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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和他手下的小崽①于黄昏时分靠近大山,这时人与牲口都十分疲乏。一路上他们扮着一队做山货生意的客商,沿着崎岖不平的官道疾速前进。驮子里装的金银珠宝粮食布匹将牲口压得步履蹒跚,这些俱是从黄家村首富黄大财主家劫来的。除此,还有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黄大财主的儿媳。在昨夜那场格杀中,她是黄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女人被堵了嘴,用暗绳束在一具驮子上,远远看去,不啻是队中某位客商的亲眷。路途初始,女人哭泣不止,泪流满面,后来泪便干了,只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望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将被劫进这伙土匪强盗盘踞的深山,也知道自己将面对的险恶,她不望别的,只望早死,以便追上刚踏进黄泉不久的男人和公爹。一路上小崽个个心怀鬼胎,趁七爷不注意时便上前摸女人一把,随即兴奋得面目歪斜,如同抽了鸦片一般。他们自是心明,只要到了山上,女人被送进二爷的后帐,便再与他们无缘。七爷却不好色,每回下山抢来有姿色女子便献于二爷,让二爷消受。七爷只爱金银珠宝,只爱杀人。他是二爷得意心腹,二爷是山寨的瓢把子②,精明强干,满腹韬略,却又好色无度,对女人趋之若鹜,且玩女人的手段高明,任怎样刚烈的女子到了他手,也终会变得温温顺顺。这是二爷的一绝。 -------- ①小崽:小匪。 ②瓢把子:匪首。 七爷的队伍无声无息朝大山进发,沿途的村庄渐渐隐没于夜色中。 直至夜深,忙完山寨公务的二爷才回到后帐。二爷虽身为匪首,却生得细皮嫩面、仪表堂堂,说话也是满口斯文。在此之前,归山的七爷已向他禀报了下山的过程,点过了银钱、同时又向他禀报“新女人”是位奇美女子,已送入后帐。七爷做事件件都令他满意,他不用多花心思。 所谓后帐即二爷寝室,座于山寨议事大厅的后面,中间有一通道相连。这座山寨原本是山上的一座山神庙,颇具规模。议事厅最为宏大,次之便是二爷这座后帐。这后帐布置得甚好,一看便知是藏娇之温柔地。 二爷进得帐后见女人仍在啼哭,小崽送来的饭菜原样摆在桌上。他仔细盯看着哭泣不止的女人,蓦地心动。七爷果然眼力不凡,女人面庞娇娇嫩嫩,面容端正俊秀,好一位大家闺秀。二爷顿生爱恋,心中喜不胜收。他吩咐小崽重新摆宴,为新到女人压惊。 宴摆上来,二爷便叫小崽退了,他亲自为女人斟酒。与一般山大王不同,二爷虽喜爱女色,却对女人宽大仁慈,从不胁迫成奸。他相信女人终是心软,迟早会被感化。他感化女人的手段很多,其中最奏效的便是与女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对女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至将女人说通方与她们同床共眠。 新女人见有人进到后帐,知是匪首无疑。她低头痛哭,不抬头看他,而心里恨得要死。从天而降的灾祸早使她心胆俱裂。昨夜时她眼睁睁看见土匪的长刀穿透男人和公爹的胸背,看见他们在血泊中痉挛挣扎直至毙命。她看见的是他们黄家的末日,这末日来得仓猝而又不明不白。她恨眼前这个强盗,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她与他不共戴天。在二爷的后帐她一边哭泣一边等死,她只恨自己无力杀贼替亲人报仇雪恨。 七爷见新女人啼哭不止,对他不理不睬,便叹了口气,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益了,人死不能活转来,谁都无力回天,一切都是天数,认了吧。”二爷说着从长袖里扯出一块方帕,递给女人。 女人不接,仍掩面而泣。 二爷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人俱有生死,连皇帝老子也难活过百岁,何况庶民百姓?死了死了、了结在尘世的烦恼苦楚,也算是一件幸事。” 女人哭得更惨。 二爷又叹一口气,向前探探身子,拿帕子为女人揩泪。 女人将他的手推开,泪眼怒视,哭嚷:“你杀了我,杀了我……” 二爷说:“我不杀女人。” 女人哽咽道:“你是杀人的强盗、杀人的强盗……” 二爷说:“杀你家里的人是七爷,不是我二爷。可话说回来,就是我下山也不能不杀。杀人是没法子的事,就像你们财主家不能不收地租一样的理。” 女人嚎啕大哭。 二爷摇摇头,独自呷一口酒。等女人哭声低了,又说:“你们女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山寨原先的瓢把子杜大爷为何招祸身亡?早先山寨立了规矩:只劫财不杀人。这规矩是杜大爷定的。他以身作则,每回下山都兵不刃血。后来杜大爷得了病,下山治疗,让人认出,报了官府,认出他的人却是杜大爷领人劫过的常家庄财主常大嘴巴子。当初留下他的命,日后他的大嘴巴子就要了杜大爷的命……从那以後,山寨便改了规矩:不留活口。我说的杀人是没法子的事,道理就在这里。” 这年轻土匪头子的话使女人记起曾轰动一时的处决匪首案,那是她嫁进黄家第二年,是秋天。刑场在龙泉汤东面的河滩上。村里很多人都赶去看热闹,她男人和公爹也去了。回来后满面喜色,说土匪头子死有余辜。黑下爷俩还为此碰了杯。那桩事她记得清晰,只是不知杀的是这山上的杜大爷。 二爷给女人倒了一杯茶,送给她,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二爷说:“你嗓子都哭哑了,这是何苦?要是哭能把你一家人哭回来,我就不拦你哭,我也可以帮你哭,你以为我就没有想哭的事么?快喝点水润润嗓子,你不喝酒,我也不逼你,饭不能不吃,你就是想逃,饿得两腿发软也逃不了多远,还得叫我抓回来。吃吧吃吧,尝尝这盘鹿肉,香而不腻……” “杀了我,叫我死……”女人说,又哭。 “我不杀女人。”二爷再次申明他的准则。同时伸过手给女人擦擦泪。女人是十分娇美的,一见面便招他爱怜。他不会杀她,也不会放过她。他给女人擦了泪,顺势将帕子丢进女人怀里,说:“你不哭我再说与你听,我知道你恨我,恨得千分万分,你叫我杀你,心里却想的是杀我,杀了也不解气,还需碎尸万段。实话说了,你就是杀了我,杀得也不屈,走杀人劫财这条道的人谁不知道迟早都得遭横死?可你又不知道,人一旦走上了这条道就退不回来了,须一条道走到黑。其实,想通了世上只有两条道,一条亮道一条黑道,去处是一样,都通阎王老子那里。亮道看起来光光明明平平坦坦,却拥挤不堪,争争吵吵,勾心斗角,劳心伤神,甚不消停。不耐烦的人就走了黑道,图个痛快,图个清静,你听听,这外边是不是听不见半点声响?象吊在离地八百里的天顶上,你听听……” 二爷说得确实、山上的夜寂静如死。 女人陡然感到有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袭来,只觉得如同置身于阴曹地府中,她浑身颤抖,如风中之叶。 二爷说:“你听见什么声响了么?你听不到的。我们走黑道的人认准黑道比亮道更靠近天堂,那些面善心狠,假仁假义的人是进不到天堂的,相反,象我们这些遭千人骂万人咒的土匪死后却能进得天堂,因在天堂把门的大仙知俺们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了一时性起便能把天堂砸个稀里哗啦。想想还是放进去合算。就把眼半睁半闭了……” 女人的身体抖个不停。 “你冷么?”二爷问。随之站起从衣架上拿起件女人皮袄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意欲挣脱,却被二爷用手按住双肩。 “山上比山下冷许多呢。”二爷说。 女人口呼冷气:“快杀我!我害怕,怕死了……” 二爷说:“别怕,没啥好怕的,外面有崽子站岗,里面有我。” “你走,你走!” “这话说得就无理了,这是我的家,你要把我撵到哪里去呢?” “我走,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皮袄从肩上滑落到地上。二爷苦笑笑,俯身捡起给她披上,再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要到哪里去呢?”二爷问。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你没有家了。”二爷说,“你现在和我没两样,都没有退路了。” 女人重新痛哭起来。 二爷不再劝,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阴着脸,独自喝酒,一盅接一盅地喝。女人哭一声他喝一盅,似乎把哭声当着下酒菜肴。直到女人又由啼哭变为哽咽方把盅撂在桌子上,朝女人瞪眼吼叫: “你听着,快收起你这小奶奶脾气吧!脾气大的二爷我见得多了,不单你一个。脾气都是惯出来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富人穷人都一样,饿你三天,你就知道强盗的饭吃起来也香甜,和你睡上三夜,你就知道二爷是天底下难觅难寻的好爷们!” 女人惊骇地停止了抽泣,瞪眼望着二爷。 “别怕,二爷我一向不强迫女人,说话算话。”二爷看着泪眼亮亮的女人,心中似有不忍,安慰道。 女人低下了头。 二爷说:“刚才我说过人不能不识时务,那么到后来就无路可走了。” “我不要路走了,不要路走了,”女人抽抽泣泣。“我真的不要路走了……” 二爷淡淡一笑,说,“那可不行,你不要路我也要给你指一条路,跟我走一道。我知道此刻你不会应,你心里还念念着杀了我,你恨死我这个强盗土匪。可我要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当强盗土匪,当叫化子要饭,要到你们黄家大门口,你会不会给我口吃的呢?” 