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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人奎安下葬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送葬队伍踏着泥泞艰难地向墓地进发,粗密的雨鞭子抽在装奎安的棺材上发出击鼓般空洞的响声。棺材和通常的一样大,没因奎安那没长够的短身子而做得小些。娶了亲的人便不是孩子,一切须享受大人的权利。雨一直把送葬人驱赶到离村五里的墓地上,吹鼓手站在墓坑旁开始努力吹奏,以此证明没因下雨松懈妄拿佣金。新挖的墓坑里已灌了很深的雨水,被泥土染得浑浊锃黄。这雨没一丝停歇,浇得人们烦闷焦躁,于是不肯理会死者家人坚持将坑水汲干的要求,便把棺材下进坑里,棺材在里面呈漂浮状,随之被抛下的一锨锨湿上压定,直至平地上隆起一座圆圆的丘。埋了奎安,送葬队伍便自行解体,各自向村子疾奔。这时雨更大了,本来便昏暗的天地几乎黑成夜晚,以致回村的人找不见路径,跌跌撞撞不住摔倒在泥水里,同时又听到今年开春的头一声雷响,很闷,如同憋足了劲儿才从浓厚的云层里钻出,这次乖戾的殡葬使所有的人都隐隐感到一种不祥。 佝偻人奎安被埋进赵家茔地当夜,他爹赵凤歧就到他媳妇房里对她说找个人吧。儿媳是南面山里人,在娘家人称七姐,到婆家还叫七姐。虽然男人刚死,她见了公爹也没哭,佝偻男人死了她没往心里去,哭多了反叫别人说是装出来的,所以她没哭。她问公爹找人干啥,丧事已办利索了还找人干啥?她公爹瞅她一眼说不是找人手是找男人,她听了吓了一跳,心里直打鼓,两眼惊讶地盯着她公爹那张没一丝表情的马脸。虽说嫁到赵家不到两个年头,可族上的规矩她晓得,女人死了男人头三年里不许走道,以后能不能走得视新找人家的情况由族上尊长定夺。今日刚埋了男人公爹便说出叫她走道的话来,这着实使她大惊。可她是聪明灵巧的人,很快便断定这是公爹指天说地呼狗打鸡的伎俩,意在灭灭她的心脏,叫她在今后的时光里不想三想四严守妇道。她这么想定心里自是好气,嘴里却说爹放心媳妇一辈子不再找人,伺候爹。她公爹赵凤歧皱了皱眉,说这不行得赶紧找个男人,半点儿也不能拖。说得极其认真。她这道真懵了,不摸公爹到底打的啥主意。想想自己一朵花似的青春给了他儿那么个残废人,心里一屈呜呜哭出声来。见女子哭,赵凤歧还站着不动,心里恨恨地想:你男人死了猫尿也不肯多洒一滴,叫你找男人倒装出这份正经来。等女子哭声低了他又说不是叫你走道是叫你找个男人,生儿。女子彻底停止了哭声,泪眼望着公爹,赵凤歧又说趁奎安刚死赶紧找人怀上孩子,算是奎安的遗腹子。女人听见这话瞪眼说不出话来,可她总算明白了公爹的意思,叫她给佝偻男人留个后。她愿意不愿意两说,可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佝偻人不是独子,他弟兄四人俱已娶妻生子,她公爹称得上子孙满堂,为啥却一定要死了的佝偻儿也留下一个后?她想想屈上加屈又哭起来,这遭赵凤歧却没耐心等她哭完,冷着脸说这是三爷的意思,他只是传三爷的话。三爷说这事成了算你给赵姓人立了一功,往后是走是留随你,要是不成就以是你毒死了奎安施家法,女子哭声更高了,赵凤歧也抬高声音说,还有,三爷叫你记硬一桩,万不可差错:找男人不许找自家赵姓门里的人,只准找本村杨姓人,只要是杨姓人你找哪个就随你便了……赵凤歧丢下这个话就走出他儿媳七姐的房。 这晚又下了整夜的雨。 雨声掺和着女人的哭。没个停歇。 三爷耄耋场年仍善于思考,他想着这桩事已好久好久了。这事看似古怪而荒唐,三爷却为此不知思想了多少个白天和夜晚。 这村叫赵家泊,百十户人家,住着赵、杨两姓人。一条东西街把村子切为两爿,赵姓人住前街,杨姓人住后街,从老辈就这么盖屋,似乎自然而然。 既然村名冠以了赵字,就会使人想到赵姓是这座村子的奠基人。对此,《赵氏祠谱》也有记载,他们是这块土地不容争议的开拓者。另外,《赵氏祠谱》也记叙了杨姓人早年迁徙来此定居的细末,蝇头小楷历历在目:“……永乐十三年,谷雨日,一乘牛车自西南驶来,进村。车上载杨姓一家七口人丁,俱面有菜色。男者下车声泪俱下,言称云南人士,遭灾奔逃求生,途遇一观,道长神课,遂求得一签,上曰:一方胜土在北方,赵家泊前好风光。大喜,日夜兼程三月有余,方达签上所喻之地。祈望收留,将世代感恩不尽。族人听罢验签,果如杨氏所言,一字不差,信为天意,遂应之,拨村后一闲屋为安身之地……”不难看出,《赵氏祠谱》中的记叙将杨姓人祖先描绘得狡黠而卑躬屈膝,这自是杨姓人所不能认从的,他们亦有自己的《杨氏家谱》为之澄清:“……永乐十三年,先祖携亲眷自祖籍云南赴关东觅参。谷雨之日经赵家泊村前,但见村庄破败然风水甚佳,遂留此落根。赵姓人本有驱逐之念,但见先祖身魁魄壮气宇不凡,终不敢妄为,相安无事……”言简意赅,杨姓人又将赵姓人的鸡肠狗肚色厉内荏之德性跃于纸上。总而言之,赵杨两姓引经据典各执其词,大相径庭,但尚有一点吻合:即赵姓人是坐地户,杨姓人是后来人。 不过论究起实际,赵姓人便渐渐心虚且深感自愧弗如了。随年代之推移,村子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这变化开始并未引人注意引人深思。只从外观,外人进村一眼便见出前街与后街的截然不同,后街杨姓人的屋愈盖愈气派,高门楼,福字照牌,青砖砌墙青瓦盖顶,蔚然可观;而前街多为老辈人留下的草屋,又矮又破,每每雨过,宛如一群被雨水淋湿的鸡。 这只是外表之异,两姓人一代接一代繁衍,养子添孙,这中间更见出两族人此盛彼衰。杨姓人的后代一下生便显得虎虎生气,哭声如牛犊之哞响彻全村,赵姓人听了便知杨姓又添新人。孩子再长大些更见着喜人,男者仪表堂堂,女者如花似玉。且个个天资聪慧,在学堂里读书无须老师多加指点,便心领神会融汇贯通。每每乡试,杨姓子弟总能考出几个秀才举人,光耀乡里。即使到了民国取消了科举制,杨姓人在外面做官的也不少,有的在军中担任师、旅长之职,有的在执政衙门担当高等参事,不一而足。与此相反,赵姓人就大有一辈不如一辈之势。孩子生下来便像遭了霜打,萎靡不振,佝偻人简直成了族上的特产,不呼即出,源源不断。有的人竟吓得不敢生育,年纪轻轻便和女人分居二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终又闹得父子反目夫妻绝情。即使没有残疾的孩童,在体魄与智力上也都不如人意,要么长不起个,要么头脑愚笨。也是上苍不信,族中偶有健全孩童出生又总是早早夭亡,三爷的两个儿子便是一前一后死于天花,断了他一线希望。一辈连着一辈,赵姓中人竟无一在乡试得中,更无人出门为官,整个家族抱残守缺,浑浑噩噩…… 这便是三爷忧之所在。 作为一族之尊长,也着实苦了三爷。他已风烛残年,本应消消停停,优哉游哉,晒着日头等月亮。可他享不到这份清福。如同一只灵龟,负载甚重又责无旁贷。他日以继夜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赵杨两族头顶一天脚踏一地共饮一水同呼一气,无风水之异,奈何兴衰不一?他反反复复地推敲咀嚼,如同牛之反刍。终有所悟。 赵凤歧和儿媳六姐说了那桩事,过了三日,不见七姐有什么动静,一切照旧,白天做饭扫院推磨喂猪洗衣缝补,一刻也不停闲;黑下早早回自己屋睡下。鸡鸣复起,再一样不差地重复头天的活计。赵凤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第四天上便去三爷家告了她的状。 六姐限公爹去见三爷是那天的傍晚,黄黄的日光像给村子抹上一层尿。空气也臭不可闻,不是来自日光,是街上星罗棋布的牛粪狗屎。 三爷家在前街的西头。七姐是头次进到三爷家中,也是头次见三爷的面。和奎安成亲那天按礼数是要拜见的,可三爷说免了。后来她才知道是三爷不愿叫佝偻子出来在杨姓人面前丢人现眼。她和公爹进去见三爷坐在堂间一把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棺材部子”,她看了三爷一眼心里就这么想。 三爷就是三爷,小孩子从小就三爷三爷地叫,叫到自己有了孩子却仍不知三爷的名讳。三爷究竟活了多少岁数也没人能说得准确。三爷虽年事已高,却无甚大病疾,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所以他不大出门。再就是牙齿脱得一颗不剩,不能吃稍硬些的东西。三爷一再对人说他年轻时牙齿极好,杏核桃核一咬就开。他一向有收藏落牙的癖好,掉一颗收一颗,决不遗漏。等全部掉光,他已聚敛了一小布口袋,提在手中一掂,哗哗作响。他一年总有几回当着族人的面把牙齿倒在桌子上让大家观赏,大家便称赞不已:好牙!好牙!如果时间充裕,三爷还可凭记忆将这些牙齿以脱落时间为序一颗一颗排列出来,再次博得众人的喝彩:三爷好记性、好记性。如按虎生十仔必有一豹之说,三爷便是那一豹无疑,他自小聪明伶俐心计过人,学业不在杨姓子弟之下。族人坚信他是赵姓里头一个能出门当官的人,对他抱足了希望。可他样样不差只差在运气上。乡试那年他突然得了伤寒,好容易活过来却过了考期;他娶亲后生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双双夭亡。他不舍气,快五十岁时又纳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为妾,满心希望这女子能为他留后,却又未能如愿,再老些他就心灰意冷了,认了命。老婆又在十几年前过世,妾在身边早晚服侍他。 七姐和她公爹进屋时妾正站在太师椅后为三爷捶背,见有人来,妾便对着三爷耳朵告诉他找的人来了。三爷便睁开眼。 七姐叫了声三爷又叫了声三婆。站着没磕头,她公爹赵凤歧气得对她直翻眼。 三爷看看她又看看她公爹说凤歧你回吧。赵凤歧就走了。三爷又说云仙你也去吧,七姐就看见三婆走进里屋去,她由此知道三婆的名字叫云仙。 三爷说:“奎安家的,你来啦。” 她说:“来了,三爷。” 三爷说:“进赵家门几年啦?” 她说:“快两年了,三爷。” 三爷说:“今年多大啦?” 她说:“二十四啦,三爷。” 三爷说:“看你模样整齐,跟奎安是屈了。” 她说:“当初媒人说奎安生得膀阔腰圆。” 三爷说:“听她瞎诌,咱赵姓门里哪能找出个膀大腰圆的。” 她说:“当初俺信啦。” 三爷说:“跟奎安是屈了你。” 她说:“奎安死了。” 三爷说:“死了也好,活着自个儿受罪别人也受罪。” 她说:“埋进赵家茔地了。” 三爷说:“他去那儿好。” 她说:“坟垒得很高。” 三爷说:“活时身量不高,死了坟垒得像样子,风光一遭。” 她说:“那坟是垒得风光。” 三爷说:“你公爹说你泪都没掉一滴。” 她说:“我哭啦。” 三爷说:“你公爹说你干哭不掉泪。” 她说:“他胡诌,我掉泪的时候他看不见,不掉泪的时候就看得见。” 三爷说:“只为你没学会刁,学会了,他啥时见啥时脸上都有泪” 她说:“是没学会。” 三爷说:“人学好不易,学习也不易。” 她说:“我爹说三爷叫我寻野男人,我不信。” 三爷说:“别不信,你爹没瞎说。” 她说:“真是三爷叫我干下作事儿?” 三爷说:“三爷叫干的就不是下作事儿。” 她说:“这不是坏了祖上的规矩吗?” 三爷说:“女人家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说:“三爷,我不懂。” 三爷说:“赵姓人不中用了,你咋不懂?” 她说:“我真不懂,三爷。 三爷说:“懂也罢,不懂也罢,就照三爷说的做啦,三爷不会亏待你。” 她说:“三爷,干那种事我害怕。” 三爷说:“万事开头难。” 她不:“我不会。” 三爷说:“不会啥?” 她说:“不会那个……” 三爷说:“你不是过门两年了吗?” 