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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的咏叹调


作者:尤凤伟

  冬天过去,老安的厂也随着时令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从容舒展。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他是怎样挣扎着走出困境,现在想想仍然不寒而栗。当然,也不仅仅这个冬季,还有以往若干个春夏秋冬。可以这么说,他的厂从破土的那刻便面临着厄运,他惨淡经营,历尽了艰辛,现在终于好了。他的厂已经走出低谷,起死回生,并扎下了坚固的根基。他吐了口压抑在胸中多年使日夜不得安宁的闷气,老安得安了。

  这时他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实际上与他并没有多少干系的人,他与他只见过一面,不知道他的来踪去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与姓。就是这么一个他生活中的匆匆过客,若干年后,在他的厂刚刚蓬勃时他便首先想起了他,怀着深深的疚歉想起了他。那是一个谦卑的向他求助的外乡青年人:瘦高个,长脸,眼睛不使人感到温和,尚有些斜睨。冬天里穿一双露趾胶鞋,没穿袜子。那也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他新盖的厂房在呼号的风雪中颤栗,这个人缩着身用斜睨的企求目光看着他……

  山区的初春只有阳光和深带寒意的风。山野仍光秃秃的,树枝还未绽出新芽,远处的大山的背阴处尚见残雪。老安总愿注视着那些残雪,久久地注视。他的眼力极好,能够看到雪块的疆界在一天天收缩;能看见偶尔有兔子在雪上急速驰过;他还能看见一丛丛鲜艳的迎春在山坡向阳处率先开放。老安并不老。

  而今年的初春他望着远山的视线却不时地变得模糊了,那宁静的雪块甚至那盛开的迎春不时幻化为一片茫茫风雪,在原野上扫荡呼啸。他还看见一张长着斜睨眼睛的瘦长的脸,这脸衬着苍茫的雪尘显得异常刺目,凝着无尽的悲哀和绝望,还有一种近似仇恨的敌意,这时他的心便不由陡地一颤……

  他的眼前又是那白亮的雪块和那蓬蓬勃勃的迎春,还有在它们之上的蔚蓝的天际。

  他无法收留那个青年人,他心里很清楚,即使是满怀歉意的今天也仍然认为那时的确无法收留他。他的厂始终在绝境中挣扎。产品没有销路,大量积压。银行催逼欠款。全厂人心涣散。局面发发可危。他已经做好破产的准备。

  “求求你,让我在你厂里干吧……”这话之后便是那斜睨的、可怜巴巴的目光。

  夕阳的余辉已被漫天风雪遮挡住,厂院里显得更昏暗。工人已经下班,四下空空荡荡。他请他进屋,他不肯。似乎风雪地更适合他。

  “我也很难。”他这么说,很沉重。

  “都说这镇上没人能跟你比。”他不相信他的话。

  他苦笑一下。没人能跟他比?如果讲个人办厂的规模,镇上确没人能跟他比,但他所承担的风险以及面临的绝境,同样也没人能跟他比。他深知这一点,但那人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厂长,雇了二百多工人,财大气粗……

  “你不晓得实情,眼下我真的很难哩!”他说得很真诚。

  “你雇那么多人,就差我一个吗?”他问。语气仍然很谦卑。

  当时他不知再说什么好,心情很烦乱。他确实也同情这个向他求助的人,感情上也愿意帮助他。但理智上他却更清醒,鉴于目前的现状,他的厂无论如何不能再招收新人了,那样他背的包袱会更重。他本应裁掉一些人,但他不敢这么做,也不忍心这么做。但新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收留了。这是现实,他得硬着心肠面对这个现实。

