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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认识宁静雪之前,因为没有思念填满他的心,夜晚对于胡狼来说,长得无尽。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走到码头,坐在系船的石墩上,看着防波堤那边泊着的渔船。渔民不出海或着遇上刮台风,这个避风港会聚的船舶就更多。 他到这里来,还因为海港上有一艘灯船,入黑后,灯船在船舶之间缓缓巡弋,弦乐悠扬,乐师们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赚取赏钱。胡狼百无聊赖,灯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乐声,已是他最惬心的享受。 这个晚上,宁静雪上完音乐课就来找胡狼,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无比优雅。 胡狼自觉形秽,还是鼓起勇气带领她来到码头。 “要坐船么?”阿雪看到石阶下泊着出租的小艇。 “你不怕?” “怕什么?” 浊浪冲激码头木柱,汨汨作响。 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条小船,挽着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着阿雪让她摇摇晃晃坐定。避风港另一边,影影绰绰,海面都是渔灯。 胡狼看着搁在身旁的两根船桨,才想起自己不会划船。 “我会啊。”阿雪笑着取过船桨,施施然划起来。 胡狼的目光透出疑问。 “是阿直教我的。” “阿直?” “啊,忘了告诉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结黑领带的男孩。我母亲跟他家很熟络,我和阿直一起长大,夏天我们会去划船。” “你喜欢跟他一起?” “我喜欢这种运动。” “他偷花的,还……偷了两次。” “是吗?”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后他再给我送花,我就当是你托他送的,好么?” 胡狼点点头,“其实,花是……” “我知道,你想说,花是有生命的,没来由地给人折下来,你会心痛,对吧?” “对,对。”胡狼感动得发狂点头。 “说真的,遇上你之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人肯这样拚了命保护他的花儿。“ “因为……我是花王啊。”看着她摇桨,胡狼总觉得不大妥,就夺过桨来,笨手笨脚地划着。 过了很久,渐渐接近那艘传出音乐的灯船。 蓦地,一阵既悠扬又酸楚的中乐从船上传来,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胡琴,然后,是笛子和管箫。 “我喜欢东西,都很……很……贫穷。”胡狼说。 “我不介意。” “你不会喜欢这种穷人的音乐。” “这也可以是我的音乐。”阿雪打开匣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当管箫和笛子演过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乐和提琴的这段合奏,悠扬凄婉,中西合璧,听得胡狼心驰神醉。 “看,不是很配合吗?” “嗯。”胡狼同意那片琴声,的确婉转地溶入了他的世界。 阿雪凝望着他,忽地收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老实告诉我,好么?” 胡狼一脸凝重,紧盯着她。 “告诉我,”阿雪问他,“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笑?” “没什么值得笑的事。” “为了我,笑一次好么?” “我笑起来好丑。” “怎么会?我敢肯定,一点不丑。” “还是,还是……改天再笑吧。” 阿雪听完捂完脸,抽抽搭搭的。胡狼以为她哭了,正搜索着劝慰的话,她却摊开双手,仰着脸笑起来,“我给你气坏了!” “对不起。”胡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想怎样?” “跳海。” 阿雪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吓得要喝令他坐下来。 这时,船灯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们的小船旁边,彷佛漂流着不同颜色的长缎带。阿雪伸手去捞,蓝缎带、红缎带。 ……触手都碎成浪花。 “我想给你捞一条红色的带子。” “为什么?” “缚着你,免得你卤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实,我想起了我们的‘雪狼湖’。那座湖旁边的格林镇,地方虽然不大,但据说除了灵媒和鬼魂特别多,还有一种好美丽、好伤感的风俗,流传了几百年。” “什么风俗?” “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这个人的------亲人,会在他罹难的地方系上红丝带,表示怀念。” 胡狼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姨母告诉我,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在格林镇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饿,在林中团团乱转,知道一入黑,难免就会给野兽吃掉。就在他最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泪珠形状的池溏。他走过去,用手掬水,却看到池水里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捞,却不小掉到水里。池水很清澈,很温暖,他竟然忘了挣扎,只是让自己静静下沈,沈得越深,周围越发明亮,猎人渐渐看到那片红影,原来只是一条红色的丝带。然而,说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这条红丝带总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点不关心自身的处境,追逐红丝带,反而成了目的。就这样潜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随着那片红影浮升。