她说:“奎安不行?” 三爷说:“奎安不行。” 她说:“奎安不行。” 三爷说:“真可惜了。”。 她说:“奎安只知道使嘴咬。” 三爷说:“小庙的神。” 她说:“三爷,我不会,叫别人干不行吗?” 三爷说:“不行。” 她说:“三爷,我真的不会。” 三爷说:“不是三篇文章两篇诗,是个男人都能教。” 她说:“三爷,我不干。” 三爷说:“混帐!” 她说:“三爷,我不干。” 三爷说:“大胆!” 她公爹赵凤歧依照三爷的意思,第二天就让她搬到村头的一所空房里单过,名义上是儿子不在了公公媳妇住在一块儿怕别人说闲话,实际却是为她行事方便,那屋原是住着一个老哑巴,老哑巴死了这屋就空出来了。 她公爹没亏待她什么,帮她收拾了屋子,刷了石灰,搬去了家具,送去了粮食柴草,临走还帮她挑了一缸水。公爹走后,她哭了,眼泪像泉一样涌出来,可她并不知道哭的是啥,只是想哭,痛痛快快哭一场。 这一晚她没吃饭就躺下睡了,孤身一人在哑巴死鬼倒出来的房里,她吓得要死,点灯害怕,不点灯也害怕,便索性不点,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那白胡子老哑巴在暗处对她比比划划。 昨天三爷和她说话的后半截,态度就不像开始那样和气了。见她不应,便两眼瞪着她,又重复了她公爹对她说过的做不成就以毒死她男人论罪的话,那时她从三爷那不善的眼光就清楚这话不是吓唬她。 她从未想过死,新婚之夜发现嫁的是佝偻人,千般恼万般恨,可也没打死的主意。不知怎的,从她看奎安头一眼就知道他活不长,她不是咒他,她只是这么觉得。她也没从心里恨奎安,她觉得他也可怜。奎安不行,她也没多想。不是所有佝偻人都不行,可奎安不行就是不行。她倒觉得这样清静。日子久了,无论怎么说奎安终是个男人,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有时就冷丁生出点念头来,可转身一看见奎安那蜷缩在一起宛若一只瘦小猫崽的身子,她那一点念头随之便烟消云散了。奎安就是养在她身边一只可怜的猫崽。她以后就叫自己这么想。 她听到下雨的声音,雨声给她的屋子罩上一层屏障。还不到夏季,夏雨使村东那条河涨满洪水,波涛滚滚,在夜里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叫人心悸。而时下的春雨只是入地无声,轻柔无比。“桂儿桂儿”,雨声中她似乎听到一声连一声的呼唤,她感到惊诧,把头从被子里露出倾听,那呼唤消失,满耳依旧是渐渐沥沥的雨声。可当她再蒙上被子“桂儿桂儿”又在耳畔响起,她心惊肉跳。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夜里下起了雨,她便会听到或是轻柔或是粗暴的雨声中伴有“桂儿桂儿”的呼叫声,直到她死去。 在奎安入葬数日之后,一桩奇异的传闻劲风般在村子里回荡:有从赵家茔地经过的人看见奎安的新坟不断往外淌水,天早已晴朗,阳光和干燥的春风把地面弄干并做成一层硬壳。唯独奎安的坟总是湿漉漉的,从坟丘两侧流出两道细细水脉,如同两行泪水。那人说好像还听到了从坟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村里的年轻人听见这怪异事结伴前去勘察,回来也都赌咒发誓说他们也看到相同情景,与奎安熟捻的人更证实那悲悲切切的哭声确是奎安的。于是这桩被考证无讹的事实便被村人们细细地咀嚼着、推敲着,很快便得出相同的结论:那可怜的佝偻人死得冤枉,所以泪水不断哭声不绝。奎安是被人害死的。那么谁是害死他的人呢?对此人们也似乎心领神会,只不愿说破而已。 七姐是在奎安死后第七天上去到赵家茔地给男人“烧一七”的,她像出殡那天一样穿一身白孝衣,脚踏白鞋头裹白布,手提一个包着祭品的白包袱,走在田野路上,风吹起宽大孝衣的边角,宛若一只巨大的白蝴蝶。那可怕的传闻最终也刮进她的耳朵,她不相信是真,却又心虚。她想立刻去茔地看个究竟,又怕别人疑心,就日夜不安地等待着,直等到“一七”上坟日。 茔地在村子的南面,出村不久便看见在阳光下牙齿般白亮的碑林和一丘丘黑魆魆的老坟,那黑是坟上盘根错节生长着的迎春。她娘家山里也和这里一样,有在坟上压种迎春的悠久传统。每年清明时节,坟上便缀满密密匝匝的黄色小花,美得令人眩目。她记得小时候每到清明这天便嚷着要与大人一起去上坟,那片黄花带给她无限的欢愉,却压根儿不晓得坟墓对人具有怎样的意义。当她后来长大,尤其当自己的爷爷和婆婆先后被埋葬在这里,不久那坟上又生长起迎春,她才开始体会到那一丛丛黄花不仅仅预报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向人们预报死。 眼下已不是黄花开放的时节,除了新坟,便是一丘一丘的黑。 七姐在春风里飘飘荡荡来到茔地,找到了奎安的坟,她的心很慌,果然看见水从坟两侧汩汩流出,流到很远的地方,然后渗入干上中。这确是奇事,下葬那天的情景她是知道的,墓坑里即使存储了雨水也不应如此流淌不断。她侧耳倾听,没听到所谓的奎安悲切的哭声,但她却强烈地感受到从坟墓里透出的奎安身上的气息,这只有她才能分辨的气息是确凿无疑的,是那种放了很久了的陈蒜泥的味道,她感到了一阵窒息,忙后退几步,她觉得那股陈蒜泥的气味儿谈些了,便双膝跪下,眼望着面前的新坟。奎安我来给你送吃的啦。她把包袱解开,把供品一样一样摆在地上,这时她明显感到那陈蒜泥的气息浓重了,是奎安靠过来吃东西啦,她又后退几步,开始给奎安烧纸,纸在家里已打上了钱印,给男人备足在阴间的花销。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她开始哭泣,这遭没人逼她,是她自己想哭。奎安你这辈子活得委屈,可这又怪得谁呢?连好身子骨的人都活得不易,何况你这满身没个硬梆处的人呢?她呜呜地哭,泪流满面,其实她也不知道给男人念叨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突然觉得奎安身上的气息变淡了,大概是他吃饱了开始四下收集银钱了,他的腿脚不便,这成百上千的银钱够他忙活几个时辰的了。奎安我走啦,待烧“二七”我再来给你送吃送钱。她从坟前爬起身,一抬头看见茔地边上站着一个男人向她定定地望,她的身子倏然一颤。 这村子的地理面貌在那一带乡间是罕见的,四周无一处没有河流,河流相互交汇,像包饺子似的把村子包在中间。于是一年四季水源充足,没有干旱之优。除了夏季涨水,河水咆哮浑浊,其余季节水流都十分平缓清澈。河床里干干净净,不见一处淤泥和杂草,草都茂密地生长在岸边,堤上是高高的白杨,即使没风的日子也会听见树叶在头上哗啦啦响。 刚过的一场雨虽大却毕竟是春雨,雨过天晴,河水也随之变得清亮。日头升高,村里的女人便来到河里洗衣,此起彼伏的棒槌声在河面上砰砰作响,间杂着女人们的嘻笑和言语。 七姐也在这些女人中间,只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她的位置离石桥很近,能看见从桥上过的下地的男人。这也正是她来河里的目的。给男人烧过“一七”,她换了装束,除却脚上那双白鞋和头上扎着的白布条尚可看出她是个带孝的寡妇,衣裤已是日常素淡的蓝色。她跪在蒲团上一下一下地搓衣裳,眼光却不时地向桥上瞟去。村里的地大部分在河的对岸,这桥便是男人们的必经之地,眼下正是播种时节,各家的青壮劳力往地里送粪,小心翼翼地推着小车从狭窄的桥上过,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桥。七姐可以无所顾忌地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他们。想到自己将要自做主张从这些男人中间选出一个委身,作为对奎安无能的补偿,她心里便生出一种复杂无比的情感,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是那种荒诞不经的梦。但她最终又知道这不是梦,或者说不是她的而是三爷和公爹的梦。这是他们意旨,不可抗拒,她只是他们手里的一团泥,可着他们的心意捏巴出个形状来。这个前提又使她减少了许多罪恶感与羞耻感,同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激动与不安,与奎安在一起的两年,她渐渐忘记自己是个女人,而现在她又重新是了,一颗女人的心在焦躁烦乱地跳动。跳得她胸口发堵。她下意识地在石板上搓着衣裳,眼仍向桥上凝望。她在过往的众多男人中间进行辨认和筛选,自然只是局限于杨姓青壮男人的范围。嫁到这村不到两年,平常又不大出门,特别是和后街上的杨姓人家来往很少,可以说她对杨姓人尤其是男人们十分陌生,平时在街上遇上把头一低便走过去了,而现在要把他们分辨出来便只能采取非此即彼的方式,除却熟悉的赵姓人,其他的都权当是杨姓人。她很快便发现自己的这种判断方法是正确的,因为与三爷所忧虑的状况正相吻合:陌生的男人十有八九具有强健的体魄,推车走在桥上,足音如雷,而熟悉的赵族本家人则十有八九身材瘦弱,推车上桥便战战兢兢。更见蹊跷的是,她似乎也闻到了奎安身上的那股陈蒜泥的气味儿,这新发现使她惊诧不已。 日头渐渐升至头顶,河水被照射得明晃晃的,天快晌,洗衣裳的女人们陆续回村做饭了。河里只留下孤零零的七姐一人。她不想离去,她的事情还不见头绪。大半个上午,她差不多把村里的男人看了个遍,看得心猿意马。她觉得就像买东西,真叫你可心挑拣了,反倒不知所从。人就是这德性,想当初爹妈听信媒婆之言把她嫁给佝偻人奎安,她虽然痛心疾首无比哀怨,可到后来还不是认了命?而现在她却对这些比奎安强出百倍的健壮男人横桃鼻子竖挑眼。于这挑剔中她似乎感到一种惬意。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午后她又来到河里,把上午洗过的衣裳再洗一遍,同时把看过几遍的男人们再看几遍。日头西斜时,她似乎找到一个目标,那是一个面孔白里透红的陌生男人,而一旦认定了他,她倒觉得对这个人有些熟悉,这又叫她怀疑他是否是杨姓人,好在在他从桥上过时她没闻到那股陈蒜泥的气味,她想不会错了。 天渐渐黑下去,下地的人三三两两往村里回。七姐把盛衣裳的木盆抱到离桥头不远的地方,等着那个红脸男人,这时她感到惊慌,心怦怦地跳个不住。“桂儿桂儿”她忽然又听到这使她百思不解的呼唤声。环顾四周,她没看到一个人影,暮色笼罩的河谷寂静而空旷,她无限惆怅,怔怔地站着。 红脸男人出现在桥上时天几乎黑尽,从桥上下来时他看见了她,只看了一眼又往前走,走得匆忙。她慌张得厉害,虽于黑暗中她仍看到他的脸绽出红光,她冲口喊了声大兄弟。男人停住脚,诧异地望着她。“奎安死了”。她说。男人无语。“奎安死了。”她又说。男人冲她点点头,抬步向村子走去。 整整一个夜晚她都在痛恨自己,除“奎安死了”她没找到别的话对红脸男人说。本可搭讪点别的,还可以请他帮忙把木盆捎回家,到了大门口还可以让他把木盆送进屋,而后……事实上她什么作为也没有,只痴人似的“奎安死了奎安死了……”她感到万分羞愧,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责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己。 她隔一两天便去看公爹一次,帮公爹做些家务活儿。每回公爹都瓮声瓮气问一句:咋样了呢?她就红了脸,而公爹的脸却一次比一次铁青。 她也十分清楚这事一旦要做便不可久拖,如同种地不能错过了季节。何况她也确实不想错过了那个杨姓红脸男人。她已经知道那年轻人是后街上外号门神的杨宗才的三儿,尚未成婚。她十分惊奇,自己竟然变成一个十足的荡妇,一个无羞无耻的女人。