  “真抱歉,请你原谅……”他只能重复着这句话。

  那人离去了,留下冰雪般寒冷的叫他心悸的目光。

  也许就是这目光使他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又恍然记起这个人来,带着深深的歉疚。

  倘若那时咬咬牙留下他,会因此导致厂子的破产吗?不会,的确不会,他起不到那么大的消极作用。他以逆向的思路来审度着当年的事,而得出的结论更增添心中的惆怅。

  忙的时候他就把这件事暂时忘却,闲暇时又似潮水般涌来。厂子走上正规,各部门有手下人把握,他还是松闲的时候居多。因此,那桩事总是莫名其妙地缠绕着他。到了五月,因厂子扩建的事他又开始忙碌,他似乎有些淡忘,若不是他偶然得知了那人当年在镇子上的一件悲惨事,也许最终会把他忘记。

  那件事对他触动很大。

  那是一个灿烂的早晨,镇兽医站的人来给他的狗注射狂犬病疫苗。他养的是一条健壮的狼狗,这狗对一年一度的注射很反感,任主人严厉警告也执意不肯配合。无奈,他和那位兽医只得强行实施。待注射完毕,两人已累得气喘吁吁。他抱歉却又自豪地对兽医说,这是镇上最高大的一只狗,兽医却不买帐,对他说他的狗算不上什么,几年前镇上有一只狗比他的高大得多,而且极有灵性,只是被一个斜眼的外乡流浪汉打死了。

  “斜眼流浪汉?”他警觉起来,莫非就是那个向他求助的青年人不成?他急火火地向兽医询问道:“是不是瘦高个子,西莱子口音?”

  兽医说好像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呢?”他问。

  “他要吃。”兽医说。

  兽医接着告诉他,据说那斜眼流浪汉后来只靠杀狗为生计了,镇上狗多,他可以不慌不忙一只一只地吃。那只最高大的狗是他吃的最后一只,因为这时人们发现了他的劣迹,把他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拘留了几天便把他驱逐出镇子,丧狗的人家认为派出所这般处理太轻,不解气,于是尾随着他向镇外走去。走到镇外那条河边时便一齐动手揍他,揍得十分厉害,把腿都打瘸了,人们回镇子时他躺在雪地里爬不起来,奄奄一息。第二天有人从那里过,发现人不知去向,唯见雪地上有一大滩红得耀眼的血……

  他的心紧紧地被揪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的眼前又总是晃动着那滩红得耀眼的血。

  假如那人后来有什么不测,死掉或者残废,他是负有责任的。老安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参与了对那人的迫害。因为如果他收留了他,也就不会出现以后的事情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由此他渐渐生出一种负罪感,尽管客观地说总有些牵强,但却很真实。这种负罪感的萌生使他感到茫然。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要找到那个瘦高个落魄青年。他自己也知道这念头有些荒谬、不着边际,但他却决计要把他寻找到。

  路程并不遥远。

  再说现在他能脱开身。

  整个春天他没有成行,夏季也没有,尽管他有些着急。西乡是一个很宽阔的地面,被他们东县人称为“西莱子”的地面不下两三个县份,方圆数百里的疆界。他得有那人确切或基本确切的地址才行,还有姓名,否则去了也如同大海捞针。兽医没有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他向镇上的人打听,人们已把他忘记,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们留在记忆里。他不灰心,不折不挠地在镇上搜寻那人的信息。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猛地一拍脑门,醒悟过来;既然那人在镇上曾经历了一番讼事,派出所就一准会留下对他的审讯记录,而记录上也一准会记有他的姓名及住址,这一点不容置疑。

  老安的思路很对,他找了点关系疏通,便不费事儿地在派出所查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这时已到秋季。

