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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大礼拜,夏元把章龙请到真如酒楼(现在实际上已是金城自己的产业)的幽远厅饮早茶。坐下一会,章龙就看到金城带着六名保镖大步走进厅来,吓得一怔——金城跟他父亲章阁锋的仇怨他是知道的。 但金城非常亲切,一见章龙便脸现微笑,拱手施礼道:“章龙贤侄,幸会幸会。早晨,早晨!” 章龙立即起身回礼:“金堂主早晨!小侄不知堂主大驾光临,恕罪恕罪!”作了一揖。 金城看见他这文质彬彬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嘴上却道:“贤侄不必多礼,也别叫我什么堂主,就叫城叔吧。” “是,城叔。” 金城落座,伙记立即进来加开了七位茶。众人喝了一杯,金城对几名保镖摆摆手,保镖便纷纷离座,到门外、厅外警戒。金城、章龙、夏元三人留在厅里,又闲聊了几句。 然后金城向章龙表达自己对锋哥的“不幸仙逝”深感悲痛之情,听得章龙大受感动:江湖上人传金城大仁大义,此言看来不虚,果然是胸襟广阔;当年先父设谋,趁大灾之时派人偷袭焚毁了他的金雄堂,他竟不记仇,真是难得,不觉对金城便有点肃然起敬。 金城话题一转,问章龙现在家里的情况。章龙神色黯然,似是痛不欲言。金城也不逼他,安慰了两句,向夏元打个眼色。夏元便对章龙道:“大少,小人最近听江湖上的传闻,说有好些人要对大少全家不利。” 章龙一听,吓得目瞪口呆:“谁?我平时又没有得罪人。” “唉!”夏元长叹一声,“大少,不是你得罪人,是先令尊在世时得罪了人。你想想,先令尊当了两年义兴堂的军师,八年义兴堂的堂主,在江湖上打打杀杀了十多年,你争我夺,又刀又枪,这其间得罪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不说别的,就说我们金堂主,八年前被先令尊派人偷袭,一把火烧了金雄堂,几乎丧命……”夏元把金城吩咐他说的话说得非常完美。 章龙一听,不觉冷汗直冒,霍地站起身,对着金城深深一揖:“小侄恳请城叔原谅当年先父的过错!” 金城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八年前的陈年旧帐,还提他干什么!人说父债子还,我金城的看法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份做的就要有份承担责任,没有做的不能怪罪。你当年还只是个小孩嘛!跟你无关,坐坐!我不会为难你!况且先令尊已经去世,这笔帐结了!” 章龙唯唯喏喏地坐下,嘴中不断地说着:“多谢城叔宽宏大量!多谢城叔宽宏大量!” “但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宽宏大量啊!”夏元接上道,“十年八年来,大少,先令尊这类事做过不止一两次,还不说别的江湖恩怨。先令尊统领着义兴堂时,别人不敢报复,但现在先令尊不在了,这些人认为应该父债子还,不但你和你弟弟还,而且更要你全家一齐还。大少,你也知道原来义兴堂的人现在是谁都帮不了你,而你自己又不是舞刀弄枪的人。 这样大少全家的处境就实在是太危险了!” “难难难道,他他他们会杀杀杀我全全全家?”章龙平时口齿伶俐,现在说话可口吃得厉害。双眼呆睁着,是吓慌了。” “十年八年来,先令尊大概也在暗里杀过别人的全家。 唉,这可能是报应吧。”金城说得很实在,很认真。“正所谓‘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章龙呆了一回,突然悲叫一声:“城叔!”扑通,便跪在地下,对着金城叩起头来,“求城叔救小侄一命!救救我们章家!求城叔救我们章家一命!城叔你一句话,别人就不敢动了!” 金城见这小青年如此惊恐,心中也不觉起了隐侧之心:“这小子平时也没跟他老子作恶,罢!没必要把他吓得胆肝俱裂。”