当他爬到岸上,虽然浑身湿透,却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森林,池塘变得无边无际,夜空里,还闪满星光。” “这是他遇上好运气。” “故事还没有完呢。”阿雪继续说,“虽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却将猎人吓唬住了。他看到水边正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近察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猎人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林中遇难,那条红丝带,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伤心地望着自己的 体,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腕上缠着红丝带的女孩从树后走出来,相互凝望的一刻,猎人马上就察觉到女孩和他同属于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温柔地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难已经过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胡狼说。”我也是。”“往后,这两个------鬼魂会怎样?“他问阿雪。”因为夜晚好长,他们会一起在荒野漫步,会一起看星星,会一起游湖……“阿雪声调沈下来,忽然将左手伸到胡狼面前。”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伤她的地方已经结痂。”我可不是要你看这个。“阿雪掐着戴在腕上的两条小红绳,红绳都是她用手绢捻成的,”那天你为我包扎伤口,我就想到这个红丝带传说。你看,手绢让你缚在这个地方,跟传说那么相似,是不是可能------“脸上一红,话也说得吞吐,”可能------有点什么……?”“有点什么?”“你……“阿雪假装生气,问他:“如果我给你气死了,你会不会为我系一条红丝带?” “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傻瓜。”阿雪摇摇头,又笑了笑。 “阿雪,我心里……” 这时,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着他迷乱的眼神,谅解地微笑,“今天,实在不该说这些。总之……狼,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今天……你生日?” “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刚刚十九岁了。” 灯船驶远,银白色的水纹消散之后,乐声也渐渐转弱,月光下的海港,温柔地,变成心中的湖。 “你看,我的手有点冷了。”阿雪说着,又将手伸到他的手背上。 “放在口袋里啊。”胡狼提醒她,仍旧摇着木桨。 “哎呀,你……”说着,顺势将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没口袋的。” “雪……” 这一夜,阿雪觉得好自由,好惬意,她闭上眼,感受着拂过身上的海风。两个人握着同一截船桨,随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月亮已经蒙上一层光晕,像挂在船头的一个大蚕茧。 “要起风了,回去吧。”胡狼说。 驶近码头,船系好,两人牵着手走上石阶的候,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着一束红玫瑰,站着阶石尽头。 “生日快乐!”梁直冷冷地说,他的领带,这天罕见地,换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红色。 一天清晨,阿雪走进公园,见胡狼正将一枚枚生锈钉子种到泥土里去,不禁大感讶异。 “绣球花天生没有固定的颜色……”胡狼告诉她,绣球开什么花,得看泥土里的酸硷度;如果泥土给铁钉弄酸了,就开蓝花,将带硷性的贝壳粉末混进去,开出来的花,就会变红。 “那就是说,看花的颜色就知道它下面藏着什么?” “对。” “我喜欢红绣球花。你呢?”阿雪问胡狼。 “蓝色。”他指着面前泥土,“不过,这周围种了你喜欢的红色,明年夏天开花,红绣球将核心一团蓝花重重围住,这样,反而会更好看。” “这么说,岂不是我也有当花王的天份?” “反正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阿雪追问。 “音乐和花啊。我看到牵牛花,就觉得听到了提琴声,像听到你的音乐。” “看到红绣球花呢?” “嗯------”胡狼想了一会,“大铜钹,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总之,很明亮的。” “只是,我的那个很大很大的红皮鼓藏着贝壳;你的却埋着锈钉子,实在太不幸了。”说完,阿雪觉得“红皮鼓”的谐音甚是不雅,但是话已出口,羞得面红耳赤。 “不舒服?” “不,只是有点热。”她轻掠额前头发,假装拭汗。 “是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大皮鼓’、‘红皮鼓’,我不太明白……” “哎呀,你还说……” 胡狼将一包贝壳粉末撒到泥土上,转头对她说:“有些花,天晴的时候最好看;绣球花可不一样,下大雨的日子,看起来才是最美的。” 两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点感慨,“颜色既然取决于泥土,非红即蓝,世上就不会有象徵幸福的白绣球,也不可能种出白色的‘宁静雪’了。” “种不出,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么种。”胡狼说,“如果心里有这个……这个……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这个啦……” “你是说‘种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可以这么说……” “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好么?”阿雪问胡狼。 “不太好吧?”他有点踌躇。 “有什么不好?我跟妈说了,她要请你去吃茶。