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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十点钟村子已成空村。一阵人喊畜叫的骚乱过后,村子又复于平静。这是李家庄旷古未有的大撤退,大迁徙。上岁数的人还记得清末年间的那场大水灾:洪水退后腐尸遍野,百里不毛,村人携儿拖女闯关东山福地,然而,走有走者,留有留者,过些时候又是个好端端的李家庄;再后来也一度撤退过,那是跑东洋小鬼,不过跑的多是干部、抗属、民兵和年青女人,一般群众百姓好像自知性命不值什么,敢站在街上瞪眼看怪物似的看日本兵,听日本兵叽哩咕噜说话……
  易远方带领所能凑集起来的全部武装埋伏在村东通往海边的路途中,这条路在离村三里处向北拐向胭脂河,傍河稍一逗留,又踅向海边去,于是长满高高白杨和矮矮柳棵的河堤便成了天然埋伏地。队伍隐蔽在连绵的柳丛间,岗哨爬上一棵白杨树,紧盯海边方向。
  按照部置:席立江、王留花和申富贵带领群众躲藏在村南的一座林子里,这座叫着鸦雀窝的林子无论从位置还是地形都是块安全之地。如果李裕川不是把他的金银财宝埋在这里,他是决不会钻到这儿来的。席立江和两位村干部的任务是确保群众的安全,使群众保持肃静,不得走动和出声,直到来人通知他们回村为止。工作队员陈努力和卜正举负责看管村里的地富及他们的子女,他们的位置在村西的一条狭沟里。卜正举一直留在村子里,承受着村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语,他住在村南的一间碾房里,其状十分凄凉。易远方曾去看望过他,劝他早回家乡,但他执意不肯。他不遗余力地寻找与小婉接近的机会,谋求把她的神智唤醒。村子撤退时易远方派人通知他与群众一起撤离,他听到消息后立刻找到易远方要求参加战斗,说他对党有愧,要在对敌斗争中立功赎罪,洗刷自己。易远方见他态度诚恳,就满足了他的愿望,只是让他担当看管任务,因为小婉也在其中,他也就应允去了。再就是派李恩宽骑马去邻村通报情况,到区里报告已来不及,接受小黄庄的教训,防备匪徒扑空后再杀向别村。李恩宽开始不愿接受这个任务,说要留下来亲手杀了他的东家。但他的大青马别人无法驾驭,他终于还是去了。
  一切都静静的,易远方卧在埋伏队伍的右翼,藏身于两丛带苦味清香的柳棵间。他的左侧依次埋伏着李茂生、贾金余、袁升火及另外七八名民兵,这就是他的全部兵力。当然,对于完成他承诺范围内的任务,这些兵力也足够用了。事实上在他向李朵许下承诺时也考虑到这一点,他的现有兵力无法对匪徒开展一场歼灭战。夜已不那么寒冷了,毕竟到了季节。只是天黑得厉害,从树林望去到处都黑黢黢一片。他记得可怖的小黄庄惨案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穿越烟潍公路时月亮从东方升起。月亮并没给人带来吉祥,李区长杀身谢罪,那圆睁不闭的双目就像怒视着河滩上空那杀人尖刀似的月亮。那情景至今让他惊心。而现在,他静卧在苦涩的河堤上,他难料后果是凶还是吉。在行动前的紧急干部会上,他给大家讲了敌情,却没讲情报来源,更没讲李朵的交换条件和他已做出的承诺。他只是对李茂生一人讲过敌情是李朵提供的,别的没讲出来,也许他应该讲出来,却终于没有讲出。那是一种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会上他极力强调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行动的最高准则是保证群众的生命安全,而不是与敌人厮杀,争个你死我活。他又再三中明纪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违者严惩不贷。他知道严明的纪律会保证实现他做出的承诺。他始终凝望着大海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渐渐感到空气中加重了水气,而水气又增加了夜的寒冷。他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尽管是十分痛苦的承诺。他听到身后河床里潺潺的水声,水声与昼夜不息的炮声掺揉一起,宛如大海的涛声。此刻李裕川的汽艇已靠上栗子湾了吧?他,或许已向这边奔来。可是他还得把他们从这些原路放回去,不加任何阻拦地放回去,真有点古怪,可他得这么做。不应该欺骗李朵,她使李家庄的人包括他们工作队免遭杀身之祸,他得让她跟李裕川平安返回青岛。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席立江那里,全村四五百口挤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席立江遇事急躁,缺少应变能力。还有古怪的申富贵,这人真叫他琢磨不透,他想不出到了紧要关头他会不会再现富农面孔。他后悔没派李茂生去。他不由侧身向鸦雀窝方向瞭望,夜色漫漫,连那座威武的昆洛山也没了踪影。忽而从村里传来几声驴叫,驴叫又引出马、牛呼应。牲口留在村里,也似乎感到不安。
  这时他察觉到有人向他爬过来,从左侧的树丛里。他不看便知是李茂生,那瘦长的身子像一条柔软的蛇贴着堤坡滑了过来,一直滑到他的身旁。
  “李裕川像出殡!”李茂生压低声音说。
  他没吱声。
  “快半夜了吧,易队长?”