一把将章龙扶起,道:“贤侄,不必行此大礼,有事慢慢商量。” 章龙复又坐下,口中仍在喃喃:“求城叔救命,求城叔救命。” 金城看着他,沉声道:“贤侄,城叔只能帮你一时,但不能帮你长久。先令尊是何等精明的人,也一样会被人暗算,死得不明不白,由此可见江湖道上是何等的风险满途。 人家要对付你和你全家,一支枪就够了,最多再加上一把火。子弹无眼,水火无情,贤侄,防不胜防啊!别说你斯文书生一个,就是我身为堂主,手下有几百人马,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人暗算,射来冷枪。贤侄,听城叔一句,要想长远,不要只求保住目前。” 章龙听得发呆,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金城和夏元:“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夏元让他唠叨了一回,看看金城,见金城微微点点头,便对章龙道:“大少,今天这样的情形,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你赶快带着全家离开省城吧,远离江湖,才能保住性命。” 章龙愣了愣:“但是,我们有家有业,那是先父……”“把省城里的东西都卖了吧!如果连命都没了,要这些身外物来还有什么用!” “元哥你讲得对,但是急切间哪能找到买主啊?如果卖得太贱了,我们全家还要靠这些钱过日子啊!”想了想,霍地站起身,对着金城又是深深一揖,“城叔,你人面广,求城叔帮小侄一次,看看能不能够尽快找个好买主。” “没钱过以后的日子,这点贤侄是不用担心的。锋哥在世时,大概也赚了不下于三四万的大洋了吧。”金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过既然贤侄愿意卖了,我就帮你想想法子。 你现在就回家跟家人商量好售价,下午到林氏宗祠告诉我。” “是,是,多谢城叔!多谢城叔!”章龙点头哈腰,茶也不喝了,早点也不吃了,立即告辞回家。 章龙一走,夏元以为金城会得意地大笑,却见金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赞了自己一句:“夏元,你做得好。” 下午,章龙来到林氏宗祠,向金城报价:义兴堂旧址连同现住宅及一切家具摆设,家母要卖二万大洋。金城一听,知道这个价已是偏低,义兴堂是二层钢筋石屎楼,章家是带花园的大住宅,地处闹市区,不说别的,只这两处房产就远不止这个价。但这不是自己准备好的买价,便道:“贤侄,这个价短期内是卖不出去的,你回去跟令堂说说,另给一个价,否则我也不好跟朋友说了。” “但是,”章龙犹豫了一下,“但是家母原来还不想卖,是小侄劝了她几个钟头,说明现在情势危急,她才勉强同意了。小侄,小侄回去真不知怎么说。” “那就是你们的家事了。”金城淡淡地道,“不过我说过了,我只能保你几天,不能保你长久。你最好跟令堂说清楚。”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再说下去。 “是,是。多谢城叔,多谢城叔!”章龙一看金城的脸色,心就慌了,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连忙打拱作揖告辞。 第二天,章龙又来到林氏宗祠:“城叔,小侄跟家母吵了一夜,家母同意最低价是一万五千,说再低她就不卖了。” 金城想了想,道:“好吧,我找行家问问。” 当天半夜,天濠街响起了三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显得格外的清脆。然后听到有几个人飞跑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大叫声:“警察!站住!捉住他!” 天大亮后,路上有了行人,出现了巡警,章龙才敢出门,向林氏宗祠急奔而来。 金城看见他已吓得面无人色,心中冷笑。 “城叔!”章龙一见金城就叫,连“早晨”也忘了说了,“城叔救救我章家!仇家杀来了!” “什么回事?”金城放下手中的报纸,淡淡地问。 “昨天半夜有人想进屋谋杀我们,还带有两大胶罐汽油,幸好被夜更警察看见,打了三枪,跑了。今早我在门口看见了汽油罐和这张纸。”章龙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张纸来,“这大既是仇家准备杀我全家后再留下的,可能是被警察一追,就丢了。”章龙自己下了判断。 金城接过来,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因为这是他要莫七写的——“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看章龙一眼:“贤侄,你要速作决断了。这是城西某堂口堂主的字,我认得……”“谁?谁?到底是谁?” “这是江湖道义,我告诉你就不够道义了。”顿了顿,“而且,告诉你也没有用,白把你吓着。老实说吧,此人来头很大,我也不敢惹。我不能再保证你的安全了,你好快走。此人既起了复仇之心,你们全家是很难走脱的,而且看来他还想亲手杀死你们。” “死罗!死罗!”章龙急得直跺脚,“小侄不是不想走,但又没人愿意买我们的房产,家母会宁死都不走的。”说着说着差不多要哭起来。 金城沉思了一会,颇为勉为其难地道:“这样吧,本来我买这么多东西也没什么用,但见你全家处境如此危险,我就出一万大洋吧!你现在回去跟令堂商量,若成交,就速办过户手续,我付你一万大洋现款,并随即派人护送你们回乡,确保你们一路上的安全!”顿了顿,“城叔不想惹起江湖上的争斗,因而在省城里,我是不能再保证你的安全了。” 章龙哭丧着脸回到家中,向他母亲报告,并说自己已答应了金城。他母亲发呆了足有一刻钟,一咬牙:“一万就一万吧!总比被人打死烧死好!” 当天下午,曾在省城风光过,在黑道上也曾有过名气的章家就这样惊惶地逃出省城,本该约值三万的家业是章阁锋竭尽心智,身上留下四五条刀伤疤痕,打生打死打回来的,却被“榨(诈)”成了一万。章阁锋在世时是个守财奴,哪料得到身后会被金城如此这般连施几招,就夺了他二万大洋,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至于那个方小红,年纪不大却甚泼辣,原来还以为可以跟大婆抗争到底,多少能捞点东西,结果当她在午觉中猛然惊醒,才知道这间花园住宅已换了主人,旧人已经不见了,进来的则是一伙凶神恶煞的流氓。当时没有婚姻法律保护,娶老婆、妾侍也不必去领结婚证,方小红若上法院告金城或告已离开省城的章家人,那只会被人当成傻婆。面对这伙对她或虎视眈眈,或嘻皮笑脸的流氓地痞,这个可怜的女子也不敢再撒泼了,哭哭啼啼地收拾起自己的行装,回娘家去——一家原来向义兴堂、现在向广龙堂纳保费的商户。 十天八天后,章宅经过一番装修,挂上了“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牌子,其实也是广龙堂的新址。原来航运公司办公的那间平房成了番摊馆,而义兴堂旧址所在的那间二层钢筋石屎楼,则成了广龙堂属下的一间大“娱乐潮,里面除赌番摊外,什么麻雀、牌九、天九、十三张、十五糊、三军、升官图、状元筹、候六、纸牌、通宝等等赌博玩意儿应有尽有。林氏宗祠不再用作堂址,而用来供奉广龙堂历年来的“死难兄弟”的牌位,每有什么宗教节日,便请几个僧人来做法事,以超度亡灵。别看金城这一招花不了多少钱,却对团结堂中帮众起了很厉害的“凝聚”作用——帮会中人没有几个是不相信鬼神的。 现在广龙堂成了省城中地盘最大的堂口,城北、城中东面、城东、城东南部是它的势力范围。堂中帮众更膨胀到四百余人——还不算月月来堂中交纳八百大洋的神龙庄里的那帮人马。为了便于管理,加强肯干二领导力量,金城提升陈旺、谢泛、申文贡为堂中首领。一时间,广龙堂真可谓兵强马壮,威震八方。 