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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BAR



  “樱BAR”开在上海那条著名的食街桂花街上,桂花街是前几年开始著名的,从大幅广告“生猛海鲜直接空运”开始,接着“煲者汤”、“大王蛇”、“鸳鸯火锅”,一直著名到“尽食放题”(指无限量自助餐,新近引进的日本语,就像“企画”、“人气”一样)。
  不知怎么的,以前的市场,人们守着老牌子、老街,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可如今东西来得容易,什么都能吃到,人心就易变,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桂花街的人气像现在上海人家早已弃之不用的铜暖锅里的炭,一歇歇黯一歇歇旺,让街上的小老板们憋气。
  “樱BAR”开张正逢桂花街的低潮期,老板娘徐春春东渡日本归来,一时没有工作,经人介绍盘下了这个店面,不开饭店开酒吧。街上的小老板一看徐春春无意和他们抢生意,就对她心慈手软,说,一看徐春春那副打扮就能知道她是从日本回来的,有档次。害得“樱BAR”里的女招待由莉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在老板娘不在的时候,不知多少次问崔桑说:“听说日本女人都不如上海姑娘漂亮对吗?老板娘在那里真的矮子里面拔长子,算很好看的吗?”
  崔桑总是吃好晚饭荡到“樱BAR”来,泡一杯绿茶,笃悠悠看有线电视体育频道。一杯绿茶在这里收15元钱,像崔桑这种熟客打8折12元,算最低消费。崔桑黑黑瘦瘦其貌不扬,否则由莉早就看上他了,因为崔桑的妈妈是半个日本人,被她父母在战争期间遗弃在东北,国门打开后,他妈妈好不容易通过红十字会与日本接上关系,去日本入了日本籍。后来崔桑也顺理成章地去了日本。在20岁的由莉眼中,日本像金矿一样,遍地黄金等人去拣,35岁的老板娘只去了5年,回来就能开这样规模的酒吧,像她这样年轻又长得性感迷人,去日本呆个三四年的,回来还不开大酒店了。
  “你这个小姑娘又要妒忌‘妈妈桑’了,跟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说妈妈桑不用好看两个字,是气质!你看你,吐舌头翻白眼,一辈子都别想赶上人家。”崔桑在高脚吧椅上坐坐舒服,喝了口茶挑剔由莉说。
  “哼!有什么稀奇,打扮呀,全部用名牌就是了,只要有钱,反正有外国人包嘛!”由莉果然熬不住要翻白眼。
  “小姑娘不要瞎讲,你们妈妈桑是与井口先生合资开店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否则刘先生不是做‘乌龟’戴绿帽子了吗?”崔桑说。
  “哼,刘先生!睁个眼闭个眼罢了,女人开店男人享受还不好吗!”不提老板娘的男人刘先生倒罢,一提他,由莉的气不打一处来,下午刚为件小事被他训了一顿。
  是7点钟光景,食街上人声热闹起来,客人吃完饭纷纷从店里出来,打着饱嗝剔着牙,哇啦哇啦喉咙响着道别,黄总、李总、华总、郝总,像种子公司开会一样。
  “樱BAR”还没有其他客人来,小姐也只有由莉一个人,“这种地方,闷死了!”由莉发牢骚道。“你给我看着点啊,我上去看看。”说着由莉“腾腾腾”沿着楼梯铺着的红色地毯,走上桂花街的街面。
  “呵……”由莉伸了个懒腰,地面上的空气就是不一样,她张大鼻翼呼吸了一会,倚在门框上看桂花街的夜景。
  由莉倚着的门框是紫色的,只2米高,宽不过1米,横的上方用霓虹灯弯了“樱BAR”的字样;近处可以听见“滋滋”的电流声,BAR就是英文酒吧的意思,上海一般的人都能够看懂,除了乡下人“乡巴子”。话说回来,乡下人也不至于那么傻,吃老酒到饭店里好了,喝茶回去喝,到你酒吧里来浪费钱干什么!有人陪?什么人?小姑娘?你不要吓我,跟上海小姑娘好联络感情的啊?像这个靠在门框上,眼睛花花的姑娘,钱不被她骗光才怪呢!
  “樱BAR”用的门是橡木的,厚重的门上,镶着一条日文: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中文意思是欢迎光临,门把手上挂了个小牌子“营业”,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年中无休”,都是中文,不过用的是繁体字,也就是日文汉字,两国人民都看得懂,非常方便。
  这些都是徐春春按照她的合伙人井口先生的意思装修的,门面简洁、精致一点,不要太招摇,可以吸引胆小的日本人来消费。日本人是最了解自己同类的,不管你这家店门面多么漂亮,如果没有人带去过,他们是绝不会贸贸然闯进去的;相反,哪怕这家店市口多么不好,装修多么简单,只要有气氛,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去喝酒、唱歌,还会介绍同事朋友去玩。
  所以徐春春从朋友那儿转手得到这个土产公司地下仓库的场地后,也没有花大的功夫改建,就按照在日本时打工的酒吧格局,做了长长的吧台,前面至少有12个座位,头顶的斜上方,有一个小彩电不断在播日本NHK的体育和娱乐节目。在大厅里,她安排了4张茶几,围了一圈沙发,中间点缀了些绿色植物,前面中央的墙上,挂了34英寸索尼彩电供客人点歌唱卡拉OK。
  由莉看了一会野眼,感到很无聊,街上都是些口袋瘪嗒嗒,夹紧尾巴做人的戆男人,一点现代消费意识都没有。要么夹了个破包急忙忙回去烧晚饭给老婆、小孩吃,要么是机关政府里工作的所谓公务员,只吃公家的,一点点项目,谈来谈去谈不好了,请客户,客户请,不吃人家几顿好像很吃亏一样。吃好饭揩揩油嘴巴就回去,“再讲再讲,有数有数”地敷衍人家,哪里会朝“樱BAR”这种要自己掏腰包的地方看一眼呢,几十元一小杯酒,胆子也要吓破了。
  由莉正想回到地下室去,“窠窠窠”的皮鞋声一路响过来,顺风飘过来一阵幽香,好像是“夏奈尔”,又好像是“雅诗兰黛”,由莉预感到不好已经来不及了,徐春春出现在她的面前。“老板娘--”由莉拖长声音喊了一声,好像盼了很久终于等到她似的,一半娇嗔一半喜欢。由莉伸手想接过徐春春手里的提包,可是徐春春却面无表情地推开她,问道:“靠在这里干什么?下面没有客人吗?”
  “崔桑在。”由莉随便地说。
  “崔桑不是客人吗?”徐春春再问。
  “哦……”由莉刚想说“勿要介一本正经……”才想起来现在不是在原来的浦江宾馆做事,可以对小经理随便讲话了,她把话吞了下去。
  “我们酒吧是做正经生意的,不需要在门外面招徕客人,像……”徐春春朝由莉看了一眼,想讲“做皮肉生意的”,见由莉还算聪明听得懂她的意思,脸色已变得通红,她才止了口。
  徐春春穿着一套日本式的套装,淡灰色调羹领的上装,左胸开一个小袋,斜插着一朵用宝蓝色真丝手帕折成的花,露出几个英文字母,是著名的“迪奥”品牌,下面的裙子是紧裹臀部的一步裙,长度及膝,配了双淡灰色浅口羊皮细高跟鞋。她斜着身子轻按住裙边,温文尔雅地一节节下楼梯,整理成大卷的中长鬈发在她肩上一弹一弹,闪耀着高贵的棕黄色泽。
  徐春春今天心情不太好,出门的时候,妈妈对她说,晚上不能带她儿子冰冰去钢琴老师那儿练琴了,因为她们一群老年大学的同学要去市政协礼堂里的“小南阁”聚餐。
  徐春春不高兴地对妈妈说:“刚才吃午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对小刘说,小刘晚上不去店里上班,让他带冰冰去老师那儿好了。”
  “小刘又不识五线谱,去了也是白去,他谈生意忙啊,要紧的。”妈妈答道。
  “那我做生意不要紧的吗?每天店要开吗?钱要赚吗?”徐春春最看不惯妈妈没有原则地包庇小刘,虽然从法律上讲,小刘并不是她的女婿。
  “哎,听你的话好像现在家里就你一个人在挣钱,我们都是吃白饭的人了。你不要忘记,我是有离休工资的,是老干部!帮你带带儿子是好白相……”妈妈开始喉咙响起来,徐春春小时候从来是不反抗自己那个强权妈妈的。
  见妈妈真的发脾气,徐春春不响了,说实话亏得妈妈照顾,自从开了“樱BAR”后,儿子白天上幼儿园,晚上天天跟她一起睡,省了她好多心事。这件事交给谁都不能令她放心的。
  “那么,如果我离家的时候小刘还不回来,我只好把冰冰送到朋友那儿,让他晚上去接。”徐春春忍住喉咙口的烦躁,妥协道。
  徐春春“窠窠窠”下楼,一进樱BAR,边脱外衣边急着把那架三洋电话机的免提开关打开,按了个1号短缩键,“滴滴滴滴”一连串自动拨号声响亮地传出来,由莉偷着斜了下眼睛,嘀咕一句“嚣张!”过一会,“对不起,对方已关机”、“对不起,对方已关机”,接转台小姐漠然、机械的录音声连续在房间里响起,徐春春很生气,小刘好像知道她要找他一样,估摸好时间把手机关掉。由莉有些幸灾乐祸,用抹布在电话机旁边这里揩揩,那里揩揩,装着没她的事,也不动手关机,让它响个不停。徐春春虎着脸赶过去重重地关了免提,想了一下,又打开,按了个2号短缩键,又是一串拨号音,是小刘的自动寻呼机,“叭叭叭”响了3下,算是接收了信息。
  徐春春知道,这几天小刘躲着她,收到寻呼信息也会装傻,但是他手机不开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小刘这会儿正在区文化宫的弹子房与一帮“老落弹”们比得欢喜,“老落弹”里有两个是文化宫隔壁科学院里的研究人员,据说职称一个中级一个副高,但是现在他们都闲着没有事情好做,整天喝茶看报搞得肚子一圈圈大起来,不知道是谁先想出来的,他们把上班的包放在办公桌上,让抽屉钥匙在那里荡来荡去,人却是溜出大门到这里来练习打弹子。
  上海人叫打弹子,其实它的正式名称是“台球”,英语称“斯诺克”,在老上海是有钱人的高档体育消遣,打得好的人要有自备球棒,150公分长,细细的,银包头,打得熟练了自然球棒被摩挲得锃亮,泛出高贵的木纹肌理。
  小刘是偶然参加到他们的队伍中来的,他先前也是搞设计出身,留学日本回国的时候踌躇满志想开公司做外贸生意,可是一待公司开张才知道,外贸不是那么好做的,他新来乍到的,以往的八年里失去了在上海的一切社会关系,如今要接上来还真花费时间、精力和钱财。尤其是钱,现在搞关系没钱谈也不要谈,你约个人他今天没空明天没空后天还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有空。只几个月功夫,他们两个从日本带回来的日币就“嗖嗖嗖”地薄了下去,徐春春再也看不下去,把钱收了全存了定期,每月数出3千人民币给小刘开销。
  三千,才三千!小刘喊啊吼的,徐春春说:“你是不了解国情,我比你先回来几年,跟你说‘空麻袋背米’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你不相信,做外贸你没有资金,开不出什么牌头硬的信用证,怎么做?”
