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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狼被判监禁四年,即时执行,监狱就在宁静雪乘船离去的码头附近。 监狱每星期只开放一小时让囚犯接见访客,这并非高度设防的牢狱,收押的都是刑期在十年之内的犯人。狱警一般都是土生葡人,对犯事的街坊闾里除了偶然打骂,也不特别苛特。 为了让犯人出狱后能够自力谋生,除了在刑期内加以拘囿,还规定犯人必须劳动和学习。胡狼会种花,就给派去料理狱警办公室前面的花圃;而且,“幸运”地获得一个很不错的囚犯编码。 囚犯们一见胡狼,大都咧嘴而笑,或者羡慕地加上一句:“好数字,‘九九九’,一眼还以为是条‘千足金’呢!” 胡狼任人取笑,全没心情回应。晚上同房的都熟睡了,他还是倚着铁床发呆。不知哪时开始,床边月影里竟站着一个老人,老人脸色灰白,胡狼只觉得他的样子跟自己酷似,似乎是个在哪里见过的旧相识。 “睡不着?”老人问胡狼。 “嗯。” “入狱第一天会很难受,往后就会习惯。” 胡狼听得出老人沙哑的声音透着关怀,心中好生感激,“你也睡不着?” “我不喜欢睡觉;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胡狼察觉他囚衣上的编号是“九九七”,按顺序只是比他的稍前,就问老人:“你也是刚来的?” “我跟你一起来,你就当我是来陪你坐牢的吧;不过,我的心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禁锢一个人的心。” “谢谢你。”胡狼有点感动,“他们不该囚禁老人,你犯了什么事了?” “我没有犯事,我只是在这里等待。” “等什么?” “我的……心上人。” “你怎么不去找她?” 老人仰望圆形铁窗外的繁星,眼里漾着忧伤,“太远了,你不会明白那个距离的。”说完,孩子气地一笑,“请你不要说我是‘老人’,难听死了。亲切点,还是叫我‘石头’吧。” 石头盘着腿瑟缩在墙角,默然垂注着铁窗的阴影。他的孩子脸和笑容,令胡狼感到一丝难言的暖意。 醒来时,冬阳温煦地照着一溜低矮牢房。 集合之后,狱警朝胡狼臀部踢了一脚,喝道:“干活去!” 他一肚冤郁,走近花坛,石头拿着一根橄榄枝,已在那里等着。 “我可以教你种花。” “这种事我很在行,不用劳烦你了。” “真的吗?”石头苦笑,“花的脾气太难捉摸了,你不会真的懂得种花。” 一连数日,石头都出现在花坛前面。 他见识过石头的园艺功夫,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对于这个老人的身份、举动,胡狼先是有点迷感,但瞧他日常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唯独照料花草却表现出无比专注和深情,胡狼渐有所悟,心想,说不定石头只是个失意于情爱的精灵,他教自己种花,只为了聊遣愁怀罢了。 狱中规定囚犯不能寄出信件,却可以接信。 胡狼收到阿雪的信,是在入狱的一个月后。阿雪伤痛之余,渐渐明白他的心意。 “我目前住在姨母家,房子很大,像一座渡假别墅。音乐的深造课程快要开始了;不过,狼,我却好挂念你……”只是一个人在国外,一个身陷狱中,这样的处境既已形成,也是无可奈何。阿雪唯有承诺尽快将课程修完,待他出狱了,就可以和他相聚。 这天,石头轻抹着玫瑰叶上的尘土,胡狼同情地问他:“你也有过不愉快的------日子?” “好多年了,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懂得和她相处,不了解她的心事;她总是对我撒娇,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我以为她……。,总之,我好后悔离开了她。”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 “完美的爱情从来就是残缺的。”石头叹息。 “不管怎样,干活吧。”胡狼提醒自己,“不然可要挨揍了。” “先告诉我,人为什么会挨揍?” “惹人怨嫌、犯了罪……” “不,因为拥有这副躯体。”石头指着胡狼的胸膛,“一切苦难,都由此而来。” 石头的话彷佛有催眠作用,胡狼迷迷糊糊的,竟在阶石上打了个盹儿。蓦地耳边一声暴喝,他猛地惊醒。 “狗崽子,再躲懒,看我------”狱警举起木棒,作状要打下来。 “石头呢?” “什么石头?拳头就有一个!神经病!” 晚上十点钟,牢房熄灯之前,会有两个钟头让囚犯学习。