在广龙堂搬到新址后的第三天,金城第一次召开了全堂首领会议,富国威、万良、莫七、陈旺、谢泛、申文贡等六人围着从林氏宗祠搬过来的那张八仙桌听堂主“训话”。金城首先说明副堂主姜雄有事外出了(金城现在已不怕富国威听了心中不舒服,而富国威对此也没有作出反应。他明知姜雄现在已不管堂里的事,不过是挂名而已,实际上的副堂主应是自己。有了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感觉就自然好得多),然后把这些手下干将称赞了一番,再话题一转,强调一点:现在本堂“树大招风”,已引起了其他堂口的妒忌和不安,如果造成其他堂口联合来攻,那是很不利的。所以各位务必管束手下,不得到别的堂口惹事,否则定罚不饶,而在坐各位也同样负有连带责任。云云。 最后,金城向各人一抱拳:“各位兄弟!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省城江湖惊涛骇浪,弄不好船是会翻的!只有赏罚分明,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大家才能同心协力发展广龙堂!我金城历来言出必行,请各位助我!” 众人立即起身,一同拱手:“听堂主的!” 接下来是一顿丰盛的午宴,满桌美酒佳看。大家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到各人告辞时,金城给每人打赏了一百个大洋,使这帮流氓头目心中感激,连说:“多谢堂主!”私下里金城另给富威国一百大洋,富国威说过“多谢”后,拍拍金城的肩头:“城哥,该你当堂主的!” 金城现在的策略是,先稳固地盘,宁愿稍作忍让也不要与其他堂口发生冲突,好集中力量对付乾良堂。 晚饭后,金城坐在小洋楼房中,面对着书桌上大张的省城地图,在细细思量。 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广龙堂的地盘已形成了对乾良堂的半包围,把它迫在了城东北一偶。若能杀掉毛刚,那就不但报了八年宿仇,而且夺其地盘,当非难事,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那样广龙堂的地盘就扩大到五分之三个省城。“但奇怪,”金城望着窗外,心中自问,“杀章阁锋已一个多月,然后又公开夺取了义兴堂的地盘,覆亡了义兴堂,照说毛刚不会推断不出是我金城做的,怎么这小子似乎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难道他变性了,不敢先动手?” 毛刚没有变性,还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臭脾气;他本来是要作出反应的,他本来是要动手的。 毒杀章阁锋,公安局抓不到金城的把柄,只是怀疑唐双——当然也无法肯定,毛刚却是凭直觉怀疑是金城做的,当广龙堂的人马全面“接收”义兴堂的地盘时,他更深信不疑,并且他已感觉到自己正面临威胁。 毛刚也会看地图,他知道自己正被广龙堂包围,如果金城在城北的地盘获得稳固,那他自己这个地盘就难保;而且,金城暗算章阁锋固然是为了抢夺义兴堂地盘,更显然的是在报八年宿仇——否则金城为什么不去夺取珠江边的地盘?那里的势力并不比义兴堂大,夺来却可以捞到更多的利益——而当金城完成了对自己的半包围后,一定也不会放过自己。 毛刚感觉到危险,但正如金城事先所推断的,他没有想过要联合别的堂口——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人多,别人不会跟他结盟去对付一个越来越强大的金城;他也没有想过躲避——难道放弃乾良堂,放弃家业而逃?他更没有想过去投靠他人,他是老子天下第一,要他寄人篱下,他宁愿战死。 论智谋,毛刚知道自己不及金城,那就只有靠勇——而他就确认江湖道上勇是打天下的根本,不管谋如何好,不敢打,那只是废话。