  “嗯。”他看看夜光表。
  “操他妈,穷磨蹭!”
  “陆地上没风,海里就有风。”
  “不是说他们坐汽艇吗?”
  “小汽艇也经不住风,再说离岸很远就得关机器,靠着潮水往岸上漂。”
  “情报对头吗?”
  “嗯。”
  “我老担心,李朵把消息告诉了我们,可她又不见了,会不会……”李茂生没说下去,可意思很明白。撤退时民兵没有找到李朵,这引起大家的不安,但易远方知道她已藏匿,等待她的父亲。
  “她不会欺骗我们。”他安慰李茂生,“她与其欺骗我们,倒不如不告诉我们。”
  “是这样,”李茂生赞同,却接着又提出疑问,“可她为啥要告诉我们?使人想不通,这等于杀死她的父亲,她为啥要加害她父亲?”
  易远方没吱声,他无法回答,不说出事实真相就无法回答。他忽然觉得不妨把事情真相告诉李茂生,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告诉他或许对自己有帮助,是的,应该告诉他。
  他向李茂生身边挪了挪。
  然而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像急促的降雨声——这是岗哨发现敌情的信号。易远方和李茂生浑身一震,埋伏在堤后的人也一齐紧张起来。
  树枝停止摇晃。静得死去一般。
  开始并没见到什么,黑幕还是黑幕,星光还是星光。稍停,便听到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似乎响在天空,开始像一头老牛在缓缓耕地,均匀和沙沙声时而夹杂短促的喀喀声,如同行进的犁头不时切断几根芦根。声音迅速急促、加重,又犹如无数匹驴马在啃嚼草料。随之,匪徒穿过夜幕在堤前道路上出现了,像一堵黑浪迎面扑来。易远方屏住呼吸,感到周身如同被寒流紧裹,又如同被烈火灼烧。辛苦庄、黑夜、沟壕、匪徒,眼前完全是那时情景的再现。他紧紧咬着牙齿。这时“黑浪”碰到了河堤,没有越过,擦着向南拐了过去,很快消失在黑夜中,整条河堤冻结了,寂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从村子方向传来牲口、家禽狂乱的嘶叫声,敌人进村了,开始了既定的大搜捕。
  正这时,黑暗的旷野深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一声,又是一声,声音遥远,模糊不清,但此时此刻是那么刺耳,让人心凉肉跳。糟糕!易远方几乎叫出声来。
  “是小婉,这该死的!”李茂生咬牙切齿地低骂。他躬着身子,双手深深地插进地面,紧紧抓着,好像抓的是小婉的喉头。
  叫声却停止了。
  人们透出一口气,却惊魄未定。
  易远方辨别出刚才的叫声来自村子的南方,那里正是陈努力和卜正举看管危险人物的地方。为什么敌人刚进村小婉就发疯劲?究竟出现了什么事情?村里的敌人是否听见?易远方心里忐忑不安。
  小婉的叫声没再出现。
  这时半轮月亮终于升出来,照得原野现出层次依稀的轮廓。南面的昆洛山归位了,像一只伸向夜空的巨掌。
  易远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着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只是很模糊,没有光泽。估计匪徒不会在村里呆久,他们会很快撤向海边。堤上的人静静地等待着。
  “我们不应放李裕川进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这么说,“应该在这里截击!”