狭小的阅读室里有各种工具书、葡文和英文的字典。犯人一般会去学编织器或者做木工,胡狼却不断翻阅英文字典,辛苦学会了拼音之后,就背诵片语和生字。他存了个渺茫的希望,幻想出狱之后,如果阿雪还未学成回来,他攒够旅费,就到国外去找她。 胡狼在草坪上遇到隔壁囚室的鸟仔,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给人打过。探问之下,鸟仔苦笑,“还不是蛮牛那一夥人日长无事,就纠党打人消遣,跟他们同住一个大营房,算我倒楣吧。” “真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总之你远远见到他们就绕路走,这样,眼耳口鼻也齐全些。” 胡狼没招惹这夥恶人,不过某天早上到花圃除草,蛮牛和四个囚犯却一字排开,在花坛后面一边吹哨子,一边小解,尿液嘶嘶沙沙地在几盆正在盛开的一品红上。 “千足金,我们替你烧花呢。” 胡狼看着,躁火攻心,但还是咬牙强忍。待他们走开,马上清理臭的花草。入狱时,他没有将丝带扭成的红绳除下,每当给人触动怒气,他就会望着这条红绳,警惕和告诫自己:绝不能生事令刑期延长,为了阿雪,他要平平安安地出去。 扫完毕,搬来几个大瓦盆,正要替长得过份拥挤的红星分株,好把子株削下来栽种到新盆里,背后却传来石头的声音:“盆子太大了,拿最小的来。” “反正泥土多着,用大盆子种,长得茂盛些不好吗。” “不是泥土问题,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 “真犯贱!” “对。不过,你得佩服这种花的蛮劲;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石头说话时,灰白头发在风中飘扬着,“你说自己内行,怎么连这都不明白?” 胡狼暗觉惭愧。 “你可以让我教你种花了吧?” “嗯。石头,你可不可以培育出传说里的白色绣球花?” “白绣球?” “对,我好希望能做到这件事。” “这个嘛……很复杂,但也不是不可能的,让我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了一个月。 胡狼也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他。 这天黄昏,红日,野猫一样蜷伏在了望塔上。 石头突然出现在塔下,神色凝重地对胡狼说:“我大概想到怎么种你说的绣球花,但不容易,步骤对了也不一定成功。你要种的话,我可以教你,不过,你功夫还未到家,得先学培植月季花;月季花又叫做中国玫瑰,毕竟是土东西,易上手,掌握了窍门,再练习种洋水仙。洋水仙、中国玫瑰都种得好,中西合流,融汇贯通了,能够顺利改变它们的颜色,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一定会努力!” 石头摇摇头,呼了口大气。 时光在吆喝声中规律地流逝,不经不觉在狱中过了两年。 一九六八年春天,胡狼培植出新品种的月季;没多久,再种出洋水仙。 “洋水仙种成了,我这就教你令绣球开花的咒语。”石头说。 “咒语?”胡狼还是首次听到这个词儿。 “嗯。你要对着种子和花苗,专注地想着心上人的名字,然后默念:‘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这样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念上十年二十年……白绣球就有可能会开花。”“这还不容易。”“一点也不容易。“石头说,”人都有一颗会漂移的心;这颗心,不会停在时间的河流上。“渐渐到了秋天,胡狼的刑期也快满三年。阿雪在这之前,曾经远道回来探望过他三次。为了要她离开继续求学,胡狼的态度刻意冷淡;为免拖累阿雪,也没有许下任何承诺。这天,他又收到阿雪的来信。狼:回来好几个月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姨母过早地患上老人痴呆症,善忘,而且事事需要人照顾,已经住进医院去了。这件事,我觉得好难过。阿直一年前搬到镇上来,日常琐事有他打点,总算轻松多了。虽然留在这里,我可以发展音乐事业,可以加入镇上一个管弦乐团担任小提琴演奏,但我还是渴望在你出狱之前回来。可是,狼,我在这里不会有你的消息,你对我又这么冷淡,我真是……,唉,算了,因为姨母的病情,我反正暂时得留下来照顾她;不过,我会说服我妈来看你,你可以要她带个口信,告诉我你的心意。