自那次在河边见他一面,她就变得心神不定,只要闭上眼睛,那张如燃炭火的脸便在眼前晃动,她甚至能闻见一股清香的燃木味儿,尤其在夜里,燃木香在屋里缭绕,彻夜不散,只搅得她心旌摇晃。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了他,无论是嫁他还是偷他都心甘情愿,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整夜整夜索尽枯肠。 转眼要给奎安“烧二七”了,征得公爹的同意,她去集上给奎安买祭品,祭品自然要买,而在内心深处更重要的事是去集上与杨宗才的红脸三儿见面。她觉得他会到集上去,他爹是菜园子把式,每集都让儿子们去集上卖菜,没成亲的三红脸儿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可她在菜市硬是没看见急于要找的红脸三儿。 事情常在意外之间,当她在第二天突然碰上红脸三儿的面一时惊得目瞪口呆。那是在村外,他叫了她声“奎安嫂子”,她或许没听见,或许听见了没寻思叫的是她。红脸三儿是从菜园子里回来的,怀里抱着一大捆菠菜,她篮子里也有菜,是拔的喂鸡的野莱。她呆呆地看着似从天而降的红脸三儿,把他看得低下头去,接着朝村子走去。望着他那宽阔的脊背她才回过神来:怎么能叫他走呢?她慌忙叫了声“大兄弟”,他听见停住脚,转身朝她望着,她赶紧追过去。“奎安嫂子有事吗?”他问。“有事。”她说,同时极力思想着下面该怎么说。“做什么嫂子只管说。”他说。我想买点菜不知你家园子里有没有。”她说。“嫂子要什么菜呢?”“黄瓜。”她说出黄瓜两字脸陡然烧起来,忙低下头去。“园里有,嫂子跟我回去搞吧。”他说。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到了菜园红脸三儿开始从架子上采摘黄瓜,她站在一旁看着。她想趁这个空儿和他说点什么,却硬是开不了口,急得心噗噗地跳。直到最后她才想出一句话来:“大兄弟我没带钱,今晚你到我家里取吧。”说过后脸上又一阵发烧。 傍黑时她就在家等候,换了衣搽了粉,而他却没有去。 在奎安坟头摆上祭品烧了纸钱那男人就向她走过来了,这之前他一直站地茔地边上朝这边望,如上次那样。上次他久站不动,这次便走过来了。隔她三五步停住,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很陌生。男人有一副自来笑的模样,好像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值得一笑,包括别人上坟。她心里有些恼,低头用木棒拨弄着熊熊火焰,纸灰一片片飞向空中,如一群黑蝴蝶飘舞。男人站着不动,依然笑着。她忍不住说你走吧。男人说我在这儿妨碍你了吗?她说我要哭啦。男人说哭不值当,坟里的那人不值当得哭。他是我男人。他也算得上男人吗?女人不吭声了,叹了口气。她是最知道他算不上男人的啦。哭是哭不出来了,两眼怔怔地盯着坟头上渐渐熄灭了的火。黑蝴蝶飞散了,露出明朗蔚蓝的天空。她刚要收拾祭品回村,又听男人说坟不往外流水了,那人看是走远了。她一来茔地便发现了这一点,她同样也想奎安走远了。而此时这男人把她心里想的说出来,她暗暗吃惊,觉得这男人的笑眼能看到她心里去。她不由抬头再看他一眼,这一看又看出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确有些气宇不凡。她问你是哪村里的呢?他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你实在要知道就告诉你,我白天在地下黑天在地上旱天在水里雨天在旱地,她想了半天也没猜出他说的是啥地场,只觉得这人很古怪。他说你跟我来吧,她问去哪儿?他抬手指指茔地边上的一块玉米地。她没说什么,把祭品一古脑收进包袱里,抱着向村子走去。连头都没敢回。 推开门七姐惊叫一声,两眼直瞪,院里站着一个男人,是背影。她的叫声使男人回过头。她认出是刚在坟地离开的那个笑脸男人。此时他脸上依然绽着笑,说我在帮你喂鸡。她缓d口气来,恼恨地冲他嚷你咋贼样进入家门?他说我确实是贼,一向偷偷摸摸,不过从不偷人家钱财。她哼一声说世上有不偷钱财的贼吗?他说有,我就是。你不偷钱财偷啥?偷人。她的脸一下子排红,心噗噗地跳,想起在坟地他撺弄她钻玉米地,清楚了他确是个寻花问柳的贼。她说你走吧,别叫人撞见。他说别叫我走,我有话对你说。那你就快说。他说不急,吃了饭慢慢说。七姐在心里叫苦,今番真遇上一个难缠的喊。 她更没想到,笑脸男人早做好在这里吃饭的准备,带来了肉鱼菜肴和酒,放在灶间。她不知所措地站着。他说做出来咱一起吃饭。她不动,后见男人要自己下手,便无可奈何地照他的话做。男人给她烧火。 做饭的过程两人都不说话,各干各的,锅上锅下配合倒也默契。菜做好后端上桌,七姐说你吃吧吃完了就走。说毕自己拔腿出了家门。 走在街上时她不知该往哪儿去,漫无目的。也许平日里去河的遭数多,出了门就不知不觉往村东方向走去。日已西斜,街上依旧黄澄澄的像抹了尿。她掉了魂似的往前走,心里空空的。就这么一直走到河堤上,凉爽的风使她清醒些。她一下子想到杨宗才的红脸三儿——小名叫宝儿,那天傍晚就是在这里与他打的照面。从此就硬是不见他的影儿了。砰砰砰的棒槌声又使她看见在水边洗衣裳的女人,她有些慌,空着两手呆痴痴地站在堤上会使这群女人惊异,会使她们搬弄是非广传口舌。她立刻迈步向桥走去,过桥后又该怎样?她同样不知晓,只知必须从石桥过到彼岸去。在桥上没遇见迎面走来的人,这使她宽心。到对岸堤上也没见有人。再往前走不远她看见一伙光腚孩子在捕捉蚂蚱,捉到的蚂蚱用草茎穿成一串,身体被穿透但尚未死去者一阵一阵地痉挛着。不久它们将完全葬身于鸡腹。她目睹了一个穿刺过程后自己也有些痉挛了,感到有点晕眩。她说你们——,孩子一齐朝她望去,目光茫然。她没再说什么,孩子们不久又开始了先前的作业。她就往前走了。这时她看见了散布在地里干活的男人们,这些只是像小虫子在蠕动。她知道这中间一定有红脸宝儿,但她找到他,也不能找他。她心里酸酸的,眼前渐渐腾起一片白雾,使她对田野上的一切都看得很模糊。她擦了一下眼,手弄湿了,白雾闪开一道缝。这时她想到前面有自家的一块地,刚种了玉米,与其漫无目的地行走不如去看看苗儿是否出齐,再顺便拔拔长出来的草,挨到天黑再回家。她这么想定便加快了脚步。春天的田野十分开阔,没有高秆庄稼阻隔视线。她看见前方的一块麦地里站着许多男人,情景异样,似乎有非凡事情发生。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过去了,原来这些人在察看一摊狼屎,狼屎证明了狼的出现,这是有关村人安全与否的严峻事端,有人说看狼屎起码是一条活了十五年以上的老狼。她也看见了狼屎,衬着青绿的麦苗如同绽开的一朵偌大白花。她很快发男人把目光从狼屎移到她的身上,且有个男人还询问她奎安的坟是否还在流水。她神色慌乱,一句也答不出,匆匆逃离这伙围观狼屎的男人,不敢回头,却感到如芒在背,直到了自家地里仍惊魂未定。 七姐回家时暮色已经降临,屋里透出的灯光显示那男人还没有离去。她心慌得厉害,手扶门框才使身体没有瘫软下去。她已意识到即将面临的事情。嫁到赵家两年多,还从未遇上被男人纠缠的事,奎安无能这不是秘密,可谁也不能无视他的存在与权利。而如今奎安一死她就成了野地里的花要任人采摘了,此时那个毫不隐瞒来意的“偷人贼”正在屋里待候,耐心无比。为啥不该是红脸宝儿呢?她想,心里充满了恨意,她知道恨的是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宝儿。 “谁也没留你呀!”进了屋她便发起火来。男人还是石刻泥塑的笑模样。“我等你吃饭哩。”他说。她这才发现饭菜还原样儿摆在那儿,一动未动,想早凉透了,她一时无话可说。 “天暖了,菜不怕凉,咱一块儿吃吧。”他说。“我不吃。”她说。男人看着她,叹了口气,说:“你连顿饭都不愿和我一块吃,说明咱俩真是没缘分了,我走啦。”他站起身要走。 “你,等等。”她说,“你带来的菜不吃留给哪个呢?” “给猫狗。” “家里没猫狗。” “好清冷。” 她不语,眼盯着如豆的油灯,过了会儿说,“你把东西吃了再走吧。” “要吃就得两人一块儿吃。” 她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尽管天气是暖和了,七姐还是把几样菜重热一遍,桌上热气腾腾,似乎融解了刚才的冰冷气氛,在此间男人把酒倒上。 “我不喝酒。”她说。 男人就自己喝,吃菜。一会儿酒上了脸,眉眼乱飞,话也多了。 “七姐本该认得我的呢。”他说。 “不认得。”她说。 “这四邻八膜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就没个不认得我的,唯独七姐例外?” “不认得。” “你见过我。” “在坟地里。” “比这早。” “在哪儿?” “戏台上。” “你会唱戏?” “会不会你听我唱几口便知。” “别唱。” “怕外面人听见吗?我小声点儿。” 他哼起《淤泥河》中的段子: 要问为臣哪的住,家在山东叫淄川。 十岁打过北平府,十一岁名扬四海传, 十二岁夜打登州府,十三岁传枪过剑后花园。 十四岁江南欧水马,十五岁扬州夺状元, 十六岁军中保李密,十七岁保主往北反, 十八岁投唐归顺李,保大驾年长二十三…… 他停下问:“七姐听出此人姓甚名谁吗?” 七姐说:“是罗成。” “对了。” “你是演罗成的曲路吗?” “对了。” 隔赵家泊四里路的曲格庄有个小戏班,常年排练,年节到四周各村演出,颇有些名气。扮演武生的曲路是戏班里的台柱子 扮相俊秀,武功好,嗓子也十分清亮。七姐在娘家时便看过他演的《斩姚期》。他扮演姚期之子姚剧。启从嫁到赵家泊后几乎每年都看几回。自然看的是戏台上的装扮过后的曲路,没想到卸了妆的英俊武生却是个四十多岁的笑嘻嘻的男人,且又是个拈花惹草之徒。 他问:“七姐还想听哪个段子呢?” 她说:“不听啦。” 他说:“你们女人家个个都是戏迷,这我知道。就算我来给你唱回堂会。” 她问:“你常常给女人唱堂会吗?” 他说:“也难说,只看有没有精神了。有时一年间唱个三回两回的,有时一回也没有。” 她问:“那今年唱了几回了?” 他说:“实言告诉七姐,今日是头一回。” 她急急地说:“我可没答应听你唱堂会。” 他说:“七姐不答应,我哪里敢妄为。” 她说:“你是在哪里见的我?” 他说:“戏台上。” 她说:“你在台上唱戏,还有心思往台下看女人?” 他说:“两不误。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不瞒七姐说,我一眼瞄上你就看出和别人不一样。” 她问:“咋不一样?” 他说:“七姐混在女人堆里,我看出来七姐还是个女儿身。” 七姐闻听全身忽地一热,如同赤身裸体展现在男人眼光下,没遮没拦,让他一览无余了。 “你——” “我说的对呢还是不对?” “你走,你走吧!”她气呼呼地嚷。 见七姐真生了气,他连忙告罪:“七姐息怒,算我是信口雌黄了……” “你走,你走!” 他说:“七姐,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脸人,我这么笑嘻嘻的,六姐忍心撵我走吗?” 六姐说:“你看见鸡狗都笑嘻嘻的,也要鸡狗领你的情呀!” “鸡狗不晓情谊,七姐晓。” “我不晓、” 我看见六姐一心一意给佝偻人上坟便知七姐是有情有义的人。” “他是我男人。” “男人干不了男人的事儿。” “那也是我男人。” “他走了。” “走了又咋样?” “七姐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我不要听。” 男人叹了口气,端起了酒盅,“天黑了,七姐执意不留,就只有走了,请七姐喝了这盅酒,算是临走给我个面子吧。” 