  老安开始西行,换上旅游鞋,带了一笔钱。他想,找到那人,要是他现在仍然想进他的厂,他就立即答应;要是他不想,他就资助他一些钱,让他在自己的家乡里干点什么事。

  长途汽车向“西莱子”地面奔驰,却在途中的一座县城边儿抛锚了,这时天已近黄昏。司机说汽车已坏到今天无法修复的程度,叫大家自己解决夜晚的住宿问题。乘客们忍气吞声地下了车,站在路边打下一步的谱。站在老安身旁的一个中年红脸汉子不住地骂,他说没准汽车并没有真坏,是司机有意玩伎俩。他不解,问司机为什么要这样做,红脸汉子指指公路旁一溜两行的个体饭店兼旅馆,说,这是他们的合谋,司机给了他们生意,他们给司机利益提成,狗娘养的们。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竟会有这种卑鄙勾当!他不由朝路旁那一家家饭店望去,只见每一家门前都站着一个或两个年轻姑娘,向这边观望并招手。样子很惬意也很轻浮。这时乘客已开始做出选择,有的沿着公路向城里去,有的就朝向他们招手的人那边走过去。红脸汉子朝城里去了,知道内情的人是不会上当的,只是要认晦气。老安对红脸汉子的说法还有些将信将疑,他问自己,老安你也算是一个搞经营的人了,不过你是办厂,他们是开店,你能够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吗?他以为不能。

  天黑的速度很快,由于云层很厚见不到晚霞的光芒。老安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住下来,如果那红脸汉子说的是实情,这样明早汽车就一定会被司机“修”好,他还得乘这辆车前进,去寻找那个他已知道名字叫吴胜利的瘦高个青年。再说,即使现在赶进城里也同样得找旅店住下,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他走过去,一双细腻生动的媚眼朝他笑着,他的心陡地一动。“媚眼”继续向他笑并向他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他进去了。“媚眼”问他是先吃饭还是先住下,他说都行。“媚眼”说也可以住下把饭送进房间里。

  “可以在房间里吃饭?”他颇觉新奇地问,并借机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姑娘。她全身上下都与她那双好看的媚眼十分的协调,皮肤很白,笑时露出的牙齿也很白。但他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姑娘,乡音难改,但她能尽量把话说得柔和、悦耳。

  “是的,我们尽量提供让客人满意的服务。”她说。

  这时站在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子插话说:“我们店可以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说完向他谦谦一笑。他说话的声音很高,似乎不止向他,也是向店堂所有的进餐人说的。

  所有要求?他笑了一下,好大的海口!

  他愿意在房间里吃饭,店堂里很乱。再说坐车累了。

  这里确有些不同之处,住宿不用登记,“媚眼”直接把他领到后院客房里。这是一间单人房间,很小,但很整洁,一床一桌一对沙发,位置摆得很协调,给人以舒适感。

  确如“媚眼”所言:尽量提供让客人满意的服务。她先打来热水,让客人洗脸;客人洗过茶已泡好,揭开杯盖,冒着腾腾热气。窗外天色已经昏暗,秋风瑟瑟。坐在这安静的小屋喝着热茶,老安感到浑身舒适。这些年为了厂子的生存他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很少有现在这种安逸时光。

  送饭时“媚眼”也送来了酒,摆在茶几上。菜是他点的,他有钱,只要合口味不论价钱。他却没要酒,早年他曾愿喝两盅,这几年顾不上,除了必要应酬,一概不沾。“媚眼”自做主张送来了酒,一瓶优质洋河。他有点无所适从。

  那就喝两盅吧,解解乏。他想。

  “媚眼”往两只盅里倒了酒,然后坐在他一侧的沙发上。他感到诧异,看着“媚眼”好看的脸。

  “媚眼”似乎洞察一切地嫣然一笑,端起跟前的一盅。

  “这酒,你可以付钱,也可以不付钱。”她说。

  “为什么?”他不解。

  “这是店里的规矩。”她笑着。

  “哦。”

