头目的心。俗话说客随主便,何况在这土匪窝里,李云齐也顺其自便了。
  这时李云齐才看得仔细,刘罗锅五十多岁,刀型脸,缺了一只右耳。他并不觉得奇怪,黑道上的人大多抱残守缺,这残缺后面隐藏着诸多或凶残或壮丽的故事。刘罗锅也有许多故事。他的上几辈都是佃农,靠租种财主家的地活口和传宗接代。也许因了无地的窘迫,后来成了气候的刘罗锅子才以添置土地为最大满足和乐趣。刘罗锅年轻时还算本分,那时他未曾想到有一日会做土匪甚至当上土匪头。后来在一个夜晚不明不白地给劫上了山,开始做苦力,再后来就入了伙,凭一股子精明劲博得当时瓢把子(匪首)七爷的器重。七爷自己是个粗人,脑瓜简单,像个只能看一步走一步的棋手。可他懂得取长补短,叫这个小罗锅为他出谋划策,尔后就让他正式做了军师。七爷死后,刘罗锅就当了新瓢把子。作为一县之长,李云齐任内几年并没和刘罗锅大过不去,没惹下私仇,为此他才敢理直气壮地上山找刘罗锅子论究抗日事。
  刘罗锅是个善谈之人,席间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归结起来无非奉承县长和吹嘘表白自己两桩。李云齐先让他说,等他把舌头根子说硬了,他就搅动起自己的舌头。李云齐说日本人不久便会东犯,从目前的情况看,敌众我寡,抗日队伍大致会打打退退。半岛三面环海,唯一退处便是这座昆箭山。今日来就是要同山上讲明,抗日是全体中国人的首要大事,没有哪个可以例外。到时候队伍到了山下,你们的人不得阻止上山。李云齐自恃县长身份,故意把话说得很硬,先看看刘罗锅的反应。刘罗锅的刀脸毫无表情两眼向门外望着。李云齐的话大抵是他多年来听得最不顺耳的话了,想发作却有些顾忌。谁叫人家是县长呢?况且他对县长的为人早有所闻,县长是新派人物,廉洁奉公,敢做敢为,有一股子正气,否则也不敢贸然进山。他咽下口气,说听县长的话音莫非要将我的人收编不成?李云齐说收编不收编须两厢情愿,如你老刘同意接受收编,我回去便着手办这件事……刘罗锅连忙打断说我手下这拨人在山上散漫惯了,正规起来受不了。算了算了。打小鼻子没问题,凭这山的险要,谁想讨我个便宜也办不到哩。李云齐听出刘罗锅话中有话,说:你不想马上接受收编也可以,无非将委任书先搁在我抽屉里是了。不过我今天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保证。刘罗锅问什么保证。李云齐说抗日队伍一旦到了山下,你的人要予以接应。刘罗锅听了不语。李云齐盯着他问,你说做这个保证很难吗?军师小老头见空气有点紧张,要插嘴说话,却被刘罗锅摆手止住。这一个动作使李云齐看出那句“小老头的腚沟刘罗锅的嘴”的话并不太确切。刘罗锅说:县长自然知道,我们江湖上人凡事讲个信义,说了就得算话,所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就不好下保证。李云齐问你说的没把握是指什么呢?刘罗锅朝李云齐眨巴眨巴眼说:我是个粗人,说话不中听。不中听的话县长也想听吗?李云齐说听。刘罗锅说那就告罪了。说毕端盅向李云齐举举,李云齐也举举,陈科长、小老头同时响应,四人干了。刘罗锅说我们黑道上的人黑在面上,你们官府上的人黑在里头。和平世界的时候,你们官府总觉得俺们这伙人是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不能睡得安稳,就想尽千方百计围剿,欲斩尽杀绝。而当世界出了乱子,比方眼下小鼻子杀过来,你们就投副笑模样过来,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我们有数,一旦放你们进了山,你们得了势,就要掉过头来收拾我们。李县长你说我说得不对吗?李云齐坦率地说你说得不错。不过事情都要往理上摆,如果官府不围剿强盗土匪那还成什么官府,你们黑道不同样将官府视为冤家敌手?通常情况,你占你的山,我占我的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可现在情况变了,日本人来中国杀人放火,要让中国人当亡国奴,中国人就得同日本人打。要打胜仗就得占据有利地形,比如这座昆嵛山。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山就不是你刘爷自己的了。说利用也好,说联盟也好,都一样,反正是抗日的中国人要利用这座山同日本鬼子周旋,打败他们,消灭他们。对你老刘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从黑道转向正道的机会。你只有把握住这个机会,洗心革面,易弦改辙,才有出路,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我这话说得不中听,不过你老刘要能听进去,是会有好处的。你觉得我说得对还是不对?刘罗锅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当了山上的瓢把子,没有敢这么和他说话,又是正告又是恫吓,他怎能吃这一套?可转念又想,还是忍了的好,有句话叫“山高高不过天,人能能不过官”,你认也好,不认也好,他总像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最好不要和他闹翻,他有他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说得再有理,我也不能拱手把这座宝山让给他。想到这里,他说:县长放心,小鼻子有胆量过来,我山上的弟兄一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黑道也好,正道也好,咱不都是中国人吗?刘罗锅会讲,李云齐也会听,他想这个刘罗锅还真不好对付哩,他在有意回避最关键的一点。
  当晚李云齐在山上落宿,第二天一早就下山了。送他们的是军师小老头。

  高凤山一早出村,沿那日迎娶儿媳红豆的路西行。天开始热了,日头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有些烤。这是长庄稼的时节,地里的高秆作物已长成齐腰高,麦子也秀了穗,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割麦子了。麦收是庄稼人最喜悦的时节,可今年高凤山着实高兴不起来,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心情更不轻松,他要去他的亲家村,去见儿媳红豆的爹妈,一是去向他们告罪,另外谋求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问题出在自家,总得对人家有所交待,总得有个结局。养子高金虎咬钢嚼铁说不戴绿帽子,劝他也张不开口。冤家金豹对红豆倒是求之不得,可又不能依了他,那样高家就更叫四乡百姓笑掉了大牙。这不行那不成,娶进门的红豆放在家里儿媳不是儿媳,闺女不是闺女,又怎么成?