六姐说:“我从味喝过酒。” 他看着她:“哈事不都有个头一回吗?” 她听出他话中有话,不觉心头一颤,不语了。 “万事开头难,可不踏过门槛哪能进家门?七姐喝了吧。” 七姐有些心慌意乱,经不住男人的再三央求,终于接盅喝了。她觉得像喝了一盅醋,酸酸的,好清爽提神。她从小喜吃酸东西,青杏子、山楂、酸梨、野葡萄,这些果子在他们山里有的是。她从春吃到秋,吃不够。喝下酒她在心里想,早知酒是这种滋味儿哪会等到今日才喝头一遭呢。 她说:“我喝了。” 他说:“原来七姐是有酒量的,却说从未喝过酒,单凭这须罚一盅才成哩。” 他斟上酒,又端在六姐面前。 她说:“你这人咋说话不算数呀,说好了我喝一盅酒你就走的。” 他说:“其实人人都是说话不算数的,七姐也一样。” 她说:“我啥时说话不算数了?” 他说:“昨夜我做了个梦,在梦里见到七姐,七姐对我亲亲热热,分手时七姐一再对我说,要我今日黑下来陪伴你,我来了,你倒一遍一遍地撵我走,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吗?” 她说:“那是在梦里,梦里的事哪能当真,自然不能算数的。” 他说:“七姐敢说只要不是梦里的话都能当真做数吗?” 她说:“能。” 他把酒盅放回桌上,看了看七姐,说:“那我倒想试七姐一试。” 七姐不语,等他说下去。 他想了想,抬头问:“六姐可知家里养了几只鸡?” 七姐说:“自己养的哪会不知道。” “几只?” “五只。” “要是七姐说错了呢?” “错了任罚。” “咋罚?” “由你。” “那好,要是七姐错了,我只向六姐要一样东西。” “给你。” “当真?” “当真。” “一言为定。现在七姐可以去查查鸡的数目了。” 七姐心想,唱戏的个个都疯疯颠颠的,痴人说梦。也十分难缠,去看了早打发他走也好,便起身走到院里。鸡窝在院子的”一角,用破鱼网罩着。她走过去,趁着月光,数起来,数了一遍她怔了,竟是六只。她再仔细数一遍,依然是六只。她惊诧万分,百思不解,明明从公爹家捉了五只鸡来养,凭空却多出一只,真是出鬼出神了。 “究竟是几只呢?”进了屋便听见那戏子向她发问。 “咋多出一只呢?”她自言自语。 “终是七姐错了吧?” 她不语。 “要是七姐说话算数,我就向七姐要件东西啦。” “要吧。”她说,仍未回过神来,恍恍惚惚。 “我要七姐的裤腰带。” “要啥?”她似未听清。 “要六姐的裤腰带。”他再说一遍。 “你——”她似惊似怒。身子却一下子瘫软了。 “七姐说话是当话的,七姐说话是当话的。”戏子像朗诵戏词般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这句话,后来便向七姐的腰间伸出手来…… 又过了几日,武生曲路去到一个叫人甲的小村子。这也是他每年必来演出的一个村庄。村子为何叫着八甲,他不知晓,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村里有没有好看的女人。无论在台上舞刀弄枪还是引吭亮嗓,他都能忙里偷闲地从女人堆里找到出众的那一个,且准确无误。随后他又能千方百计与他相中的女人会面,调情,使手腕直至最终拖进自己的怀抱。他的相好遍布这一带村村落落。有的是寡妇,有的是有夫之妇,也有的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常年间,他如同一匹精力充沛的种马奔波于村村落落间,不知疲倦。曲路公然与所有本分男人为敌,侵犯他们的合法权益,使他们时刻为自己的妻女姊妹的贞操担扰,从而对曲路深恶痛绝。数年前一个被曲路戴上绿帽子的苦主将其痛打一顿,打折了腿。人们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如同年节来临。然而养伤使曲路无法进行惯常的正月演出,他的角色被一个自告奋勇的新人顶替,但那人却是热情有余艺术不足,戏到关键处总也推不到高潮,致使人们难以尽兴郁郁寡欢,人们更由此意识到尽管曲路混帐,但对于大家都是不可缺少。便有人责怪那打人的人出手太狠,只图自己解恨却忽略了人们的文娱需求。于是舆论便渐渐朝着有利于曲路的方向发展,人们似乎认可了他对于女人的嗜好,只要不是自己的女眷被奸淫,也便置之不理。每当流传开曲路新的风韵事,人们也只是说句“混帐东西”之类话便罢了。即使被捉了奸也只是象征性加以惩罚了事,怕伤他太重有犯众怒。但人人都在暗中加强了对他的防范,不许自己的妻女与他接近,每看演出,不许她们离戏台太近,不许她们浓妆艳抹,有的甚至故意弄得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然而正如俗话所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如此曲路的慧眼仍能从台下寻到那颗沾尘之珠。人们只有再无可奈何骂句“混帐东西”。曲路像一个天才,驾轻就熟游刃于戏台上下。后来人们便把他的作为当作互相取笑或攻击的资料:“听说曲路下一个便是给你老婆唱堂会了你做好准备了吗?”或者:“你看某某的儿子跟曲路可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样的攻击是恶毒的,人们对此讳莫如深。曲路确实在这一带抛撒了无数的野种,这已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但这些野种的数目与分布,却只有曲路自己心中有数了。 他到八甲,便是来对他的一个相好的新生儿进行通常的验证。相好名叫细米,是个有夫之妇。 验证的方法很简单,只须看一眼新生儿的脚。 七姐的公爹赵凤歧见儿媳数日没登门心里有些没底,这日晌午便推开她家门。七姐正在灶间做饭,见公爹来心里一阵慌张,烧火棍从手里掉到地上,她忙起身招呼公爹。公爹还是那句老话:“咋样了呢?” “有了。”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但赵凤歧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有啦?”赵凤歧问。 “有了。”她的声音高些,却仍深埋着头。 赵凤歧不眨眼地盯着她的身子,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飞奔出来。“行啦,这遭行啦。”他说,转身朝大街上跑去。 他一口气跑到三爷家。三爷正拄着拐杖在院里信步行走。潮湿的地上印满密密麻麻的拐杖印,整个院子像一张打了银钱的烧纸。赵凤歧见状立刻偃气息声,纹丝不动地站在门边上。他是知道三爷平日习性的,三爷每当这样在院中行走便不许任何人打扰,他要么在思考要么在回忆。 此刻三爷正沉浸于住事的回忆中。最近一些时候他总是回想起遥远的孩童时期,那时的族长是耿爷,一掬雪白的胡子。都过来。耿爷招呼过族中的孩子。今日我要考考你们哪个机灵。他拿出一枚雪白的银元。谁能把它藏起来叫我找不着就归他。耿爷又规定了藏匿的范围。头一个孩子把银元藏在自己的口中,耿爷问一句藏好了吗?孩子点点头,耿爷一伸指头便从这孩子的口中掏出了银元。再一个孩子把银元藏在帽子里,也让耿爷摸出来了。后面的孩子尽管都藏得五花八门,却没一个能骗过了耿爷。轮到他藏了。耿爷照例先把眼闭上,睁开后问藏好了吗?他说好了。耿爷便先摸他的身上,从头摸到脚,没摸出来,然后又在地上找,树上找,藏匿范围各处都找追了也没找到那枚银元。耿爷认输了,问他藏在哪儿。他从耿爷的口袋里掏出来送在耿爷手中。耿爷怔了半晌,最后说跟我走吧。他就跟在耿爷身后走,出了村,一直走到龙泉汤镇的大街上。你想吃什么?耿爷问。吃烧肉。他说。那时和现在他都觉得世上最好吃的是烧肉。耿爷把他领到一家烧肉铺。管够吗?他问。管够。耿爷说。他便大口大口地吞咽香喷喷的烧肉,直到吃圆了肚子。烧肉好吃吗?耿爷问。好吃。以后还想常吃吗?想。那好,从明天起报名进学堂,书念得好,以后保你经常有烧肉吃。耿爷并不食言,只要从先生那里得知他学业长进,便带他去龙泉汤吃一次烧肉。直到耿爷老死…… 他眼前又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他十岁那年见到的昆洛山山谷,他骑的是一头驴或者是骡子,这一点他记不太清楚了。驴或者骡子驮着他踏着山谷里的碎石往山上行进,山谷两边开着鲜艳的桃花,鸟儿顺着山坡飞上飞下。他见到山半腰有一座石屋,他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想到那人家讨口吃的再走。他把牲口驱到石屋前停住。进屋后发现只有一个像他妈那般年岁的女人。女人怀抱一个吃奶的婴孩。他问女人能不能给他点东西吃。女人说没有吃的。你们自己吃什么呢?什么都吃。吃草?吃。吃树枝?吃。吃石头?屹。他转身要走了,女人喊住他,孩子睡了你过来吃口奶吧。她说。真的把怀里的孩子放到炕上,她的怀一直敞着,露出两个饽饽样的奶子。他站在那儿,不知是否该吃这女人的奶。别馋犟了,我看出你从小断奶早,断奶早的孩子个顶个馋奶,你是闻着奶味儿找到这儿的,他觉得这女人说得很对。便走过去,抱住一个奶子吸吮起来奶汤很香很甜女人笑盈盈地看着他吃奶。吃饱了你得叫我声妈。他一边吸吮一边对她点头……现时候他妈已死去很久很久了…… 七姐再次踏进三爷家门还是一个黄澄澄的傍晚,三爷也如上次端坐在太师椅上。六姐感到极其不自然,站在三爷面前头也不敢抬。她担心三爷会追问怀的是哪人的孩子,说出是戏子曲路的那什么都完了,可不说出曲路又能说出谁来呢? 曲路在她家一住半月。最后一个夜晚即将结束时,他走了,临走对她说:我还会回来的。 其实她也盼着他回来的。曲路叫女人快乐的手段无比。 她见三爷的气色比上次来时好多了,红扑扑的,眼光也格外亮、三爷每每回忆过往事便总如此。相反,在进行一番绞尽脑汁的思索之后便精神萎顿显得格外苍老了。 “你公爹把事说给我了。”三爷说。 “嗯。”她应着。 “你是听话孩子。” “嗯。” “三爷说过不会亏待你。” “嗯。” 往后族上按月拔粮食和柴草。” “嗯。” “从今后不要再下地了。” “嗯。” “想吃啥对你公爹说,叫他去集上买。” “嗯。” “事成了,该把心收一收。” “嗯。” “黑下早早把门关紧。” “嗯。” “墙头插上棘子。” “嗯。” “再养一只狗看门。” “嗯。” “把那个人忘了。” “嗯。” “一刀两断。” “嗯。” “告诉我那人是谁?” “这……” “三爷得知道,谁?” “我……忘了,三爷。” “胡说!” “……” “到底是谁?你说!” “……宝儿。” 红脸宝儿于麦季里从村子失踪的,那几天下着雨,河里涨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他的家人,若干年后回来,他已是军队里一名上校旅长了。 七姐于正月间分娩,生下一个健全男婴。佝偻人奎安的后人出世是那年正月里赵家泊赵杨两姓人谈兴不衰的话题。七姐是本分贤良的女人,没人怀疑这孩子的来路不清,加之赵凤歧每日脸上都挂着笑,三爷亲自派妾妻云仙伺候七姐月子,人们便想也不往歪处想了。只是看过婴孩的人都说长得不像奎安,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是变相的褒奖,如果说孩子长得像奎安那倒不是句中听的话了。 孩子起名叫春望,是三爷给起的,在七姐的全部孕期里,三爷的孕育同样也不消停。他几乎翻烂了一本字典,最后才定下这个名字,赵春望。赵字自不必说,春字为族中这一辈人所共用,望是真正属于这孩子的,它的蕴意自是不言而喻的了。按照族规,孩子出生睁开眼睛,须首先让他(她)看看自己的名字,孩子不吭声,便是认可了。要是啼哭,便是孩子对起的名字不中意,须另起。