  小刘说:“什么信用不信用的,我爸妈在上海做了几十年的局级干部,部下现在都是当权派,他们手一抬、字一签,不就是信用证吗。”
  徐春春听都不要听这种话,她从鼻子里呼了一声:“那你怎么到今天还没做成一笔生意呢?公司办公室的租金我已经付了,水电费、电话传真费都转到我这儿,也付了,这三千就算交际费,不够也没办法。”
  听到春春有条有理的话,小刘脖子粗起来:“日本带回来的钱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帮我从银行里拿出来!”
  “钱是你一个人挣的吗?你记记清楚!我存这些钱是为了儿子,他的学费他的生活费总要有保障吧。”徐春春喉咙不高,话很厉害。
  小刘吵不过春春时只有一个办法,他一跺脚出门发动了助动车“哗--”地开走了。
  小刘刚回国的时候怎么也不习惯上海拥挤的交通,坐公共汽车坐得人心烦意乱,他一生气就跳上出租车,出租来出租去的,一天下来得百来元开销。后来春春帮他买了自行车,让他近路代步用,哪晓得他老是忘记锁保险圈,一连被偷掉5辆,气得他们俩七窍冒烟。可是,日子总得过,在小刘千保证万保证下才又添了辆助动车。
  小刘山东人种,长得高个子,长脸浓眉大眼睛,够帅的。可就是从小被他妈妈宠爱过分,外强中干,性格有点软档,不过好在他容易想通,这不,生意没有,在弹子房玩玩不也很开心。
  小刘的BP机“滴叭滴叭”响了,他放下球棒一看是春春呼的,心里想,下午4、5点钟有什么事情,还不到吃饭时间,不去睬她。可是不容小刘歇下气,腰间的BP机又响了。小刘还是不理睬,并把功能搞到震荡处,由它在腰间去折腾,权当局部肌肉按摩。
  春春在店里一直等不到小刘的回电,蹙着眉一言不发,她巡视了一遍酒吧小厨房的货物,吩咐由莉去隔壁面包房和超市买面包和柠檬,然后就打虹桥机场的问讯电话。
  崔桑在柜台前喝茶看电视,眼角瞧见妈妈桑一系列急躁的动作和那不悦的表情,有点怜香惜玉起来,等她放下电话,崔桑招呼一句:“今天你要去机场接人吗?”
  “是啊,今天井口先生到上海。”徐春春对待崔桑很客气的,回答说。
  “他行李多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崔桑关心地问。
  徐春春为刚才一直在崔桑面前打电话找小刘无果而窘迫,颇为尴尬地笑笑,推辞道:“不用了,谢谢你。”
  徐春春站到酒吧柜台里面,拿个盛开水的咖啡壶替崔桑加了点热水,心增逐渐平静下来。笑笑问崔桑说:“怎么样?不回日本了?你是日本人啊。”
  “什么日本人!像我这样的残留孤儿的后代,日本人看不起的,不要说到东京谋生,就是在我妈妈住的名古屋也混不下去。我只是钻了个空子有个身份而已。”崔桑回答说。
  “咦?不是听说你在东京谋到职务,回来做代理的吗?”徐春春奇怪地问。
  “唉,公司不景气,本来向中国推销手机配件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大公司打败,资金不够,竞争不过人家嘛。我这个代理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办法的,你说是吗?”崔桑垂头丧气,苦笑一声道。
  “那你怎么打算呢?坐吃山空啊。”徐春春做女人的,就是喜欢刨根问底,也不考虑男人大老爷的面子。
  崔桑喝了口茶,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你不是担心我付不起茶费吧?”他开玩笑道。
  “说什么呀!”徐春春嬉笑着朝崔桑嗔道,觉得自己是有点瞎紧张,都是给小刘害的,弄得天天有生存危机。
  也难怪春春这对东渡“夫妻”,原本他们想,在日本苦了五年八年的,积蓄了几百万日币,回到社会主义中国可以喘口气,做做人上人了。想不到回来一看根本不是前几年那回事,银行利率一跌再跌,日币利率更是像没有一样,跌到零点几几,而消费来源和消费需求根本不能和几年前同日而语,好日子有得过,但是要想舒坦些,只有马不停蹄、再接再厉、继续革命。
  随着由莉进门时那扇橡木门上的铃声,“叮咚”又是一响,下来一个胖胖的男人,由莉回过脑袋喊了声“欢迎光临”,把他引到酒吧台前落座。
  胖男人三、四十岁模样,前额虽然有些谢顶,但头发梳理安排得有条有理,脸色红润,看上去保养得不错。他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翻开由莉递过去的樱BAR菜单,点了杯柠檬红茶,便打开烟盒抽烟。
  徐春春见到有新客人进门,眉毛一挑有些激动,她拿出在日本做酒吧时学来的功夫,抢先一步“啪”地从打火机打出火来,凑到客人嘴边。胖男人点头谢过,徐春春趁势搭讪道:“先生是第一次来我们小店吧?”
  男人借着吧台模糊昏暗的灯光瞟了一眼颇有姿色、风韵悠悠的老板娘,徐徐吐了口烟,感觉不错地说:“是啊,我看这家店似乎是日本人开的,特别亲切,进来看看。”
  “先生也是从日本回国的吧?怎么称刚?”春春做这行很久了,看人有点眼力。
  “啊,敝姓曹,曹操的曹,人称曹胖。妈妈桑姓樱吗,为什么叫‘樱BAR’?”曹胖幽默地问,引得崔桑和春春都笑了起来。
  “日本”这个名词一瞬间在酒吧里起了凝聚力作用,陌生感消失了,崔桑盯着曹胖看了几眼,突然问:“你是住在新井药师的吧?脸很熟呀。”“是啊,你--”曹胖激动起来,指着崔桑说:“喂,老朋友,‘派金宫’(赌博性质的电子游戏机房)里老熟人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你呢?”“刚刚3个月,今天第一天上班,闷死了,慰劳一下自己,就撞到这里来了。”曹胖猛抽一口烟,徐徐吐出道。
  “上班?中日合资企业?”春春问。
  “不是,老单位,出版社。”曹胖答。
  “啊?国营企业,月薪多少?”崔桑有点意外,问曹胖。
  “嘿嘿,说出来好笑,月收入一千五,合日币2万。”曹胖悠闲而又讽刺地吐字道。
  “唉呀,那怎么行,你这样的人!”由莉脱口而出。
  “蛮好了,每个月有固定收入,还有劳保,饿不死了。”崔桑突然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地,安慰曹胖说。徐春春虽然觉得一千五的数目实在太少,可比一比小刘不仅一分钱收人都没有,还要每个月填那个所谓公司的无底洞,曹胖的决策简直可以称英明果断了。
  曹胖见两个人都没有不屑一顾的讲法,也收回了装出来的潇洒,他说:“不瞒你们说,我这个决定可是回来后3个月里通过市场调查做出来的。我以前在出版社是美术编辑,去日本后日语过关,还学了2年摄影,有毕业证书的。你们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在那里我不会亏待自己,所以积蓄很少。最后两年横下心黑掉,打了两年工,总算‘衣锦还乡’,但是这点钱能做什么事情?既不能办企业又不能买房产,放在袋袋里贴贴零用罢了。回来后也去应聘了几个中外合资企业,高不成低不就的都没戏,所以出版社肯让我回去,我就顺水推舟说是为了报效祖国,特地自费学了专业对口的东西,社长被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想不到曹胖这么直爽,第一次见面就把私密都暴露了出来。
  “真有你的,知识分子就是鬼!”崔桑“噗”地笑出来。
  春春若有所思地笑笑,她看了眼手表,走出来吩咐由莉几句便换上出门的衣服,她朝两位已经谈得很熟的客人打了个招呼,去机场接井口先生。
  井口先生乘坐的班机延误了半个小时,徐春春在机场又一次拨小刘的手机,总算小刘已经解除警戒开了机,“喂喂……”电话一通,春春就没好气地问他:“你在哪里?为什么关机?拷机也不回,出了事情怎么找得到你?”“有啥急事嘛,我在谈生意。”小刘老面皮地搪塞道,可是春春却在话机听筒里听见“脱--咯--啪--”的台球击打声。因为机场的电话是公用的,春春身后已有人在等候,她不便发火,便压低嗓子告诉小刘,自己已在机场,等会儿接到井口先生后先送他到宾馆办住宿,然后回店里。
  春春听见小刘“唔”的那声明显的不开心,改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我已经托他给你带最新的电脑游戏软件来了,我马上回来,你先替我去店里照顾一下。”小刘沉默了一会,高声说:“那好,我顺便约嘉芯去店里碰头。”也没等春春回答,小刘就挂断了电话。
  约嘉芯碰头?春春忍住气不方便发作,边绕过大厅三三两两的人边愤愤地想,到我的店里碰头?小刘你昏头了,把大学里的旧俗人约到我店里来,分明是向我挑衅呢!
  春春坐到一张靠背椅子上,脑子里浮现出嘉芯白晰而线条优美的脸来,尤其是她身上那股谁也模仿不出的懒散和诗意,令春春觉得有些沮丧。早在中学时期,春春和嘉芯便是一对情敌,至少在春春看来是如此,她们每时每刻似乎都在争夺班上最帅的小伙子小刘,春春沾了是小刘邻居的光,经常得以与小刘见面,而嘉芯却懒懒的,有心没心地抓住了小刘的心。后来,小刘和嘉芯考进同一所大学,大一、大二打得火热,据说大三时学校里出现了个艺术型的第三者,才把嘉芯给迷得跳过小刘这只槽的。
  可惜春春得到小刘的时候他已经与别人结婚了,只是由于他妻子几年来一直不能得到去日本的签证。而使春春这个老同学在留学非常时期得以暂时地得到小刘,在日本和他同居,从互相慰藉寂寞的心灵到最后怀上了他的儿子。春春至今不是小刘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因为小刘的老婆始终不肯放了他,提出的离婚条件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春春想到这件事情就很烦恼。
  春春架着腿斜坐在椅子上,淡灰色套装一步裙的边缘和开口恰到好处地露出她保养得不错的玉腿,资生堂彩妆使她的脸色显得很精神,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免不了朝这个独坐的女人看一眼。春春把下巴抬得很高,机场这种地方,10年、20年前还属于杂色人等不能入内的高级场所,一转眼的功夫,飞机票贱得连小商小贩都能大摇大摆进出自由了,飞个法国巴黎的来回只5000元就搞定了,还谈得上什么高贵,也许只有自己的心可以保持高贵了。
  马上就要接到井口先生,徐春春安排自己心情变得晴朗一些,尽量不去理会小刘这种小儿科的醋劲,办大事要紧。樱BAR的股份中,井口先生占了百分之90,他是大老板,得想好了如何向他汇报开业1个月以来的经营情况,讲太好的话,他要说,一千万啊一千万,何时可以收回投资?讲经营困难的话,他要着急:怎么办,怎么办,是否开得下去?日本男人在女人面前真的就是那样蠢,脑子坏掉了一样。


  小刘站在吧台内,点了支烟,巡视着樱BAR的经营状态,感觉不错。等会儿他准备把嘉芯安排在角落那儿的桌子上,远远地看过去,嘉芯一定很有朦胧诗的意象,那是嘉芯与生俱来的气质,也是小刘在身边女人的身上久违的感觉。
  就在小刘咂巴咂巴滋味想入非非的时候,嘉芯进来了。想不到嘉芯比5年以前还要瘦,下巴窄窄的搁在黑色羊毛和莱卡混合织成的单高领上,脱下白风衣,露出两条白晰的手臂,很细,没有光泽。嘉芯和迎面过来的小刘懒懒地打招呼,一点也没有5年未见的激动。小刘本已想好很多见面的寒暄语,被她一下子赶到九霄云外,只咧着嘴巴“嗬嗬嗬”地干笑。
  “怎么样?身体好吗?”小刘把一杯新茅峰茶放到嘉芯面前,亲切地问道。“一般,经常感冒。”嘉芯说着咳嗽了一下,单薄的身子被震得一颤一颤。“你呢?看上去很滋润的,春春把你养得这么好。她人呢,老板娘?”嘉芯问。
  “她出去了。”小刘轻描淡写,不想谈她的样子,问:“你还在大学里当老师?教什么哪?”“教艺术史。”嘉芯淡然回答。“哇,伟大,艺术史!我都已经记不起3个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名字了。”小刘夸张道。嘉芯“噗”地被他逗笑了,又咳嗽起来。小刘颇有些心疼地看她咳嗽,起身去调整空调的温度。
  在吧台那儿喝茶的两个男人被嘉芯娇滴滴的咳嗽声惊动了,他们一起回过身来寻找女人的踪影。忽然,曹胖滑下座来,“噫”地指着嘉芯走过去,嘉芯也奇怪地指着他,同时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小刘见状,问:“你们认识?”曹胖笑着说:“岂止是认识,太熟了!”嘉芯露出一点羞涩,挥挥前面的空气,嗔道:“神经病,你跟踪我啊?”“跟踪你干什么?我省点力气。今天心情不好,玩一会再回家,再说你有约会嘛。”
  小刘醒悟过来,像受骗一样,指着他们说:“你们是夫妻?!”“不是不是。”曹胖连忙否认,嘉芯懒懒地不置可否。她从一只硬硬的“夏奈尔”小皮包里摸出薄荷烟,熟练地点了支抽起来。“坐呀,你们!”还是嘉芯比较老练,她招呼两个男人。
  “不不不,你们老同学谈吧,好久不见,多聊聊!”曹胖大度地说完,挺着丰满的肚子回到吧台那儿去了。
  小刘再开口时,语气收敛了些亲切,官样文章似的又问了嘉芯的近况。嘉芯却直率地说:“你也看到了,我30多了,还没有安定下来,那胖子准备和我谈一辈子恋爱,他不准备结婚的。”“他看上去很善良,会结婚的。”小刘安慰她。“也许吧!”