  “这样,我们就可以陪客人喝一杯了。当然,如今没有很小器的客人了。我在这,你不嫌弃吧?”她总是笑,眼盯着酒盅笑。

  他也笑了。他说他不嫌弃她在这儿,只是觉得这店很新鲜。

  她笑得更开,也更好看。

  他端起盅,与她碰碰,饮下;她也饮下,又重新倒酒。

  他拿起筷子,却发现筷子只有一双,他告诉她少一双筷子。

  她摇摇头,抿着嘴笑。

  “就这样。”她说。

  “为什么呢?”他问。

  “也是店里的规矩。”她说。

  “喝酒不吃菜容易醉哩。”他说。

  “没事,习惯成自然,你尝口菜的味道怎么样!”她指指茶几上的几样颇精致的菜。

  “两人喝酒,一人吃菜,我可不习惯哩。”他说,看着她。

  “入乡随俗,说什么习惯不习惯呢!来,我们再干一盅。”她端起盅,笑对着他。

  他端盅又同她碰碰,两人相视饮下。

  他已许久没喝酒了,这酒又冲,两盅下肚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在翻动,情绪也变得亢奋。他直盯着眼前这个陪他喝酒的姑娘,觉得心里是那么熨贴。她长得这么媚甜,没法让人不喜欢。他自然而然将她与自己的老婆进行了对比。老婆已不很年轻,这倒其次;即使在她的豆蔻之年也未曾能向他显现出这般的媚甜,这般的撩拨男人心身的媚甜。他们只是平平淡淡地如同其他平平淡淡的夫妻那样过日子。在他为厂的兴亡而舍命奔波的年月里,他甚至不把自己的老婆视为女人,只是他的搭档。她负责厂里的财务,人们都叫她李会计,他竟然也时常脱口叫她李会计,叫得她好恼,他就讪讪地赔苦笑……天老爷,两盅酒怎叫他想到这份天地里,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得检点自己才是。

  他低下头,盯着几上的酒盅。

  “吃菜呀,大哥。”姑娘说。

  他“哦”了声,摸起筷子,却犹豫着擎在空中,抬头看看姑娘,这唯一的一双筷子叫他不知该怎么好。

  姑娘指着一个盘子对他说:“葱爆羊肉,趁热吃呀。”

  他做客似的向盘子里伸伸筷子。

  “听口音,大哥是东县人。改革开放,东县人走在前面,大哥的面相又极好,一定在干着大事业,我说的不错吧?”姑娘一边倒酒一边说。

  “你,会相面吗?”他惊奇地望着她。

  “差不离。”姑娘半真半假地朝他笑。又紧追不舍,“大哥,倒底我说的是不是呀?”

  他笑了。坦白地告诉姑娘,他正办着一个厂,论个体在镇上是头一家。总而言之,虽然说不上干大事业,到底还是称心如意的。

  “我一看大哥就知道是个不平凡的人。”姑娘说,“你看,我还没问大哥贵姓呢。”

  “我姓安。”他说,接着又补充一句:“安全生产的安。”

  姑娘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端起酒盅,向他举着,说:“这盅酒我敬安大哥,祝你的事业发展向上,祝你永远发财!”

  这盅酒是一定要喝的,他从心里感激这姑娘对他的祝福,乡下人很看重这个。

  两只盅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脆响。

  饮了酒,老安又摸起筷子,吃了口菜。他想了想,又把筷子递向姑娘,说:“你要不嫌弃,就……光喝酒不吃菜受不了……”

  姑娘似乎也没有大酒量,这盅酒下去,脸上开始透出红润,那双媚眼的光芒也显得有些飘浮不定。她没有接老安递给她的筷子,只是望着他笑。

  “安大哥真的有诚心叫我吃菜吗?”她这么问。

  “真的。”老安回答。

  “那就好,感谢大哥。”她把脸向老安转正一些,往前凑凑。然后张开了嘴。她的眼仍然冲老安笑着,笑得更加媚甜,更撩拨人。

  就在这一瞬间,老安浑身的血一下子窜到头顶,然后又像奔马似的在全身奔涌起来。他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然而他拿筷子的手却突然僵硬起来,动弹不得。

  姑娘合拢了嘴,说:“我就知道大哥不是诚心的嘛。”

  “不,不,”老安语无论次地解释,“我……我不疼你吃……”

  姑娘又笑了,说:“不疼我吃?那得看行动呀!”