经过几天的考虑,毛刚一拍“议事厅”里的八仙桌: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旧义兴堂的人马开始一个个加入广龙堂的时候,毛刚正在乾良堂一边喝酒一边思索如何“下手”。他终于想清楚,公开打斗是不行的,广龙堂人强马壮,有数百之众,自己乾良堂只有四五十人,真打起来肯为自己卖命的更不会多于十个,实力对比悬殊,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他最后想出的唯一可行的“下手”办法就是行刺,杀了金城,自己就可以逃过劫难,就可以保住乾良堂。说不定,还可以有发展。由此而导致他实施的第一步行动是,派出亲信高先义去侦察金城的行踪。 那时金城很少外出,只是坐在小洋楼或林氏宗祠里“运筹帷幄”,遥控手下人马抢夺义兴堂的地盘;外出时间也没有规律。高先义侦察了十多天,每天回堂里向毛刚如实禀报,听得毛刚紧锁眉头,束手无策。 毛刚要杀金城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像容桂行刺江全那样,化了装在林氏宗祠外面一带等着,待金城走近了就开枪,但那得甘愿把自己的命同时填上,毛刚虽是常常炫耀自己如何勇猛,却并不是不怕死的。 那天晚上毛刚把玩着手中的勃朗宁继续苦思冥想时,他那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突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马上送进了医院。 毛刚平时对人粗暴,口没遮拦,对高堂却是个孝子。母亲一入院,他“反击”金城的行动便暂时放了下来。一放又是十多天过去了。 毛刚暂停行动,金城却在思索下一步如何行动。他觉得现在“后方”已经稳固,毛刚既不敢首先出手,那就自己先出手,办法就是挑起事端——你毛刚既不愿授我以动手的把柄,我就自己给你“创造”个把柄出来! 金城躺在床上想了一晚,还是未能想出个上上之策来——既要做得自然,又要冠冕堂皇,打死毛刚后,别的堂口也不会说我不对。想着想着,慢慢觉得迷迷糊糊……金雄堂突然四面起火,在猛烈地燃烧,整个上盖塌下来,大梁里那一叠银票在慢慢化为灰烬……猛张飞在大笑:“金城,你要保费,问乾良堂要!”……洪水汹涌而来,船突然一翻……眼前一片汪洋……头被猛撞了一下,眩晕,一片黑暗,姜雄扑过来,艇妹谢敏贤扑过来……义父病得沉重,说:“阿城,你回省城吧……”断了气……十多人举着大棒在金雄堂门外等着……章阁锋与毛刚在商议,毛刚道:“趁着省城混乱,…把火烧了它!”章阁锋微笑……“如发”里赌徒在大吵大嚷……毛刚一拍八仙桌,大喝一声:“金城,我就买起你!” ……有二三十人密集的脚步声……赵刚章带着人冲进来,数枪并发……一脚踹开后门……小巷很黑,天上有轮明月……小福特向天濠街开去,穿出四牌楼,来到德宣街拐角,毛刚手提冲锋枪突然冲出来……金城大叫一声:“糟!”整个人坐了起来,四周很安静,那张省城大地图还放在书桌上,房中就自己一个人。定了定神,看窗外,空中挂着一轮深秋冷月,好像就是梦中所见,只是显得有点“冷”。 金城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搬到新堂址去住;否则天天坐小福特从小洋楼去天濠街,走惠爱大街、四牌楼,沿途经过数不清的街巷口,仇敌若在那儿埋伏,自己岂不危乎殆哉! 噩梦惊魂,金城今天坐在小福特里,一路上留心观察路上情况,并多带了两名保镖。一路来到天濠街,平安无事。 下午将近五点,天色灰暗,小福特从大濠街开返长仁里,车到茶巷口一带,突然从马路前方两边的小巷里扑出两个戴口罩的人来,同时对着开过来的小福特端起冲锋枪……金城眼快,大叫一声:“冲!”人已往座下一蹲,拔枪向窗外还击——这时一梭子弹已把小福特车门玻璃打得四分五裂。坐在左边靠窗的方中阁代金城挨了一枪,倒向前座靠背。 坐在右边的高飞鸿比较机警,金城一叫,他已把头一低,拔枪向车外便打。坐在后座的是何曙与周韦青,周左肩挂彩,两人也拔枪向车外还击。 