  嘉芯的话音刚落,小刘还没来得及收敛他脸上的温柔,突然徐春春带着日本人井口先生进来了。春春一眼就瞟见了小刘和嘉芯,但是她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与他们点了点头,轻声说:“你们玩!”就领井口先生坐上吧台。
  井口先生五十多岁模样,圆圆的大脑袋,顶上“风云”残卷,鼻上架了副眼镜,面目倒很和善,他中等个子,腿脚不似典型日本男人那样短,也没有那样弯,动作挺利索的。分析起来,虽然他与中国男人在外形上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可是仔细看,眼神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中既有一种孩童般的澄明,又有精明和进取的劲头,但是他的举止却显得有些谨慎,好像动物园里一只初来乍到的棕熊,脊背上的毛耸立着,戒备着,提防着不测。
  从小刘眼里看去,春春显得有些做作,她一会儿把由莉叫过去神色严厉地责备她什么,一会儿自个儿动手,把吧台前几位客人本已很满的茶水再斟满,手势抖抖的,几次满得溢出台面。虽然春春的眼皮也没有朝小刘那桌的方向抬,但是她的慌乱都逃不过一起生活3年多的小刘眼睛。
  刚才徐春春把井口先生接到衡山饭店以后,原准备陪他到淮海路竹园餐厅吃一顿上海菜的,想不到井口先生干劲十足,说是飞机上吃过了,还是马上到店里去看看吧。春春没有办法,本想打电话让小刘回避的,却不料店里的电话一直占线,只好放弃。
  小刘的存在一直是春春的一块心病。
  这些年,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回国以后,徐春春一直以一个独身的女人的方式与井口先生接触,她表现出一点柔弱又有几分聪明,若即若离,一起吃吃饭、谈谈天、唱唱歌、跳跳舞,不谈婚嫁,保留着各种可能的取向。这是日本已婚男人觉得最舒服的情人状态,也是井口先生愿意在春春回国遇到困难的时候向她伸出手去或者说挺出肩膀让她靠一靠的原因。
  其实春春和井口先生并不是很熟,5年前当春春突然发现自己怀孕决定回上海把孩子生出来以后,她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一是小刘留在日本常常会失去联络,不知道他究竟准备怎么样?离婚和自己结婚还是逃避责任;二是春春回家以后,买了新房子,装修、买家具、生孩子,积蓄几乎用尽。以至于如果不马上找到工作,家里就会断粮。
  春春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曾经交往过的日本客人井口先生,也知道他有在中国投资的意向,便向他发出SOS信号。
  井口先生坐在吧台前,看上去对樱BAR的环境比较满意,他见崔桑和曹胖在看他,举起酒杯朝他们善意地打了个招呼,崔桑说了句日语“晚上好”,井口先生一下子神情松弛下来,拿着杯子朝他们俩坐的地方移动。
  井口先生像异地逢知己似的和崔桑他们寒暄了几句后感到很高兴,让春春拿出杯子来请他们喝啤酒,你一杯我一杯互相斟来倒去。不知是谁提议,让店长过来一起喝,小刘便应招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过来了。
  就在小刘高大的身材朝吧台走过来的时候,春春的脸色变得煞白,一股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涌进心脏,她的心在薄薄的春装下“突突突”地跃动,她不知道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去阻制他们谈到她和小刘的关系。
  春春知道小刘既恨又恼井口先生。小刘在日本的后几年混得很差,日本的泡沫经济在那几年发出的后遗症使他找不到好的工作,沦为专靠打“派金宫”为生的“黑户口”,所以他一度自暴自弃甚至和春春断了联系,像上海街头的拾荒者,不知道明天的太阳还升不升起来。
  在春春找到井口这座靠山以后,向小刘发出一次又一次信,春春请他回来帮她,春春在信中写道:
  刘,请你不要再拒绝我,在我们之间谈什么男人的面子呢?你是我少女时的偶像,是我成年后理想的爱人,现在我们都人近中年了,我多么想让你永远和我携手共闯事业,携手共享未来。
  亲爱的,我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男人,只是时机不好,运气不佳,在日本未能施展开来,那么我们现在面前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共同把握呢?我毕竞是一个女人,我需要你有力的臂膀,我需要你宽阔的胸膛,请你回来帮我吧!看在我们儿子的面上,回来吧,我不会再罗嗦结婚的事情,我不要你的承诺,孩子是我自己执意要生的,我负责到底。
  刘,你不要再怀疑我的清白,我和井口先生之间是清白的,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当然不能否认他愿意帮我有自己的打算,但是,相信我会处理好和他的关系的。我爱你!
  也许是春春的信打动了小刘,也许是小刘被生活逼迫万不得已,两个星期后他回国了。就在春春几乎就要被里里外外装修樱BAR这些杂事累垮的时候,他回来了,穿得很体面,都是在日本买的名牌衣服,旁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在日本潦倒的境遇,接机的朋友大家说,好啊好啊,衣锦还乡;好啊好啊,功成名就。只有春春在接过他手中提包时,感觉到他呼吸中的心虚,读出他眼神里复杂的情感。他被春春用出租车从机场直接接到虹桥新区舒适的公寓里住下了。


  春春感觉中紧张的空气被一声“叮咚”冲破,由莉抬头想看清拾级而下客人的脸,不料一大捧鲜花挡住了他的脸,那捧鲜花全是百合,大多是单纯白色的,中间点缀了几枝晕染上桃红色似的洋品种,娇艳无比。由莉心想,哪个女人这么好福气呀,真是奢侈!却不料那捧花径直朝她移动过去。
  “喏!”花塞进她的怀里后,对面露出一张由莉半生不熟的脸来,那张脸黑黑的,挺年轻甚至有些幼稚羞涩,谁呀?由莉备不住脸“腾”地一下红了半边。
  吧台那边看热闹的男人都“嘘……”地怪叫了,“快点让客人坐呀!”春春见那花和自己没有关系,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哎,前天你和王老板他们一起来唱歌的对吧?”春春认出那男孩,“哦哟,满守信用的,真的给由莉送花来啦,这么大一捧!”打趣道。
  “都是自己家的东西,没事!”那男孩腼腆答。
  “你家开花店的?”由莉也想起那天客人拿他们两个年轻人开玩笑的事了,大方地问道。
  “不是花店,是花圃,种花的。”男孩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抱歉地朝大家笑笑,进了洗手间。
  “哦,是花农,蛮好蛮好,不错不错。”崔桑他们相视挤挤眼睛。
  “什么花农,要么花痴!”由莉不开心了,嘟起嘴巴把花放到一个角落里。
  “不要小看人家,大户哎,不要放过他……”小刘做了个恶狠狠抓人的动作,他轻浮的语气惹得由莉更不开心了,她眼珠子骨溜溜一转,不怀好意地朝井口先生看看,又看看老板娘,恨恨地想说句什么,但是当她接触到春春那警惕又严厉的眼光时,一口气又咽了下去。
  小花农从洗手间出来后,也坐在吧台前,他要了杯可乐后拿出红壳子的中华牌香烟分送给吧台上的各位抽,崔桑和曹胖假模假样笑着推辞不要,他们异口同声地“国烟不抽”。只有小刘和井口先生接过香烟,小花农恭恭敬敬地为他俩点着,井口先生照例是日本式点头称谢,一下又一下,小花农因为是头一次受日本礼,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也跟着一下一下鸡啄米似的回应,引得春春和由莉都忍不住喷出笑声。
  “你家在哪儿?”春春见小花农挺可爱的,亲切地问他。
  “南汇,周浦。”“哦哟,很远哪!”春春说。“不远的,开车只要半个小时,从南北高架桥上过去,马上就到。”小花农有点着急地解释。
  “你有车吗?”曹胖不经心地问道。“哎,今天送货,开了辆‘依维柯’,家里还有辆‘桑塔那’2000型。”小花农认真坦白的回答里,虽然一点也没有炫耀和夸张,还是把小刘那帮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男人镇住了,他们三个吃过日本生鱼片的上海男人互相看看没说什么,嘴角却是微微抖颤了。
  井口先生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他满善意地用日语对小花农说:“挺健康的,小伙子!”小花农听不懂,小刘便翻译说:“他问你想到日本去吗?”小花农急忙摆手说:“不想,我在上海种种花挺好的。”井口先生见小花农摆手不迭,关心地上下打量他,不知道他回答他的是什么意思,而吧台周围一群懂日语的人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乐得肩膀颠颠地颤。
  徐春春笑得有些尴尬,她虽然照顾着店里的生意,耳朵却一直警惕着,准备一有动静就赶过去救火。小刘和井口先生开了会玩笑后,胸中的浊气似乎出掉好多,他不想恋战,又回到嘉芯桌旁,嘉芯动作优雅地为他点了支烟,淡淡地问道:“你呢?和老婆的事情解决了没有?”小刘挥了一把眼前的烟雾,脸上没有表情地说:“没钱!”“那春春和儿子……”嘉芯没说下去,按她的作风,过于世俗的事情不必全说出口,可以用一些省略号。
  小刘不想按她的思路走,嬉皮笑脸说:“向你学习,同居万岁!”嘉芯的脸色一下变了,她沉默了几分钟,缓缓地说:“小刘啊,你真的不懂女人。”其实小刘何尝不懂春春和嘉芯到了一定的年龄渴求安定的心态,他是有苦难言。现代男人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既要通过相当时间不懈的努力来获取钱财,又要经受奋斗路途中各种各样对男人自尊心的考验。小刘他何尝不知道春香待他的苦心,他也知道目前的心态需要调整,最好找心理医生疏导一下,可是……
  小刘回避了这个有点沉重的话题,向嘉芯谈起自前正在构思的融资计划,他告诉嘉芯,最近认识了一个人,他有美国金融机构颁发的证书,可以在全球进行融资活动,这个人看中了小刘父亲在国内的关系,准备和他联手操作一项山东炼油厂的融资项目。小刘说到这里,已经全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他眉飞色舞地告诉嘉芯,到目前为止,山东这方面需要搞的一应文件已经全部到位,就等过几天,那个融资大王飞到美国去搞定那边的银行了。
  嘉芯温吞吞地看着小刘,听他在说这个目前对春春保密的计划,她的心里在一阵阵暗笑,她想,浪漫的男人可爱是满可爱的,如果没有柴米油盐问题,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真不错,吃吃馆子打打台球,也不要孩子,睡啊睡,不从两人世界的梦中醒来。嘉芯用手抚了一下眼角,那里细细密密的皱纹却在提醒她这种想法的荒唐。人可是真难,浪漫的男人不能一起过一辈子,实惠的男人又太俗气不能过每时每分。
  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12点,曹胖伏在吧台上睡着了,崔桑和井口先生也聊累了,春春从吧台里转到吧台外,坐在井口先生旁边,春春对崔桑是很放心的,这个小伙子年龄不大,处事却很老成,他是决不会轻易在井口先生面前拆穿老板娘和小刘的关系的。
  店里没有新的客人进来,小花农和由莉早已经头碰头在桌子上下起了跳棋,谁输了在谁的耳朵上夹个夹子,一眼看过去,小花农那黑黝黝的耳朵上已经有好几个小夹子夹在那儿银光闪烁了。一盘下完重新放棋的时候,小花农傻傻地问由莉:“你喜欢我送的花吗?”由莉一嘟嘴:“喜欢是喜欢,但又不是买的,被他们笑话!”“那有什么,我买得起的啊,明天我送好花再问他们店里买好了,包上进口的皱纹纸给你送来!”小花农急切道。由莉嘻嘻地笑了,点住小花农的鼻子骂道:“白痴,你种花种痴掉啦!”