我不想自己作决定,如果你要我回来,我就回来;有时候,我感到好软弱,我真的好希望有个人为我做主。去年冬天,姨母病情还没恶化。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披着厚厚的床毯在院子里看星星。我说起我的处境和困扰,告诉她我腕上那条沾过你汗水的小红绳所经历的故事;姨母没有明确地给我教诲,只是哄我说那个时候,红色的丝带星云正展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当时,我怎样也没法看得见,姨母就说:“那是因为你的心不够坚定。” 我好想看到她说的红丝带星云,好想有一颗对爱情坚定的心;可是我需要你的回答。 胡狼预计阿雪快要学成,自己半年后也会出狱,正认真考虑着应否表明心迹,说出由衷的盼求;只是,宁母始终没有来看他。 因为要在花圃前面开凿一口井,狱警召集了十多个囚犯做挖泥搬土的工作,挖至第三天,深而狭窄的井坑渐渐成形。 井中湿翳,蛮牛一夥尽挑轻松的活干,还恃势驱迫别人下井挖泥。鸟仔在井底挖凿了半天,满一箩筐泥土正吊到头上,突然井壁崩裂,垮啦一声,连同筐中土石倾塌而下。鸟仔无处走避,瞬间即被活埋。 “呵呵!有人自掘坟墓!”蛮牛说完,一众爪牙无不哄笑。 鸟仔死了数日,无人追究,就草草葬在狱中一块荒地上。 同时,胡狼被调迁到鸟仔的大营房里,囚衣也换上了鸟仔原有的编号。他对于这种不必要的安排感到费解,却也懒得深究,仍旧专心于花草之上。 这时候,胡狼栽培新花种的功夫已大有进步,但要种出白绣球花,还是困难重重。他也并不气馁,继续尝试、思索,然后… …一个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石头在床边含笑对胡狼说:“我们算成功了。”说完,叫胡狼摊开双手,在他掌心倾下一把金灿灿的种子。 “这是……?” “你的绣球花;不过,还不是完美的。”石头说完,就隐没在阴影之中。 胡狼握着种子,满足地睡至天亮,醒来发觉种子并不在掌中,难免失落丧气,耷拉着头走近花圃,昨天翻松了的泥土上,梦中的金种子,却在晨熹下闪耀! 如真似幻。 由梦想催生的绣球花没多久就长出来,只是花瓣黄瘦,始终缺乏一份狂勃的生气。 “怎样才算是完美的绣球?怎样才种得出完美的绣球?”胡狼日夜苦思,还是不明所以;而石头在他服刑期间,也再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石头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确实见过胡狼所描述的全身灰白的老人。 等待阿雪的消息,还是胡狼最系心的事;可是,不知什么原故,几个月来,也就是从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开始,阿雪就没再给他写信。 “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这句咒语,胡狼念得更加频密,更加专注,但始终没有她平安的消息,而且,不管怎样恳求通融,狱警还是不肯破例为他寄出给阿雪的信件。 这样一天天过去,胡狼心中越发忐忑;焦虑和思念,已经令他一连数夜睡不安稳,人也疲惫散涣如染重病。 这夜,昏昏沈沈的,他又梦见那场大火,还有那座垂向火的圆形大钟;只是,这一次,梦中的景象更加清晰,他可以看到月色下一片荒凉的湖岸,火烧红了湖畔一幢房子,薰人热气,笼盖四野。他走近那幢房子,但不管他怎样发狂着烟雾,还是看不清火中女人的容貌……,他要呼号,但齿轮转动的巨响盖过他的声音…… 晚饭后,胡狼累得一早就回到营房,才伏到床上,蒙胧中,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读信。 “胡先生,你不要怪阿雪。其实,追求她的人一向不少,只是她不理会而已;不过,人在外地,变得软弱是很自然的;在她最空虚、最徨无助的时候,身边如果碰巧有一个男人为她应付了所有的事情,全力照顾她,她是会感激的。女孩子,有时候不太分得出感激和爱。阿雪是个正常女人,正常女人是很难抵抗甜言蜜语的。胡先生,算是为阿雪着想,就让事情慢慢过去吧。你出去之后,找份好差事,以后,说不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 胡狼以为只是另一个叫他伤心的梦,就任由那片沙哑的声音继续磨蚀他的心。猛听得几个男人在耳边大笑,胡狼睁开眼,却看到一个囚犯正拿着一封信,几个形容猥琐的还围着自己,涎着脸大笑。 