马路上顿时枪声大作,行人鸡飞狗走,惊恐呼叫。 小福特一下子像疯了一样在马路上走着“之”字,向前飞弛了几十间铺位,“砰”的一声,撞到马路边的骑楼砖柱上,停了下来。 幸好杀手没有追来。金城一把翻上前座,只见坐车头的古小五已倒在座位上,一脸的血;司机兼保镖史同杰则扒在方向盘上,左手下垂,锁骨下方血流如注。金城一把将他拉开,倒车,再猛踩油门,小福特向前急冲而去。 呼啸着回到惠爱街长仁里巷口,小福特“吱”的一声猛停下来,金城一把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也不管是一千大洋还是八百大洋,向高飞鸿怀中一塞:“速去城东铁路医院! 记住,登记时写‘金城’和‘富国威’!快!”一把推开车门,人已跳了出去。 陈旺与张琴鸣、瓦宇、施略、唐志中、任北等几个喽罗正在小洋楼楼下的客厅里赌纸牌,猛见金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都大吃一惊——金城平时是极少这样急匆匆的——一齐站起身来,叫一声:“堂主!” 金城走过来一把将桌上的纸牌扫掉,看了众人一眼,沉着声道:“我刚在路上遭到行刺。古小五等兄弟负伤,现在去了城东铁路医院。陈旺,你即带十名兄弟去医院守着,不准任何人探望;如有其他堂口的人来探问,不准透露任何口风,只说不知就是。要高飞鸿和何曙立即把小福特开回来。 唐志中、任北,你俩即去把堂中所有首领叫来。这事谁也不得外传!” 小洋楼门外立即多了几个喽罗把守。 不一会儿,堂中五个首领赶到小洋楼,听金城讲述遇刺经过。金城刚讲完,话音未落,富国威就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来,叫道:“城哥!你认为这事会是谁干的,我们兄弟去要他的命!”其他几个也一齐站起来,叫道:“对!谁敢这样沙胆!要他的命!” “这是乾良堂干的。”金城沉声道。 “乾良堂?毛刚那狂小子?” “没错。”金城拿出那张省城大地图,摊在桌上,指着城东、城北、城东北一带,“各位兄弟,我们先抢夺了城东、城东北猛虎堂的地盘,现在又抢夺了城北义兴堂的地盘,形成了对乾良堂的包围。毛刚除非甘心退出城外,否则他的地盘只在城东北一偶,很容易被我们吞掉。我们广龙堂有数百人马,他只有三几十人。”金城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他感到了威胁,便只好来这一手。” 富国威把地图一拍:“城哥!你死不了是天有眼!而毛刚这小子就该死了!此仇不得不报!而且要立即报!是他先动手,他不仁我不义,就怪不得我们要杀他,要抢他的乾良堂!城哥!师出有名,这是个好机会!杀了毛刚,乾良堂的地盘就是我们的了!”又一拍地图,大笑道,“哈哈!这样我们的地盘就占了大半个省城!以后就可以称霸整个省城!” 其他几个人也兴奋起来:“是啊!城哥!他做得初一我门就做得十五!杀了毛刚,吞了乾良堂,扩大我们的地盘,这是个好机会!师出有名!” 金城一拱手:“各位兄弟讲得对!这是个好机会!如能抢了乾良堂的地盘,大家又可以发笔财!我决定今天半夜就动手,各位认为如何?” “好!”众人大叫。 一边吃晚饭一边商议,最后决定堂中首领、骨干全部出动,另带堂里三十个可靠的兄弟,半夜突袭乾良堂。先杀人,后放火。 “好!就这样办!”金城轻轻一拍桌子,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九点多,“现在各位分头行动,召集手下兄弟,做好准备,半夜两点在状元桥集合。” 众人应声:“是!”分头而去。 这些首领刚走,另一个首领陈旺闯进来:“堂主!” 金城看他脸色,知道不好,急问:“几个兄弟怎么样?” “周韦青没什么事。方中阁和史同杰的子弹也取出来了,医生说也无大碍,只是古小五额头中枪,不行了。” 金城愣了一会,道:“盛敛小五。明早要施略带五百个大洋去乡下送给他父母。”说完,双眼凶光毕露,一拳击在桌面上:“毛刚!今夜要你填命!” 