  嘉芯站起身要走了,她看见曹胖在众人面前睡成一滩泥,哭笑不得,她捏住曹胖的肩胛推他,“喂,走啦走啦”地喊,曹胖好一会才醒过来,勾住嘉芯的脖子往外走。嘉芯急忙又打开皮包,朝春春抱歉地笑笑,替曹胖付了帐。小刘呆呆地看着嘉芯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泛起醋意,看来时间真会改变人,才5年没见嘉芯,这个骄傲的公主除了形象没变,其他的好像都变了。


  那一晚,井口先生觉得特别舒畅。日本经济不景气,他已经好久没有投资新项目了,原来投资的地产一时半会儿也收不回成本,只得搁在那儿等待经济复苏。原先不曾料想中国的经济开放会搞得这样快,好像只有几年的功夫,上海变了大样,遍地高楼大厦,连这样日式酒吧都能够开张营业了,而且春春这个女人经营得真是不错,令井口先生刮目相看。
  井口先生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心血来潮接通春春的手机。
  “囗囗囗囗……”电话里传来春春疲倦的嗓音。井口先生兴奋地告诉她,他对酒吧的经营很满意,现在一切都放心了,不如明天一起到杭州玩2天。“唔……”春春的声音很犹豫,她悉悉嗦嗦挪动着,忽然听筒里传出水声,估计挪到了卫生间。春春推辞说:“店里事很多的,我走不开呀。”井口先生不肯,他说:“不是有店长吗?那个很英俊的男子,让他挡两天,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车票也不知道好买不好买……”春春还想拒绝,井口说:“买什么票!要一辆出租车吧。”春春没有办法,于是说好第二天8点钟到宾馆一起吃早餐。
  春春回到床上,小刘背向着她,呼吸很不均匀,春春知道他没有睡着,一定是在乎那个电话。她扒过小刘的肩,肩膀犟犟的不听话,春春只好轻声告诉他明天要和井口一起去杭州。“你帮我管一晚店好吗?我后天傍晚就赶回来。”春春请求他,小刘不理睬她,春春笑笑,把被子揭开,进去用胸部贴上他的背脊,发嗲道:“好不啦,好不啦?”
  想不到小刘一个扫荡腿从另一边下了床,冷冷地说:“问我干嘛!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是身不由己,他是老板嘛,难得来上海一次,陪他几天也是应该的。”春春解释道。“是啊,你是为他打工的,我是为你打工的,还有什么说的?”小刘从冰箱里取了冰块,倒上威士忌,抽身到厅里看电视去。春春看着他的背影愣在那里,鼻翼鼓胀鼓胀地,说不出话。
  大众出租车公司的橙色“桑塔纳”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春春和井口先生并排坐着,细细看,两个人的表情非常不同,井口先生孩子似的兴奋,东张西望,嘴里嘀咕着一些感叹调;而春春擦得很白的那张脸却有点木,她嘴唇上血红的唇膏甚至潦草到涂出了唇线,司机从反光镜里可以看见她有意在和井口先生之间放了只小包。
  井口打开随身的包,拿出本日文旅游书,翻到中国杭州,如数家珍似的对春春说这里好玩,那里不得了,西湖、虎跑、灵隐、柳浪闻莺他什么地方都要去,“还有‘西子宾馆’,是毛泽东住过的行宫哎,我们住那儿!”井口兴奋地说。
  “你疯啦!那里很贵的,而且不开放。”春春奇怪他怎么连中国杭州的旅游点也研究过。
  “不对,不对,你看,对外宾开放的,可以住,不贵。”井口指着书让春春看。这本旅游书是新版的,日本鬼子的情报它妈的是厉害,春春不得不佩服这些无孔不入的商人:“哦吆,还是你们日本人比我还知道杭州。”“杭州的香格里拉宾馆开业时,到日本招旅游团,先报名的50人每人只要花5万日元,我朋友他们像免费考察团一样,玩了4天3夜呢。”井口告诉她,当时因为抽不出时间,否则也和朋友一起去了。
  西子宾馆位于杭州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山麓,三面临湖,南面与著名古刹净慈寺为邻,隔湖与苏堤、三潭映月、柳浪闻莺相望,远远的,可以眺望到南北高峰、保亻叔塔,坐在宾馆咖啡厅舒适的圈椅内,透过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井口和春春闲闲地喝茶,茶是新的茅峰,虎跑的泉水,一股清香透过齿缝丝丝地渗进口中。井口突然问春春道:“回来几年了?”“3年。”“过得还好吗?”井口显得很亲切。春春不知他接下去想说什么,说:“托您的福,过得还可以。”“唔……”井口先生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道:“以后我每个月来上海一次,你看怎么样?”“嗯……”春春在动脑筋,日本人的脾气有点怪,她想可能井口先生对她经营酒吧有些不放心吧,如果自己急着阻止他,他反而会怀疑我在帐目上做什么手脚,便笑容可掬地说:“你是社长啊,怎么问我,上海飞机场又不是我管的。”
  井口笑笑,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用手指钳出张照片来递给春春,他说:“先向你介绍我的家庭成员,再听你介绍。”春春听了头皮一紧,手有些哆嗦。照片上除了井口,还有4个女人,老的可能是他妈妈,两个年轻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井口的妻子很矮小,慈眉善目的一副日本家庭主妇谦卑的模样。春春恭维说:“好幸福的一家啊,你妻子很善良的,女儿很漂亮,妈妈看起来精神真好!”井口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是该满足了啊。”
  “你呢?三十多了吧,听说还是独身?”井口挺自信地问。春春含糊其辞地笑笑,玩笑道:“在日本酒吧碰见你的时候,你不是也说自己是独身吗?怎么一下子家里变出这么多女人来?”井口哈哈大笑说:“日本男人到酒吧里全部变成‘八格’,都一样的。春春啊,男人看到漂亮女人脑子都会糊涂了,你帮我出出主意,我是不是应该到中国再开一家工厂?这样就可以每个月都来看你了。”
  徐春春坐在井口的右手边,她闻到井口嘴里喷出的酒气,他的额头被刚才喝的绍兴酒烧得红亮亮的,眼神里显出对春春的依赖。春春这时心里已经很清楚井口他在借酒试探她,先是给她看家族的照片再表现出喜欢她的意思,分明是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上海夫人。春春便装糊涂说:“社长刚才不是说应该满足了吗?为什么又不满足,到上海来开厂是有风险的。”
  井口起先一直仰着身子,这下坐直了,正色道:“男人怎么可以轻易满足?满足就是停止不前,我喜欢做有风险的事情,就像在你身上投资开樱BAR一样。”春春听了不大舒服,连忙嘘声嗲气扔过去一句说:“社长你是在上海投资开店,我帮你打工的,怎么听上去好像送钱给我一样呢?”