  易远方没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说得很对,不仅应该在这里截击,还应该派人潜入海湾炸船,炸了敌船便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要把李朵送上那条船。他又想利用此时的间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这位村长。他的承诺是一种道义,更是一种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帮他分担,虽然他们相处才一个多月,却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谊。他要告诉李茂生。
  他却没有能够,因为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使堤上的人又一阵心紧,又听到蹄声间杂有众多的脚步声。是匪徒转回来了吗?在村里劫了马吗?不会那么快。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对。惊疑间,马和人的轮廓就浮现于月光中,起起伏伏地向这边跃进。
  李恩宽,是李恩宽。
  人们松了口气。
  李恩宽出人意料地带来一支队伍。原来他在完成传递消息时从各村召集了三十多名民兵,急急赶来助战。他知道队伍埋伏的地点。
  易远方和李茂生立刻把这些喘息不止的民兵部置在河堤阵地上。
  敌我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
  易远方清楚,现在已能够对匪徒实施一场歼灾战了。根据刚才见到的敌人兵力,只要指挥得当就能够将敌人歼灭,起码可以把敌人包围住,等待天亮后的增援。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不想以战事的前景来改变自己的初衷,他觉得他仍需履行自己的承诺,这一点坚定不移,只是在心头升起一股莫明的烦恼和悲哀。
  当重新隐蔽好一切又复于安静时,他发现卧在身边的已不再是李茂生,而是李恩宽。
  “狠揍狗日的!”李恩宽说。
  他没应声。
  “嗯,狠揍狗日的!”
  他仍没应声。他知道民兵连长并不需他的回答,他是在自语,他为赶上这场战斗而激动。他打死了赵祖辉和李金鞭,但他最痛恨的不是他们,而是他的东家李裕川。
  “狠揍狗日的!”
  “肃静!”他告诫李恩宽,“听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开火。”
  “听你的枪响为号吗?”李恩宽问。
  “枪响为号。”他说完又转向村子望去,月亮渐高,田野和村子都明亮些了,却没有亮透。村中的喧嚣声已弱,也许李裕川就要撤退了。
  李恩宽向他身边凑凑,偏过头小声地问:“易队长,嘻嘻,尝了鲜了吧?”
  “尝啥鲜?”他不解地问。
  “你没听人唱《四鲜歌》?”
  “不要说话!”
  “没事儿,敌人出村就看见了。《四鲜歌》这么唱:头刀韭菜香椿芽,十八岁的小馒嫩黄瓜,嘻嘻……”
  他仍然无语,盯着李恩宽在月光下古里古怪的长脸。
  “实说了吧,我看见李朵勾引你,”李恩宽开门见山了,“从树底下把你领进河边林子里,是不是?”
  他血液奔涌,浑身颤栗。这个无赖!这个流氓!原来今晚他和李朵的行动一直在他的邪恶的眼光之下,“你——”
  “易队长,你行,你行啦,这遭行啦!”
  他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把枪管向那张叫他恶心的涎脸狠捅过去,枪在他手中拚命地抖跳,似乎急于行动。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胸胀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干蹊跷事儿,瞒不住的,卜队长和小婉的好事就败在咱老宽手里,给席队长报告了,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吃独的……”
  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尽管此时此刻不是适宜时机,可巨大的屈辱与愤懑驱使他立即向李恩宽还击,不是为自己和李朵洗刷什么,而是一场人格的较量。
  他紧盯着李恩宽的脸,压低声音:“你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你把革命和邪恶连在一起,你在打击坏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变成坏人。你强奸李朵不成,便诬告她勾引你,伤天害理。你不会知道,要不是李朵搭救,今晚你必死无疑!”
  “她?你说什么?!”
  “你听着,是李朵把她父亲要带还乡团回村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才使全村人免受杀身之祸,你叫人救了一命,倒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李恩宽目瞪口呆:“是,是李朵?不,不会的,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她,她恨我,恨王留花,恨全村人……她不会救我们……”
  “可是她救了,这是事实。你亲眼看见了,她把我叫到村外,不是勾引我,是救我,还有你。她一句话救了全村人,你懂吗?”