那日三爷焚香净手把“赵春望”三字写在一张大红纸上,交云仙带到七姐家给孩子过目,那孩子睁开眼瞅瞅红纸,哇地哭出声来。这也不奇,奇的是哭时小脸上却分明绽出了笑模样。后来云仙说给三爷听,三爷半晌不语,这一哭一笑使他迷惑不解,名字终还是没改。 正月十六这天傍晚,从街上传来“打台子”的锣鼓声,正在给春望喂奶的七姐心里一动:曲格庄的戏班子来了,曲路来了。自春天的那一夜分开,他再没登门。但有关他的传闻听了不少。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不会在哪个女人身边呆得太久,他是个吃新鲜食的畜生。但她并不恨他,不仅不恨,反倒怀有几分感激之情。在她怀上孩子之后,她真切地知道他带给她的远不止是那彻夜的快活,他对她的侵犯实际上是对她的拯救。所以她不恨他。她恨的依然是红脸宝儿。宝儿不明不白地走了。在夏季的那个雨夜,她的屋里突然消失了那股燃木的香味儿,她怔过之后,便意识到宝儿已远离了村子,她哭了,抽泣了整整一个黑夜…… 此刻,锣鼓声使她生出一种欲见曲路的强烈愿望。 天再黑些三婆婆云仙回去伴三爷看戏了。掌上灯的屋里只剩下她和春望,春望睡了,他睡的时候小脸上仍挂着笑,好像一下生便看出世上有许多可笑事,包括他自己。一个不足月的婴孩已拥有了三个爹:大家公认的奎安;三爷和她公爹知道的宝儿;还有她自己知道的曲路。曲路尚不知道他在这个赵家泊又添了一个新后裔。她也不想叫他知道。他是个缺心少肺的人,她不对他寄予希望。她想见他完全与孩子无关。 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戏已开场。从时断时续飘来的戏词她听出演的是《花打朝》,这出戏是曲格庄戏班的拿手戏,她看过。曲路在戏中扮演小将罗通。这个角色颇得女人们的青睐。曲路的嗓音很特别,不论是念词与唱腔都分外洪亮,与台上其他人有明确区分。只要是他唱,她句句都听得清。 北国里佘建王打来战表 唐王爷传圣旨命我去征 我有心国公府抗旨不去 恼怒了唐王爷吃罪不起 她一直听下去,似乎能看见曲路在台上一招一式的演出,油彩盖住了他脸上惯常的笑容。她心想今夜里他会来看她,一定会来。她默默地等候,心情一阵比一阵激动。 而曲路终是没来,她空等到天明。 春望过了一岁生日他亲爹曲路才露了面。半夜时分,万籁俱寂,曲路像一头失了前蹄的牲口从七姐家门楼上跌进院里,被惊醒的七姐脑子里头一个闪念是有赋,但旋即便意识到是曲路,偷人贼曲路。这时曲路在地上疼得正紧,咬住牙关才没使自己叫出声来。他别无选择:大门紧闭,墙上插满荆棘,又不敢喊叫七姐开门,唯这高耸的门楼是可行通道。 如果不是不断遇到麻烦,曲路定会早些来探视七姐母子的。他所有的麻烦都与女人有关,如同他的快乐。先说细米。在那次看过细米的孩子后他承认孩子是他的,在这方面他一向都很忠实。那是个女孩儿,生得笑盈盈十分可爱,确实非他莫属。问题在于细米的男人,那石匠粗黑鲁莽,貌似浑噩,而心中有数。他不相信自己会生出如此灵秀乖巧的女孩。想必是野种。于是便每日追问这孩子的来历,性起时便口出恶语并拳脚交加。细米自知此事干系非同小可,嘴硬到底,任男人怎样施暴也不吐一字实情,只说石匠能打一手好石活便能生出一个好孩儿。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细米便托人给他带信,央他一不做二不休,携她们母女一起下关东做长久夫妻。曲路将此事想了几天几夜,怎么想都觉得不合心意。自老婆死后,他从未想过再娶。十好几年过得逍逍遥遥,何必再自寻苦恼?再说下了关东便意味着从此走下戏台,他这一生,使他得到乐趣的除了女人便是戏台,而戏台又与女人紧密相连,丢失不得。另外他也并不真的惧怕那五大三粗的石匠,他是这一带的名人,石匠知道了实情也不敢对他妄为。他不想依从细米,却不得不对她进行安抚。每当石匠外出做工,他便潜入家中,翻来覆去对细米陈述去不得关东的道理;去关东路太远,沿途盗寇猖极甚不安全;关东野兽太多,大白天里吃人;关东天寒地冻,常冻掉小孩的耳朵。没了耳朵的女孩长大注定找不到好主儿,找不到好主儿又注定一辈子吃苦……他有理有据的分析常常使细米膛目结舌无以对答。这便能维持一些时日。”一旦细米熬不住男人的打再旧话重提,他必须再绞尽脑汁证明关东确是不可轻人的狼虎之地。这一年间他在两村间穿梭,磨破了鞋又磨破了嘴皮;还要留神躲避石匠;还要把房事做得精而又精,以此作为对细米承担苦难的补偿。他的主要精力便消耗在与细米的恩恩怨怨上。再就是小娥。他与小娥的恋情或者说奸情本来便带有更大的风险,她不是寻常人家之女,她爹陈百万是陈家疃头号大财主,两脚一跺四邻八瞳都跟着忽颤。曲路色胆包天奸淫了她的爱女,他哪里肯善罢甘休?说起来,他与小娥的事更富有些情趣。去年的端午节,小娥的爷爷过八十大寿,她爹雇了曲格庄戏班给老爷子祝寿。戏台扎在陈家大院里,外人不得进入。小娥一家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寿星看戏,那天的戏目点的是《保皇娘》,说的是周幽王驾游三宫,西宫石美容用酒将幽王灌醉,本奏正宫杨太珍有篡位之心,幽王信以为真,命大国舅石彦龙监斩杨太珍。恰遇李广赏军还朝,上殿保本,幽王不准,反将李广贬官为民。其弟李文不服,劝说其兄,劫了法场,李文载箭而死,李广保着正宫娘娘杨太珍逃出庆阳。曲路扮演李广。在台上他看见了甜甜媚媚的小娥,险些掉了手中的长矛。念白也念得颠三倒四,幸亏陈家老少没听出来。戏散已至一更,吃过茶点又过了一更。这时天降小雨,不急不停,正应人不留天留之说。陈家送留戏班在家落宿。也合该出事,排给曲路的住屋正与小娥的屋子相对,灯影幢幢可见。曲路心里知道这女子断不可冒犯,可总忍不住想人非非,嘴里念戏词似的自问自答:由路啊曲路,可否饶这小女子一遭?不可饶不可饶。他反反复复念咕到三更,对面屋的灯黑了。他坚定了信念,过去拨开了小娥的门……奇就奇在那小娥对他也有心思,先惊后喜,遂投入他的怀抱。一夜如胶似漆,天明事发,他逃之夭夭。陈家怒气冲天,本欲告官,又怕坏了小娥名声,终生难嫁。只得改官究为私了,派人四处打探“混帐戏子”的下落,只吓得曲路东躲西藏,几个月不敢归家。这一年与小娥的事也叫他焦头烂额。归纳一起,七姐家栅栅来迟也是情有可原了。 像个大忙人,曲路在七姐身边只呆了两三个时辰,于天亮前匆匆离去。这两三个时辰他运用得很紧凑,很经济,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春望一直在酣睡,没睁眼。在以后来的若干道春望一直这般沉睡不醒,似乎执意不肯看他一眼。直到曲路患顽疾死去,孩子终是没见过他亲爹的面。想必是天意了。那一夜曲路划一根洋火看了看孩子的脸,再划一根看看孩子的脚,关于奎安遗腹子的说法已广为人们接受。他自是不信。看过孩子的脚他朝七姐说了句。我的后。七姐冷冷说句:是奎安的。他没再吱声,只在暗中笑笑。房事六姐稍做推诿也便就了,曲路同样做得很好,在戏台上他充其量是业余,而在炕头上却完全是专业了。他知道一次酣畅的交合对于女人胜似千言万语。临出门他又重复了一年前的那句话:我还会回来的。似乎他这话是对所有女人的恩赐。 春望一眨眼便长到五岁。这当间三爷问过六姐“走道儿”的事。一切仍按原议:要走,族上不拦。但须将春望留下。赵家的后,不去旁姓人家。留下由三婆云仙抚养。六姐没怎么想便回三爷不走。她舍不得孩子。另外,眼下她确实也无“道儿”可走。 春望每次过生日,三爷和赵凤歧便当作一桩大事张罗操办,很有一番热闹。无论是赵姓人还是杨姓人都看出三爷对这个孩子另眼看待。三爷并不避嫌,平日每隔些时候,便叫赵凤歧把春望领来给他看看,云仙必定给孩子做顿好吃的。还不到上学堂年龄,三爷便提前教他识字,念诗,也教他算术。春望是伶俐孩子,要着玩着便学会。三爷得意非凡,常常喜欢得湿了眼睛。对族人说道:奎安没福,要活着看见有这么个好儿子该多高兴啊。每年清明节,七姐都要带着他给奎安上坟。当着许多上坟人的面,她让春望在他爹坟前跪下,叫他哭。哭的报偿是在家便讲好了的:下个集日便带他去龙泉汤买果子和糖瓜吃。所以他便哭。哭到她烧完了纸便戛然止住,这也是事先讲定的。然后他便跑到旁边那些老坟上采摘缀满了黄花的迎春枝条,在手里舞弄一阵子,腻了,又一朵一朵把花扯下来,只乘下一条光杆儿。春望并不太淘气,喜欢自己玩耍,与村里一般大的孩子不合群。七姐倒觉得这么省心,少惹乱子。每年秋后,她都要带春望回山里娘家住些时日,娘家人也喜欢这个孩子。她哥哥的孩子带他去山拗里转悠,摘果子,网乌,捉刺猬。捉到便用湿黄泥包起来烧了吃。只须几天心便野了,不肯跟七姐回家。连五岁生日那天,赵凤歧去集上买回半爿猪请客,宴设在家词里,一摆好几桌。三爷连人带椅子让人抬了去,笑得合不拢嘴。席间,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耿爷考他藏银元那桩事,遂生试春望之心,一切如法炮制。他把春望叫到面前,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自己闭眼让春望藏了。藏好后他便开始寻找。春望擎着两只胳膊让三爷爷搜身,冬日衣裳穿得很多,三爷从外至里可谓搜得遍无遗漏,也未搜到。桌面上没有,脚下是青砖铺地,想藏也藏不进去。三爷又把手伸进孩子口中,也没摸出什么来。最后又神经质地摸摸自己的身上,看孩子是否与当年的自己英雄所见略同,却没有相同。三爷笑了,说他找不着了,叫春望拿出来。这时春望的胳膊仍然擎着,听三爷爷叫他拿出铜板,便把那只右胳膊移到三爷爷面前,同时把半握着的小手伸开,那枚黄澄澄的铜钱就在手掌里。开初三爷正是把铜钱放在他这只手中,他连移都没移,却瞒过了三爷爷的眼目。三爷愣怔了半晌,众族人亦惊喜交集。后三爷抚摸孩子的头良久,叹曰:“苍天不负我矣。”赵姓有望矣。遂狂饮之。合族响应。一时间觥筹倾斜、酒流遍地。这一天简直成了赵氏家族复苏振兴的誓师日。三爷被抬到家中已人事不知。这年夏季气候突然变得异常,先是燥热而后便是连绵的雨水,东河水平了河槽,浑沌的波涛滚滚而下。大人们都上了堤坝,警戒着不断上升的水位。不知什么时候春望也奔上了河堤,被雨水淋着,两眼看着滔滔河面,突然笑出声来,脸上透出无尽的喜悦。大人怕他掉进河里,喊他赶紧下堤。他充耳不闻又对着满河大水叫嚷,声如水鸟。直到七姐闻讯赶到堤上才把他带回家。以后每次下雨春望便按捺不住,想方设法躲过他妈的眼线跑上河堤,谁也说不清楚滚河水怎会带给他如此之激动快活。夏季过后春望变得安静,少言寡语,踽踽独行。依然按时到三爷家学习文字和算术。三爷对他更加疼爱,只要他喜欢便有求必应。一次结合教授算术,三爷拿出了自己的那袋落牙,摊在桌上叫春望数清数目。三爷有意给他出了个难题,将牙齿排成环状,首尾相接。春望虽然聪慧,却毕竟是个孩童,他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却是数学王国里一个巨大的迷魂阵,他不可避免地陷入阵中而不能自拔。他一颗接一颗地数下去,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三爷始终注视着这个过程,津津乐道。后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胡子直颤。春望被这无端的笑声惊扰中止记数,这时他已将三爷的落牙数至上百颗之多。他愕然地望着笑走了往常模样的三爷爷,蓦然间,他觉得这张面孔是如此之陌生而可憎,不由心生恨意。如果说他与三爷爷的仇恨在若干年后最终达到了顶点是日积月累的结果,那么这一次便是开端,只有上苍才知其意义的开端。三爷同样不知道这一笑的后果,如果知道他一定悔之莫及了。转过年春望六周岁便进了学堂。先生姓闵,外乡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干巴老头儿。