金城回到楼上自己的房中,慢慢踱着步,又把计划想了一遍,心中涌起的那种难言的兴奋和快感已盖过了对古小五之死的哀伤:毛刚啊毛刚,你动手动得好!否则我还不知怎样叫富国威等人如此“同仇敌忾”!八年宿仇,今夜该报了! 正感身上热血沸腾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城哥,开门!”是姜雄的声音。 金城一开门,见姜雄神色惶急,不觉一怔:“阿雄,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姜雄进来,把门反手掩上,喘着气低声问:“城哥,你下午遇刺?” “是。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去佛山查案了?刚回来?” “你知道是谁干的?”姜雄不回答他的话。 “我断定是乾良堂。”金城看姜雄的神色,“难道不是?” 姜雄还未喘完气,把手摆了摆。两人走到书桌前坐下,姜雄喝了一口茶,稳定一下情绪,沉着声道:“城哥,不是乾良堂,是三-山-会!” “什么?!”金城吃惊得霍地站起,又慢慢坐下来,“阿雄,详细说说。” “我吃完晚饭从佛山回来,到公安局查份底案,听到有警员说下午在茶巷口发生行刺案,原来我还不在意,随后又听说被打的是一部小福特,我便警觉起来,问可曾捉到凶手,说没有捉到,但黄昏时有一个左胸中枪的青年人被另一个青年人扶进祥明医院抢救,该地段的警员怀疑他俩是刺客,但他们说自己是过街路人,现在还在录口供。我急忙直奔祥明医院,你估那个中枪的人是谁?” “谁?” “三山会会长郑雷郑大麻子的贴身保镖牛精伟!他已昏迷,医生说可能已回天乏术。” “哦——”金城若有所悟,“怪不得他们没有追来。”把遇刺经过讲述了一遍。“原来他已中枪。侥幸,侥幸。” “我离开祥明便赶过来,一出门口,你估又见到谁?” “谁?” “三山会的副会长连森!带着几个人冲进祥明。” 两人一阵沉默。姜雄低声问:“城哥,郑雷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金城的话像从齿逢中慢慢挤出来:“借刀杀人!坐收渔利!解除威胁!” “借谁的刀杀谁?” “借我的刀杀毛刚,如果我死不了的话;他知道我跟毛刚的宿仇,定必杀毛刚,那他就可以联合其他堂口出来‘主持公道’,打击我广龙堂。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必会为我复仇,率众兄弟去杀乾良堂,两堂相争,必伤元气,他就可以单独或联合其他堂口坐收渔利。”顿了顿,“我广龙堂几个月内连续吞并猛虎堂和义兴堂,地盘扩大到半个省城,他显然是感觉到我对他的威胁。他这次暗中行刺,既是想杀我,消除我对他的威胁,又可嫁祸乾良堂,同时削弱广龙堂。嘿嘿,”金城冷笑两声,“一箭三雕,此计不可谓不毒。” “城哥,你打算怎么办?” 金城沉思了一会:“将计就计。就当是毛刚行刺,先杀了毛刚,夺了乾良堂的地盘再说!郑雷下一步怎样给我麻烦到时再计较。”把晚上的首领会议说了一遍,“今夜就动手!” 姜雄点点头:“那郑雷……” “此仇必报!但现在我不能与他为敌,表面上我还要跟他称兄道弟。现在堂里首领都已认定是毛刚行刺我,大家同仇敌忾。阿雄,你我八年之仇,今夜非报不可!”用力拍拍姜雄的肩头,“记住,有关郑雷派人行刺我的事,对谁也不能说!在我动手报仇之前,对谁都不要说!” “我明白,城哥。”姜雄沉思了一会,“今夜要不要我参加?” “不,不能因小失大。”金城摆摆手,“你留在公安局,对广龙堂是一根命脉。今夜我只是跟毛刚和他的保镖开战,而不是跟他整个乾良堂的人开战,而且又是攻其无备——既然不是他行刺的,他就更不会防备。人手已经足够。阿雄,你回去吧。”一拍书桌,“我金城有恩必报,有仇必报!迟早而已!”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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