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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早晨村子笼罩在雾气里,炊烟升不到空中去,掺合在雾气里使人窒息。这不由使易远方想到多雾的青岛,那里的雾气要比这里的清新,饱含着大海的气息。每当浓雾弥漫在城市与海滨,便听到从大海的遥远处传来一声声低沉悠长的牛阵,迷途的船只循着声音便能穿过雾慢安全归返。本地人传说海里有一只神牛,是这只善良的神牛忠贞不渝地为航海人造福。他记得曾多次与周诺君辩论这只神牛存在的可信性。他从唯物论的观点对此表示怀疑,周诺君却坚信不移。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他就嘲笑她是天主的女儿。她承认自己有着浓厚的宗教思想,但这并没影响她倾向革命。昨晚睡下后他又想到了周诺君。
  易远方去一个叫李锁子的贫农家吃饭,为广泛联系群众掌握情况,工作队员都是单独到各户吃派饭。易远方走进祠堂大门向西拐去,走到村中那株白果树下,碰见了赵祖辉的儿媳、名叫小婉的疯女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掀起一场波澜尔后又失去神智的女人。此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摇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挂在树上,她扯着另一头把绳子抢圆,就像在跟谁玩跳绳游戏那样。她摇着,按绳子旋转的节奏哼唱着:从官道上过来一个俏小伙,他是俺来喜哥你为啥不理我……她反复哼着这两句,神情很平静。易远方发现她不像常见的疯女人那般蓬头垢面,倒像一个注意修饰打扮的正常女子。她长得很好看,不然也难被娶进财主家。易远方没料到她竟如此年轻,比李朵大也大不了几岁。看见这疯女人他不由想到他的前任卜队长,就是为这个女人,卜队长不光彩地回他的家乡长丰了。
  易远方颇有些恐惧地轻轻从小婉身后绕过去,聚精会神的小婉也没看见他。
  进村几天来他面临着许多考验。吃派饭也是一种考验。昨天他在一个叫李忠保的贫农家吃饭,他住在村头的一幢破草房里,屋里像个垃圾堆,墙壁被柴烟熏成了黑色,地上到处是麦根、破瓦片和碎布,一条狭窄的土炕占去屋子的一半空间。他的大闺女正在炕上睡着,躺在一床满是灰尘的被子下面,消瘦的胳膊从破窟窿里露出。她得了结核病,不住地咳嗽、吐血,走到屋便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李忠保的老婆几乎用手把饭装进一只碗里,就叫他坐在炕沿上守着那个快死的女孩把饭吃下去。他知道,在这些饭筷上面,在呼吸的空气里,都已沾染了结核病的细菌,可是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饭吃下去。当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是贫苦农民生活的一个缩影。如果说他的学生时期的革命热情是来自书本,来自空洞的理念,那么在这户贫病交加的农家里,他才真切地认识到革命之对于中国,尤其对于广大农村中苦难的农民是何等的紧迫不怠。
  他走进李锁子家。李锁子是一个叫人说不出年龄的农民。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强壮,相貌粗犷,单看那一脸皱纹好像已五十开外。可他的行动矫健,肌肉发达,又像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庄稼人先从脸上老,他的老婆也同样是满脸皱纹。从屋里的陈设看,这户人家不比李忠保富有,但收拾得还较干净。他们给他吃的是面条,麦面、豆面和地瓜面合在一起的面条。
  “昨天黑下你们工作队和村干部溜墙根来着?”陪他吃饭的李镇子冷丁问了这么一句。
  易远方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锁子说:“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们公家人也溜墙根,看人家两口子在炕上干事儿。”