女人先是一怔,她没想到这个强盗头子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思索着。她清楚,答案是肯定的,她从未让一个上门乞讨的人空着碗走。她男人和公爹也一样。要不公爹怎会被人称为黄善人呢?她这样想,却不语,她实在不情愿与这个仇人搭腔。 二爷说:“你不想说我就替你说了罢,你会给。你是个心善的女人。可我再问你一句,要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顿顿都上门要,你还会给不给呢?” “……” “要是我嫌给的粗饭剩菜,再向你要米面鱼肉,你给不给?” “……” “要是我吃饱喝足了再向你讨一杯热茶讨一袋烟叶你给是不给?” “……” “要是我病了累了,想到你家热炕上暖和睡一觉,你应还是不应?” “……” “天黑了,外面刮风下雨,我无处可去,求你们留一宿,你应是不应?” 女人一直在听在想,到后来十分茫然,她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这般得寸进尺的叫化子,真要有这样的她又应怎样办?是否可以样样满足他?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个土匪头子咋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呢?她恨他!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脑袋里有许多叫人惊奇的怪念头,她不知应怎样回答他。 二爷很现实,并不指望女人回答什么。他对女人说:“那我就告诉你,这样的叫化子且不可满足他,实在讨厌。这般讨厌的人饿死也不足怜。我呢?正是不愿做这样的叫化子才做了强盗。无论怎么说做强盗都比做叫化子强。叫化子要了人家的东西又要了人家的善心,强盗什么都要就是不要善心,心安理得,轻松自在。” 女人觉得土匪头的话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的,他的话叫她迷惑,叫她难辨真伪难说是非。另外,她也感到从他说话的声调简直不相信他就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做的大坏蛋。被掳上山之前她从未见过强盗土匪,想象中的歹人个个都青面獠牙,恶鬼一般。而眼前这个杀人魔王却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象个满腹经文的书生,由此足见这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难以消除的杀亲之仇使她无法与这个夸夸其谈的匪首共语,他的所有蛊惑都对她毫无用处,如同春风雨水对已经枯死的禾稼毫不相干那样。可她又非常地纳闷:这强盗咋会有这份心思与她说来说去?其实他用不着这般,她在他手中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最终无可逃脱。从那伙土匪将她放在驮子上那一刻起,她便明白土匪留她活命是因为另有用场。对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其用场自不待言。今晚从二爷走进后帐那瞬间眼光中她便看出自己是无法逃脱的,他最终不会放过她,这是一定的。他说的不杀女人只因他有比杀人更强蛮的手段。但她已下决心以死相拼,不允这杀人强盗玷污了自己的贞洁,既然早不惧死,一切后果都不在话下,死要死得清白,不然到了阴间也无颜与自己的夫君相见。 夜渐渐深了,帐中烛火已燃至大半。 二爷丝毫没有倦意,谈兴不衰,边自斟自饮边对女人说下去:“莫只恨我们这路人呵,这不公平。不错,干强盗勾当杀人劫财,是罪过,所以官府抓了便杀头,也算自做自受。可再仔细想想,世上干哪行哪当的没罪过?且说官府,定了律条,欺压百姓,搜括民膏,百姓稍出怨言,便视为造反图谋不轨,正大光明的杀人,堂而皇之的作恶。再说其他,作买卖的昧尽天良,大斗进小斗出,挂着羊头卖狗肉;当匠人的漫天要价偷工减料变着法儿胡弄人;教书先生貌似清高满腹经伦实则才疏学浅鼓燥簧舌误人子弟;杀猪杀羊的整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收足了工钱还留下杂碎下酒全无一丝恻隐;说书唱戏的虚情假义媚态百出看似人模狗样实则男盗女娼;就是下三烂叫化子也罪过不浅,整天要了东家要西家,磕头作揖卑躬屈膝,把你们财主人家都惯坏了。从指尖上撒出点残羹剩饭就把自己当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却不知罪恶更深,仗着有几亩田地,雇来人耕种,伙计累死累活,打下的粮食一筐筐装进你们财主家谷仓……这个世界本来便昼夜不分善恶不明荒诞无比,你听没听过一首名叫‘不稀奇’的歌谣?妙及妙及,我唱给你听……” 二爷不待女人应允便哼起这首“不稀奇”歌: 要是你看见公鸡忙下蛋母鸡在打啼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山羊在拉车兔子在耕地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要是你看见猫儿在请客老鼠来赴席 不要说稀奇,不要说稀奇 “够了,别唱了!别唱了!”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喊道。 二爷一怔,停了歌,脸上慢慢露出愠色,说:“黄家小奶奶,我知道你恼你怨你恨恶气难消,可咱不妨把话说透,只因我手下人杀的是你黄家人,你便与我不共戴天,我恶我坏该杀该剐,只在伤的是你家,伤的是黄善人和他的儿,要是杀的是别的张善人、李善人、朱善人、马善人和他们的儿你也会如此这般恨我?要是我们人到了你家大门外,将一箱箱金银财宝从墙头扔进院里,扔了就走,或者将成群骡马拴在你家外的拴牲柱上,拴了就走,你也会这般恨我?说到底,只因伤的是你的公爹男人,你就决计恨我到底。实言相告,我的人下山并非冲着你们黄家。如那般倒确实有些损了,黑道上做事一向漫不经心,不是成心糊涂而是从个天意。天命不可违,正如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七爷更是个没心没肺的主,更不会有意和你们黄家过不去。大黑夜三转二转就转到你家大门,谁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因为财主姓了黄该做的事就不做,也总不能因为财主被人家称了善人俺们就大发善心越门而过。话再说回来,既然杀人是为了谋财也就没根由放过你们富人再去找穷人。穷人家没有金银财宝只有破罐烂坛儿不招人稀罕。放过你们一家富人就得杀劫成百上千户穷人才养得活山寨。穷人本来便够可怜,为了他那点鸡零狗碎家当要他们的性命,不值提,也不当该。可穷人自有穷人的用场,他们没钱财可有满身的力气,你们财主家雇了去耕种,当牛当马,我们山寨抓了来当苦力,也是当牛当马,都没便宜了他们。不同的是他们把你们当成恩人,把我们当成仇人。就象唱戏,你们唱的是白脸我们唱的是黑脸,其实都是一台子戏。戏里的角色各有各的本分,谁离了谁都不成,又何必那么认死理?非要分出个是非善恶?今日我刺了你一枪,莫恨莫恼,明日你再回我一刀,我也不恨不恼。世上没有解不开的仇疙瘩,天底下的恩恩怨怨数不清,还不都活在一个天下地上,照着一个日头一个月亮,谁又能躲得过谁?死了的人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谁也说不清,可活着的人还得一个白日挨一个黑下地过下去。只说你我,今后不单活在一个天底下,还要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吃一锅饭,睡一张床,与其记仇在心,不如仇恨消解,忘了从前,从头开始,有福同享有罪同当,亲亲热热,恩恩爱爱……” “别说了!”女人欲哭无声。 “你愿听也罢,不愿听也罢,我还得把话说完。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到了这般天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别惦记着再下山当什么黄小奶奶了,当小奶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小奶奶早晚会变成老奶奶,又老又丑没人喜见。不如趁着年轻,闯荡闯荡,风光风光。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就象小驴拉磨,原地转圈没个新鲜。你如今有这个福份,别的女人想找还找不见哩。要不是你生得俊俏,七爷也不会把你带上山来,要不是你对我心意,我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象小猫小狗般哄着宠着。二爷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啥样子的女人没经过?今日能看得上你,这是你的造化,过了这个村便没有了这个店。你细思思细想想,哪头炕凉哪头炕热心里得有个数。不是二爷我说狂话,男人里头咱是少找的主……” “我不要听,我要走,你放我走!”女人又哭泣起来。她让二爷说得心烦意乱,她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她只想早早离开这土匪窝,或者是死。 二爷仍不恼,抓起酒壶对嘴灌了一阵子,放下酒壶叹了口气说:“可惜我说了半宿的话你没听进去一个字,大概咱俩真的没有做夫妻的缘份。你要真的想走,我放你走。” “真放我走?”女人将信将疑,停止了哭。 “放你走,”二爷说,“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二爷我一向不吃不甜的瓜。