闵先生幼年发奋,博览群书,是饱学之士。然世上万事之所成,小半靠才,大半靠运。他也是个时运不佳之辈,屡屡乡试屡屡落榜。后经一相面先生指点迷津:闵字是文在门里面,哪里会有出头之日?他这才死了心,做了教书先生。闵先生在赵家泊教书多年,深谙乡情,一向对赵姓子弟嗤之以鼻。春望入学之前,赵姓族长三爷摆了一桌酒,把他请去。席间央他对新生春望多加关照。他嘴里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压根儿不相信从赵姓那筐木头里能砍出个檩子来,因此春望人学后他没怎么理睬。闵先生教书有个特点,喜欢给学童讲历史典故,以证明自己学识渊博。还喜欢提问,把所有的学童问倒他再说出答案,他便感到由衷的快乐。这一日他讲了一个盲人不知灯灭的故事:一个盲人辞别朋友时,朋友给他一只灯笼。他说我不需要这个,无论明暗对我都是一样的。朋友说这点我知道,但如果不带的话也许别人会撞到你。盲人一听觉得有理,便带上这只灯笼。可走了一会儿他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他在心里想我带上了灯笼怎么还是叫人撞上了呢?闵先生要学童们回答这个盲人的疑问。过了好久也没人回答。闵先生哈哈一乐,说这其中的缘故嘛——就是盲人的灯笼灭了。众学童一片恍悟之声。这时春望站起来说那盲人的灯笼也许还一直亮着呢。先生不悦,说灯笼亮着怎么还会叫人撞上呢?春望说撞他的一定也是个盲人。先生哑口无言。从此他对春望便有些刮目相看了。尽管心中尚有芥蒂,但做先生的毕竟都喜欢伶俐学生,以后对春望便开始用心教授。进了学堂,三爷便不用再单独给他授课了,可他不时还要看看春望,给他讲点功课之外的事理,如仁义礼智信;如默而识之,学而不厌;如三人行必有吾师。当然,讲的最多的还是学而优则仕,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春望如坐针毡,却也不敢造次,听完了三爷的训导便赶紧溜之大吉。他不愿在三爷跟前多呆还因为他总闻到三爷口中有一股异味儿。这年秋后七姐又带他回一趟山里娘家,因惦着他的学业,六姐不敢久留。春望玩得意犹未尽,执意不肯回家。七姐好说歹说才算把他弄回村子,而他却得了一场大病,一连几天昏迷不醒,嘴里“斑鸠刺猬”地说着胡话。三爷叫赵凤歧从镇上请来医生,看过开了单子,叫赵凤歧再跟他去镇上药铺抓药。药有些效力,病情渐有好转,也吃进一些东西。又过了几日方完全复原。但他却死不去学堂了。任七姐怎样劝导都不肯听。报告三爷,三爷又叫赵凤歧将春望带到跟前。照例是劝导,又照例是无济于事。三爷无奈,说只要肯上学堂,要什么便给他什么。春望想了想说要看杀猪。三爷和赵凤歧面面相觑,半晌不语。心里却叫苦不迭,人杀猪为是吃肉,哪有为看而杀?再说不年不节,杀猎也让村人笑话。三爷想变通一个,问杀鸡可否,春望不依,仍然坚持杀猪。三爷遂问赵凤歧圈里的猪有多大,赵凤歧哭丧着脸说不足百斤。三爷说大小都杀了吧。平常杀猪为过年节,而这次杀猪却叫村人又过了次年节,大人孩子围在赵凤歧门外,喜气洋洋。看过杀猪,春望履行了诺言,又进学堂深造。可谁料到他像吃大烟吃上了瘾,过上三五个月,便要再看一次杀猪,不应便故伎重演。赵凤歧已无猪可杀,三爷家的猪也杀过了。三爷只得颁布新规:在赵姓各家中抓阄。抓到的便杀他的猪。如此一家一家的杀下去,只杀得族人怨声载道。尽管不敢公开对抗三爷,却也在背后大发牢骚,说三爷真有点老糊涂了,竟做出这般荒唐事。对那“狗日的崽子”大家就无所顾忌地大骂,骂他是逆种,是害人精,并扯连着他妈七姐和早埋在地下的他爹奎安。可也有人把春望的作孽与埋葬奎安安放的事做有机的联系:那天大家不肯将墓坑里的水汲干便把奎安放了进去,奎安自然恼恨,便怂恿儿子与大家做对。总而言之,日子本来还算平静,现在人人都感到灾难时刻会降到头上。出门的人回家必定先看看圈里的猪在与不在,在了才心安。甚至连猪们都变得十分警惕,只要听见春望在街上行走,它们便吓得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春望成了猪们的克星。如同他爹奎安的雨葬,人们从春望的乖戾行为再次感到那种不祥…… 这一年,灾难突然降至业余戏曲表演家曲路头上。说突然其实也不突然,从他脱出娘胎这灾难便与他休戚与共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开始他并没意识到这灾难对他是致命的,没当回事,仍然一往情深地为他所酷爱的戏剧和女人辛勤耕耘。 问题出在脚上,确切地说是在脚下面,他出生时左脚心长有一块蚕豆大小的胎记,这也算不了什么异常。随着年龄与身体的增长,这块胎记也在增长扩大,到身体长成停止发育时,胎记已长至核桃般大小。之后的几十年时光这胎记也没有什么异常,在脚下默默无声任人蹂躏。直到春天的一个夜晚,他突然感有脚心里有些痒,很轻微,他没在意,但由此为开端这痒便日益加剧起来,且明显感到痒发自那块胎记。 到了夏季,脚下的骚痒更无休止地折磨他了,有时竟痒得钻心,任怎样抓挠也无济于事。他开始认真对待,发现那个部位已出现溃烂,颜色也由原先的淡紫变成紫黑。他打听到一个偏方:将蒜捣成泥浆敷上。初时还多少有些效果,但没多久又痒得变本加厉。他只好去看医生,而最终医生也没给他的病带来转机。 到了秋天,奇痒已不能叫他静止,他赤足在村外的田野上疾走,靠脚掌与地面的磨擦止痒。他在蜒蜒的田间小道健步如飞,汗水湿透了衣裳。在地里干活的村人以惊讶的目光向他注视,他也无暇顾及。溃处已开始消血,斑斑点点印在他所经之地,似一头受伤的野兽留下的足迹。眼下他也确如一头困兽,他似乎已看见了自己的末日。他的思维与他的脚步一起奔驰,只不过脚步朝前而思维朝后。他追溯自己的一生:一出出演过的戏;一个个与他共欢过的女人;还有那些唯有他才知道确切数目的私生子。在这之前,他不肯多想他的这些孩子,也不承担责任。孩子仅是他寻欢作乐的副产品,漠然以置。而此时,当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突然牵挂起他的散布于这一带村村落落中的孩子们。他(她)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打着他的印记——脚下与他完全相同的胎记。这种奇异的遗传初时使他惊叹,之后又使他释然。他保守着这个秘密,这秘密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可以既省事又准确地辨别出哪个是他的骨肉,而哪个不是。每次确认都使他感到由衷的惬意。他会想到自己犹如古时的皇帝老子拥有如此庞大的后裔,自己是没有皇位的皇帝。如果说在这之前把自己的行为与后果只视为一种生命游戏,那么现在面临着死亡,他不能不为他的这些弃之于世的孩子们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冬季到来之前,曲路脚的溃烂已发展到全身。他的腿、胳膊肿得像透明的萝卜,全身生满米粒大小的红斑,他一边在山野中奔跑,一边撕抓着全身,抓得血肉模糊。剧痒已使他难进饮食,实在饿了,便在地里捡点遗落的粮食放进口中咀嚼。咀嚼时仍一如既往地奔跑,渴了便趴在河中牲口似的大饮一通。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村人都能听见他那疹人的嚎叫,惊心动魄。这叫声使人知道此刻他是在村东还是村西村南还是村北。“想必曲路在上世作了孽”,人们连连叹息。在极其痛苦之际,曲路的头脑十分清醒,犹如哲人般的彻悟,他知道自己这非常的痛苦只缘曾享有过非常的快乐,与上世无关。没有哪个庄稼人像他这般逍逍遥遥地度日无拘无束地寻乐,他是庄稼人里的逆种。他知道世间万物一如阴阳交替月圆月缺亘古不移,欢乐与痛苦的转换更迭自是理所当然。所以他不怨天尤人。在死亡面前于苦痛之中他已不顾及自己,他只有对往日欢乐时光的思恋:那使他激昂亢奋的开场锣鼓,以及那柔如春风的女人的艳体。当然,他思恋更多的是他的那些孩子们,也一如自己曾对他(她)们的忽略,现在他满怀着一种刻骨铭心的难以割舍之情。特别在他预见到这些孩子在若干年之后将缘于与他共有的病因而导致相同的死亡,他便感到不寒而栗,感到自己的罪孽也不可饶恕。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他精神上的折磨已超出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他的嚎叫透出的也不再是肉体的苦痛而是心灵中无尽的哀伤。他业已着手安排自己的后事了:变卖了房屋和全部土地。他安安逸逸的一生主要仰仗于祖辈留给他的这些土地。现在他尽数卖掉,所得银钱装满了一条布口袋。在初冬的寒风中,他背起钱袋,手拄木棍,步履艰难地从一个村子挪到另一个村子,将钱一把一把投进那些他自知不会投错的院子里,直到空了口袋为止。 曲路死于寒冬。入冬后头一场大雪下了足有半尺厚。第二天一早,村人惊愕地发现在村前的一块空地上有人堆了无数的小雪人,这些小雪人大小不一,个个栩栩如生,在朝阳下银光耀亮。细心人清点了一个数目,不多不少二十四个。这数目也未使人产生更多的联想。但人们却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些小雪人虽然姿势不尽相同,有坐着有站着有蹲着,但他们都面对着一个方向,人们顺着这个方向前望,发现在不远处也有一个雪人,这个雪人高高瘦瘦,身后依傍着一棵杨树。人们见到这酷似人形的雪人心中蓦然一动,奔跑过去果然认出是唱戏人曲路。他的身体早已冻僵。像石头一样坚硬,但两眼却大睁着,直视着那群活泼的雪孩。这情景使人唏嘘不已,又使人百思不解,曲路临死为何要堆起这些雪孩,最终又令自己也变成了雪人?一生放荡不羁的曲路死也死得不同凡响。 春望是个孤单孩子,在同龄人中没有朋友,除了上学,便是一人独处。要么玩耍,要么帮他妈七姐的忙,提着篮子到村外拔野菜喂鸡。这时又把干活与玩耍结合起来。拔满了篮子,便在野地里捕捉野味儿:蚂蚱、蝉、刺猬、鸟、兔子、鳖等都属他的捕捉范围,捉到便逐一杀死,然后物尽其用。也有杀而弃之如蛇蝎之类。夏天是他最快活的时光,他溯河而上,去到一座拦河水塘里游泳,塘水深邃而清澈。他的水性极好,没人教他,属无师自通。他在水中逐鱼赶鳖,快活无比。 他不合群,一方面由于他性情孤傲,另方面也由于他得了三爷更多的宠。因此招惹了嫉恨。抓阄杀猪尽管已是几年前的事,但人们记忆犹新,只要想起便气不打一处来。也幸于春望早有收敛,否则定会遭到杀身之祸。那是在他看杀第十四头猪之后,正心满意足地回家,他突然看见一双双从街两旁向他射来的仇恨眼光,这眼光如同一把把利刃欲将他杀死,他的心蓦地一颤,这是他小小生命中的头一次颤栗,这颤栗叫他清醒,从此他不再看杀猪取乐。烦闷时便到野外寻找个把生灵将其杀戮,聊以自慰。 春望让族人怀恨还因为一直由族人承担抚养。族中有一处几十亩田地的庙产,租给人耕种,租收归族中共有。这项收入的使用世世辈辈似已约定俗成,一是祭祀之花费,二是奉养一族之长。向无例外。而今由三爷做主又添上春望和他妈七姐的使度。祭祀与奉养族长自是理所当然,管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吃喝却实无道理,族人为此长久愤愤不平。问题还不仅在于钱财,三爷对那小儿的偏爱则更使族人在感情上难以承受,凭什么佝偻人的遗腹子可享有这种特权,而别家孩子则不能够?