  “我……不懂,不明白,”李恩宽嚅嚅地说,“易队长,这,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不会……”
  “假若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就已经死在被窝里了,还害你深更半夜趴在堤上,给我唱什么《四鲜歌》?!”
  李恩宽深埋下头,不吭声了,喉咙里不时响几声沉闷的如老牛耕地时的“吭吭”喘息声。
  易远方也不再言语。本来他还想痛骂几句,可他压抑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惆怅感把他的心全部占据。
  这时岗哨又把树枝摇响——匪徒出村的信号。朦胧的月色下,黑点似的匪徒队伍已与村子脱离,疾速向这边接近过来。堤坝上的人再次紧张起来,一支支枪管从柳丛中向道路伸出。敌人渐近时,发现队形拉得很长,前头队伍仍快速前进,后头则异常迟缓,显然敌人料到会有埋伏,采取这种一字长蛇的阵势。此刻易远方心里异常杂乱:李朵无疑已在队伍中。在前?中间?还是后部?她心中紧张还是坦然?这些对于他似乎都不重要,因为他将把整队敌人全部放过去。除此不能再有他念,不能。这中间每个环节都必须严密把握,不能失误。随着敌人的队伍更为靠近堤坝,他心中愈是慌恐,膨胀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不知所措心凉肉跳的恐惧。他擎着手枪,眼睛紧盯着奔涌而来的黑浪。最前面的匪徒已可见清晰的形体,已可见手中短小精悍的卡宾枪。易远方的心倏然一震,面前的月光似乎突然明亮,看着奔过来的匪徒如同白日一样清晰。他首先看到的匪徒竟是一张麻脸,狰狞可怖。黄大麻子?!他险些叫出声来,持枪的手轻轻一抖。
  “砰”地一声,易远方面前划过一道红色弧光。
  啊——走火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走火了!这瞬间他脑中腾起一片空白。几乎与此同时,堤上柳丛间射出一长排火光。刺耳的爆裂声使易远方迅速神智清醒。开始了,他清醒地想,战斗开始了,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匪徒遭到突然袭击,只慌乱了片刻,便迅速向东面田野上退去,后面的队伍边退边向一起靠拢。易远方从堤上跃起,率队伍向前压迫,射出的火光时时把田野照亮,匪徒在奔逃中回首扫射,双方时有伤亡,倒下去的身躯立刻被茂密的麦苗埋葬了。易远方忘记了一切,不停地射击。匪徒迂回着向海边奔去,当被李茂生带人阻住,于是又转向南方奔逃。如果不改变方向,必定要经过群众藏身的鸦雀窝。易远方心中叫苦,立即带队伍向南迂回过去,把敌人退路截住。敌人南逃不成又只得与李茂生带的人厮杀,继续东撤,最后抢占了一座坟地,以坟丘为依托进行狙击,卡宾枪施展着威力,把追击队伍压迫在坟地前面的麦地里。易远方让队伍在麦地里隐藏好,以减少伤亡。他向前爬到麦地边沿,借月光窥视着坟地,这是一座不小的坟地,约有二三十亩的规模。坟地里没有林木,只有一方方惨白的石碑;在坟地东西边沿处,可见一座方形小石屋,这是早年间看坟人的住处。坟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阵地。
  易远方不急于发起强攻,只是与敌人不停地对射。在一阵急风骤雨般的追击之后,他的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他此刻想到李朵,想到自己做出的承诺。她此刻一定在坟地里吧?在某个坟丘后面和她的父亲在一起,她心里一定充满着憎恨,以无限轻蔑鄙夷的心情诅咒他这个背信弃义的人。她会想到这是一种预谋的欺骗,但这不是事实,完全不是事实。
  敌人的火力渐渐减弱,许是为节省弹药,许是在运筹对策。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对整个坟地实施包围,主要兵力部置在坟地南侧,将群众藏匿的鸦雀窝筑成一道屏障。卧在麦地里的民兵不断向坟地里射击。易远方发现有一个人出现在麦地的边沿,月下他认出是李恩宽。他起劲地向坟地里射击,一次一次往枪膛里装压子弹,后来他停止射击,向他身旁爬了过来。
  “易队长,刚才我看见了李朵。”他在暗中说。
  “她,她在哪儿?!”