  井口愣了一下,笑了,指着春春说:“你这个中国女人很不简单,怪不得能当妈妈桑,以后要看你把投资收回来了。”“你不要逼我嘛,哪有一开店就赚钱的嘛。”春春顺势再给了井口一个软弹子吃吃。
  “来吧!”春春站起身拉井口出去散步。临近傍晚的西湖边上蔼气茫茫,迷蒙的景色令人陶醉,他们俩边走边聊,一迳到了苏堤。
  华灯初上,桂花街一片繁忙的景象,很多店都派出漂亮的打工妹子到门口招徕留客,可是那些面孔漂亮的川妹、湘妹们,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一样,哪里顾得上老板的叮瞩,自管自东张西望地找每天能在这街上碰见的小老乡。一时间,家乡话四起,嘀嘀呱呱响成一片。
  都说上海人喜变,爱赶新鲜,最近火锅和烧烤又都吃厌了,大店堂闹哄哄像小菜场那种临时买临时下锅的也不新鲜了,服务员穿溜冰鞋的看过了,戴蓝花布头巾蓝花布饭单的见多了,就不知道什么才能吸引客人。有家“老上海”便推出家常菜,咸菜烤发芽豆、咸菜豆板酥、糖醋银丝介菜、糖南瓜都卖大价钱了,客人却吃得眉开眼笑,老板当然更笑不动了。但是上海人头子活络,喜欢跟风,菜馆没有谁去申请专利权,于是什么菜卖得动大家都烧什么菜,先发明的只好再发掘新的民间莱,芋方头啊豌豆苗啊米笕杆啊,马上还要到郊区烧灶头的老奶奶那儿采风、讨教去。
  桂花街上菜馆之间一轮一轮的大战打得热闹,樱BAR一点不受影响,客人细水长流,每天多赚不到什么钱,亏也亏不到哪里去。说实话,春春在经营上面是下了功夫的,如果她想白相掉井口先生的这点钱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
  今天春春不在,由莉活络许多,毕竟小刘不是春春,从来没有把樱BAR当自己的产业,叫他顶班他就来白相相。由莉坐在吧台高凳上叽叽喳喳讲小花农“迭只戆徒”的戆事憎,说他真的把自己家里种的花送到花店里再让店里包装好买回来送给由莉,说他和由莉到肯德基约会,不知道买什么好索性买了从1到5号的套餐。由莉说:“‘迭只戆徒’叫我到他们家里去玩,我才不去呢,到时候隔壁邻居都出来看西洋镜,还真的以为我要做乡下媳妇。”
  崔桑说:“你脑筋真不开窍,什么城里乡下的,哪里有钱奔哪里嘛,你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由莉仰起那张圆圆的白脸,大眼睛骨溜溜转,高声说:“吃、喝、玩、乐不用愁,出门有车,回家有人疼,养条小狗抱抱,还要给我妈买套房子!”“那你看,靠你在樱BAR打工挣钱,几时可以达到你的人生理想?”崔桑追问道。“几时?”由莉一下子泄了气。
  “喏,小刘大哥来教你。凭你由莉的好脸蛋,在这里工作一、两年的,还怕吊不到日本有钱的‘巴子’。你不要去理睬小花农,种花这种辛苦铜钿赚起来吃力煞了,弄得不好,他先把你骗到手,再让你戴好蓝布头巾下田呢!”小刘手里夹根香烟,坏坏地笑着说。
  “你不要吓我,我不是这么容易给他骗去的。”由莉有点急了。
  “你不要听他乱说,世界上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嫁,日本男人不好随便嫁的。男人赚钱总是辛苦的,但是现在种花都是工厂化的,哪里要下田晒太阳的,以后小花农发展得大了,用计算机控制温度,上网销售,出口进口,都会越来越现代化的。我看他蛮有前途,对你也真的是很着迷。”崔桑劝由莉道。
  由莉还想说什么,樱BAR的门铃响了,她抬腕看手表,嘀咕了一声:“倒蛮准时的。”接着就看到小花农黑黝黝的脸,他一手一个大袋子,一边是个大西瓜,一边是袋黄桃,像跑亲戚一样。崔桑和小刘见了一起笑起来,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春春和井口先生乘兴走上苏堤,不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小时。在宾馆里看苏堤只是一根长长的线,走上去才知道那是一条挺宽的堤坝。苏堤两边柳树成行,柳条随着风儿飘落,略带湿意的空气充满了鼻孔,好像来到了免费“氧吧”。
  苏堤上游人很少,据说到了天黑就会多起来,两边直浸入水的斜坡上躺着坐着的都是年轻的情侣。春春和井口先生徒步走着,知道这条堤是不通公交车的也就死了心,慢慢地走,不回头。偶而地,也会有蹬三轮的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不明白他们为何不招徕生意,恐怕是急着回家吃晚饭乘凉,杭州人好像对钱没什么兴趣。
  回到宾馆吃晚饭时,春春才感到两只脚又胀又痛再也走不出轻盈的步子。她点了一碗杭州有名的汤面“片儿川”,井口点了牛肉炒河粉和汤。快吃完时,春春对井口说:“社长,我太累了,想洗个澡休息,等会儿不陪你去酒吧了好吗?”井口先生“哦”了声,说:“你先回房,我精神可好了,再去喝一杯。”春春告诫他说:“不要走远啊,就在宾馆里面喝,服务员懂日语的,虽然贵一点,但是明码标价的不会挨人宰。”“知道了,管家婆!”井口不以为然。
  春春回到房间立即脱了衣服进浴室,到底是久闻大名的西子宾馆,卫生设备漂亮清洁,瓷器泛着温润的光泽,大镜子里照出的人像经过美化处理似的。春春冲了淋浴又泡在满满的一缸水中,脑袋搁在浴缸边上欲睡欲醒。
  进宾馆到总台前开房间的时候,春春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井口东她怎样处理?按日本人的规矩,既然你跟了单身男人外出旅游,毋庸置言一定是同意和他住在一起的。春春盼望井口先生问她一声,如果他客气,或者说礼貌,问春春要不要单独一间房,春春立即点头就是了。可是井口先生什么也没问,他“唰唰”地填了一张住房登记单,随后又要了一张空白的转身递给了春春,春春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井口先生的房间就在隔壁,但他的态度真的是很绅士,春春心里非常感激。
  春春好像躺在床上睡了很久了,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接起来一听,是井口先生慌张的声音:“你快点到这里来,我被抢劫了。”“什么?”春春疑心是自己睡得糊涂听错了,看了下手表是12点钟,哦,这么晚,井口不在房间在哪里呢?“我在灵隐寺附近……你快坐TAXI来接……”井口的身边好像有什么人在教他说,电话显然是用手机打的,声音很不清楚,嗡嗡作响,春春还要问什么,电话突然就被卡断了。
  春春的心“嘭嘭嘭”地乱跳,抢劫?多熟悉又陌生的词,在路上行人稀少的杭州灵隐寺附近,似乎真的可能啊,可是,井口这个“人格”为什么会到那儿去……春春一面穿戴一面又疑又怨,下到宾馆门口,要了辆“桑塔纳”飞驰而去。
  出租司机听到去灵隐觉得很奇怪,见这个女人紧紧抱着小坤包那副苍白的面孔,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动了车,春春用普通话只说了一句话:“请你开快点。”就闭了口,她知道杭州人对上海人印象很差,如果让司机知道自己来自上海而不肯载她,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要车。
  车子开到灵隐附近的路面时,行人几乎绝迹,司机遵照春春的意思把大光灯打开速度放慢,春春的眼睛在一棵棵黑黝黝的树盖下搜寻,终于看到狼狈不堪的井口先生。他一个人,搞不清是冷还是怕,牙齿乱颤,“得得得”地说不成连句。他告诉春春,“强盗”已经走了,借手机给他报讯后就走了。春春问他,被抢了多少钱,井口伸出一个巴掌在上面再搁两个手指头,春春知道是7,问他“7万日币?”井口点点头,“还好还好。”春春松了口气,把哆嗦着的他推进等候着的车子里,安慰他说:“没有伤了其他地方,这强盗算文明的了,赶快走吧,这路上怪吓人的。”
  司机一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春春不想解释,人生地不熟的,保不准再碰到坏人。她警惕地望着前面的路,一手按着小包,另一手伸给井口,井口感激地握住了她,人软绵绵地靠在车后背,疲惫得闭上了眼睛。春春侧身看见井口那种男人无助时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眼睛有些湿润,把刚才一直想责备他的话咽了下去。
  进了井口的房间,他垂头丧气地像犯错误的孩子,春春阻止他解释,推他进浴室去洗澡。春春没有离开,她的睡意早已经全部被惊醒,坐在窗下的沙发里,她点起一支烟,把蓬乱的头发用手指理了理,脑子里乱乱的。
  刚才她在自己房间里睡觉前,曾经打了个电话回上海,樱BAR里小刘不在,说是8点钟就被朋友叫走了,她估计小刘不会回家,肯定在外面玩,便打他的手机,倒是一打就通了。小刘听到春春的声音,很淡地问了句,到了是吗?电话里是很嘈杂的背景音乐,间或传出“嗒--嗒--”的台球击球声,春春有点不高兴,问他:“你怎么不在店里,难得托你件事儿,应付也要应付的嘛。”小刘不理茬,懒懒地问:“你明天回来吗?”春春说,可能要晚一点。小刘问,晚一点是什么意思,晚到什么时候,睡过了才回来吗?春春听出他的意思来,说:“我从车站直接来店里上班,5点钟开门以后你先顶一顶。”随后春春要告诉他这里宾馆的电话号码,小刘说,我没有纸,你不要告诉我,我不会打扰你的。听到这儿,春春再也无法和他说下去了,窝着一肚子火挂了机。
  井口还在浴室洗澡,洗这么慢估计是泡在浴缸中,恢复被人洗劫而去的男子汉的自尊吧,春春掐灭了烟蒂站起身,她走到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见一个眼角存着忧愁的年轻女人,卸了妆的女人其实是最美的,美丽的女人一定蕴涵有忧愁的韵味。
  和一般宾馆标准客房一样,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春春穿着连衣裙,靠在窗边那张床上,斜对着电视机就这么睡着了。“咔嗒”一声,井口从浴室走了出来,他见春春睡着了,把叼在嘴角准备点的烟拿了下来,轻手轻脚躺到另一张床上,叹了口长气把电视机关了。可是电视机一关,春春反而惊醒过来,她一下子坐直了,对井口说:“啊呀,对不起,等着等着睡着了……”然后她急切地对井口:“我等你告诉我,怎么碰上坏人的?”
  井口苦笑,原来他晚饭后到宾馆门口散步,碰见一个会讲日语的小眼睛中国男人,据说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他介绍说,杭州有些酒吧非常有意思,他朋友开的店日语卡拉OK齐全,小姐漂亮,价钱也不贵。小眼睛说到杭州姑娘的时候,惊异于井口先生竟然不知道西子姑娘天下第一美女这样的典故,井口先生现在承认,当初好奇心确实被小眼睛激发出来,糊里糊涂要了辆车跟着他走了。
  到了一家很小的酒吧以后,井口被很多女孩子簇拥,杭州的女孩确实美,虽然是陪酒女却不怎么化妆,有种女学生的清爽感觉,他一高兴也没问价钱,坐下来就唱歌、喝酒,其实也没喝多少,几杯很淡的加冰威士忌罢了,请几位姑娘每人喝杯果汁。可是待到结帐时,他被吓坏了,帐单上写着三千多元,他问是不是日币?胖胖的老板横眉道:“你有没有搞错?到中国唱歌玩女人这么便宜,是三千人民币!”老板拿出帐单,一笔一笔算给他听,卡拉OK包房每小时每人80元,不贵吧?4个小姐连你5个人,2小时800元;威士忌每杯30元,不贵吧?5杯150元;小姐喝的是特调果汁,加了洋酒的,每杯150元,4个人每人喝2杯,你自己算好了,还有零食啊,空调费啊,小姐的小费总不能不付吧,开三千是打了折的啦。
  井口先生一面在说,春春一面心里在呼上当,这种店绝对是黑店,如果在上海,只要去报警,公安局肯定会保护外国人。可是井口说,他语言不通,那个带他去的小眼睛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小小的包房刚才还歌舞升平的,突然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变得杀气腾腾,动手来掏他的皮夹,拿走他几百元人民币以外,仅有的7万日币拢总席卷而光。井口先生要求他们送他回宾馆,他们答应后却把他撂在灵隐附近,借手机给他打了电话就走了。
  看来这伙不法分子挺有经验的,春春问井口,还记不记得店在哪里?井口说怎么会记得,就是记得了你想怎么样?春春说,可以报警。“算了算了,出来旅游弄得上公安局录口供什么的,花钱买个教训吧。”春春说报警的时候心里也很没有底,因为这事是在宾馆外发生的,也不知该谁负责,听井口这样说便顺水推舟说:“人没有受伤是最重要的,不报警也罢。”
  已接近后半夜了,窗外寂静无声,偶而传来几声蛙叫,房间的灯大多数熄灭了,春春身子很疲倦,她看看半躺在床上的井口,他洗完燥后头发耷拉在顶上,平时的精神气没了踪影,流露出些男人的软弱,不由有些动情。她轻轻坐到他床前,俯下身子靠在井口的肩膀上,井口伸出手臂自然地挽住她。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春春低声轻语道:“社长,樱BAR的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知道怎样来感谢你,我……”井口抚摸她的卷发,说:“你不要担心,我看你有些紧张。其实我五十多了,年轻的时候有过很多女人,日本男人嘛,都是这样,到老了,女人在我眼里好像只是被欣赏的风景了,我对你没有什么肉体上的奢望,这些不知道你懂吗?男女之事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勉强任何人。”春春靠在井口的颈边,他的皮肤显出一些老态,有点像春春的爸爸,和这样的男人接触,说实话,要从心里爱起来障碍一定是存在的呀,不能怪我,春春抱歉地想。
  虽然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做什么逾越道德规范的事情,可是,小刘他理解吗?从他电话里淡漠的口气来看,他不在乎我到杭州做过什么,至少在他有权力反对我、禁止做什么的时候,他不说。他和我同居了这么久,生育了儿子,他等于是我的丈夫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当我是妻子啊,他能够保护我、督促我的时候,他不担起责任来,他任我自己决定,看起来是让我自由,其实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春春哀怨地,眼泪从腮边淌下来,流到井口先生睡衣的肩袖上。


  徐春春是周六去的杭州,讲好了星期天晚上会回来,小刘5点钟光景要了一辆TAXI从弹子房出来,直奔樱BAR,想替春春值会儿班,也可以将昨晚上早早离开店的过补上。
  樱BAR的门由莉已经开了,她正唱着歌旋转在桌子椅子中间擦灰,听见小刘来到,高兴地叫了声“老板”,小刘究竟是不是樱BAR的老板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但是由莉要这样叫他,而且不是在徐春春面前,小刘当然也不反对。
  “老板,等会儿我想请假。”由莉的脸上露出些微的羞涩,小刘猜到一定与小花农有什么关系。果然,由莉接着说:“他说7点钟来接我去南汇玩。”“怎么?这样快就上门看公公婆婆了?”小刘觉得奇怪。“不是,看你乱猜八猜的!”由莉嗔怪道。“是小花农新盖的花回落成,听说非常现代化,很漂亮的,他约我们一起去,还有崔桑、曹胖。看了花圃以后是去他们家,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没有关系的,他们家不会当我是上门熄妇吧?”由莉解释以后有些不放心,问小刘道。
  小刘呵呵一笑:“那是,脚长在你身上,一个不对头,跑就是了,怕什么!”“不过,小花农很诚心诚意的,上海男人不会这样对我的。”由莉像是自言自语。“你才多大?见过几个男人?真是的。”小刘反唇相讥。“你不要小看我,就算我没谈过几个男朋友,男人总是见过的,坏的多!”后面这句,由莉说得很轻,说完更轻地嘀咕一句:“像你!”