三爷对这种论调这种情绪亦早有觉察,仅一笑置之,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 唯使三爷感到宽慰的是春望终未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与厚爱,随着年岁的增长,春望收拢了童昧之心,渐晓事理,开始听从三爷训导,专心致学。对先生亦多有敬意,不再卖弄聪明叫先生难堪。而对先生所教授之学问则用心习学,直至烂熟于心。几度受到先生的夸奖。三爷的欣喜自不待言,每每闲暇便将春望叫至跟前,叫他当他的面背诵课文,春望便如念经似的背,一泻千里: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德不孤,必有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于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达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朋;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子钓而不纲,戈不射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由学而第一,为政第二,八佾第三,里仁第四,公冶长第五,雍也第六、述尔第七、泰伯第八,子罕第九,乡党第十,直背到子张第十九,几乎无一字遗漏,无一音不准。三爷击掌称快,三婆则闻掌而动,端上犒赏之佳肴。尽管刚刚背过至圣先师有关吃粗淡的饭喝白开水的教诲,春望还是饱餐一顿。不管怎样,春望日渐优良的学业令杨姓人瞠目,不得不一反过去对赵姓族人之轻蔑,转而惶惑且忧虑。由此可见三爷振兴图治之大愿已初见端倪。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者为不知,是知也。”春望本该牢记此条教导,却没有,故尔酿成灾祸,可谓始料不及也。 一日,闵先生在讲授一课诗经之后,布置学生回家作诗一首,第二天交卷。春望唯对诗不感兴趣,不知诗自何而出,颇有畏难。不作有违师命,不可;胡乱诌出几句,又难免被人讥笑,也不可。何况在学业上他又不肯甘于人后。他忽然记起曾在主家中见过一本书,砖头般厚。看过,似懂非懂。上面间有若干诗篇,他想何不从上面摘下一首交差,想先生未必能看出个真伪。想定,便回家翻出那本书,随便抄下一首。第二天先生将学生们的习作一一收齐,随即在课堂上过目点评,或褒或贬,或喜或怒,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当问到春望诗作,他忽然止声,面现惊奇之色,诗曰: 谈兵纸上自矜奇,漫说偏隅可创基, 从古书生最饶舌,未经脓折即名医, 从来螳臂惯挡车,海瘴平空混太虚, 诚向循州询往事,几多枝击已拾锄。 先生一遍又一遍阅览,终于读毕,抬头问春望道:“此可出自尔手?”春望回是。先生再问,春望自不改口。先生遂捻须笑道:“小小年纪,却有大气存焉。”春望心虚不敢吱声,若谦逊状。 如仅此一遭,也许不致露出马脚、然而春望却不知进退,当先生再次布置作诗,他又如法炮制,抄一首呈上。诗曰: 羞看鸾镜惜未颜,手托香肋懒去眠。 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铂。 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撩乱情绵绵。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先生读罢脸白了半晌,胡子直颤。春望正等着先生如上次那样夸奖他的诗作,却不料先生兀地把手往桌台上一拍,口出厉声:“好个胆大妄为的赵春望,竟敢以此淫诗戏弄先生,可恶,可恶之极!”春望一时怔了,再看看先生,先生的脸已由白转红,依然怒不可遏。他自知事情出在抄的这首诗上,抄诗时他并未细读,只觉得行数适中,便选了这一首。先生称其为淫诗,这淫字他不解其意,但知令先生恼怒必不属光明堂皇之列。遂讷讷噤若寒蝉。随之先生追问诗出自何处。这遭春望不敢再说谎,一五一十地招认了。先生命他当堂回家取书,春望亦不敢违拗,一溜小跑回家把书搬来,呈于先生,先生将书浏览一番,怒火更增,喝问此被官府查禁的淫书自何而来,春望只答不知,再问,不知还是不知。而先生却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七姐一病不起。 许多事当属该然,七弯八拐便把人赶上绝路去。假若当初曲路不把那书撂在七姐家中,假如她认得字早把这该死的书销毁;假若春望不图省事从上面抄诗;假若先生不把此事告诉三爷;再假如三爷不执意追查到底…… 从三爷家出来七姐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偷儿似的躲避着村街上的人,回家后便倒在炕上,只觉天旋地转,万箭穿心。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到。 这遭三爷对她的态度不同往常,朝她怒目而视大发雷霆。极尽羞辱恫吓之言词,非逼她交待出淫书的来路不可。七姐心明,知万不可说出曲路,说出便等于把春望的来历给三爷交了底。非同小可。不说,又招惹了三爷加倍的恼恨,更认定她是个败坏了赵家门风的淫妇。那时站在三爷面前,她恨不得能钻到地里头去。 这是一场浩劫。六姐自知无法逃脱,她不再出门,终日躺在炕上,瞪大两眼,不眠不食。他公爹赵凤歧根据三爷的意旨到炕前继续追问。七姐始终无语。如此日复一日,七姐那本来丰满的身子迅即消瘦下去,且一日短似一日,如同雪人在阳光下渐渐融化。 六姐死于秋季一个阴霾的午后,是自然死亡。在这之前她曾试图由自己结束生命,没有成功。同样是一个不晴朗的日子,她支走了春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腰带搭上门框又把自己的脖子套上,但这最古老最传统也最有效的方法对她却失去威力,她的身体太轻,吊在门框下面宛如一个纸扎的人,飘飘悠悠,微风一吹,身子钟摆似的左右摇晃。直摇晃到春望回来将她重新抱在炕上。这种死法没有奏效,她便清楚再没有其它力所能及的方法供她使用,同时也知道自己的阳数未尽,须耐心等候。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她出奇的安详,也变得絮絮叨叨,黑下春望一躺在她的身边,便开始给他讲她小时候听说的那许多故事,直到听见了春望的睡声还仍然讲个不止。在最后的那个夜晚,她再次听见“桂儿桂儿”的呼叫声,她像突然听见一声号令般翻身坐起,同时头脑中豁然一亮,她终于记起,“桂儿”是她幼时常在一起玩耍的一个光屁股男孩,玩耍时他总是“桂儿桂儿”地叫他。后来男孩溺水死了,埋在山坡上的“乱葬岗”里。再后来她把他忘记了。现在,当她突然晓悟一直谜一般困扰她的“桂儿桂儿”的呼叫竟然是自己幼时的声音,她惊愕了,同时也明白自己的时候真的到了。 殡葬一切按规矩行事,她葬在奎安那座坟的右边,棺材也是惯常的大,没因她最终萎缩得如孩童般的身子做得小些。这对夫妻在阳间里不甚般配,而在阴间就可以的了。 春望似乎知道她妈七姐的死与他从上面抄诗的那本书有关,悲伤中他一直想仔细看看那本书究竟如何能置他妈以死地。但书已被三爷收管,严禁外传。他只好作罢,但心里疑惑不减。 春望给他妈七姐摔过瓦盆,便被他爷爷赵凤歧领到三爷家了。三爷要亲自抚养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三婆云仙也很乐意。春望由此进入他生活的新时期。 春望在三爷家一住三年,到十四岁下了学堂;这当间三爷和三婆为其含辛茹苦自不待言,难以一一赘述。春望已长成一个体面英俊的少年,且学业上游品行端正,令村人刮目。此时闵老先生因年老多病已告老还乡,新先生尚未来到,学堂暂时关闭。考虑到春望的实际状况;即使新先生来了也未必能教得了他,三爷便与赵凤歧商量:要么送他进龙泉汤那所官办的新学;要么干脆停止学业,给他说一门亲,等满十六岁后完婚。这样一来可以尽早些为赵族繁衍焕然一新之后代,以使向杨姓人借种的尴尬事不再重演(三爷至今仍坚信春望是杨宗才三儿杨宝儿的后);另外,也可让春望在三爷身边帮助料理族中事务,一旦三爷百年便名正言顺成为后继之人。权衡再三,还是觉得后面的想法为好。 这年秋天为七姐烧了第三个周年,三爷和赵凤歧便开始张罗春望的亲事了。提亲的人很多,最后从媒人们所提众多人家中筛选出两家,一是南面八里常家庄的常姓人,一是东百六里小郑庄的郑姓人。论条件常郑两家各有长短。常家的家境较为殷实,二十几亩好地,骡马多匹,日子过得红火。而郑姓人的家境则逊了一筹,三十几亩地,别的亦不如。但若论究起两家的闺女,那就得倒过来说了,郑家女子长得俊俏水灵,常女子则逊色一些。尽管长短如上所言,但这次的选择却没费多少周折,三爷没怎么斟酌便走了郑家。他的原则一贯是从实用出发,家境再好终归带不过来,过来的是人。常言道宁可苦命不可苦相,女子的模样长相关系着下一代人的面貌,这一点对于赵姓人的重要自不待言。定下郑家女子不久便择吉日下了简。 春望于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见到了郑家女子小穗。这是一个乖戾的机缘。若没有这个机缘他们的相见必然要等到两年后的洞房花烛夜,那样后来的事便会平平安安圆圆满满。但这次提前的不合常规的相见却改变了后来的一切,使赵家泊赵杨两姓人同时经受了一场大灾难。 那是在“下简”转过年来的春天,龙泉汤集日,几乎每个集日春望都去给三爷买鱼。三爷自嘲自己是只老狸猫,离了腥气便食不甘味。春望深知三爷在他身上的恩典,便对三爷格外孝顺。凭着他的水性,时常在池塘里捉个王八给三爷滋养。平常集日,春望总是早早便去,买来顶新鲜的鱼。可这一集他去得晚。族中两户人家因地界的争端大闹,动了手,几乎闹出人命。三爷也许有意培养春望,让他去处理这件事。在这之前,春望确也代替三爷处理过若干事情,但多是鸡零狗杂,这次便不一般。在往村外田地里去时他在心里思忖:在乡间为地界相斗的事屡见不鲜,出因皆在人的自私心,而私心是人的本性,无良药可治。唯一可行之法便是以毒攻毒,使其患大失而认小失。到了地里,两家人仍厮祖在一起,难解难分,见他来到也并不当回事。他看了看也没多言,从地上捡起一把饭头,朝一具犁猛砸下去,砸折了犁尖。接着又砸折了另一家的犁尖。这时厮扭在一起的人住了手,瞪眼看他,不知所措,围观的人亦面面相觑。春望先发制人,大声扬言:三爷有话,以后再有地界之争,不问青红皂白,先砸其犁。不眼,将地没收为庙产;再不服,点火烧屋。说完转身便走,走出老远,身后仍鸦雀无声。 他这便去龙泉汤赶集,已近晌午。到了集上,乌云已布满头顶。世上许多事,离奇也罢,平常也罢,只要对当事人产生不凡的影响,这事情也便带有了戏剧性。春望买了鱼刚要回村,天下起了雨。雨点很大很密很凉,赶集的人如同鸟儿奔巢各寻就近的门洞避雨,一派狼狈。春望跑进一个门洞见里面已有两个年轻女子,这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其中的一个便是他的未婚妻小穗。他只是觉得这两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女孩长得很俊秀,个儿高些的那个一双眼更加妩媚动人。按说,避雨就是避雨,互不相干,雨歇便走。如此也不会生出以后的事端,可春望却忍不住开了口,问人家是哪个村的。个儿高的回话说是小郑庄的。春望并不止日,又问知不知道有个叫小穗的。这一问,那矮些的女孩吃吃地笑起来,指指说这不就是你说的小穗吗?春望听了先是一怔,随之满脸涨红。