说句不中听的敞亮话,二爷占山为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烟土鸦片要啥有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想吃没有吃不到的。可二爷不好这个,二爷单单好个女人,这有啥不可?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老子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文官武辽不是三妻四妾?就连他妈的割了鸡巴的小德张③还在天津占女为妻哩,为啥单单二爷好个女人就犯了弥天大罪?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真真的岂有此理。有朝一日老子捉几个狗官剜去他的狗鸡巴,叫他们个个学习小德张!” -------- ③小德张:清朝最后一个大太监,原名张德兰,晚年居家天津。 女人惊骇地看了二爷一眼。 二爷说:“回过来再说到你们女人身上,女人个顶个都是贱货,平日里装出一副金枝玉叶正经模样,其实哪个在男人面前不是春心荡漾?出嫁上路时哭哭啼啼犹如真的被父母推进火坑,可要有哪个当父母的将她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她就恨得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死了男人的咬钢嚼铁要从一而终,要立贞节牌坊。可要真的立了牌坊,那又是千怨万恨了。一旦哪个男人对她有了心意,她就觉得遭了冒犯受了污辱如同大难当头,可要是没有一个男人把她看在眼里她又觉得这世界暗无天日不公道了。” 女人停止哭。 二爷说:“你实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拦,不过得按我的说法走。” 女人用泪眼望着二爷。 “你看了,”二爷向殿堂的一边墙指指。 女人顺他手指处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带鞘的刀。 二爷说:“你仔细听好,等我睡了,你摘下这把刀,砍下我的脑袋,从枕头底下拿出令牌,有了这令牌在山寨白日黑下都畅行无阻,你就大摇大摆地下山。” 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看看二爷再看看墙上的刀,一时有些迟疑。 二爷淡淡一笑,问:“你不信?” 女人不语。 二爷说:“你该信才是,我发誓不骗你。干强盗的都说一不二。干这勾当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不和善。杀别人,也得让别人杀自己,这才公平合理。我这话信不信由你,杀不杀走不走也由你。我先睡了。” 女人低头沉思。 二爷开始脱衣就寝,由外至内一件一件地脱,眨眼工夫便脱光了身子,此时的二爷就象一颗剩了壳的熟蛋,白亮白亮,好一身健美肌肤。初时,女人并不知他在做什么,只听他又说“我先睡了”方抬起头来。 “啊呀——”女人高叫一声,如同被一道雷电击中,差点晕死过去。 “别怕别怕,”二爷安慰她,“又不是头一遭见。” 女人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心里恨恨地嚷,“杀了他,杀了他!” 二爷摆动着光身子上床睡了,一会儿便响起鼾声。 “杀了他,杀了他,”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叨着。 只是念叨而已,直念叨到窗纸发白。 这第二夜二爷由远而近给女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祖籍江南余杭,有道天下文章在浙江,浙江文章在余杭。祖父是清朝举人。放过两任知县一任知府,后看透官场险恶,急流勇退。将所蓄银两一并购置了田亩,专心种植,不久便成为方圆百里之首富,银钱斗量,骡马成群。 他说:“我家百事遂心,唯有一样不如愿:辈辈单传。祖父只传我爹一子,我爹也只我一子。独根独苗,我就成了全家的掌上明珠,从小骄生惯养,百依百顺。五岁那年,祖父带我去镇上看戏,家里的伙计撑一只乌蓬船,顺流而下。这是祖父头一次带我出门。站在船上看四周的一切都十分新鲜,不住地跳不住地喊,不久便累了,到舱里睡了觉。到镇上船靠了码头,祖父见我没有醒来,不忍叫起。便吩咐伙计看守船只,自己看戏去了。戏台离码头不远,琴鼓可闻。不想那伙计也是戏迷,终忍不住那边的诱惑,便离船向戏台靠近,远远看着台上的演出,并不时回头望望自家的船,初时还两者兼顾,而戏演至高潮,伙计便只顾睁大两眼盯着戏台了。也正在这当,另有一乌蓬船靠了码头,这船与我家那只一模一样。船老大是河下流一户财主的伙计,他来镇上给东家买油。这伙计是个粗心之人,买了油回到码头不加分辨跳上一只船撑开便走,这船却是我家那只,船载着熟睡的我离开镇子。也是天意,我从未如此久睡不醒,一直睡到乌蓬船再次靠岸,这时离镇已五、六十里之遥了。伙计看见从舱里走出一个孩子,大吃一惊,不久便明白是在镇上驶错了船。如果这时赶紧把船驶回镇子,我的祖父一定还在镇上寻找他的爱孙,定会对他施以重谢。可他没这样做,倒生出斜念:他老俩口无子无女,今日天降嗣后,哪有不受之理?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又把我引到舱里,问我姓甚名谁家在哪里,那时我如说出真情,也许他便没有胆量占有我这个富家之子,可我格守家训:对外人不可说出自己的身世。后来我才明白这是防备强盗绑票。我不说话,伙计以为我是个哑孩,顿露失望之色。如果我缄口到底,没准他会把我送回镇上,但这紧要关口我却大哭大叫起来,这哭叫便改变了我的命运。伙计赶紧找东西堵了我的嘴,让我哭不出声。一直在船上等到天黑才把我抱回他家里…… “后来我就成了他们的养子,我从一个前程似锦的富家子弟一下子变成一个整日光着脚丫乱跑的庄户孩子。那时我虽然还是一个小小孩子,不懂事,可我似乎明白自己正置命运中的沦落,整日哭喊不止。他们两口害怕我对别人道出真情,不许我出门,遇有人来,就给我堵嘴,说我是他们从外面捡来的流浪哑孩,权当可怜收养。小孩子终是拧不过大人,就这样我在他们家住下,时间一长,以前的事情就渐渐模糊起来。我开始喊他们爹妈,开始跟着他们到田里耕种,象别的孩子一样下河摸鱼抓蟹,我渐渐感到快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俩口对我十分疼爱,把我当亲儿子待,好东西先尽着我吃。家里再穷也让我进学堂读书,庄户人家同样望子成龙,他们期待我把书念好以後能考上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俩口都没有等到这一天。在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双双染上霍乱,一病数月,骨瘦如柴。后知道活不长,他们便把我叫到炕前,原原本本把我的身世真情告诉了我,我这才如梦初醒,原先已经淡忘了的事一下子又有了记忆。他们又拿出当年挂在我脖子上的长命锁,这锁上刻有我家的印记,我的根在余杭许家庄,亲爹便是那村的许大财主。他们要我凭这付长命锁去认我的爹妈。知道了真情,我并不恨他们,只觉得他们十分可怜。而知道了亲爹妈的下落,心里也非常高兴。在二老故去料理毕后事之后,我便立即乘船朔江而上,去我的出生地认我的亲人。说来也奇,进了许家庄之后,我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熟悉。一树一屋都勾起儿时的回忆。等站在我家那两扇朱红大门口,我油然生出一种到家了的感觉,不由眼泪直流。这时我已经知道,我的祖父早已故去,在我失踪的当年。他的死无疑与我的丢失有关。这打击对他老人家确是致命的。我为此心酸。我抹去脸上的泪,敲响了家门,先出来的是一位年迈妇人。我一见便认出是我的亲妈。接着出来的是我的亲爹,他的容貌也与我记忆中的无异,只是苍老得多。我当着双亲的面诉说事情根由,他们听了先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接着爹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问我认亲可有什么凭据。我说有长命锁在。忙在身上摸长命锁,可没有找到,长命锁不翼而飞。我吓了一跳,再找,还是不见。我心里暗暗叫苦。无法,只得都对他们说长命锁丢了,从爹的眼光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的话,也许他把我当成觊觎他家产的骗子。后来他冷冷地对我说:‘你回去找到长命锁再来吧。’说完‘哐’地一声关了大门。面对紧闭的大门,我愣了半晌,后来便拼命往江边跑去。我断定长命锁就落在船舱里,因我上船时还摸了那物件好端端揣在怀里。下船便找不见只能是落在船上。我奔到江边,可那只船已不见了踪迹,开走了。望着空空荡荡的江面,我心里也空空荡荡。不知如何是好。有话说不清,有亲不能认,俱因失去那信物。我不想就此失去双亲,决计在江边等那只船,我相信总有一天那船还会从这儿过,我认识那船老大,也认识那船。我一定会等到那船的到来。从这往後,我天天在江边等船,从日出到日落。不管刮风下雨,目光搜寻着每一只从江面上通过的船只。饿了,就进村讨口吃的。可我从不找我的亲爹妈讨要,我下决心只在找到长命锁後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也就在那村,我开始恨他们了,可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希望能早早找到那只船,找回长命锁。以此来证明我不是那种冒充人家儿子的无耻之徒。我等呵等呵,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接近末尾了。这一天终于出现,我站在凉凉的江风中看到了那只船。我惊喜异常,不等船靠上了码头我便跳上去,我问老大是否捡到我的东西。