  易远方的脸“刷”地红了。他不再吱声,埋头闷闷地吃饭。他知道无法对李锁子解释什么。昨晚放走了李金鞭等人,紧接便开始了对他们进行秘密监视,以便找到藏匿浮财的蛛丝马迹。不管怎样看待这一行动本身的道德性质,但却是十分必要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式。事实上也确实收到了效果。从偷听李金鞭黑下和他老婆的谈话都证明了他手里仍然掌握着不少浮财,这就对下一步斗争李金鞭心中有数。自然,监视中也无意看到了一些不应该也不必要看到的事情,譬如普通农民讳莫如深的夫妻生活,但这又实在是无法回避的。在监视前对人员进行分工时,李恩宽提出他去监视吕福良,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妥,可又没理由反对,李茂生便提出让他和李恩宽一起去,他就去了。吕福良住在村子后面一座孤零零的草房里,这草房的原主人已住进他的青砖大瓦房。黑下月亮很亮,照得草房像落了一层厚霜。李恩宽把他带到房子后面,进入月光的阴影里。李恩宽蹑手蹑脚靠上一只亮着灯光的窗子,用舌头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向里看去,他忽然发现李恩宽的身子像打摆子似的抖起来,抖得十分厉害,也听得见他愈来愈粗的喘气声。他赶紧向他靠过去,小声问:“怎么啦李恩宽?”李恩竟没回话。他碰碰他的背又问了一遍,李恩宽才回过头,暗中两眼像火样亮,说:“快看!”他就学着李恩宽的动作把窗纸舔破,把一只眼对过去,这瞬间,只见一团白光闪闪,他差点叫出声来,连连倒退几步,身体也不自禁地颤栗起来。眼前依然亮着那团白光,这团白光直到他回到祠堂也未熄灭。他只听得李恩宽对众人大骂吕福良:“那王八蛋一边哭一边和老婆干,告诉他老婆交不出浮财就割鸡巴,两人就一边干事一边哭,好像有了今日没明日,这个王八狗杂种……”他听李恩宽大骂时心里也膨胀着对吕福良的憎恨,也包括对自己的不可名状的憎恨。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浮躁过。去李朵家“溜墙根”的王留花回来也愤愤不平。这不仅因为她没探听到有价值的线索,还因为她看见李朵临睡前的卫生习惯,她恨恨骂道:“她娘的那小妖精上炕前还得洗洗臊胯子,就像叫十八个男人操过了……”积怨甚深,贫苦农民不放过一切渲泄仇恨的机会,这本来可以理解的,即使过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千百年来贫苦农民承受的欺压屈辱确实太深重了,就像地层深处的岩浆,火山一旦爆发,也就不会恪守这样那样的规范。而现在,他却没想到李锁子对他们“溜墙根”的行为提出了异议,李锁子同样是贫苦农民。他感到困惑。
  易远方草草吃了饭,离开李锁子家。这时天已清朗,雾气消散,太阳把热力倾泻在狭窄肮脏的村街上,暖洋洋的。避风向阳处聚集着一些老头子,一样的肥大的破棉袄,一样的下面扎着带子的黑棉裤,一样的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一样的肮脏的八字胡。他们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晒太阳,又脱下棉袄捉虱子,用指甲挤,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这样的“战斗”他们楔而不舍地进行了一生。当易远方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才稍稍停下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公家人”。
  白果树下,疯女人小婉仍在,但不再摇绳圈了,许是摇累了,或是独自玩腻了。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树上,向东望着灿烂的天际,阳光在她脸上照出清晰美丽的轮廓。她已经不是那个勾引革命者的小婉了,而是疯女人小婉,易远方想。她的罪过已同她的灵魂一道消失了。她只是一具躯壳,一具美丽的躯壳。李朵千方百计要把她唤醒、复苏。想到这,他的面前出现一双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射出祈求的目光。这目光叫他面对小婉不由生出一种畏怯的心理,他想避开小婉,从她的身后绕过去。然而,这时小婉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现出兴奋的表情,她直愣愣地盯着他,迈大步向他走过去,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脚。小婉冲他笑了,笑得放浪而妩媚,笑过向他发出响亮的询问:“干不干?不干堵死啦!”他的头皮突然一阵发凉,下意识把手按在腰间,朝她吼道:“老实点儿,不老实开会斗争你!”小婉没被吓退,又嘻嘻笑了:“斗争俺,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他不知怎样摆脱这疯女人,正在这时从小学校里传来一阵钟声,是召集开会的钟声,这钟声叫小婉一怔。他趁机逃离了小婉,没走多远又听到小婉向他的呼叫:“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俺是革属,谁敢斗俺……”
  他没再回头,大步向小学校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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