  高凤山忧心忡忡。
  亲家村在昆嵛山和县城中间,离县城十几里路。高凤山牵一头骡子,驮着各式各样的礼品。明摆着这是堵人家嘴的,可他知道再多的礼物也无济于事。天热难耐,骡子走得很慢,而嘴馋,走几步便停在路边啃几口青草。高凤山是个疼牲口的主人,任其自便。自从日本人占了县城,这条道走的人少多了。颇是冷清。往常不是这样,尤其县城逢集,四乡的人潮水般涌动而去,热闹非凡。日本人是避之不及的瘟神,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愿意自打倒楣啊。
  高凤山由着牲口的性儿,懈里咣当往前行路,天半晌时望见前面一个圆形高坎,丛生着茂密的树木,看去像一顶搁在平地上的巨大绿帽。它的名字也叫帽儿顶。从帽儿顶过去不远就是红豆的村,想到要踏进红豆家门槛心里就发憷,恨不得骡子走得再慢些才好。
  离帽儿顶约莫半里路时,高凤山看见从西面县城方向过来一拨儿队伍,几十个人,一路行走,枪扛在肩上,刺刀在日光下闪亮。最前面的那个兵的刺刀尖上还挑着一面旗。小鼻子!高凤山心里一惊,立时拉住了骡子。这当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定定是盯着向这边走来的日本兵。日本兵走近了帽儿顶,先听见响了一枪,接着枪声便像鞭炮聚然响起。日本兵的队形乱了。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跪在地上向帽儿顶的树丛里扫射,哇啦哇啦叫个不止。高凤山明白是一股抗日队伍提前埋伏在树丛里向日本兵伏击。高凤山觉得今日亲家那里是去不成了,便牵着骡子回转。那乖觉的骡子似乎也明白不能再慢吞吞地了,撒蹄疾奔起来。遇上行路的人,高凤山便喊小鼻子来了,快跑啊!人们便转身飞奔。跑了一阵子,听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了,还有脚步声,高凤山回头望望,原来是抗日队五的人撤过来了,边撤边向追过来的日本鬼子射击。一会儿功夫,抗日队伍的人便从他们身边过去,有人还喊老乡快向两边撤呀。队伍过去了,日本兵没追上抗日队伍的人却追上了高凤山和另外几个庄稼汉。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将他们捆绑起来。

  后来知道,这队日本兵是出城勘察地形的,另外也想探听一下这一带抗日力量的虚实,为日后的扫荡做准备,没想到中了埋伏,死了三个人。还有伤的。吃亏的日本兵一口咬定高凤山他们是抗日队伍一伙的人,大大的坏了坏了,死了死了。他们将高凤山和另外四个人一并押回县城。
  那四个人高凤山并不认识,都比他年轻,一个四十出头,一个二十出头,另两个都是三十岁光景。到县城已是午后,活着回去的日本兵到食堂吃饭,把他们四个也带到食堂院里,没他们吃的饭。他们被捆在院中的一棵枣树下。看着没死的日本兵狼吞虎咽,高凤山觉得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议,刚打了败仗,又死伤不少同伴,却见不出一点神伤意沮的模样,就像刚出门踏青回来,除了累了饿了,别无其他。这是一伙难斗的畜生啊。高凤山想,是恶魔,是一群什么都不在乎的恶魔。日本兵吃过了饭,擦擦嘴,打个饱嗝,就带着他们四人出了食堂院,来到对面另一座院子。这个院子也长着一棵枣树,他们又照样被捆在这棵枣树上。日本兵留下两个看守,其余的都进了正屋和两间厢房,一会儿就传出鼾声。日本兵睡午觉了。高凤山心想狗日的小鼻子倒能睡得着觉。他转向那个四十岁上下的“难友”,问他是哪村人,那人答了。他又问另三个人,也都答了。高凤山说小鼻子吃了亏肯定要拿咱们出气哩,要顶住,别丢中国人的脸。二十岁光景的小伙子问:大爷,你说小鼻子会把咱咋呢?高凤山没吭声。另三个人也一齐问他这个同样的问题。高凤山叹口气说小鼻子杀人杀得没人性了,啥事都干得出来,谁知会咋样处置呢?我看凶多吉少。那个小伙子咬牙说,要是能活着出去,就扛枪和小鼻子干。这时高凤山突然想到李云齐,想到李云齐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好像有了一种预感。他一个一个问了这四个人的姓名,又说:“我叫高凤山,高家懂的。要是咱们都能活着出去,你们就去高家疃找我。”这时两个看守的日本兵朝他们哇哩哇啦地吼。虽听不懂,却也明白是叫他们闭嘴。