那个女孩也早埋下头去。从那一刻,春望便觉得这个美丽的未婚妻小穗已深深钻进他的心里头。 那次门洞相见时间很短暂,不待春望把自己是何人告诉小穗,雨停了,小穗和她的女伴走出了门洞,很快没入重新聚扰起来的人群中。 春望的日子没有恢复原样,小小年纪却心事重重,不再专心做三爷交给他的事情。整日板着指头数算着到十六岁成亲还有多少天。越算心里头越焦躁,他急于同小穗见面,不甘心等到遥远的新婚夜。如果他只是在心里思念而不付诸行动,那一切仍会平平安安。但那样他也就算不得他亲爹曲路的后了。 他决定去小郑庄与小穗见面。这是清明后的一天,天空晴朗。他赶到小郑庄见村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光腚孩子在玩耍。他问一个男孩小穗家住哪?男孩说有村东头。小孩子自告奋勇把他带过去,指指一个平平常常的门楼。他深感为难,知道不可贸然而入。想了想,便央个孩子去把小穗叫到街上来。 小穗随那个孩子走出门来,竟认出了他。小穗脸红扑扑的像一朵刚开的山茶花,春望看见这张脸心便狂跳不止,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他说小穗你那天走得那么急,你知我是谁吗?小穗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他说我是赵家泊的赵春望。小穗惊讶地说你就是赵春望。他说是。他说我笑就想来找你。小穗说找我有事吗?他说我想你。小穗的脸红上加红,抬眼看看四周,说你赶快走吧,叫人看见不好。他说你跟我走。她问去哪?他说到村头的树林里。小穗摇头说不声。他说你不去咱们就站在这儿说话。小穗无奈,叹口气说你头里走跟着。 到了树林,春望冷不防就抱着小穗亲起来,小穗不敢喊叫,抵抗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倒在地上。春望把她压在身下,开始解她的腰带,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早晚的事就早做了吧,我等不及了。小穗不动也不说话,只张眼看他,就这样春望便把事做成了。从地上坐起,小穗啼哭起来,春望抱着她用舌尖把泪珠一颗一颗舔进口里再咽进肚子里,直到小穗不再流泪为止,临走时他对小穗说他还会来的。说这话时的口吻与他亲爹简直毫无二致。 春望一发而不可收,从春到夏,他频繁奔走在赵家泊与小郑庄之间。这是他自小至大心情最为舒畅的时日。对他的行为,小穗亦由初时的拒斥渐渐变为响应。他们的相会间隔愈来愈短,而每道相会的时间却算来愈长,他们有卓不顾一切,忘记一切。虽然小穗的家人已有察觉,但他们也并未因此而收敛些。他们不断变更相会的地点,有时在场院屋,有时在庄稼地里,也有时去到离村很远的一个大河套里。白亮的河沙与他们白亮的身体融为一处,这时春望便惊讶小穗的身体比她的面目更加美丽。他们的恋情这么一直持续到仲夏。 一日,小穗的伯父受小穗父母的委派来到赵家泊,向三爷陈述春望的不轨,并要求对春望严加管束。这些日子三爷也发现春望的行为有些异样,找点借口便离开家门,一去便是大半日,且在家时也总是神思恍惚,像掉了魂。经小穗伯父这么一说,他方如梦初醒,连道:是了是了。又忙向小穗的伯父赔罪。引咎自责,说这孩子从小是由他一手栽培长大,在学业、修身、处世、谋事诸方面,对他的要求都十分严格,可唯独忽略了有关女儿在这方面的教导,这疏漏实不应该。以至生出今日的大逆不道。三爷请小穗的伯父回去转告亲家,保证今后杜绝这事的发生。再犯绝不饶恕。小穗的伯父这才走了。 春望在外并不知小穗家的人来告他的状。回到家见三爷阻沉着脸,也没多想。三婆叫他吃饭,他吃了。正要再出门,叫三爷喊住,对他说从今往后再不许去小郑庄。他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暴露。却也没当回事。心想,他与小穗早定了亲,早晚是他的人,这也算不得犯啥王法。可当着三爷的面他还是答应了不去。 第二天便是他和小穗的约会日,他终于按捺不住又奔赴小郑庄。在约会地点他没有见到小穗,这种反常使他意识到小穗已被家里人看管起来,他快快而回。回到家三爷便对他大发雷霆,说若不悬崖勒马便对他施行家法。 这夜下起雨来,电闪雷鸣。每当坏天气他便格外惦着小穗。他不知道她家里人会对她怎样,会不会对她施行家法。做为族长的继承人,他自然深谙乡俗,对惩罚不轨族人的条条款款都烂熟于心。如果他与小穗的事被视为通奸,那么小穗将受恶鸡啄身之苦。想到小穗那娇嫩的身子会被啄出一个个血窟窿尔后又不被人理睬发臭生蛆,他便心惊肉跳。这夜雨一直未停,他也一直未眠。 第二天雨仍然在下,时紧时松,村东面的河开始涨水。在村里可听见“哗哗”的水声,春望突然想到:若雨继续再下,河水漫过了石桥,那时想去看小穗也看不成了,眼下小穗凶吉未卜,必须赶去看个究竟,方可心安。 他决计不顾后果,偷偷溜出了家门,冒雨奔向村外。刚到河堤下,已被几个候在那里的族人拦下,并将其五花大绑,带到村里,绑在街上的一株古槐上,任其风吹雨淋。 三爷并不见他,着人传话:若不发誓改邪归正,便永不松绑,直至饿死冻死,死了也被视为逆种不准进赵家茔地。春望不语,只思谋着脱身之计。 一时间被缚的春望成了村中的一大奇观,全村男女老少一齐奔到槐树下观看。那热闹状不亚于当年看曲路的演出。把雨不放在眼里。年纪大些的人还披着麻袋片子,年轻人则干脆任雨水冲刷。春望不指望这些人中有哪个能帮他解开绳索,相反他从所有人的面目上都看出难以掩饰的快意。确实,他的倒楣与难堪只能使人感到高兴,杨姓人是这样,赵姓人自不必说。春望闭了眼,不再看,突然他感到有一只手在摸他的裆处,便立刻睁眼,见是一个涎笑着的矮小汉子,正是那天他砸犁震唬过的人中的一个。他摸了一会儿,朝众人做个鬼脸儿,说道:是个光板儿。娘的,连毛都没长出来,倒急着操×,拦都拦不住。人堆中有人插嘴:叫他说说,那小×长没长出毛来,也是光板一块吗?又有人说:“常言道,青龙对白虎,操上一回也是福,问问他总共操了多少回啦?这当间人们一阵阵哄笑,一声声怪叫。春望怒目圆睁,一声声在心里吼号:杀了这群王八,杀了这群王八,杀得片甲不留…… 也并非没人为春望的遭际难过,他爷爷赵凤歧和三婆婆云仙便是。他们在三爷面前为春望苦苦求情,说这般做法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三爷心硬如铁,执意不肯饶恕,说这遭若不叫他脱胎换骨,待自己百年之后谁又能对他施加管教? 这一天雨从早晨一直下到天黑,没一刻停歇。春望又冻又饿,终于发起烧来。脸涨得通红,雨落上去,似乎能看见被蒸发的一股股白气。被缚的身子阵阵发抖,冲击得绳索格吱格吱响。围观了一天的村人此刻都回家安歇了,带着无尽的回味。春望耳畔只有连绵的雨声以及东河愈来愈使人惊心动魄的涛声。雨在继续增大,山洪说不上会在何时暴发。而山洪一旦暴发,即使他脱得了身,也难以渡河去小郑庄了。生命危在旦夕,他心里装着的依然还是小穗。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种,这德性如他的亲爹曲路无异,而这父子间却有着天壤之别:曲路虽不断对女人们钟情,但从不把与她们交合寻乐之外的事放在心上。他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搞女人如同黑瞎子掰苞米,掰一穗丢一穗。而春望却专心于一。 这最后一个夜晚格外的漫长,这不仅出自春望内心的感觉,而更是一种真实。一夜之间他原本光滑的下巴长出了长长的胡须,他看得见;犹如对耻笑他的那伙人的抨击他的胯间也长出了浓密的毛,这是他感觉出来的。另外他既看不见又无从感觉的是脸上出现的皱纹。要是这个黑夜再继续延长,他或许会一直变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却没有,天亮时他成为青壮之躯。 这青壮之躯使他挣断了绳索。 拂晓时的雨变成飘泼,天地间像垂着一道灰白的布。雷电使这有飘摇不定。春望发疯般奔向村外,一直登上河堤。他望着河面,滚滚波涛上漂浮着整棵整棵的树木,他知道这是山洪来临的先兆。他寻找河中的石桥,没有找到,石桥早被河水漫住。他几乎没有多想,便蹲下来用手扒掘河堤,河堤被水泡得松软,一会儿便被他扒出一道缺口,河水从这个缺口向堤外溢出。缺口愈冲愈大,整条河堤很快将毁于一旦。春望从缺口处不断后退,望着滚滚洪水凶兽般奔向村子,他的目的在于将整个村子淹没,伺时使分洪后的河水跌落下去,露出石桥。对他而言这两个月的并不矛盾,都是他的心愿。他要在过河之前看到整个村子的毁灭,这是一种巨大的快感,其程度远非看杀猪以及与小穗交合的快感可以比拟。他觉得这不仅是复仇更是一种创造。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水将村子席卷,他听见人与牲口濒死的哀号。当滚滚波涛吞没了所有黑色的屋顶,这哀号也渐渐低落以至消失。可叹生生灭灭皆在顷刻之间。 忽然,一幅奇异的景观展现于春望眼前,使他触目惊心:泱泱大水之上飘浮着一口色彩鲜亮的木格,木格里隐约见有一颗花白的头,如同一个老渔人在驶着一只舢板。他心里格登一声:三爷!是三爷!他在三爷家一住多年,自然知晓三爷的各种习性。他不在炕上睡觉,王冬六夏都睡在自己早已备好的棺木中。这是老人拒斥死神的风俗,可他在决堤时忽略了这一点。望着三爷逃脱了劫难,他心里充满了悲怆,三爷毕竟是三爷,他无法加害于他,这是失意。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这寒冷是来自恐惧,是那种胆颤心惊的恐惧。此刻他已别无他想,唯一的念头是赶紧逃离此地。他转向河面,只见石桥已奇迹般露出水面。他为自己分洪的成功而欣喜。正准备过河,但他却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般目瞪口呆,他已不能从这座石桥上过河。他扒堤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站错了位置。本应站在离桥近的一边,而他却相反。此刻,他正是被自己开掘的那道洪流所阻隔,使他无法到达桥头。最后的希望恰断送在自己之手…… 他木然站在堤上,浑浑沌沌。大雨仍然在下,他那一夜间长出的胡须被雨水粘连在一起,显得整个面目是那样的怪异。如同一只未老先衰的羊。陡然,一阵排山倒海的啸吼把他惊醒,他连忙望去,只见一座小山似的洪峰从河的上方倾压过来,洪峰经过之处堤坝纷纷坍陷,如同墙的倒塌,发出震耳的轰鸣。他立刻意识到大难临头,拔腿便跑,沿着堤坝。那座洪峰紧紧追逐,堤坝亦追逐着向前溃坍,他不顾一切地狂奔,名副其实地与死神赛跑。终于没了气力,倒在堤坝上,这时洪峰已至,将他与堤坝一起吞没…… 在军内升至上校旅长的杨宝赶回家乡已是半月之后。他事先并不知道村子遭了水难,他回来一是探亲,另外他要与三爷了结十五年前的那桩夙债。那个夜晚三爷把他唤到家中,诬他与六姐私通,要他立刻出走,永不返乡,否则性命不保。他有口难辩,只得忍气吞声离开家人。不想一走便是十五载。 上校与他的随身马弁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向前久久凝望,似乎来到一个陌生地方。马弁轻声问前面可是长官的祖籍?他未作答,可心里清楚那些残墙断壁确系赵家泊无疑。面对着满目疮痍无一丝生气的昔日家园,上校不胜唏嘘。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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