老大说没捡到,什么也没捡到。我相信他在撒谎,他想将东西据为己有。那是一件值钱的物件,他不想归还我。这时我十分清楚,想让他交出长命锁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使用武力,将他揍个半死,不怕他不交。再就是向他陈说利害,打动他的心。我自知前者我是办不到的,我一个单薄少年,那船老大五大三粗何况还有一大群同样五大三粗的伙计,武力不能奈何他。非此即彼,那只能靠话语打动他。我把船老大叫到岸上,避开所有的人,开始了与他的谈话。我先向他讲了自己的身世,由此又讲到这件长命锁对于我的重要性,最后又讲了如他成全了我今后将加倍报答他。船老大听了我的一番话久久不语,无疑是在权衡利害得失。过了许久才点点头,接着从怀里拿出那个金光闪闪的长命锁交给我。这件事给我终生难忘的启示:不能用武力或用武力达不到的目的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达到,那就是话语。当时我却没想这么多,我接过长命锁时兴奋得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疾速跑下堤岸向村子奔去。到了家门口,我什么也不顾拼命地以掌击门,我有点迫不急待,我知道这次敲开了大门,从今以後这两扇大门便永远为我敞开。大门开启露出爹的脸。这几个月尽管我努力回避,可仍见过他几回,有时在村街上,有时在江边,我们彼此望一眼,并不搭腔,陌如路人。这次见了爹我放心大胆地呼喊:‘爹,你听我说……’不料他立即大发雷霆,不等我从身上摸出长命锁给他看验便向我吼道:‘滚开,你这个无赖!’我一下子怔了,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停止流动,随之一股冲天怒火烧遍周身,我恨他!这时我才明白我恨他,恨得由来以久,恨得刻骨铭心,他不是我的亲爹,他是一个该挨千刀万剐的土老财!我两眼死盯着他,将手里的长命锁在他眼前晃晃,一字一句从嘴里往外吐:‘你看好,这是你家的东西,十一年前我带去十一年後归还于你!’说完我将那物件用力摔在他脚下,转身向江边跑去,跳上那只就要离开码头的船……” “後来呢?” “後来我就做了强盗。” “那你爹妈……” “他们仔细察验了我丢下的长命锁,确认我就是他们丢失的儿子,悔恨无比,派人四下打听我的下落,我爹乘船沿江盘问每一条过往船只,来来往往找了好几个月……” “你该回家才是。” “不,这不可能。我不能原谅他们。永远不能,我要惩罚他们,最好的惩罚便是永不归家,让他们痛苦终生,不得安宁。” “天呐,”女人说,“以後再没见到你爹吗?” “见到一回,也是最后一回,那是我做了山大王的第二年,这一年官兵对山寨大肆围剿,历时半年之久,虽终未攻占,山上却几乎弹尽粮绝,官兵于雨季撤退,我便匆匆带人下山,以解决山寨的生计。官兵虽然归营,可村村都有乡丁据守防范,我们转了两天两夜也没得手。到第三天夜里天降暴雨,兄弟们被浇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钻进一个村子,大雨使乡丁的岗哨松懈,躲雨去了。这是天赐良机。按照惯例,我们摸索到一座高门楼下,我望着两扇黑糊糊的大门,忽然感到是那么熟悉,忙问手下人这是何村何庄,其中一个说大概是许家村。我一听怔了。果然是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那一刻,我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下手这不合山寨规矩,难向众兄弟交待,下手,遭殃的毕竟是我的亲爹妈。手下人俱不知其中底细,不断催促我下令动手。我知道不能等待了,便吩咐说事毕之后将老头带出来,我有话要问。我这样无非是叫手下人刀下留命。一个弟兄似乎有所理会,问我可是熟人,我说不碍事。弟兄们便行动起来,越墙进到院里,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后面的经过我就不必说了,半个时辰后我们出了村子,这时雨更大了,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来到村外一座破庙里避雨。这时我让人把我爹带到我跟前,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清爹的模样,他同样也看不清我,这合我的心意。我开始对他审讯,当然是做样子给弟兄们看。我说了:‘老头儿,今天我们借到你家里了,包涵了,山上的弟兄急等着吃饭,借不到就只有饿死。这是没法子的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借给山寨也算是做善事了。以後定会有好报应。’他不吭声,暗里我只听见他牙齿相对的脆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颤抖着声音答:‘许……本……仁……’这是我头一次知道爹的大名。我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贱内。’‘叫什么名字?’‘许周氏。’‘家里再没别的人了?’‘没有了。’‘没儿没女么?’‘有过一个儿子,后来……没有了。’‘死了?’‘丢了。’‘丢了再没有找到?’‘说来话长,找到又丢了。’‘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么?’‘不知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呢?’‘乳名宝儿,大名许凤山。’‘宝儿,许凤山?’这是我头一次知道自己做为许家子孙的名字,听了不觉心中一酸。这名字早已不属于我,如今我改姓土匪名,大号强盗,还是这两个名字响亮。我呻吟片刻,又说:‘世上巧事倒也多,那年北上,在徐州地面曾见过一个叫许凤山的人,我问他家是哪里,他说是余杭,还说他的祖父曾做过官,不知这个许凤山是不是你儿子许凤山?’他连忙问:‘他说没说家里是余杭哪个村?’我说:‘他好象说过他是许家村人。’‘他长得什么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的官相。’‘他就是我的儿子了,’又急问:‘他在徐州做什么事呢?’我说:‘你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在军界,我见他那年已当上中校团长,出门是吉普车,护兵保镖,威风得很。’‘他有家室么?’‘有,听说太太是大户人家闺秀,生得如花似玉。’‘有儿女么?’‘有,一儿一女,双胞胎,聪明伶俐,十分的可爱。’他很长的时间没吭声,我听他喘气的声音很粗,后听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说来奇怪,听他这么一说,我对爹爹的仇恨突然又升上了心头,他听说儿子混好了自己便心安理得,不再有负罪感,这实在是便宜了他,不行,我曾发誓叫他永不得安宁,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我想了想,说:‘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后来我又过徐州一趟,却听说那位许团长遭了事身陷囹圄。’他听了连忙发问:‘他,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我说:‘我打听一下,有人告诉我:许团长奉上司命令进山收编一股土匪,进了土匪山寨便看上寨主的压寨夫人,引起火并,收编没有成功。上司知道一切皆为了一个女子,大怒,遂将许团长拿下问罪。’‘后来究竟如何结果?’‘后来我就离开了徐州,许团长生死未知。’之后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单调的雨声哗哗不止,还有弟兄们受了风寒的咳声。这时我感到一种满足,感到解气,然后叫弟兄们把我爹放了……” “后来呢?” “不到半年我爹死了,不久我妈也相继故去,我们许家只剩下一幢空房,我觉得留下无益,便差人去放火烧了。” “你……” “你想说什么呢?只管说下去,无妨。” “……”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想说什么,你要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是不是?” 见女人仍不吭声,二爷又说:“你听我说,凡事都有个定规,忠是对明君,孝是对慈长,仁是对高士,义是对良友,要是这世上再见不到明君慈长高士良友,那这忠孝仁义还有什么用处呢?相反,在一个混浊世界里,所有好东西都成了喂养达官贵人和恶人的酒肉宴席,把这伙人喂得肥头大耳,喂得脾气愈来愈大。我发现这样的酒肉宴席上的位子被这伙人占得满满,于是便做了强盗。强盗干的是抢食吃的勾当,一边抢食一边为这世界主持点公道。你只要在山上住了个年半载,就明白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住口吧,狗强盗!”女人在心里说。 而二爷却不住口,依然滔滔不绝地大说特说,丝毫不知疲倦。 这第三夜山上起了好大的风,只刮得树木石头乱七八糟的响,一阵响似一阵,好象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一齐来到这座山上作乱。 二爷毫不在意,稳坐后帐之中,继续为新女人摆酒压惊。他一如既往地遵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自诫,不强迫女人就范。唯一不恭的便是每夜临睡前暴露自己的赤体,如其说这是他的一种恶癖不如说是他的一种手段,一种伎俩,这伎俩并非单单冒犯这个新来的女人,他无一例外的对所有不肯顺从的女人施展。他相信这举动会有助于对女人的感化。事实上其作用已经被无数次证实。对于这个新到的女人,他同样相信成功在即。 