  老安讪笑笑,慢慢把筷子伸向盘子,挟住菜向姑娘前面送过去。这时姑娘又把嘴张开,他就把菜放进去了。

  姑娘笑着咀嚼起来。眼睛亮亮的。

  时代真的不同了,老安在心里感叹着。如今的年轻姑娘竟这么开放,这么调皮,让人不知该怎么好……想想自己这几年为办厂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着实远离了社会的潮流,快变成一个没知觉的木头人了……他不由叹了口气。

  酒一盅一盅继续喝下去,菜也是以这种形式吃着。老安觉得心里无限地熨贴、惬意,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陌生的境界。他忘记了一切:他的厂,他的妻室子女,外面一阵紧一阵的秋风,以及渐渐向深夜奔跑而去的时间……

  一直到姑娘在他面前站起。

  “我走了,安大哥。”姑娘对他说。

  “你要走?不喝了?”他一怔,渐渐从冥冥状态中清醒起来,心里不由一阵沮丧。

  “谢谢安大哥。”姑娘说。望着他,却没有笑。

  他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夜里冷,安大哥要不要添床褥子?”她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添褥子?”他不解。却站起走到床边,伸手按按床铺,转头说:“铺得很厚,不用再添了。再说还不到十冬腊月天。”

  姑娘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一阵停一阵,接着又笑。

  “安大哥,你想想,还有没有事情要我做?”她又问。

  他摇摇头。

  “真的没有?我是说,不管什么事情都包括……”

  他还是摇摇头。他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姑娘帮他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吃饱了,喝足了,该休息了。明早还得赶路。

  “那我就走了,安大哥。”姑娘最后向他笑笑,走出屋去。

  霍地,他听到了窗外呼呼的风。还有被风裹起的树叶敲在窗子上的叭叭声。还有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连一声凄凉的驴叫……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这时门又被推开,是那姑娘。他为之一振,怔怔地望着她。

  “安大哥,”她叫了他一声,站在他面前,“你是个好人,是正派人……”

  “这,面相上也带吗?”他问。

  姑娘摇摇头,一笑,笑得有些勉强。

  “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肯帮忙吗?”她说。

  “什么事,你说吧。”他说。

  “我想到你的厂里工作。行不行?”她说。

  “到我那儿工作?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很好吗?”他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说的话。

  “不好。”她说。

  “挣钱少?”他问。

  “不少。”她说。

  “那怎么要离开这儿?”

  “这儿的活不好干。”她低下头,默默站着,“我说了你也不懂……不好干。我早就想走了,离这儿远远的……”

  他想了想,说:“你不知道,我办的是铸件厂,就是翻砂厂,那活儿也不好干哩;你是个女孩子,身体也很单薄的。”

  “我在村里曾干过两年会计,如果你需要,我给你干会计。我能一心一意地干,让你信得过。”她自荐道。

  他不由在心里苦笑笑,他知道他无法用她当会计,他有会计,一个终身制永不退休的会计——李会计。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见他不语,姑娘又说道:“要是你觉得做会计不合适,也可以做别的。你有没有女秘书?时兴说法叫公关小姐,我觉得自己干这个还行,你说呢?”

  女秘书?公关小姐?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他在心里立刻加以否定。他知道许多个体企业都聘请了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干这个工作,可没有几个名声好的,人们理所当然把他们视为企业领导人的相好,招致非议。倘若他出来了一趟,弄了个女秘书回去,众人不知该怎么往坏里想他。李会计也不会善罢干休,肯定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这事是不成的。

  他能够把这些利害原原本本地对姑娘说吗?自然是不可以。他沉默不语,酒已醒了大半。

  姑娘依然站着,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的答复。

  “你答应考虑这件事吗,安大哥?”她又试探着问。

  “嗯,考虑。”他这么说是违心的。他知道这事是无法考虑的。

  可他又能怎么说呢?人活在世上够难的。他恼恨地想。

  老安终于找到了吴胜利,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吴胜利所在的村子。这是一个小山村,依傍在一座葱郁的大山下。阳光被遮挡着,村子显得很阴沉。

  “你是说找那个斜眼吗?”在村街上他打听的那个老头子向他问。

  他说是。他说那青年人的眼确有点毛病。

  “他不在村里。”老头子说。

  他的心扑通一跳,连忙问:“他又外出了吗?”