  傍晚的时候,日本人把他们带到城外一块空地上。这里树很多,却不再是枣树,是杨树。杨树的叶子已长成巴掌大,绿油油地在夕阳下闪亮。高凤山五人被一字绑在这些杨树上。这是毙人的架式,高凤山心想完了。另外四个人也觉出处境凶险,一齐吓白了脸。一个瘦长个少尉向随来的七八个日本兵摆摆手,叫他们进入位置。这时高凤山看见走过来一个中国人,三十七八岁,留偏分头,搽了油,很亮。少尉见他走到跟前,哇啦哇啦了一阵,这个留偏分头的中国人就对他们说起话来。他说皇军说了,你们几个都是和皇军作对的人,要毙你们,毙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高凤山心想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狗杂种,连话都不问一句就杀人。他转身看看身两边的“难友”,他们都一齐瞪着眼,傻了似的。高凤山毕竟是个有经历有胆魄的人,他对留着偏分头的翻译说:你对他说,俺们都是平头百姓,杀害无辜天理不容。留偏分头的翻译又把话翻给少尉。高凤山看见少尉脸上闪出一丝凶狠的笑。又哇啦哇啦一阵。翻译说皇军说了,要讲天理也行,皇军死了三个人,由你们当中的三个人来抵命,这办法公平合理。你们商量一下,哪三个死,哪两个留?五个人都听清楚了,都耷拉着脑袋。高凤山对翻译说我们都无罪,我们都不想死。翻译哇啦哇啦,少尉哇啦哇啦。翻译说是皇军说不行,非杀三个抵命不可,再争辩就一个不留。高凤山遂闭了口,他知道狗日的小鼻子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三个和杀五个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只看高兴咋样。高凤山转头再看看身边的“难友”,他们仍耷拉着头,脸色已像死人了。高凤山心想,平常老说刀搁脖子,说归说,心里却当做一种比方,而现在却真到了刀搁脖子的时候了。五个人死三个,狗日的小鼻子还叫他们自己决定谁死谁活,这还是人吗?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愿意平白无故去见阎王爷?他叹了口气,对翻译说我是这里面岁数最大的,死的算我一个吧。翻译问那两个呢?高凤山不语。翻译就问其余人。都无声。少尉又哇啦哇啦嚷叫起来。翻译说皇军不耐烦了,再选不出来就一块儿毙。这时二十几头的小伙子抬起头,对另三个人说,俺爹五个儿,也不少我一个了,再说我也没成亲,没拖累。算我一个吧,反正我操小鼻子他八辈祖宗了,我死了在地下也要和他们拼了。高凤山听了这一席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转过脸朝他看看,只见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像要从眼眶掉下来。他不忍心再看,转过头。五个人两个自告奋勇去死,还少一个。奇怪的是翻译就不再问了,转向少尉哇啦哇啦一通。高凤山想,死到临头了,也好,闭了眼啥愁事也不知道了。他又叹了口气,想到另一个问题: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己这一辈子以善为本,虽说不上造福乡里,却也算得上助人为乐,没料到今日竟遭如此之横死,如真的善恶有报,那怎会有这般结果?他闭上眼,死前他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他听见口令和子弹上膛的声音。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像一片鸡毛那样轻,飘飘悠悠往空中升,好像飘进一大团浓浓的云雾里。渐渐,他竟看见云雾后面映出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庄。是高家疃?似是而非。一座空村,不见人和牲畜的踪迹,树梢也不见摇动,一切都凝固了。这时他听见“轰”地一声巨响。完了!他脑中清晰异常的一念。我死了!他睁开眼,像要看明白自己死得如何,他惊骇了,惊骇得心惊肉跳。他看见那小伙子正瞪眼向他观望,而另外三个人的脑袋都一齐耷拉在胸前,一无生气。这瞬间他一下子明白了现实:日本人枪下留了这一老一少,换言之留下了两个自告奋勇赴死的人。然而这确凿无疑的现实又使他坠入五里云中:这到底是咋啦?小鼻子杀错了人吗?就像庄稼人砍庄稼,成熟和不成熟的砍颠倒了,这怎么会?!这是一团不解的谜,在以后的日子里这谜团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偏分头翻译向活着的他俩看看,又朝少尉看看,少尉又像先前那样对他哇啦哇啦。他说皇军说死了的已经两清,受伤的也须两清。为防止以后你们拿枪和皇军作对,都砍去食指。高凤山和小伙子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日本人就砍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