此时的女人已经筋疲力尽,杀亲之仇仍然铭记在心。这自然不必说,前两夜那一幕景象使她想起便心惊胆颤。如同惊弓之鸟。整个的白天,只要一闭上眼,前面便是白亮的一条,驱都驱不散。再就是强盗二爷口若悬河的工夫既让她憎恨又让她惊诧不已,这畜牲对女人有说不完的话,南朝北国、今古奇观、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不由想到自己的男人,男人对她很好,自她十九岁嫁到黄家,四五年间男人从未对她出过高声,可也从未象强盗二爷这般整夜整夜与自己交谈,她渐渐感到困惑,她不明白二爷如此这般的居心,如果仅仅是为了霸占自己的身体,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她就象一只待宰的羔羊,无力反抗,莫若他有与女人说话的癖好?她觉得这强盗彻头彻尾是个怪物。 今夜的气氛缓和些了,女人已不再哭泣,也许眼泪已经哭干。昨夜二爷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这对她有种异常的触动,她觉得这畜牲既可恨又有些可怜,本可能稳稳当当做财主家大少爷,他可以继承父业,也可以象他编造的那样当一名中校团长,可以娶大户人家的娇女为妻,可以儿女成群……但这一切都离他而去,好端端的家已不存在,好端端的人做不成,临了做千人咒万人骂的土匪强盗。她很后悔昨晚二爷讲完他的身世后自己主动与他说了话。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与杀亲的仇人搭话,这意味着仇恨的某种消解,但这不是事实,她不情愿。她不容强盗二爷如此领会。 今夜的宴席比前两夜更为丰盛,浑素菜肴摆满了桌头。头一夜女人水米未沾,第二夜在二爷的规劝下进了一点素菜。今晚坐在桌前,她确实感到饿了,为此她又深深地感到羞耻,自己的男人与公爹让强盗杀死,而自己坐在强盗的席前竟然有了胃口,真真的不可饶恕。 二爷让偻罗烫了米酒,他说米酒对女人有益。他给女人斟上,自己依然倒刺鼻的白酒。 二爷率先喝了头一盅。 “这是狼肉,”他拾筷向一只盘子指指,“这是去年冬天捉的狼崽,那时嫌小,放进圈子养起来了,一年工夫就长成了个,我让人杀了给你尝尝。”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农家养猪养羊养鸡养鸭,而这伙强盗竟养狼杀食,足见是些无所不为的是凶神恶煞。 二爷说:“狼肉味道纯正,胜似狗肉,早先山上的狼很多,成群结队下山糟践牲口,也吃人,成了一害。我们在山上扎了营寨头一桩便是杀狼,如今狼已不多见,不足为患了,可山下的百姓并不知道感谢我们。” 女人心想:你们干的可比狼凶残百倍,恨还恨不及哩,哪来的感谢! 二爷又劝:“快吃呵!” 女人说:“我不吃肉。” “什么肉都不吃?” “嗯。” “莫非行善吃素?” 女人不语,算是默认。 二爷淡淡一笑,说:“狼并非善兽,吃又何妨?依我之见,吃狼才是善为哩。”说完自己夹了一块狼肉放进口中咀嚼,神情虔诚,如同真在做善事一般。 女人低下头。 二爷又用筷子指指另一个盘子,说:“这是豆腐,今天刚做的。” “山上能做豆腐么?”女人问。 “能做,只是做不大好,你吃一点尝尝。” 女人拾筷夹一块豆腐放进口中,她觉得豆腐做的极有味道。 “这是蕨菜,小崽在山上采的,早年间这种菜是供献宫廷的贡菜,味道确实鲜美,你尝尝。”女人又吃了蕨菜,味道正如二爷所说。 “这盘是黄花、木耳、山雀蛋,俱是山珍。你尝尝。” 女人又吃了口黄花木耳炒山雀蛋。 这时二爷端起酒盅,向女人举举,道:“你初次上山,经不住山上风寒,喝盅酒,有益无害,喝吧。” 女人想了想,终是响应他了,端盅抿了一口,她想在今夜逃走。只有自己喝了二爷才肯多喝,只有在他喝醉了的情况下她才能偷出令牌。当然得到令牌还有另一条途径,那就是趁二爷熟睡后举刀砍下他的头,这是二爷自己教她的,但她清楚,自己决没有杀人的胆量,二爷一定看透了她才这么教给她。 但她决计要逃,趁二爷还没有玷污她的清白时逃出这座魔窟。 二爷见女人给了面子,兴奋无比,忙仰脖又喝一盅,以示心意。 “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女人都是有酒量的,来,咱们干了这一盅吧。”二爷又给自己斟上,举起杯。 女人没说什么,依了。干了。二爷说得不错,她是有些酒量的。出阁④前在娘家时,每逢过年过节家里的女眷便凑成块喝几盅,快活快活,也是米酒,自家造的。出阁之后公爹和男人喝酒时也常鼓励她喝一点,图个热闹和祥。她从未醉过。但有一点二爷并不知道,女人只为高兴的事喝酒,眼下女人喝酒当不属这种情况。 -------- ④出阁:出嫁。 见女人干了,二爷有点受宠若惊。 “吃鱼,这是今日小崽化妆下山买的,很新鲜哩。”他说。 女人没动筷。 “鱼也不吃么?” 女人摇摇头。 “这是何苦呢?”二爷也摇摇头,“你就是不吃,这条鱼也不能活着回到海里了,所以吃不吃并没有两样。” 这是什么话呢,女人在心里想。 二爷笑笑,转开话题,说:“鱼吃不吃随你了,我给你讲讲黑道上吃鱼的一些事。除了打家劫舍,我们还干绑票生意,绑来的人质我们叫着‘肉票’,有钱的叫‘肥票’,没钱的叫‘瘦票’,究竟是‘肥票’还是‘瘦票’,有时一眼看得出,有时看不出,那就先摆宴款待,酒过几巡,见他有些醉意,便端上鱼来,看他从哪里下筷,寻常人必然夹鱼肉吃,而有钱人头一筷则先抠出鱼眼吃,这一筷子见出分晓,就能定出向‘肉票’家里索要赎金的数目了,你瞧,这吃鱼就很有些学问哩。” “来,咱们再干一杯。” 女人又依了。 “其实世界上凡事都有学问,做匠人有做匠人的学问,当官的有当官的学问,当兵的有当兵的学问。我们干黑道的自然也有干黑道的学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再说男人和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学问,女人有女人的学问,都是一门大学问。这学问没人教授,须无师自通。十个男人中间顶多有一人开窍,百人中间有一人入门,千人中间才有一人精通。这便算是男人里头的状元了……说到这儿,二爷我自以为倒是可以吹吹牛皮的了,状元里头我当算得一个。凡经我沾身的女人,没一个不快活得死去活来的,最终没一个不要死要活恋着我的。看起来都是个男人,都长了那物件,其实工夫却是大不一样的,当然,这工夫也并非来自一日,如同考文章考出的状元那样都经了十年寒窗苦,才得到正果。反正黑下没事,你要愿听我就给你讲讲我和女人们的一些事……”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女人赶紧分辨。 “不要听,那就得喝酒。”二爷举起盅。 女人喝了。 “其实吧,听听也无妨的,听得有趣便听,听得无趣便不听,随你的便。我讲这些还有另一层意思,叫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咱们既然住在一个屋顶下,就得彼此熟悉才是,我知道所有女人都不愿和自己不熟悉的男人同床共眠,而男人就不在乎这个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 “我不要听,你不要说……” “你要真的不听,那还得喝酒。”二爷说着又举起了盅。 女人又喝了。她宁肯喝酒。 “我头一次与女人有染是十九岁那年,那时我已经入伙做了强盗。那是一座很大的山,在余杭境内。瓢把子姓匡,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远远近近无论是官府还是百姓都叫他匡老头儿。匡老头年轻时杀了人,犯了死罪,无奈才做了强盗,匡老头枪法好武功也高,对山上的弟兄们也很公道。他有一个压寨夫人,很年轻,才二十几岁,长得也十分好看。后来我才知道她姓方,是匡老头从山下劫来的有钱人家的女子。匡老头虽将她留在山上,却也不大放在心上。匡老头嗜赌,白天忙完了山寨公务,黑下便与山寨几位首领赌将起来,常常一赌便是一宿。那位方夫人原本有一个贴身丫环伺候,丫环姓杨名巧,山寨里的人都叫她巧姑娘,她也是被这伙人劫上山来的良家女子。她服伺小夫人,小夫人待她也不坏,俩人一起在山上转悠、形同姐妹一般。可后来巧姑娘的肚子不知不觉腆了起来,于是匡老头便让小夫人询问巧姑娘怀的是哪个的孩子,巧姑娘只是啼哭不肯说出是谁。匡老头无奈,便传话谁认了巧姑娘肚里的孩子便允他收巧姑娘为妻,却不料呼啦子跳出几十号人都要认这个孩子,匡老头子明白这事难办,索性打发巧姑娘下山。巧姑娘从此不知下落,生死未卜。巧姑娘走后,匡老头怕再惹是非,便不再为小夫人另寻丫环,他在我们年岁小的偻罗中选出了我,让我伺候小夫人。要做的无非是送饭送水打杂之类活,可还有些活我不会干,如给小夫人洗衣裳、收拾后帐等。小夫人还算通情达理,一样一样教我做。后来我就会做了。有时我到水潭边洗衣裳她也跟着去,只要四周没人,她就不让我洗了,自己哗哗地洗起来,她对我说这不是男人做的活。我这是头一次听别人把我叫着男人,觉得很新鲜,也很高兴。我又问哪些是男人做的活呢?她笑了,笑得很好看,脸象刚刚开的一朵花,她说:男人不知男人该干的活可算不上个男人。她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我怕她瞧不起。故意将自己说大,我说今年二十二岁啦。她不大相信似地瞧瞧我,说你有那么大么?我说就这么大。她又笑了,说终归比我少两岁呢。停了停又说:可到底比我少两岁呢。停了停又说:可到底也是个男人啦。有时把衣裳晾在树杈上或者山石上后,她就带我爬上水潭上面的山梁子上,从这儿往山下看一切都清清楚楚,河、村子、树林、坟地、草垛……山上的风很大,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头发飘荡起来,她指着很远很远的一处问我:你看见那座村子了吗?我说我看见了,村头有两棵很高的树。她说那是杨树。我说你看得清是杨树么?她说不用看,我知道。我家就是那个村。我问她上山几年了,她说匡老头把她抢上山的那年她才十七岁,到今年已七个年头了。我问她想家不想,她说刚上山的时候想,后来就不想了。