  “男人坏总有坏的道理,对你们女人不能宠的,越宠越不得了,爬到你头上来了。”小刘走到吧台里面,打开冰箱看看要添什么货,高声对由莉教导说。由莉“哼”了声,不服气地撇撇嘴,朝那边翻了翻白眼。
  傍晚时分的酒吧生意基本是没有的,开着也是为了透透空气,打扫打扫。附近有一家电影院,散场时偶而会有没有说完话的情侣进酒吧来喝杯茶,那些情侣照崔桑的说法基本上是不合法的,他们喜欢钻到比较暗的角落里粘糊。樱BAR的里间都是厢式的位子,高高的后背可以挡住别人的视线,按小刘的设计,中间摆放了几棵塑料的棕榈树之类枝叶繁茂的假植物,使环境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说话间,“出溜”一下,果然有这样的客人进来,也没让人看清面目,先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夹个公文包,紧跟着又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少妇,都熟门熟路地便朝小间里跑。小刘朝由莉无声地怪笑,(目夹)了(目夹)眼睛暗示她送茶水进去,由莉朝他看看,做出一副“瞧!坏上海男人拐骗良家妇女”的表情,扭着臀进去了。
  6点45分的样子,崔桑和曹胖都来了,小刘略带讽刺地说:“你们真空啊,陪着由莉当电灯泡去啊!”崔桑阴阳怪气说:“你也不要装忙得要死,谁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曹胖问:“他忙什么啊?”“忙……和体育有关,对吗?阿哥。”崔桑滑头地说。“哦,做体育用品生意啊?是高尔夫球棒吗?”曹胖最近很想试试打高尔夫。“不是,是台球棒,懂吗,落弹?”小刘骗骗曹胖很拿手,说着和崔桑一起笑起来。
  曹胖被他们笑得莫名奇妙,胖子是不肯多考虑的,怎么舒服怎么做,他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车上正好还有位子,把店关掉,又没客人来。难得休息休息,做做人!”崔桑也说,反正春春马上就要回来了。小刘被他们三讲二讲心动了,他看看时间快到7点钟,招手在由莉耳朵旁吩咐了几句,由莉连忙点头,到小间门口,把电灯开关全部打开,“哗”地一下大放光明,不一会儿,里面那个男客就叫结帐,由莉忍住笑赶快把早准备好的单子送进去,把唯一两个客人打发走了。
  徐春春下了火车和井口搭了辆TAXI,先把井口送到宾馆,然后春春直奔桂花街,火车在嘉兴站停车的时候她买了10个嘉兴肉粽,提在手里还是热呼呼的,想到店里后给大家吃。春春快步来到樱BAR门前,推了一下橡木门,没有发出预想当中的门铃响,她愣了一下,抬手看表,指针在8点上,身后有不少吃完了走出饭店的客人,打着饱嗝挺着鼓胀的胃回家,也有像小老鼠找水喝似的人在寻找到哪里再坐一坐的。春春再一看,不禁火冒三丈,那个只在春节年休的时候拿出来的牌子赫然挂在门把手上,写着:欢度佳节,暂停营业。
  樱BAR很多经营方式都是从日本酒吧引进的,所谓“年中无休”就是一年365天几乎天天开门,除了春节实在是没有客人会到酒吧来才关门休息几天。日本人把酒吧这种行当叫“水商场”,说的是客人像水一样,不知道何时会流到你这里来,有时候像涨潮一样,客人都朝你店里流;有的时候滴水没有,门前再开沟挖渠也没有用,客人硬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凡“水商场”性质的店,服务是最关键的,你的服务要使客人能够源源不断地像百川归海一样地朝你这里流,每天每时每刻敞开大门、备满笑脸当是必然的享增。
  春春想不到小刘会这样和她捣乱,一个大男人竟然这样不懂事!她“哒哒哒”跑下楼梯,打开灯,看见营业的准备工作倒已经齐全了,吧台上放着张纸条:“我们一起到南汇去了,很快就回来。”是小刘的笔迹,由莉在下面签了个名,又歪歪斜斜地加了3个字,对不起!
  春春气哼哼地坐下来喘气,店堂里电视机没开,音响也没放,安静得令人匪夷所思。一呆就是半个小时,春春平静下来以后把音乐开了,却是更奇怪,今天怎么就是没一个人影儿下来呀。她跑到楼梯口,朝上一看发现了一个疏忽,原来樱BAN门框和门楣的霓虹灯根本没有打开!灯不开,谁会朝黑洞洞的门里撞啊,才是见鬼!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春春一气之下回身把“吧洛吧洛”放着歌剧CD的音响关掉,灯灭了,提了10个肉粽子回家去了。不干了,谁管得着,大家放假“欢度佳节”!
  井口先生什么也不知道,按时回日本去了,上海这点小生意可不能影响日本公司正常运作。春春和小刘照旧过日子,春春不主动,小刘也不和她亲热,小刘没提,春春不便讲在杭州旅游的细节,家里气氛怪怪的,每天除了互相交待几句儿子的事情,两个人不多说话。
  幸好小刘最近忙起来了,听说他一心想做的融资生意有了苗头,结识了一位怀中揣有美国金融权威机构颁发融资证书的“大人物”,“大人物”其实是小刘大学里的同学,出国留学8年,现在飞回上海做生意了。“大人物”离开国内久了,不熟悉人际关系圈子,虽然有红派司,要融资一时半会找不着方向,而小刘却是不一样,他因为早就觊觎这般好赚钱的行当,手里已经有了山东某国营大企业的客户。见了几次面,两个男人一拍即合,跟着“大人物”,小刘随即感觉自己也大了起来,春春和井口先生那点暖昧对于他根本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星期二晚上,平时客人不多,这天樱BAR却坐得满满当当,春春很奇怪,去墙上看日历,没看出什么节日。她问坐在吧台前的曹胖:“你们嘉芯今天怎么有空的朋友来呢?她不是晚上有课吗?”“她下海啦!”曹胖眯细眼睛很得意地说。“下什么海?做生意吗?”春春看和嘉芯坐在一起的那些朋友都是些长头发、黑汗衫、戴银戒指的艺术型男人,不像是聚集在一块儿讨论金钱之类俗事的。果然曹胖告诉春春,他们出版社新创办一个时尚刊物,是和日本人合作的,因为曹胖是从日本回来,社里决定让他负些责。开始曹胖不愿意,他这个人懒惯了,不想累着,可是嘉芯兴趣十足,无论如何不让曹胖往后退,她说,反正自己当老师有空,她不要钱,帮助他策划组稿。
  “你看,都是她约来的朋友,上海滩艺术精英。”曹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春春看嘉芯的眼光有些妒忌,她说:“你不怕你的女人以后比你强?”“怕什么,本来就是她要跟我,我对她是‘台胞政策’来去自由。”曹胖答。春春联想到自己,心情暗淡下来,扭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小刘也领了一批人聚在酒吧,那都是些明显的粗胚,打山东过来的大汉,刚在饭店里喝了白酒,嘴巴里除了直喷酒气还喷粗俗的黄色笑话。小刘喝得有点多了,把衬衫纽扣解开五六个,赤裸出变得血红的胸,那个长得小公鸡似的“大人物”脸色苍白,颇有些紧张地夹着个皮包不肯放下,似乎里面有百万英镑,春春“噗嗤”笑了,她估计皮包里藏的就是那张珍贵的、美国发的融资证书。
  小刘没有和嘉芯他们那群人打招呼,他完全是客人的定位。店堂里不像平时那样安静,虽然有些气氛,却不是酒吧的气氛,春春皱皱眉头,想了想,总要给小刘点面子。她拿了几个烟缸,笑盈盈地走到小刘那一桌,“哦,老板娘来了。”“老板娘好漂亮……过来陪我们喝一杯……”那几个山东炼油厂的厂长、经理之类的男人愈加露出丑态来,有一个黑红色的男人还伸出爪子捏住春春的手,抚摸着不肯放,“嘿嘿嘿……”小刘和他们一起笑,虽然有些尴尬。
  春春不能拂人家的面子,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这些年来,在日本,在国内,不知过碰到过多少无礼的酒客,都被她巧妙地挡过去,她说:“哎呀,老板,你让我敬酒吧,多喝点,难得来我们店,一定要留下好印象,以后到上海来,才不会走错门哪。”“听说你留洋回来会说日本话,讲几句给我们听……哈哈哈……八格牙鲁,哈哈哈……米西米西……”男人不肯放手,缠着她,还腾出另一个手竟然摸到春春的大腿上去了。
  春春被男人碰到肌肤的时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使了点劲抽出手,移动了几步,脸上还堆着笑,手里忙着为桌子上换烟缸,又回头叫由莉道:“再给这里开瓶‘黑方’!”说着,急忙离开。
  回到吧台里面的简易料理台,春春那口气渐渐平息下来,这种人!要不是小刘领得来,哪里会跑得进樱BAR!春春的心底其实还有些骄傲的,这个酒吧,是她花了多少心血的,在上海,不说最高,至少还是比较有文化品位的,不像有些专靠坑、蒙、骗、淫的黑店,钱赚得墨里黑。春春当然要钱,但是与其失掉良心,还不如少赚些,春春是相信因果报应的。
  曹胖旁边新坐了崔桑,崔桑过几天就要回日本拿“归化”证书,“归化”就是入日本籍,以后是外国人了,到上海呆3个月必须回日本一次,崔桑为此十分苦恼,他说有点“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觉。春春拿出酒吧老板娘便是心理医生架势,劝他说:“好事情,人家还争取不到呢,中国人要留在日本定居,至少要呆满8年,多亏你妈妈在日本,一下就搞定‘归化’。”
  崔桑说:“我在日本觉得像废物一样,人家都忙忙碌碌的,我能做什么事情?又要去料理店打工,实在不情愿。”春春看到崔桑苦着脸,一支支地抽烟,好像马上要去日本服苦役,便温和地告诉他,井口先生和他妈妈一样也在名古屋,不如到日本以后去找找他看,他的公司说不定有事可以帮忙。崔桑急忙滑下高脚凳,感激说:“我叫你声姐姐吧。”“真肉麻!”曹胖和春春同时说。“肉麻不要紧,只要感情真”,崔桑朗声接过。春春赶紧用手扇扇鼻子底下的空气,拿出通讯录把井口先生的地址、电话抄给崔桑,由莉达小姑娘没头脑似地挤过来看究竟,崔桑说:“去去去,呆一边去,一点规矩都没有!”把她赶走了。


  名古屋这个城不大,就像中国的苏州,既有古代建筑保留着,又有很新的街道和现代化的大厦。崔桑在东京的法务省办好“归化”的手续以后,果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原先聘用他的公司在上海业务开展得不好,把营销计划全部改向广州,已在当地找到能胜任的人员,所以对崔桑非常冷淡。崔桑没办法,只得另择树枝栖息来到名古屋城。
  崔桑回到名古屋他妈妈那里,做了几天寄生虫,实在无聊才想起来打电话给井口先生。井口先生听见在上海樱BAR里结识的崔桑来了自己的城市,非常高兴,当晚约在“伊藤家居酒屋”碰头续旧。
  崔桑由于在日本呆得久又加上有语言天赋,日语说得非常地道,有些俚语和俗语应用起来如鱼得水,刚开始接触一下子觉不出他是中国人。崔桑和井口坐在榻榻米席位上,盘着腿喝日本清酒,一盅一盘的“2人份”不知不觉喝下8盅,日本酒的劲是后起的,像和日本人接触一样,先是客客气气你礼我往地好一段时间防备着、警惕着,不知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非得经过反复接触,程度加深以后,在一定的气氛中才开始露出真相。
