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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突然紧张起来,从青岛方向传来的炮声明显密集,闷雷似的衔接得没有间隙,在夜晚听来就像响彻在昆洛山。上级如此通报:青岛守敌企图向外蚕食扩展,东占崂山北占锯山以构成固守之屏障。与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同时,还乡团又加紧活动,莱西县又连续发生几起血案。李家庄所处昆洛山以北地面尚算平稳,昆洛山是一道天然屏障,又有重兵把守,敌正规军与别动队都难以插足。上级下达指示,从山后各村抽调民兵支援西线的斗争,李家庄去了十七名。 易远方亲自将这十七名出征民兵送到区上。在区上开了几天会,他又单独将李家庄挖浮财斗争的情况向区委做了汇报。回村后席立江和李茂生向他汇报了两件事:用挖得李金鞭的银元回买来的一批牲口已拉进村,等待分配;民兵队长李恩宽告发了李朵,说李朵企图勾引他下水,条件是不再开她的斗争会。席立江又补充说村里的妇女会正准备开李朵的斗争大会。这消息使易远方感到惊讶,他不相信李朵会勾引李恩宽,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他问席立江:“审讯过李朵吗?”席立江说:“审讯过,可她一句话不说,怎么问都不回答,不开口就是认了,错不了。前有车后有辙,这一招是地主狗女人的拿手戏。”第二个小婉!易远方心里想。他又问什么时候开斗争大会,席立江说本来准备明天,可今天殿后村来人把她抓走了。接着李茂生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殿后村位于昆洛山下,村后那片山峦本是李裕川的,土改前村里的十几户人家都是李裕川的佃户,李裕川要他们每年给他提供相当数量的山货及柴草,做为山峦的地租。剥削程度很重,土改划定成分村里竟无一户够得上中农。他们说叫李裕川剥削得这么惨,光分了山峦还不行,得叫他交出浮财。可来村后听说李裕川跑了,他老婆死了,就把李朵抓去了,说什么时候交出浮财什么时候放人。易远方听后问道:“为什么不阻拦住呢?李朵不是斗争对象,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上次斗争会她提出代替她母亲,我们并没有同意。”席立江说:“她在斗争会上打了村干部,性质就变了,何况后来又发展到腐蚀拉拢干部。”易远方不再说什么了,他决定立刻赶到殿后村,把李朵要回来,否则李朵将凶多吉少。他让小贾在刚买来的牲口中挑一匹可骑的马,小贾在部队给首长当通迅员,善骑又懂马性,很快便牵来了一匹光泽可人的枣红马,又找到一副鞍鞯,披挂起来。易远方匆匆上路了。 枣红马沿着胭脂河奔跑。时近中午,直射的阳光把河水照得耀眼,河滩上的砂砾、堤上杨树新绽的叶片都闪闪发亮。放眼望,前方那座威武大山依然保持着沉郁古板的黛黑色,只是在它与天空连接处镶有一道亮边儿,这亮边其实便是昆洛山前后两县份虚幻的分界线。 易远方取道的是一条捷径,河流穿越大地总是寻找捷径。他没进过昆洛山,他知道沿河而上,用不了两个钟头便可到达山脚下,到达那个贫困的全村无一例外都是佃户的殿后村。愈是贫穷的地方,阶级的压迫便愈是严酷,阶级的对立亦愈为尖锐。这是生活的常识。易远方对即将要与之打交道的殿后村贫苦农民,内心充满着深深的同情。仅仅从他们的境况而论,中国目前正进行着的这场大革命便是得道天助,人心所向的。它的宗旨就从总体上决定了这一事业的属性。殿后村的佃农们要他们的东家偿还其罪恶所得,无疑是正当而合乎情理的。然而采取抓走一个女孩做人质的方式又变得不那么合乎情理了。他想,人世万事大概都是在合情理与不合情理间倘佯吧?人人有自己的主活目的,崇高的或者不崇高的,然而人们在实现崇高目的时却理应按照崇高的方式行事,这一点似乎不应怀疑。从哲学角度看来,表现事物属性的不仅仅是宗旨与结果,更包括过程,任何结果都是过程的产物。过程自始至终放射着光彩:红、黄、黑或白,而这些色调又会像基因般深深地沉淀于果实之中,久远地遗传着果实的品质。易远方近来常常进行这种“哲人”式思索,而结果常常使他陷入更深的迷茫中。 快马加鞭,昆洛山愈见其庞大狰狞了,像铺天盖地的乌云迎面追压下来。那浓重的色彩使人感到寒气习习,听得见呼啸。易远方看见两道山梁在山脚的交叠处卧着一个鸦窝似的小村,那便是殿后村。他没料到,他竟然在他们到达之前追上了殿后村的人,一伙从背影便见其贫穷可怜的人进行在堤上的窄路上,像一团活动的土堆。李朵的学生旗袍像一朵小花开在上堆间。 易远方策马从堤下追过人群,然后又调转马头登上堤坝,翻身下马,立在窄窄的路间。 殿后村的人仍然大摇大摆地住前走,直到走在易远方咫尺之前才站住,一双双眼睛奇怪地打量着他。这时李朵也看见了他,同样面呈惊讶。 “喂,乡亲们,”易远方和气地打招呼,“辛苦啦!” “队伍上的同志,到哪儿去呀?”前面一个戴旧毡帽的中年汉子问道,易远方在灰布衣虽然没级红领章,但那汉子一眼便看出他是队伍上的人,他认为这个队伍上的人要打听路径。 “就到你们村呀。”易远方说。 “到俺们村?”汉子及另外的人一齐问道。 “我是李家庄土改工作队队,我姓易。”易远方先自报家门。 众人闻言又一齐把眼光转向人中间一个留稀疏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易远方猜出这个神情异于众人的干巴老头是这伙人里拿着章程的角色。他手提一根光滑的木棍,看他的相貌和手里的棍子,易远方不由联想到小时候在天成戏院看的那出《苏三起解》里的崇公道,他仍还记得崇公道那两句怪调怪腔的戏文: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易远方又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李朵也颇有点苏三的意味了。他发现这位“崇公道”定定地审视着他,带着威严、戒备的神情。也许他意识到这位工作队长的笑脸上有点居心不良的意思。 “我是村贫协主席,姓杜,杜主席。”他告诉易远方自己的身份后又问,“我在李家庄可没见到你咧!” 易远方说:“是这么回事,我在区里开会,刚刚回来。” 杜主席转向李朵问道:“他是你们村的工作队长吗?” 李朵说是。 杜主席又问易远方:“李村长说没挖到李裕川的浮财,是真格的吗?” 易远方回答:“李裕川在土改初期逃跑了,他老婆死了,目前我们还不知浮财的下落。” “噢,”杜主席似乎松了口气,又说,“易同志不是本地人吧。你不知底细,俺们都是她(指指李朵)家的佃户,给她家当了几十年牛马,被剥削的透苦,这道俺们不客气了!” 易远方点点头,说:“李村长给我介绍过这情况了,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李裕川的财产中应该有你们的份……” “这话说的是,”杜主席说,“所以俺们就把他闺女带来了,向她要狗日的浮财!” 易远方说:“可我们追问过李朵,她并不知道浮财的下落……” 中年汉子打断说:“她咋能不知道。谁信她的鬼话!地主都是属筝鼓的,不敲打不响。同志你放心,俺们有办法让她讲出来,不讲就豁了她的小×。” “干嘛要豁那玩意儿?真是有妻的不知光棍苦……”一个耳旁长块亮疤的汉子说。 易远方心里发抖,可他还努力压抑住,他再次申明说:“据我们所知,她确实不清楚浮财的下落,她在城里念书,回村还不到一个月,那时她父亲已经逃跑了……” 杜主席哼了声,道:“易同志,你追赶来是不是叫俺放了这地主闺女,嗯?” 易远方耐心解释说:“我追赶来是要向乡亲们说明情况,同时讲明政策。从前地主老财压迫我们,欠我们的债,这笔债一定要清算。但是,我们一定要按政策办事,不能胡来。李裕川是地主分子,李朵是子女,不是斗争对象,所以把她抓走是不允许的!” “不允许?俺们贫雇农办事谁敢不允许?胆子不小!”又是那有亮疤的汉子说。 “咱们走,管他队长不队长!” “这队长不地道,没准是个解放兵。” “咱爷们儿走!” 趁众人议论间易远方向李朵投去一瞥,她的脸白得使人感到她身上已没有血液在流动。她默默地看着听着面前的一切,神情中透出置身度外的超然。易远方忽然意识到自己追来的一念,竟又是系着一条性命,他感到后怕又感到庆幸。这时候殿后村的人已开始向前走动,他知道这些人只要从他身旁越过,他就再也无法阻拦了。他紧紧抓住马疆,把马横在路口,大喊一声:“等一等,再听我一句话!”殿后村的人被这声大喊止住步,又一齐向他们的首领杜主席望去。易远方也把目光盯着社主席,严厉地说:“你们村没有地主富农,所以没派工作队去,但你们都是李裕川的的佃户,做为李家庄工作队队长,我有权过问你们的事情。如果你们不听劝告,一定要把人带走,那么以后就是找到了李裕川的浮财,我也不会同意给你们半点儿。李裕川不会把钱财埋在你们村前的峦子里,这你们会很清楚!” 杜主席和众人翻眼望着他,这番话显然起了作用。确实,李裕川的浮财只能是埋藏在李家庄,没有李家庄的认可,势单力薄的殿后村人是取不走一个铜板的。 “那你说咋办吧?”杜主席态度软了下来。 “把人放了。” “放了再咋办?” “以后挖出浮财,我派人来通知你们。” “这么的你得留下字据来。”杜主席想想说。 “字据?什么字据?”易远方不解。 “写明以后挖了浮财有俺殿后村的份,李家庄不能吃独的。不留字据,空口无凭,俺们心里不实落。” 易远方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觉得可笑。但他知道,杜主席的要求反映了一般农民的习惯心理,有了白纸黑字心里才踏实。问题是由他——一个土改工作队长——来出具这样的字据,而且明显带有取保性质的字据,却是不适当的。 “如果不留字据,俺们是万万不放人的!”