  “在石屋后面。火光一闪,我看见她被一个人拉到石屋后面……”
  易远方把目光紧盯着石屋。到石屋大约有二百多米的距离,中间是连绵的坟茔,靠近石屋的坟丘不时被匪徒射击的火光照亮。
  “我在她家扛活,她从城里回来歇假,常偷她爹的洋烟给我抽……”
  易远方在心里蕴酿着下一步的行动——他的队伍必须先占领坟地的一侧,利用坟丘渐渐向敌人接近,把敌人压迫在石屋周围,迫敌投降。
  “那时她还小,老叫我带她上山抓蚂蚱、抓蝈蝈,累了就叫我背着她。她的身子真轻真轻,真轻真轻……”
  从麦地到坟前边沿这段距离完全暴露在敌人火力下,必须以最迅速的动作通过。易远方决定由他和李恩宽通过,占领了坟丘再掩护其他人通过。
  他和李恩宽一跃而起,扑向坟地。当敌人突然醒悟一齐掉转枪口射击时,他们已经扑到坟地边沿,占领了坟丘。
  他们立即向敌人射击。
  与此同时麦地里的人向坟地冲去,有人被击中倒地,没倒的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跳,终于越过了开阔地。
  利用坟地的一隅做支撑,队伍舒展开来。
  “易队长,不能叫李朵死……”易远方听到身旁的李恩宽说。他的心不由一颤,
  “李朵有功,得叫她活,她不能死……”
  易远方呆呆地盯着月下的小石屋。
  战斗打响了,一切都不由人。
  然而应该有起码的公正。她让全村人活下来,而换得的是自己走向死亡,这不公平!
  他看到身旁的李恩宽也定定地盯着小石屋。
  他下令停止射击,自己向前面的一座坟丘爬过去,身下全是柔软的迎春枝蔓,花早已凋谢,却似乎闻得见残留的清香。他占据了那座坟丘。匪徒似乎有所察觉,向坟丘扫射一梭子弹。他不在乎,爬上坟顶,大声向小石屋方向呼叫着:“你们不要射击,听我喊话!不要射击,听我喊话!……”
  坟地里的枪声果然消失了。
  易远方呼喊:“你们已经被包围,抵抗只有死亡,你们赶快投降,我们一定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
  匪徒又开始了扫射,这是他们的回答。以往的经验:还乡团匪徒心如铁石,至死不降。
  卡宾枪子弹纷纷钻进坟丘前面的地里,发出扑扑的声音。
  民兵的步枪与匪徒对射。双方都有良好的掩护,战局呈僵持状态。
  待枪声稍减,易远方又开始喊话,他是向李朵呼叫:“李朵,李朵,请你离开坟地!赶紧离开坟地!……”
  枪声完全停止。显然对方在听他的呼叫。
  易远方继续呼叫:“李朵,你赶紧离开坟地!现在,我告诉你走出坟地的安全路线,你首先站到石屋南面,拍三声巴掌,然后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走出坟地,听见了吗,李朵?我再说一遍……”
  他重复一遍刚才的呼叫。
  小石屋在月光下仁立着,像一块惨白的巨碑。
  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石屋,紧张地期待着。
  小石屋依然孤独地站立着,静无声息。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很蠢很蠢。
  他知道用不着继续呼叫和等待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恩宽从后面上来,趴在他身旁。
  “李裕川那狗日的不叫她出来,够歹毒的!”李恩宽愤愤地说。
  他觉得李恩宽也很蠢。
  从石屋前面的一座坟后射出一梭子弹,落在他和李恩宽隐身的坟前,子弹的入土声很沉闷,很凶狠。
  民兵开始还击。
  “易队长,我救她出来!”李恩宽望着石屋说。
  “救?怎么救?”
  绕到石屋后面,把她从李裕川手里抢出背回来……”
  “不行!”他断然否定。
  “能行,我背得动,她的身子真轻真轻……”
  “不行!”
  “她有功,不能见死不救!”
  “不准胡来!”