  崔桑喝了这么多清酒以后话多了起来,他大讲在中国,酒吧应该如何如何经营。井口问他:“你为什么对酒吧经营这样有研究?”崔桑告诉他,以前曾经在东京的“斯那过”里做过3年的店长,里里外外都是由他操持的,连招聘陪酒的姑娘也由他面试而定,客人都和他混得很熟。而他自己也由此养成了每晚泡酒吧的习惯,回上海后不知换过多少店“蹲点”,真是看不惯一些上海人的经营手法,后来逛到樱BAR,觉得那里的气氛最舒服,最后才“落了户”每晚必去泡一泡。
  说话中,他流露出对樱BAR的留恋和对妈妈桑徐春春的疼借。井口先生开玩笑地说:“爱上妈妈桑了吗?”崔桑连忙招手说:“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我知道社长你的心思。”“不不不,你错了,妈妈桑就是让客人爱的。在日本人心目中,最好的妈妈桑永远是客人可望不可及的,哈哈……”井口狡猾地说。“可是……”崔桑欲言又止。“怎么了?来来来,再喝……”井口还没尽兴,鼓励他道。
  桌上的青花碗盆已经在崔桑眼前跳动起来,他红着眼说:“可是妈妈桑命太苦了,她很苦,一个女人又要养孩子,还要受那个浪荡男人的精神折磨。妈妈桑不应该命这么苦。”“哪个男人?”井口先生一下子没有听清楚,春春不是独身?他的脑子激灵起来,追问崔桑。“就是那个白脸皮的、高个的,你认为他是店长的,他是春春的男人,同居5年了,有一个儿子……”崔桑舌头大大地说。
  井口一下子伸过手去抓住崔桑衬衣的前襟:“喂,你不要搞错,春春有孩子有男人?”“你不知道?”崔桑的酒被吓醒大半,他惊讶地看着面前那个咬着牙发怒的日本男人,不知如何用话来周转过去。他解释说:“小刘不是春春的丈夫,他还没有离婚……”“你不要再说了,我想不到中国女人这样坏,利用我的感情。”井口判断道。“啊,没有没有,春春真的是苦心经营樱BAR,一心要报答社长您的,她常常对我谈起你。”
  但是崔桑已经感觉到他闯祸了,因为此时的井口已变得很不耐烦,那种崔桑以前熟悉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交往时常常出现的冷漠和不信任弥漫在他的脸上,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男人在受到女人愚弄后,在旁人面前产生的尴尬和挫败感。“好了,咱们走吧。”井口不再说话,一下子站起身,他懒得掏出皮夹子,对居酒屋老板说了声“记账”便率先出门。
  时间还很早,才9点钟光景,在日本,照例是该换个酒吧去继续喝酒的,井口先生好像忘记了礼貌,大步走在前面。名古屋城夜晚的风扑在脸上,街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崔桑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去,他垂头丧气地和井口先生相差三步路的光景,真想狠狠地敲打自己的笨脑瓜子。春春待我那么好,且不说平时处处善待我,临离开上海时还是她主动告诉井口先生的地址让我联系的,她对我一点没有防备,我怎么能说出她的秘密,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呢?我怎么了?我的潜意识究竟是要干什么,干什么?
  井口先生没有让他走,崔桑不敢离开,他不紧不慢地跟在社长后面,井口拐进一条老街,老街修建在丘陵上,街面起伏有致,像电影里看到过的“姊妹坡”似的,一浪一浪遮住人的视野,使行人对远处的景物颇有悬念。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酒吧前,井口推门进去,也不回头,把门敞着好像是等后面的崔桑进去。
  崔桑进去以后才发觉小店和一般“斯那过”不一样,是个矮小的男人在经营,井口和他很熟悉,坐下来要了杯冰水“骨咯咯”喝下去。然后对矮男人介绍崔桑,说他是上海的“马乃将”(主管),崔桑惊讶得不敢说话,什么时候自己变成帮井口先生办事的人了?他的心七上八下,准备见机行事,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井口先生在名古屋这个地方住了约50年,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大学毕业以后,他的理想曾经很宏伟,和朋友们一起注册了个公司准备大干一场,却不料经营失败并欠下一笔债务。有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很灰暗,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可是他新婚的妻子非常理解他,主动外出打工挣钱来养家糊口,而他自已在休整了一段时间后醒悟了过来,重新踏踏实实努力,先进公司当职员,推销、中介样样亲历亲为,终于一步步走向成功。看来,井口先生强烈的平民意识是有出处的,他青睐从下层做起不屈不挠的人。
  井口不会忘记他看到春春向他求救的信时的惊讶,因为春春只是他在东京萍水相逢的女人,如果不是井口先生的记忆力特别好,一般的日本男人会根本想不起来曾经在酒吧里结识的中国姑娘,更谈何为了她的一封信而拿出一大笔钱去贸然投资。可是,井口先生却对春春有了非常好的印象,一个漂亮的姑娘碰到困难以后,不去靠她身体的资本赚钱而想开一个酒吧,做一番事业,难能可贵。不能否认,井口先生生意人的血液里同时也流有很多浪漫主义的成分,他马上飞到上海和春春接触,一谈之下拍了板。
  井口先生坐在吧台前面,对自己当初的草率一一反省。他回忆起来,也不能说春春骗过他什么,是自己喜欢和她之间那种暖昧的关系,喜欢那种若有若无的情人感觉,怪谁呢?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没有过多的言语。可是,想到崔桑刚才透露出春春私生活时,他心灵深处的受伤……井口感到身旁的崔桑正小心地注视着他,便对他说:“你不是要找工作吗?现在我让你进我的公司,明天就来那儿见我。”崔桑意外极了,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见面后我们谈谈今后樱BAR的管理工作。”井口补充说。
  “什么……什么意思?”崔桑结结巴巴说,他感到有些不大对头。“让你回到上海和春春一起管理酒吧,由你负责!”井口说。“我……我……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误会了,社长,实在对不起,我决不是要挤掉春春的意思,我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的。”崔桑急得汗都冒了出来:“妈妈桑一直很尽职,无论如何你不能……不能……”“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再派其他人去。”井口的口气很坚决。“好啦,你喝不喝?”井口举起啤酒瓶,碰碰崔桑的杯子,崔桑只得“阿里阿多”(谢谢)、“阿里阿多”。
  就在井口先生和崔桑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水糊涂的时候,上海的樱BAR一个客人也没有,春春打扮得很漂亮,坐在高脚凳上,心神不定地望着楼梯口,她今天不知怎么感觉有点怪,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春春心里数了数令她操心的事情,数来数去还是那几件,儿子晚上没有人陪,小刘的生意搞不定,店里客流量少……不是这些啊,是什么呢?
  小刘的融资计划听说已经搞到山东那方面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的程度,这个项目加起来已经敲了25个图章,等到材料齐备,“融资博士”就将携带这些东西飞美国,给美国有关银行论证,然后美钞就会“哗哗哗”地从大西洋彼岸飞过来,到达山东的银行,而“融资博士”和小刘这些有功之臣就可以准备“麻袋”搬运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回扣。每当小刘向春春描绘这番景色的时候,是他和春春一起时感觉最好、心情最愉快的片刻,虽然他已经为此事付出了不少于即将到手回扣的十分之一的交际费。
  小刘还是隔三岔五从春春那里拿钱,拿的时候必然说一句:“记账,会还给你的。”碰到开心,他还会说:“滚他妈的桂花街!以后樱BAR开到衡山路去,上海的香榭丽舍大街!”春春不和他较真问长问短,她总是笑笑,如今的中国,还有经济开放初期“空口袋背米”这等好事吗?春春还是相信实干的,比如开个加工厂,开家茶室、饭店,或者买架复印机、印刷一体机什么的接点活,可是这些被小刘嗤之以鼻的点子不说也罢。
  樱BAR的生意再这样清淡下去,是一定要考虑改革了,春春想了又想,准备在井口先生星期六打电话来的时候好好和他商量一下。


  星期六傍晚6点,照约定井口先生的越洋电话来了。每当这个时候,春春就早早地坐在电话机旁边,摊开一周来的帐目本,打算向老板简单汇报一下樱BAR的经营状况。
  可是,当春春甜蜜蜜地问候了声“你身体好吗”后,井口竟然没有如往常般回问候她。听上去,井口的声气很粗,春春马上乖巧地说:“我向社长汇报一下工作吧?”井口说:“不用了,明天我马上会派人到上海,你当面向他汇报吧,以后你一切都听他的,他是我的代理人。”“哦……是吗,那个代理准备住哪里呢?我来为他预订房间。”春春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非常震惊,但是她还是保持了必要的礼貌,她知道,如果井口先生这么重大的决定不和她商量一下就作出,还不说明原因,那不是自己三言两语或者发发小姐脾气就可以挽回的,她想试探一下。
  “哦,不需要,那个人是中国人,见到你就知道了。”井口先生说完,挂了机。春春的头脑像被重物击打了一下。内部“嗡嗡”地发出响声,她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抬起眼来也看不见面前的人影,直至由莉过来推她:“妈妈桑,妈妈桑,有客人来了!”
  春春一夜未睡,反复寻思自己哪里有过得罪井口先生的地方,前不久刚和他一起去的杭州,虽然中间出了一点事情,可是没有理由要她负责啊。事情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误会,那么,是属于感情方面的还是属于财务方面的误会呢?想来想去,春春不得其解。对于将要出现在店里的井口先生的代理人,春春简直想象不出如何去相处,还是个中国人,凭什么我要听他的!