杜主席重申立场,“手里有人做抵押,到时候总会有人拿钱来赎的。” “还乡团可不会拿钱来赎的。”易远方心想,没说出口。 “好吧,”易远方同意照此办理。他从袋里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又掏出钢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了社主席。 “手印,你还没按手印!”社主席不肯接。 “我签了名字。” “那不行,得按手印才行。” “我可没印泥呀!” “我有,我带着。”杜主席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十分鲜艳的绣花荷包,从里面倒出一颗圆图章和一盒印泥。 易远方按了手印。 “行了行了,”杜主席接过字据仔细叠好,揣进怀里,“把人交给你了。” 易远方点点头,把马往旁边拉拉,让出路径。这时他又想到《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他觉得这个“杜公道”还算是有些公道吧,否则事情会不堪设想。 “前面不远是庄子,易队长不进庄喝点水?咱夼里的水甜哩。”杜主席说。 “谢谢,我不喝。”他把马又往堤下拉拉,他心里希望他们快走,怕再生出变故。 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从他和马的旁边走去,耳边有亮疤的汉子又回头看看,一副甚不情愿的神情。 堤上只剩下了李朵。 易远方又把马拉上堤顶。这时太阳已靠近山顶,山的巨大阴影如同一排黑潮向原野奔涌而去,似乎能听到它淹没明亮大地时的咆哮声,给人一种恐怖感。 “咱们走吧。”他对李朵说。 李朵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她慢慢走到一棵树下,把身体倚在树干上,眼怔怔地望着河中的水流。胭脂河上游并不宽阔,水流被山影覆盖住,显得很黑,很阴冷。 “你累了,骑到马上来吧。”他说,把马向树下拉过去。 “我不会骑马。” “你骑上,我牵着。” “不,你走吧,易队长,我谢谢你,从心里谢谢你。”李朵声音有些发抖。她看了易远方一眼,又转向河面去。 易远方着急地望望已靠近山顶的夕阳,又说:“山里黑天早,咱们还是走吧,早些回家。” “回家?” “是哪,回李家庄。” “那里只有妈妈的坟墓。”李朵自语地说。易远方打个寒战。 沉默,听得见河床里的水声。 “你应该离开村子,李朵。”易远方盯着李朵,声音坚决,“你走吧,早点离开吧!” “我是得走了,易队长。”李朵说,忽然她的神色变得异样起来,转目紧紧地盯着易远方。 “你也走吧,易队长。”李朵说,目光带着乞求,“你回部队去吧,回去吧……” 易远方摇摇头:“我怎么可以走呢?我是个革命者,李家庄是我的工作岗位,我不能擅离职守啊!” “不,你走吧,你走吧!”李朵再次要求。“ “为什么呢?”易远方不解地看着她。 李朵不吱声了,紧紧地咬着嘴唇。 “哦,李朵,我忽然想到,你可以去参军呀。”易远方兴奋地说,“你可以到部队去,这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李朵无动于衷地又把目光投向河水,不吱声。 “我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我所在的部队在青岛外围,按番号找得到,他们一定会收下你的。” “我不去。” “为什么呢?” “……” “你不是说在学校时就向往革命军队吗?” “那时,是这样。” 易远方默言不语了。 山的阴影愈来愈浓重了,夕阳刚刚沉下。向北方望去,那平展的地平线还铺满着桔红色的光芒。山雀在空中啾啁着,急速地返回栖身的山林,飞得高的,羽毛上还染着灿烂的阳光。 “我们走吧。”易远方催促着,“要是走得快,还能够看见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李朵凄然一笑。 易远方看见她眼里满含两泓泪水。 “易队长,我想向你问一个问题,行吗?”李朵声音颤抖地说下去,“我不是把你当着一个工作队长,而是当着一个高年级同学……” “是的,我也是这种感觉,我们可以随便谈,就像同学之间那样。”易远方诚恳地说。 “你说,什么叫革命呢?” “革命?”易远方惊诧地望着她。 “以前,我曾以革命者自居过,那时倒不在意这个字眼本身的意义,可现在当我清楚自己不会再走这条路时,我倒很想把它弄清楚……” “我们走吧,李朵。”易远方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催促着上路,因为时候确实不早了,连地平线上那道光也渐渐开始暗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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