我们家的女会煮很好的红茶。” 宁家的寓所在一大片影树丛中,没有秦家的气派,外观却甚是清雅。两层高的花岗岩房舍,三面都是巨大的百叶方窗,门槛前白色云石台阶上,红黄灰褐的落叶随风旋舞,美得有点落寞。 阿雪的母亲年过四十,容貌还是十分秀气,“没想到我女儿交上你这样的男孩子。”宁母态度冷漠,问了胡狼几句话,就出门去了。 阿雪招呼胡狼到书房安坐。 “你爸呢?” “他跟我妈早分居了。” 胡狼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见都是些乐谱、小说和外国名人传记之类的书籍,不少还是外文的,抬头发现书架上有一只缠着黑领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悦,问阿雪:“他送的?” “嗯。” “他对你很好。” “就是太好了。”阿雪开玩笑似的,“其实,真正喜欢阿直的,是我妈。我那个所谓的爸爸,他已经很久没接济我们了;阿直家里有钱,是我妈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说不定妈会将自己嫁过去。” 胡狼脑筋转不过来,听她说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阿雪说好说歹哄了一轮,转过话题,他才恢复知觉。 “圣诞节,梁直会不会……邀你去舞会?”胡狼试探着问阿雪。 “他会邀,我不会去。” “秦家呢?” “你是说玉凤家吧?她要到维也纳去上大学,也刚走了。我们‘五线谱’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兴阑珊,也不打算搞什么庆祝。”阿雪望着窗外蓝天,“玉凤说过毕业后会回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很舍不得她走。” “她人怎样?”胡狼始终没见过这个叫玉凤的女孩。 “自从母亲让一个坏男人骗了,离开了,她就变得很抑郁,还有点自闭的徵状,她是很倾向爸爸那种想法的,母亲做错了一次,就是不肯原谅她;前阵子她腿伤算是好了,还是不怎么爱见人。”阿雪停顿了一下,“唉,玉凤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也太固执了;说起来,她还真关心……” “关心什么?” “关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后,还是告诉胡狼,“不瞒你说,玉凤她……,她其实是我孪生的亲姐姐。” “你姐姐?怎么她……住在秦家?” “我们家的事,很复杂,很……”阿雪叹了口气,“还是往后再一点点告诉你吧。” 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问;不过,从她口中,他还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给托养在玉凤家里。阿雪怕玉凤幽居郁闷,盆栽让她照顾,自己也多了个理由去看望她。 胡狼年来送给阿雪盆栽不少,虽然睡房阳台成了为别人培植感情的园圃,这个玉凤,也真不负所托,为了做得妥当,还认真地从书本上学起园艺来。 “我跟姐姐说,阿狼确信,只要用心栽培,什么花都会开得漂亮,开得有生气。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诉她我和你的事。” 胡狼心想,一个自闭女孩爱听别人的琐事,也并不出奇,“我很感激你这个------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邀你参加舞会,我才可以认识你。” 阿雪叹了口气,“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不过,临走之前,她变得好消沈;那天,听到我们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开心,其实,那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们相识之后,我的确忽略了她。” 造访过宁家之后,胡狼心中更加忐忑,总觉得梁直那条黑领带无处不在,就是在半夜里,也会像一条湿冷的舌头似地舔醒他。 过了几日,一天傍晚,他在园里等了很久,才远远看见梁直开车将阿雪送来。 “给阿直劝得推辞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会。刚才给他父母留着,耽久了。”见胡狼板着脸,不说话,阿雪有点生气,“你究竟要我怎样?阿直那边,话都快说实了;你却连一句肯定的话也没跟我说。” “什么肯定的话?” “你,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头朝回家的路走了。 胡狼在暮色里望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 他时刻惦记她,着紧她,对她的一切反复思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肯定的话”是一句什么样的说话。 过了好几天,阿雪还是没有到公园里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恼他,一天干完活,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就站在宁家大门对面,反覆叨念着彻夜想好的道歉话语。等了很久,阿雪才从车站那边走过来。 她本来神色疲惫,见到胡狼傻乎乎的样子,还是泛起笑意。 “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过他的糕点,笑说:“妈在等我吃晚饭,要进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学生补习,下课就去找你。” “补习?”胡狼奇问:“你要自己挣钱?” “不告诉你。” 胡狼耸耸肩,不再追问。心想,也许宁家家道中落,风光只是皮相,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们的交往会顺心些。 人来开门,胡狼才嘱咐阿雪:“平安夜,十二点正,到小教堂屋顶去找我。” “怪不得老问我那天有没有约会了。”阿雪笑他,“有话直说就是,三更半夜,要我到那儿去干吗?” “到时候,自会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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