  话音刚落,李恩宽开始行动。他跃到右侧的一座坟丘后,稍停又向前面的坟丘跃去。他的动作很敏捷,像一只猫。易远方叫苦不迭,他想呼喊,叫他停止莽撞愚蠢的行为,但又怕引起匪徒的注意,只得命队伍密集射击,吸引匪徒们的注意力。此刻李恩宽仍在不断跳跃前进,巧妙地利用庞大的坟丘做自己的掩体。易远方感到奇怪,月光下李恩宽的行动匪徒们能看得清晰,却为什么不向他射击?这种明显的放松定然暗藏杀机。他忧心忡忡,怔怔地望着前面。这时李恩宽已占领离石屋只有几十米远的一座坟丘,他看见他先藏在坟前石碑后面,然后挪到坟后。这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他希望李恩宽就此停止前进,在那里支持后面的队伍向石屋接近。但他无法把他的命令传递。此刻李恩宽把身体移向坟丘的右侧,探头看看,然后猛地向前扑去。这时只见一道鲜亮的火舌从前面的黑暗伸出,朝他的腰间从容地一舔,未熄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身体在半空一旋,然后落在地上,离手的步枪撞击在石碑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他完蛋了!易远方怔怔地盯着无声无息的黑暗,他就这样古里古怪地送了命。这时从坟地东北角传来骤起的枪声,他知道那是李茂生和小贾开始向石屋包抄。现在必须尽快将石屋包围。他率领这边的队伍向前推进,匪徒疯狂地扫射着,一阵阵火光把这坟场照得雪亮,不时有人被击中倒地,不论死伤都无法顾及。队伍一个坟丘一个坟丘地占领,丢弃,再占领再丢弃。手榴弹已开始发生威力,爆炸火光中看见匪徒开始后退,向石屋近处的坟丘后退。李茂生那边也在向石屋压迫,渐渐形成一个斗圆形包围圈,他只是不解匪徒为什么要固守坟地,而不向海边夺路窜逃。要尽快将敌包围,迫使投降,一定要迫使敌人投降。战斗已接近白热化,火光闪闪,枪声、手榴弹爆炸声连成一片。匪徒终于支撑不住,弃了坟地奔向石屋,从石屋顶上伸出枪口,把弹雨泼向坟地。这时,易远方才看清,原来石屋并没有屋顶,只有四面露天的石墙,这是一座完美的工事。匪徒居高临下地射击,队伍被阻在坟地,难以再向石屋靠近。他突然感觉到队伍的攻势减弱。枪声渐渐稀疏,他脑中迅速闪过一个不祥的阴影。队伍耗尽了弹药。弹药本来便不充足,而战斗开始时又没关照大家注意节省,以至出现这种在战斗中最为可怕的处境。他拼命地向石屋射击,万万不能使敌人察觉,否则将不堪设想。他恐怖地射击着,忘记了一切。这时李茂生从左侧向他靠近,后面跟着贾金余。“必须马上结束战斗,”李茂生靠近他便气喘喘地说,“子弹打光了,不赶紧结束战斗要大祸临头!”他当然十分清楚,只要匪徒发现队伍没有了弹药,就会大摇大摆走出来杀人,就像黄大麻子血洗小黄庄那样。易远方突然醒悟,匪徒固守抵抗的目的或许就是为耗尽队伍的弹药,因为只有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才有可能杀人、逃跑。“赶快集中所有的手榴弹!”李茂生又说。坟地里的枪声几乎完全停止了,这是最危急的关心。手榴弹集中起来,总共才不过十几颗,最有效的使用就必须在敌人冲出石屋前把手榴弹投进石屋内,如此才能转危为安。易远方挑选了十几个人,由他带领向匪徒盘踞的石屋投掷手榴弹。他们匍匐前进,寻找可以准确投掷的地点。这时匪徒也停止了射击,似乎在思索面对的有些怪异的局势。易远方在烟尘弥漫的昏暗中向前爬去,蛇样地越过一座座柔软可人的坟丘。整个坟场死一般沉寂,使人心惊肉跳无所适从的沉寂。“他们没子弹啦!”黑暗中突然爆出一声阴森地嚎叫,“杀出去呀——”“弟兄们杀出去呀——”这时易远方从容站起身来,挥臂将手榴弹掷出。他的投掷动作非常规范,就像在训练场上的训练投掷那样。投出去后,他没有卧倒,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那座白色小石屋。他听见手榴弹响彻天地的爆炸声,与此同时看见石屋上面升起一个红色屋顶……