蛮牛将信夺过,尖着嗓子继续念起来,“阿雪大后天就结婚了。胡先生,她日子过得很好,结婚之前,还雇人在湖边建了一幢很大的房子,房子全都按她的意思建造。嫁了一个这么顺从她的丈夫,也许,你该替她高兴。宁母字。”蛮牛笑望着胡狼,“对!你该替她高兴,你看,我们多高兴!” 蛮牛说完,爪牙们就唱起结婚进行曲,有两个还披上白床单,一边演着新人行礼情景,一边满口说着脏话。 胡狼精神恍惚,对猝来的一切还不知该如何反应。两个囚犯拿着枕头互击,你一句“胡狼哥哥”,我一句“阿雪妹妹”,话说得越越下流,情景说不出的滑稽荒诞。 胡狼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本来呆滞的目光,渐渐充满怨毒。 突然,他扑向高举着宁母那封来信的蛮牛。因为事前全无动静,蛮牛来不及闪避,给他一头撞得鼻血长流。胡狼将信抢到手上,几个囚犯已经围了上来,他目露凶光,用尽残余力气,乱抓乱打。 这时候,闻声而至的囚犯越来越多,蛮牛爬起来,瞪着正咬破一个囚犯手腕的胡狼,愕然道:“你……你……你这是不想活啦?” “我就是不想活!”胡狼吼着,一张椅子就向蛮牛砸过去。 他躲开椅子,又惊又怒,招呼手下,“兄弟们,替我宰了他!” 几十人喝骂着扑向胡狼,抡拳伸腿的,个个身先士卒。 因为参加揍人活动的囚犯踊跃,而捱打对象只得一人,有些下手无从,有些急起来乾脆踢在同夥身上,总之各展所长,各适其适。 狱警听到有人生事,连忙吹起哨子、舞着棍棒飞奔过来,见人就拿棍子痛殴。如此一批赶一批逃,喊爹骂娘的,营所里杀声震天,乱成一团…… 一个狱警见胡狼鼻青目肿坐在地上,喝道:“到医务室去!” 胡狼缓缓仰起头,“我没病。” “好!贱骨头,关黑牢三天!” “关就关吧!” 胡狼马给单独囚禁在一个又黑又臭的小牢房里,虽然不给饭吃,他也不觉饥饿,只是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 黑牢中不辨日夜。 第三天入黑后,牢房的铁门打开。 胡狼觉得星光好刺眼,每一步都像踏着浮沙。他好累,只记得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好好休息;于是,蹒跚地走到囚室后面,推开养鸭池塘的围栏。 鸭池不再养鸭,却蓄满雨水。 他站在水边一块大青石上,池塘在北风里泛着涟漪。他不懂游泳,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跃,不消多久,所有苦痛和怨妒就会消失,没有多少人会怀念他,也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惋惜。 他将那封辛苦抢回来的信撕成粉碎,撒到池里。他终于明白阿雪为什么半年来不给他写信,她终于等不及他出狱,当他孤独地跟池底的沈淀物躺在一起,她却在举行婚礼,或着正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缠绵,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他的心和胃疯狂地抽搐,他想叫喊,想大声责备她,却喊不出声音。他们互相都没有承诺过什么,阿雪没承诺过嫁给他,甚至没说过爱他。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是音乐家;而他,只是一个会剪草种花的囚犯,他配不上她,他只配用自沈去淹没他的恨! 满月,从云朵中脱出。 就在胡狼抬起头,要踏出下一步之际,池塘对面晃动着鲜红的暗影,彷佛一列朱砂色的星星围绕着半个池塘。他定神看了看,见石头教他栽种的几十盆红星正开得无比灿烂。 “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千足金,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胡狼忽地记起石头的训诫。 越受压迫,越不让人看扁! 为什么自己竟连一株小花都不如? 他咬紧牙关,走到那几十盆红星前面,无力地跪倒。他没有在厄逆中开花的蛮劲,但他要活下来,他不能给自己的软弱击倒。 “阿雪,我希望你……平安幸福!”他凝望着这些提早盛开的红花,直到这一刻,他的眼泪,才无声地,汹涌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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