常言道:上哪山唱哪山的歌。当了这好些年的压寨夫人也习惯了,满受用的,万绿丛中一点红,整个山寨就我一个女人,啥都由着我的性子来,匡老头子不敢管我。我说匡寨主是好老头儿,她笑笑说是个好老头儿是个好强盗可不是个好男人。我说他是个好男人。她说你闭嘴吧,你又能知道个啥呀?我不说话了。她看看我问:从这儿能看见你的家么?我说看不见。她问你想家么?我说不想。她又问真不想么?我说是,她说你是个男子汉,以後是做寨主的材料,好好干,我能帮你。从那往後,小夫人常在匡老头跟前说我的好话。可她使唤我也更勤了,一会儿要我给她送这个,一会儿要我给她送那个,要不就让我没完没了的收拾她的後帐。有一次我烦了,我说这么干净的房子还不行么?她听我这么说生气了,朝我嚷:你不想在这儿干,就滚出去。我不吭声。她又说匡老头把你交给我,这是你的福分,你应该知道这个才是。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是你的本份。这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不应抗拒她。和大寨里的偻罗们相比,我在她这儿还是很消停的。她待我也挺好,有点姐姐对弟弟那样。匡老头不在後帐吃饭时,她就让我坐下陪她一起吃,也常送我一些值钱或者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这么看我真是不知好歹了。想过了这些,从那往後我便尽心伺候她了。我要说的是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这个日子我永远忘不了。这是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山寨也不例外。山寨是一个大家,每年这一天全山寨的人不分尊卑老幼一齐聚集在山寨议事大厅里喝酒,吃月饼,吃水果,赏月,可今年的这一天偏偏遭了大事:一位下山的山寨首领被官府捉拿,将处斩刑。得到这个消息匡老头什么也不顾匆匆化妆下山、钱褡里装满了金条,历来命是有价钱的,如同我们黑道上绑票一样,大命要大钱,小命要小钱。匡老头子是仗义之人,无论花多少钱他都要买回自家弟兄的性命。匡老头子下了山,留在山寨的人也无心过节了,吃过晚饭後便各回各自的营寨歇息了。那晚我还是陪小夫人一起吃饭,小夫人说今天过节,无论如何酒是要喝一点的。我知道小夫人是很有些酒量的,而且从不喝米酒,她喝男人们喝的白酒。传下话去,伙房便送来了酒和菜肴。小夫人说:匡老头子下山了你陪我喝吧。我说谢小夫人赏脸。她笑了笑,说你出息了,会说话了,可今晚你收下这付文绉绉的酸相吧,我不喜见。我诺诺称是,心里却不摸路径:今晚她这是怎么啦,谁也没有惹她。她酒也喝得奇怪,一上来便连喝了三盅。她喝我不敢不喝,也连着往嗓子眼里倒了三盅。她又笑了,说你也用不着看我眼色行事,狗模狗样的,今晚我不把你当小崽,你也别把我当小夫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一公一母,就这么简单。你想喝就喝想吃就吃,想干点别的也成,由你,我不拦。我想干啥你也别多管。现在酒劲上来了,姑奶奶要骂人啦。我问她要骂哪个,她说要骂的人一长串,一共接一个地来吧,头一个骂匡老头。我说匡寨主骂不得,他是个好老头。她说是个好老头可不是个好男人。狗杂种把俺个好端端黄花闺女抢上山,到头来占着窝儿不下蛋,你说该不该骂?那时我对男女的事没开窍,听不明白她骂匡老头的哪一桩。只好附和她说要骂就骂反正他也听不见。她说我骂一回你得陪我喝一盅酒。我说好。喝了。她也喝了,我斟酒。她说骂过了匡老头再骂我亲爹妈。我问为啥要骂你亲爹妈?她说亲爹妈待我无情义,我叫匡老头抢上山这多年,匡老头假惺惺,年年派人下山送金银,年年送年年收,可他们从不敢上山来看看我,怕担勾结强盗的罪名,你说该不该骂?我说是该骂。又干了一盅酒。她说骂过了亲爹妈再骂官府,从上山那日起就盼官府能把我救下山,可那帮狗官戴官帽穿官衣吃百姓单单不管百姓的事,叫我空等了这些年,你说该骂不该骂?我说该骂。又干了一盅。接下去她又骂另外一些人,有山寨的头目,有小崽,有伙夫,骂过了人又骂天骂地骂山骂天上的飞禽骂地上的走兽骂山上的虫豸……酒便一盅接一盅地喝,後来她合了眼皮,歪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时夜已很深了。整个山寨静悄悄,十五的月亮将窗纸照得白亮亮的。我想我该走了,我从来没喝今晚这么多酒,头晕乎乎的。我站起身,刚要往帐外走,小夫人睁开了眼,说我还没骂完哩你倒要走。我说你还要骂啥个呢?她说骂你。我吓了一跳,头有些清醒。我问你骂我什么呢?她张眼瞅着我,反问:你不知道我要骂你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想想看。我说我实在想不出。她说你想不出我就告诉你吧,我骂你这个热血男儿胸膛里装的是一颗又硬又凉的铁心。你说该骂不该骂?这时我似乎明白她这话的用意了,心卜卜狂跳起来,血在全身窜动,可我没吱声,我没说该骂还是不该骂。她问你要走么?我说我听你的。她笑笑,眼笑成一道缝,很好看,她说我骂完了,你想走就走吧。我想了想问你没有事要我做了吧?她说有事你肯做么?我说你说吧我做。她慢慢闭上眼,过了一会儿,说我动不得了,把我抱到床上吧。当时我一动没动,以为耳朵听错了。只听她又说:那天在山上你不是问我男人该干啥活么,这就是了,这就是你们男人该干的了。你懂了不懂?我点了点头,向她走去,走到她的身后。我想从后面托起她的身子,可是不成,她的后背紧贴着椅子的靠背上,无处下手。正踌躇间又听她说看样这活你是没干过啦,真可怜的,我教你吧。过来,到前面来。我依她的话走到她面前。她看了我一眼,笑笑,说你抱过小孩子么?我点点头。她说就那样,抱女人和抱孩子没啥两样。我俯下身,张开两手去抱她,我碰到了她的身体,这是我有生中的头一回。我感到她的身子异乎寻常的柔软,我抱起她,走到床边,将她慢慢放在床上。站直了身子我说没有事我要走了。她仍闭着眼,说活还没干完哩。我说还有啥呢?她说给我把衣裳脱了,我一向不穿衣睡觉。非常奇怪,也就在这瞬间,我身体中有了冲动,不是先前的恐慌,是冲动,不可扼制的冲动,我强烈感到她平卧在床上的身体对我的吸引,我一下子明白今晚我将要干一件以前从未干过的事了。虽然这么想,但我还知道万万不可造次,一切须沿着女人的牵引进行。我说我来给你脱吧。她穿的是一件斜襟软缎夹袄,我一颗一颗将全部扣子解开,定了定神,然后象掀一本书的皮面那样将衣襟翻到一边,这种初始印象一直保留至今,每当给女人宽衣解带我便有一种翻书的感觉。我看见的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如同一张空白的书页。她竟没穿任何一件内衣。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象中的女人可不是这样。这叫我没有思想准备。我是如此唐突地看到了女人神秘的裸胸。使我本来激动不已的身心一下子凝住了,我两眼怔怔地停留在她的胸上,不知所措。这时她张开了眼,笑了,她的笑一定是冲着我痴呆痴呆的模样。她说你这家门口的汉子呵。一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没吭声。她说把手给我吧,我带路。我听她的。把手抬在她面前。她握住了,看了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她的一个奶子上,几乎就在同时,我感到我的那物件象叫火烫了般颤动起来,随之我的全身也一起抖动着。当时我一定叫了一声。这些后来我说不清。我听到她格格的笑声,同时她又把我的手放在另一个奶子上。她不再笑了,她的小手在我的手上轻轻揉动。说这是女人身体的两扇大门,你懂吗?我愚蠢地摇摇头。她说先得知道怎样敲门,敲开了门才进得去呵。我同样愚蠢地点点头。这时她拿开自己的手,又将两眼合闭,听凭我抚弄她的两个奶子。她嘴里呜呜噜噜象不停地说什么,可我听不清,也顾不上听,只是如醉如痴般在她的奶子上揉过来揉过去,心中在想原来男人干的活是这样叫人舒畅呵,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个呢。到头来竟是这个女人。我一边揉摸一边观赏着她的奶子,以我今天的眼光,我断定那不是妇人的奶子,完全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女孩的雏乳。不大,异常的坚挺。微微上翘,闪着瓷器的光泽,两颗不大的乳头象嵌上的两颗刚刚熟透的樱桃,看着看着,我突然产生一种将它们含在口中的欲望,这时,我已不再有恐惧感,我不想别的,只想实现心中所想,我双膝跪在床前,以使自己更贴进她的胸前,她仍合着眼,脸上不时出现婴儿即将啼哭的表情,我俯下脸去,哆哆嗦嗦的嘴唇终于触在她靠我近些的那颗乳头上,我感到心的再次震颤,猛然将那颗鲜红的乳头噙在口中,这时我清晰地听见她“啊”了一声,我顿时一惊,以为是咬痛了她,连忙从嘴里吐出乳头,惶惶地看着她的脸。这时她张开眼,那种啼笑的表情变为笑容,我低声问你疼了么?她不答,依然笑,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行了,真的行了。我说我不行,我什么都不会。她说师傅领进门修炼在个人呢。我听了似懂不懂。这时她慢慢抬起两手,抱住我的双颊,抚摸了一会儿然后拉向她的胸前,这次我迫不急待地再次噙住她的乳头,拼命地吸吮起来,嗓门里发出格格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哭声,是她的哭泣声,她边哭边呜咽着:吃吧,吃吧,看把人饿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这儿,二爷停住了,神情黯然。 “后来呢?” “且满,咱们先干一盅酒吧,”二爷说。 女人没说什么,端起盅子,与二爷一起饮下。 “男女之事是心里的事体,谁也无法将它说得真真切切。一个人受到的苦痛能够对别人诉说清楚,而得到的欢乐都难以言谕呵……”二爷叹息说。 “……” “那晚我没有走,小夫人留下我。我和她缠绵到半夜时分,她对我说该进家了,她叫我给她脱下裤子。她同样没穿任何内裤。我是扯着裤脚将裤子拉下来的。我看见她整个赤裸的身体。当时的感觉现在已无法诉说。我只是瞪着惊异的眼睛看女人身上所有的一切,最后目光停留在她两腿之间那块神秘地。她喊我的脚痒呢,我就用手搔她的脚,她说不是那儿呀,往上些。我又搔她的膝处。地方仍然不对,她还要我往上些。这时我的手移到她的光洁滑腻的大腿上,我有一种抚摸绸缎的感觉。这时又听她喊再往上一点呀,我略一迟疑,最后将手放在她两腿中间。只听她深深叹了口气,嘴里喃喃说道:是了,是了,到家了,这儿是男人的家呵,你进吧……” “天呐!” “我进了,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时刻,她说的对极,我确实有种‘到家了’的感觉。岂止是家,那是我的金銮宝殿呵,我一生对女人孜孜以求,永不厌倦,我想肯定与我得到的这头一个女人有关。她使我得知‘家’的温暖与欢愉,自然这一切同样是无法言说得清楚的呵……” “后来呢?” “我在‘家’里住了三夜,那是消魂落魄的三夜。到第四天傍晚,匡老头归山了,他带去的黄金奏了效,那头目的命救下了,可人伤得很重,匡老头把他留在山下养伤。看见匡老头我先吓了一跳,随之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要是他永远不回来该多好呵,这自然是痴人说梦,我很快醒悟:那‘家’本不属于我,是匡老头子的,只不过让我占了几夜罢了,想到这儿我心里十分难过…… “之后我和小夫人的私情仍然继续,当然须偷偷摸摸才成。我们也有许多便利,我可以自由出入小夫人的后帐,瞅空就把事情做了。每逢匡老头夜里赌钱,我俩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充裕些。白天我到水潭洗衣,她随后便赶去,我们洗好的衣裳晾在树杈上,组成一道环形屏障,如同一座露天帐篷,我们在里面寻欢作乐,也别有一番滋味。小夫人十分恋我,只要半晌不见面她便坐卧不安。而我心里终日都在盘算:如何才能和她做长久夫妻,但每当想到了实处,便明白自己完全是在痴心妄想,只要匡老头还是寨主,我还是小崽,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也就从那时,我产生了自己要做寨主的想法…… “我开始设想自己爬上寨主宝座的途径,想来想去无非有三,一是杀了匡老头取而代之,二是取悦于匡老头以使自己步步升迁,待匡老头有个好歹再取而代之,三是干脆下山,自己另拉队伍占山为王。权衡一下,唯觉第三项可行直接了当。问题只在如何同小夫人一起下山…… “在冬季到来之前,山寨平平静静,头目们喝酒、赌钱,偻罗们吃粮、巡逻,各须本份。可这是说的往年。今年官府一反常规,冒雪围山。后来才知这是奉了上司的旨令不得不为。常言道官匪一家,千真万确。土匪抢来百姓钱财,分出些贿赂官府,官府剿匪只在做做样子。各得其所。但这回官府围山却坏了我和小夫人的计划,我们下不得山,更糟的是小夫人已有了身孕……” “这如何是好呢?” “这事瞒不过匡老头,他占窝不下蛋,自然明白小夫人怀的不是他的种。姜是老的辣,他不动声色,在心里揣摸哪个是小夫人的相好。他很快怀疑到我的身上。那一日他把我唤到大帐,让所有的人都退下。只剩下他和我,他开始审讯:你知不知道小夫人已有身孕?明白事到如今不必绕圈子了,我如实回答知道。他又问:这孩子是你的还是我的?我说是我的。他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我这么痛快地招认。他两眼充满杀气地盯着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山寨亦有山寨的律条,你可知罪么?这时我知必死无疑,我不怕死,心里想的是匡老头会怎样发落小夫人。我死前必须为她开脱。我说我知罪,我色胆包天趁小夫人熟睡时将她玷污,我对不起寨主,乞望赐死。匡老头似信不信地打量着我,可面上的杀气变淡了。我从中看到生的希望。这时我忽然想到当年我向船主讨还长命锁时的情景。以及所给予我有力的启示:武力达不到的目的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达到,那就是话语。此刻我决计用自己的嘴巴来救下自己的命。我说寨主容禀,小的犯下死罪,死有余辜。小的万死不辞。可小的想想跟随寨主这些年寨主对我的恩重如山,真的对寨主依恋万分,不舍离去。今日既然犯了难饶的天条,小的愿意在死前报瘩寨主的大恩大德。小的如有家财万贯当献于寨主,小的如有良田万顷,当献于寨主,小的如有娆姐丽妹当献于寨主,可这些小的一样没有,小的在世上一贫如洗。可再好好想想,忽然心明,小的倒真有一样东西可以奉献给寨主,这东西非金非银非珠非宝,但却是一件无价之宝,我敢说这是寨主朝思暮想之物。此物不是别的,正是小的留在小夫人腹中的小寨主。万望寨主息怒。且听我细说分明:寨主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人活七十古来稀,就算寨主洪福高寿也终有百年之日。百年之后,寨主一生拼死舍命挣下的基业便付之东流,所蓄金银财宝俱落于两姓旁人之手,我想寨主决不会心甘情愿于此。而寨主一旦得了小寨主,有了后继之人,一切定将是另一番模样,不仅寨主的祖坟有了香烟,子子孙孙万代相传,而山寨的基业也得以继承。我敢断定寨主得子山寨将万众欢腾,从此山寨红红火火蒸蒸日上。小的所言,皆出自真心,皆发自真情,皆出自为寨主所想,望寨主不记前嫌细思细想,权衡其中利害得失,小的自知寨主非鲁莽短见气量狭窄之人,适才见寨主退下众人,心中便豁然畅亮。知寨主胸有成竹。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而我言寨主的肚里下边撑船上边还放风筝哩…… “匡老头一直听我说下去,默不作声,脸上的表情忽阴忽晴,瞬间万变。我知道他被我的蛊惑所打动。我切中了要害。他有我没有,而我有的他没有。他想将世上所有的好事占全。而这一件就摆在他眼前。那时刻我猜得透他心中所想。而我心中所想:使尽全身伎俩说服他收留我的馈赠之物。如此便保得小夫人平安,至于我自己,我料定他是不肯放过的……” “他放过你了吗?” 二爷说:“咱们再喝一盅酒吧。” 女人又应了。 放下酒盅二爷接着说下去:“终不出我所料,他在想了许久之后对我说:‘留小寨主便留不得你!’我说我是死是活倒不要紧,只要寨主百事顺心,我死也合得上眼。只是不知寨主赐我个咋死法?匡老头哼了声说:先着人剜下你的舌头,叫你死前先闭上口,省得烦我。我说寨主你可千万别这样的,舌头在我嘴里时,我管得着它,不叫它胡说八道坏寨主的事,可割下来后我就管不着它了,那时它一旦说出小寨主的来历我可担待不起呵。匡老头说你的舌头割下来也能说话么?我说千真万确。匡老头说那我就劈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有多少弯弯绕。我说寨主万万不可如此待我。匡老头说咋,是不是你给小夫人怀上种我还得谢你不是?!我说谢倒不必,可我还是为寨主作想。寨主待山上的弟兄们一向大仁大义,这有口皆碑,如今唯对我如此凶残,弟兄们一定百思不解:一个无过无错小心周到伺候小夫人的小崽何以遭寨主如此痛恨?一想定会想到我与小夫人有染,想到是我叫小夫人有了身孕。这样的结果寨主自然会晓得其中的干系。不仅损了寨主的虎威,也坏了小寨主的名声。可谓后患无穷。匡老头恨恨说:那我就偷偷宰了你。丢进山涧喂狼,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说其实不然,这瞒得了弟兄们却瞒不得小夫人。匡老头说你害了小夫人莫非她还会替你说话不成?我说寨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我又是她孩子的亲爹,总会有些藕断丝连的情份。小的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老人家年事已高,且不恋床第,如何能叫小夫人心往神驰?夫妻之心离,莫源于交合之疏。旷日持久,难言有何变故。匡老头再哼一声,道:以你之言我倒该把你敬养,好吃好喝,专门替我与小夫人周旋床第,你看这样可好?我说好自然是好。可小的以为寨主未见得有如此阔达的心胸,所以不敢苟求,唯望寨主将小的逐出山寨,以示惩罚。” “他放了你了?” “放了。” “你再见到小夫人了吗?” “没有。匡老头不准我再进后帐,可他又不敢将我关进牢里,他信了我的话,关了我怕引起山上弟兄们的怀疑。就在他放我下山之前,小夫人差伺候她的新小崽偷偷送给我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八个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过我明白她的心意:让我下山时防备匡老头的暗手。那日晚饭后匡老头放我下山了。好大的雪,漫山皆白。山下布满官兵的营寨。路口俱有官府围山。这条山涧便成了山寨里的人下山的通道,补充粮食给养皆借助这条通道,而官兵对此一无所知。匡老头指定我走这条路,其实他不必说,说了倒现出其中的险恶。走到山半腰时天已黑下,雪光依然很亮。我停下来。脱下身上的棉衣棉裤棉帽,放在涧水中浸泡,直到浸透,再穿在身上,顿时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开始加速奔跑,一为御寒,二为赶紧逃出匡老头手掌。当我跑到山涧最狭窄的一处时小夫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埋伏在涧上的弓箭手们开始了伏击,我听见箭在空中飞过的呼啸声以及落在我身上的‘嘭嘭’声,湿透了的棉衣阻挡了箭的侵入,但我做出被射中毙命的样子趴在地上。嘭嘭声在我背后又响了很久,最后停住。