  若干年后参加这场坟地战事的人依然惶惑地记得当时小石屋被烈火吞噬时出现的怪异:在噼噼啪啪的燃烧中人们听见从石屋墙内传出久而不息的低声碎语,偶而还有几声咳嗽和笑声。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有人竟能分辨出哪是李裕川哪是李朵哪是吕福良,又好像在谈论着同一件事,因为声音中不断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没人相信在这般强烈的爆炸中会再有活着的人。为慎重起见,又从匪徒的尸体上搜寻到一批手榴弹手雷投掷进去,爆炸迭起,火势猛增,说笑声依然。人们又搬起石块向里面掷去,然而声音有增无减,叫人毛骨悚然。后来终于有人记起先前对付李金鞭鬼魂的手段,从村里取来纸钱对着石屋烧了,里面的喧吵声才渐渐消失。
  易远方不相信有这种怪事情,对人们采取的措施却不干涉。然而在天亮后打扫战场时,他自己却发现一件天大的奇事:他没有找到黄大麻子的尸首,查遍石屋、坟场及追击途中都没有发现黄大麻子的尸首。甚至所有毙命的匪徒中没有一张麻脸,而那时他分明无疑地看见了一张麻脸,他对着那张麻脸开了头一枪,而如今却没有麻脸,他惊愕不已。
  朝阳照耀着千姿百态的死者。
  袁升火、李恩宽还有另外九名民兵静静地卧在麦地边,很快便要把他们抬回村子去,在接受了村人隆重而沉痛的悼念之后将被安葬于烈士墓地。
  石屋外面,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匪徒们包括李裕川、吕福良和赵祖辉的儿子赵吉星在内的三十六具尸体。
  还有李朵。
  易远方默对着她。她死在她父亲李裕川的怀抱中,人们好容易才把这父女的尸体分开来。此刻她平卧在地上,面孔对着天空。易远方看到她的颈部被血染红,弹片从后颈打进,从前面穿出。血流在她白色的学生旗袍上留下一道喇叭花状的艳红。
  李朵身边卧着小婉——疯女人小婉。她的身旁站立着眼睛呆痴的卜正举。易远方已经知道了小婉的死因;当匪徒刚刚走进村子时,卜正举和被他看管的人在村西狭沟里也听到村子的骚动声。这时小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跳出沟去,在黑暗的旷野中边跑边叫。卜正举迅速追去将小婉抱住,并用手捂住小婉的嘴,小婉疯劲愈增,极力挣脱、反抗,咬他的手。卜正举不敢松手,捂得更紧。后来小婉渐渐不动不咬了,卜正举松手发现她已死去。卜正举当场昏厥过去。当陈努力把卜正举和小婉背回沟里,发现小婉的背后被血湿透。经严厉盘问,孙永安的老婆告发了小婉的婆婆赵杨氏;刚才赵杨氏在暗处用针向小婉猛刺过去,小婉才尖叫逃走。原来赵杨氏已从偷潜进村的吕福良嘴里得知她的儿子赵吉星也要随还乡团进村,把她接走。她希望儿子能知道她此时的下落,于是便施展起这刁钻狠毒的手段。陈努力就把她堵了嘴扔进沟内的一座枯井里。她的计谋使她比儿子更早些下了地狱。卜正举苏醒后战斗已经结束,晨曦映白了原野。他背着小婉在野地里不停地走,谁也不清楚他为何要这般不停地走。后来他在石屋旁找到了易远方,他放声大哭起来,说是他杀死了小婉。哭过,他要求允许他把小婉带回家乡安葬。易远方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英烈们的遗体被护送回村后,石屋旁已挖掘出一个巨大的坟坑,这里是匪徒们的最后归宿。
  易远方没有让李朵在这里下葬。他让小贾找来一副担架,两人把李朵抬上,离开了这片坟场。
  他们把她抬到胭脂河边……
  他们让她在这里伴着桃花长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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