  老头往村后的山上指指:“他如今住在山上。”

  “住在山上?干嘛要住在山上呢?”他问。

  “那杂种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怕人偷,就住在园子里。”

  “他承包了果园?”老安听了无端地兴奋起来。又忙问:“这么说他如今的光景不错喽?”

  “那杂种如今富得流油哩;下次闹上改,不打他恶霸地主才怪哩!”老头愤愤地说。

  老安在心里笑笑,又向老头打探了上山的路。

  他沿着村后一条机耕路迎山而去,心时充满着喜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胜利,难为他的什么人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吉祥名字,如今果然应验,取得了胜利。他迫切地想见到他,即使他已用不着他的帮助了,他也要见见他,聊一聊,向他表达他对当年那件事情的歉疚之情。了却那笔心债。

  村后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地,地里有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在收割作物。静静的,整个山野静静的。

  山路渐渐向上倾斜,田野已经过去,他看到了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林木,那就是果园,苹果园。苹果的香气在徐徐山风中飘散,沁人心肺。

  一道粗壮的木栅门把他阻在园外。

  不见一个人影,一片死寂。唯听到果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有人吗?”他向园里喊。

  没有回答。

  “有人吗?”他抬高一些声音。

  仍然一片死寂。

  他有些焦急,一抬头,他看见栅门的顶端挂着一方木牌,上面写着“谢绝来访,恕不开门”八个醒目大字。

  他不免生疑:区区果园,并非军事要地,为什么要拒绝来访呢?似无道理。他怔怔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他不甘心就此后退。为来到这里,他费了那么多周折,跑了那么远的路。

  老安定了定神,便离开了木栅门,向果园的一边迂回。他看见木栅门连接着一道铁丝网,沿果园的边沿逶迤向前。他在心里苦笑笑。他继续沿铁丝网向山上攀援。他想,这网总会有几处人钻得进去的缝隙,那他就按这种不雅的方式进去。舍此没有别的办法。

  山草茂盛,荆棘丛生,老安艰难地前进。棘针扎破了腿上的皮,血浸湿了裤角,疼得钻心。他不后退,继续沿铁丝网向前走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座铁丝网修造得极好,可以说天衣无缝,无处可钻。吴胜利在这上面确实下了功夫。

  他又看见了木牌,挂在铁丝网上,上面写着“园内有火枪”五个狰狞大字。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目光在铁丝网上搜寻着。他想如果园内真的架设了火枪,枪机的连线便一定扯在铁丝网上,偷窃的人穿越铁丝网时便会撞击连线,里面的火枪便开始射击。他弄不清虚实,又开始前进,脚步却放慢了,眼光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他不想把性命丢在这异乡的山野里。再往前,他又看见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园内有恶狗!”他又停下脚步,心里发憷。他下意识地盯着木牌上的字,这时才发现这些字都有些倾斜,显然与书写的人目光斜脱有关。字虽歪歪斜斜,都极有力度,张牙舞爪,看了叫人心惊肉跳。

  他默默地站着,眼前现出一片茫茫的风雪和在风雪中那佝偻的身子及那张苍白的可怜巴巴的脸……

  大山是那么肃静。

  他依然站着,不停地喘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也不想进到果园中,果园的主人不欢迎所有的人。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对他说的了。他抬头望望天,日头已靠近山尖,山的阴影黑潮般向山下腹地奔涌而去,使人感到阴冷可怖,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乘上回返的汽车,老安的心情怅怅的,若有所失;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他忽然觉得是那么孤单,那么寂莫,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什么工厂,什么事业、金钱似乎都从他的意识中远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在黑洞洞的天空中飘浮。

  这时他却忽然想起那个两眼生得极媚的姑娘,想起昨晚的也许会使他终生难忘的情景。他还想起那姑娘对他的企求……

  为什么不可以叫她做公关小姐呢?他想。

  他觉得应该在途中下一次车,不管车坏还是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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