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伏击手们向山寨归去我才爬起身,拔下棉衣上的箭杆,大步奔下山去……” “你逃了吗?” “可不,逃不成就不会在这儿和你一块喝酒说话了。” “后来呢?” “后来就实现了自己当寨主的愿望。” “那么小夫人……还有小寨主呢?” “都死了。” “死了?” “死了。我离开山寨的第三年,也是冬天,官兵终于攻下了山寨。匡寨主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先去后帐将她们母子杀了。然后又将自己结果。” “天呐!” “我和小夫人的故事就讲完了,后来我又经过了无数女人,也就有了无数个故事,哪个故事都够讲一夜的。你要愿听,以後我一个一个地讲下去。” “……” “咱们喝酒。”二爷又举起盅。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她觉得头有些晕。这晕,不知是缘于酒,还是二爷讲的故事。她只是觉得今晚的逃跑计划怕难以实现了。 二爷很快从刚才讲故事的低沉中恢复过来。他一盅接一盅地喝酒。似乎他的身体是一个盛酒的器具。借着酒兴,他伸手拍拍女人的肩,说:“故事终是故事,都是过去了的。小夫人再好,可她已不在人世了。死了的人升了天,活着的人还得一天一天地过。你也一样呵。” 女人叫他说得一阵心酸,又升起一股恨。可仔细想想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二爷再拍拍女人的肩,随之又摸了一下女人的面颊,说:“今夜我和你说真格的吧。你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人,我把你当成小夫人,好好待你,这样可好?” 女人低头不语。 二爷说:“凡经我手的女人,到头没一个不恋我的。女人啥样的都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可就没一个象你这么对我心思的。只要你从了我,以後我保证不再沾别的女人。和你一心一意做长久夫妻,可好?” “……” “自见了你我才明白,以前我对女人的欲望无止境,恨不能将世上所有女人都占了,这俱因没有女人能叫我称心如意,我的头一个女人小夫人在我心里站的太高。后来的没人能和她比肩。而如今我觉得你可以替代小夫人在我心里的位置了。所以从此以後就不再心猿意马了,其实呢,男人勾引女人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费心思又费口舌。有了好女人谁还愿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周旋呢。” “……” “话再退一步,即使你不为我想,也不为你想,只为山下的女人想一想,你便该应了我。有了你之后,山下的女人便不会被弄到山上来了。她们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全是你的功劳。你是一个善心女子。怎会拒绝做这大善大德之事呢?” “容我想想……”女人说。说过之后又十分後悔,自己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呢。 “好,你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来,再干一盅吧。”二爷这么说,却捧起了酒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这时外面的风小了,夜渐渐安静下来,快三更天了,山里的风总是在这个时候歇息。 从遥远的山下传来几声悠长而怆凉的驴叫。随后又是狗叫,这是夜的节奏。诱人入睡。 这一夜女人喝了不少酒。此时渐有醉意,她本是有些酒量的,可毕竟空腹数日,又几夜未眠,自然难以吃消,她觉得全身轻飘飘的,象要升到空中,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皮。 再睁开眼,屋里还亮着灯,她看见二爷又象前两夜那样脱光了衣裳,赤条条站在她面前,白亮亮的一条,这次她竟然看见他胯下那长长的物件,她感到羞愧难当,她脑袋里头一个念头是回避,她要站起身,却站不起,身子近于麻木,一点儿也不听使。后来她想再合上眼,可同样办不到,只能久久看着二爷的光身子。 “天呐。”她喊,却喊不出声。 这瞬间她感到死神将至。 二爷见她久久看她,脸上露出笑意,他向她走近些,俯下身,说:“到床上睡吧,好么?” 她想回答不,却张不开嘴唇。 二爷又说:“你在椅子上坐了三天三夜,怎受得了?答应我,上床吧。” 她盯着二爷那物件,她看到一种异乎寻常的锐气。 “不应声就这样啦,”二爷再往前探身。“……” 于是,二爷伸出双臂将她从椅子上托起,向床上走去,女人仍然动弹不得,听任二爷摆布。 这当儿女人的面前突然幻出二爷将小夫人抱上床去的景象。这景象让她颤栗。 二爷将女人放到床上,给她脱了鞋。站在床边默默地盯着她。 “我对你说,我恋着你哩。” 二爷说,又伸手动动胯下那物件,“它也同样。” “……” 二爷闭口了,他上了床,躺在女人身边。起初,他平躺着,目光向上,很安静。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也开始加剧。 二爷把身子侧向女人,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人耸起的胸上,抚弄了几下,手便从胸慢慢下滑,通过腹部,最后停在两腿之间,不动了。 “天呐,”女人欲叫无声。 二爷倏地坐起,说:“脱了衣裳,好么?” “……” “不说话就算应允了,”二爷似乎已征得女人的同意。动手为女人脱衣。他做得很熟练,一会儿工夫便脱光了,女人赤条条摆在他的面前。 二爷轻轻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很闷。是从他心的最底层发出。 之后,他再次将手放在女人的胸上,抚弄抚弄,然后往下滑到两腿之间停住。 “给我当压寨夫人,可好?”他问。按按女人那个位置。 “……” “不应声就这样啦?” 二爷便将身子向女人压过去。 “我的天呐!”女人觉得这遭真的要死,死神正站在床下,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时,奇怪的是她眼前又跳跃着小夫人的形态,不是在匡老头那座山寨的后帐里。在山上,在她精心用湿衣裳遮起的“帐篷”里。而且她看到小夫人甜甜的笑听到她甜甜的声。 大山依然寂静。 -------------------------------- 原载《小说月报》1993年第1期 《石门夜话》是一篇好读的作品,可一口气读到底。但也有些怪里怪气。读者看完或许会发出质询:这个小说是怎么一种写法呵?一个地点,两个人物,三个夜晚,没完没了地絮叨,茄子搅葫芦,葫芦搅茄子,耗尽了油灯,磨破了嘴皮,末了只为“睡”一个女人…… 也许不错,这篇作品确实写的是一个强盗(以其自己限定的方式)“睡”一个女人的故事。但也不完全,除此还有若干枝蔓,如二爷少年被拐的故事;二爷认亲的故事;二爷与小夫人的故事等等。当然贯穿始终的还是二爷睡女人的故事。如此看来这作品就有点“那个”啦。 这篇小说是我另一个中篇小说《金龟》(《收获》92、4)中的一个章节,那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不是二爷,是一个叫驹子的无业游民,这个章节在其中显得不太协调。编辑建议拿出来另谋新篇。我接受了,便重新铺排成目前这种模样。二爷还是二爷,但这个作品与那个作品已毫无关联了。 强盗“睡”女人的故事早已被古今中外的作家写滥了,没任何新意可言。而且人们的思维已成定势:再可恶的事体,只要是强盗干的,也就觉得顺理成章、不足怪。强盗不干坏事,不杀人放火,不强占良家女子,那还算得上强盗么? 事实上这就否定了这个故事的可写性。 后来终于写了,主要是“这一个”故事中某些独特奇崛的部分难以割舍,这些独特奇崛的部分使我看到故事之外的风光,使我看到这个俗而又俗的故事中的不俗之处。当写出来之后,我先自被感动了,我审视着那个喜欢在女人面前赤条条(也包括灵魂)的二爷站在面前,我简直说不清对这个“怪物”是该恨还是该爱,但不管怎样,他是站住了。他站住了这篇作品大抵也站住了。因为这篇小说只有一个人物,那就是二爷,其他人物用评论家的“行话”说只是些“符号”罢了。 关于这篇小说,似有许多话可说,但又觉不甚好谈,读者已看过作品,其实也无须多谈什么,一切皆在作品之中。对于二爷这个人物,大家自会有各自的好恶以及各自的思索,说他是王八蛋也好,说他是情种也好,说他是诡辩者也好,说他是诚实者也好,都无关重要。做为作者,我最关注的是这个作品的结局是否可信,这是所有一切的落脚点。 一个强盗和一个女人,有杀夫败家之深仇大恨,经过三个夜晚的口舌(还有其他),最终“和平过渡”到二爷的床上,可信么?会出现这种结局么?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个作品在艺术上便是成功的。接着便须探究另一个问题:是什么神秘的无坚不摧的力量导致了这种结局?请读者诸君玩味。 关于本篇的叙事形式在这里稍说几句,读者不难发现,作者采用的手法十分“原始”,借二爷一张嘴,平铺直叙,毫无技巧运作可言。作者也知道这是小说创作之大忌。而所以如此,一方面作者本来便穷于技巧,过于追求,反倒弄巧成拙,另一方面,作者也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拙了,就一拙到底,抑或也会拙出一种韵致来。至于本篇是否拙出了韵致,自然还需读者诸君品评。由此又想起二爷的一件法宝:用武力达不到的目的可以用话语。对于作家,无法用技巧达到的也可以用笨拙来达到了。 《石门夜话》不是完美之作,似乎还“絮叨”得不够。这与我的心性有关。写着写着便有些不耐烦。 到此打住,这遭倒不是不耐烦,而是字数已到规定之限。 1992.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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