  井口先生你算什么东西!有钱就能鬼推磨吗?如果不是我春春花这么多精力借门面、搞经营许可证,摆平水、电、煤、下水道、装修、买一切大到冰柜小到酒杯垫纸那样的开店必备用品,你一个日本人单枪匹马,哪里可能在上海滩开出家像像样样的酒吧来,你痴心妄想吧你!上海黄浦江的滔滔江水早让你这条东洋小船翻船了,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吗?春春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去电话骂井口个狗血淋头,然后撂挑子不干了。滚你娘的X,老娘不干了!春春在被窝里忿忿骂道。
  春春是个倔强的女人,这事她咬紧牙不打算说给小刘听,免得被他看笑话。小刘睡在她的旁边,一点没觉察到春春的异常,照例鼾声如雷。
  谜底到底会揭开的。隔了一天下午,春春已经起床,靠在沙发上想心事,接到了崔桑的电话,“咦,是你呀。”春春没有料到他很快就回上海,关切地问:“这么快回来啦?事情办得顺利吗?”崔桑在电话里和春春简单寒暄了几句,请她3点钟的时候到淮海路的“巴黎春天”去喝茶,有话要和她说。春春问:“是不是太高兴了,等到晚上到樱BAR来不行吗?”崔桑坚持要她出来,说5点钟的时候会送她去桂花街上班的,耽误不了工作。
  “巴黎春天”的五楼是几个世界名牌的展示厅,上来的人少,中间辟了很大的一块地方做咖啡茶室,装潢成欧风,格调高雅,环境特别安静。春春知道这个地方,特意打扮了一下,她穿着鸡心领袒胸黑色轧花丝绒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件质地细洁的白色网绒衫,显得既随意又优雅,她把长波浪的卷发挽成条状翻卷在头顶,脑后斜斜地夹了个咖啡色透明的大发夹,剩了几缕卷发留在耳边垂下来。看见春春准时来到,崔桑忙站起来迎接,殷勤地为她要了一壶奶茶。
  坐定以后,春春见崔桑不如平时的自然,估计那是因为在樱BAR以外的地方见面的缘故,便想和他玩笑几句。不料崔桑垂下眼帘,第一句话就说:“不知我还配不配做你的弟弟,春春姐,我对不起你!”怎么了?春春见崔桑脸上的表情如此凝重,顿时有些预感似的不说话了,她突然觉得今天不该接受崔桑喝茶的邀请,她的潜意识渐渐明晰,“当当当”地提醒她,崔桑和井口先生的这个决定有关系。果然崔桑说了:“我见了井口先生,那天喝多了,不小心把你的婚姻情况对他说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生气,造成今天的后果。”“什么后果?是由你做他的代理人是吗?由你来管理樱BAR,管理我,对吗?”春春脸色变得煞白,她尖锐地看着崔桑的眼睛。
  崔桑没有移开他的眼睛,眼神却由凝重变成哀求:“你不要这样说,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我不是卑鄙小人,而且我喜欢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只有我自己最明白,我怎么会害你呢。”“相信你?是的,我太容易相信你了,我竟然傻到把你直接送到井口的身边,让你去告诉他,我春春是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值得相信的坏女人,是要骗他的钱。让你告诉他,还是让你来管理樱BAR做老板吧,你会为他赚一大笔钱的,相信你吧!”春春指着崔桑的鼻子一口气说,隔着圆桌子,春春细而长、涂满鲜红蔻丹的食指差一点就碰到了崔桑的鼻尖。
  茶座的隔壁桌子坐有两个买完东西米歇歇脚的姑娘,听见一个打扮高雅的女人在高声怒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她们感到很解气似的直乐,她们转过头来有趣地追究崔桑脸上的表情。崔桑却根本没有感觉,他还是没有移开眼睛,听任春春把怨声恶气的话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好像是在吃等待已久的辣椒拌面。
  春春宜视着崔桑瘦而坚毅的脸型,忽然间哭了,她骂不下去了,抽泣道:“小崔……你好啊……我想不到害在你的手里……”眼泪顺着春春的鼻沟滚动,经过颊上的粉底拌和以后悲惨地变成浑浊的乳白色滴落下来,崔桑把餐巾纸送给她,轻声说:“是我不对,我会补过的。本来我不会接受井口先生委托的,可是我看他这样坚决,想想与其让别人来和你合作,还不如由我来,以后我一定听你的,不让你生气,不让你受累,好不好,春春?”
  春春却哭得更厉害了,她伸出拳头去打崔桑,一下二下,打在崔桑的肩上,崔桑索性向她移了点过去,让她够得着一点,越挨打,崔桑的脸色越晴朗。后来,他凑到春春的耳朵边,哄她说:“听我说啊,不要再哭了,你哭起来脸很怪的,像笑一样的,我如果被你打死了以后,开追悼会的时候,你可不要这样哭哦。”春春破涕而笑,猛拉住崔桑的耳朵,直扯到他喊救命。
  当天晚上,崔桑就上了班,他穿深色西装系领带在店堂里帮忙照顾生意,春春的压力轻了很多。春春对崔桑的气渐渐消了,她本来是希望有男人帮助她的,既然小刘靠不住,井口又远在日本,唉……可是,崔桑的话是否能够全部相信呢?
  那晚,樱BAR的生意还是不好,营业额只有几百元。下班以后,崔桑和春春相对默默,春春把账本草草翻给崔桑看,板着脸对他说:“去告诉他,每天亏本经营的,我没办法了。”崔桑不和她计较态度,反而耐心地出了很多点子。春春听了一会说,比较起来,在里间增设卡拉OK包房的主意还不错,但是需要这么大一笔添置设备的开支,谁知道井口先生愿不愿意追加投资?我是没钱,也不会去求他,春春惯纱帽道。崔桑说,这事由他来办。
  两个人锁好樱BAR的大门,并肩走在桂花街上。桂花街是这个区有名的饮食街,政府为了扶植这个冒油的税收点,给予了很多优惠政策,前不久刚刚为他们铺好蓝灰相间的彩色路面。夜晚的街道空寂无人,偶而有几辆TAXI滑过他们面前,试探性地降低车速像舞场里一个献媚的舞女,春春和崔桑都不朝他们看,慢慢地走着。路两旁的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欧式的铁铸竖灯,顶端的造型像路易时代男人的帽子,乳白色的灯罩里发出老人昏黄眼珠似的光晕,这些就是设计者以为的古典高雅吧,但似乎与桂花街闻名的油锅热炒不甚相宜,春春想道。
  崔桑以前也曾和春春一起下班过,那时他是客人,闲来无事喜欢在樱BAR泡到关门,春春总是急急忙忙和他在门口分手,拦一辆TAXI回家。今天他第一次成了春春合作者的身份,况且在“巴黎春天”茶座一激动说出喜欢春春的话来,虽说不知道春春是否入耳,但是心里总好像增添了一些保护眼前这个女人的责任。他说:“春春,以后你不要那么辛苦,女人每天做晚班会影响美貌,你可以早些回家,店里有我。”春春迅速地看他一眼,说:“没关系,我习惯了。”崔桑不防备她有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说:“井口先生说,星期六还是老时间来电话,让汇报工作,我看还是由你来说吧。”春春不置可否,崔桑有些没趣,见又来一辆TAXI,便说:“你先坐车走吧。”
  好人是蛮难做的,崔桑望着载了春春绝尘而去的车,摇摇头苦笑。
  春春自己的事情很烦,好久没有过问小刘的情况。这些天,小刘到山东出差去回来以后,春春常常在家里听到他接听一个女声的长途电话,他说对方是北京外语学院毕业在山东银行工作的,是他们谈的业务联系人,可是春春却觉察到小刘有点不对劲,说他春风得意吧,融资的事八字还缺一撒半,说他情窦晚开吧,不至于,他在情场也不是新手,可是看他忽而神采飞扬忽而心神不定的模样,好像是在策划什么新的行动。
  自从小刘从日本回来以后,春春曾经几次跟他提过解决婚姻的事情,小刘还是那句话,他老婆要钱,现在没有,等有了钱马上跟她办。春春说,你老婆也是人,总要讲道理,开口20万实在是天价,不可能的事情嘛。小刘说,那个女人下岗了,又没本事整天打麻将的,不敲我一下怎么养老?嗬!靠我们养老?真是奇怪的逻辑!春春一听到这些老调重弹的话,火气就窜得老高老高,听听,听听,是人说的话吗?春春现在和小刘吵架,不知怎么一点流不出眼泪了,她觉得自己话越来越尖刻,架势越来越难看,但是吵架的效果却越来越小,小刘不当她回事,只是自己徒添悲伤和烦恼。
  看见小刘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握着电话听筒操普通话和山东妞聊天,用他那善于欺骗女人的嗓音开些庸俗、色情的玩笑,春春觉得非常恶心,她克制住自己的反感,冷眼旁观,想,无论如何要下决心了。


  由嘉芯策划曹胖装帧设计的男性时尚杂志《君》在上海一炮打响,成功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其中,借助日本方面的图片资源优势,嘉芯选题的艺术感觉和曹胖在日本学到的电脑装帧设计理念缺一不可。曹胖难得有空来樱BAR,顺带拿了新出的《君》放在吧台上让客人浏览。春春恭维他杂志办得好的话他照单全收,可是问起忙得开心吗,他就大叹苦经了。曹胖说:“只是证明一下自己,照这样干下去不累死也得气死。”
  原来现如今出版社的体制基本上还是老一套,改革只是局部和表面的,每个出版社真正在开拓业务、发挥才能的只有数得出的十几个人,大多数人还是在做些赚不了赔不少的选题。按理说,曹胖搞的《君》很可以赚钱,光广告业务,来接洽的客户接待都来不及,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事情都堆到曹胖这个编辑的头上,而交际费、车费、电话费却无从出账。曹胖和嘉芯联络工作需要手机,谁给你买呀,出版社只有处级干部才能配手机,曹胖只好自己掏钱买了2只,之后是整天响不停,如果是单向收费倒好了,曹胖自认倒霉。
  嘉芯在做了两期之后热情也有些减低,办时尚杂志当然要了解时尚,她约朋友谈选题去的都是新鲜时髦的场所,消费价格自然不菲。明摆着约稿、谈工作,即使对方是男性朋友,完了掏钱结帐的也必然是她,上海没那么多绅士。而且人家怎么会想到嘉芯在做着雷锋叔叔似的工作,她从出版社拿到的报酬简直是--不提也罢。说起来嘉芯也是自找的,因了她追求完美,有不符合她策划意图的稿子非得让人家改,改了一稿改二稿,改到人家搞艺术的也顾不上脸面了,问她,你们杂志稿费到底千字几百元?弄得她哑口无言,回家来问曹胖,曹胖没好气地说:“60元!”
  曹胖在吧台前叹了半天苦经,由莉在旁边说:“听上去知识分子头衔蛮好的,想不到还不如小花农。”“你看,她戆吗?”曹胖用拇指朝后指由莉对崔桑说。“什么戆不戆的,是事实嘛,人家也没出过国,也没读过大学,就是比你们有钱,车子都有两辆了。”由莉不服气。“还不是托邓小平的福,郊区农村改革开放搞得早嘛,如果小花农一点资本没有,和农业大学的毕业生一起开始养花,搞得过大学生还要好呢!”曹胖说。
  “不对不对,你的观念还是不对,有科学技术知识不一定发财,小花农的优势是肯干,有上进心。你看日本人,做‘萨拉利忙’(公司职员)的一辈子都不会发财的,讨一个老婆,按揭一套公寓到头了。”崔桑出来说话了。“就是!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由莉得胜似的。曹胖不理睬由莉,对崔桑说:“我的人生观恰恰和你相反,我不需要轰轰烈烈,只追求平平淡淡。我看你好像最近在忙着搞事业呢,怎么样,实习当老板吗?”崔桑淡然一笑说:“我是玩玩,实在是对开酒吧有兴趣,和你一样,也想证明一下自己。”
  8点钟刚过,三五个日本人手里拿着崔桑前些天到虹桥各大日本人公司发放的樱BAR优惠券找上门来了,他们都是“萨拉利忙”打扮,西装革履很小心严谨的样子,探头探脑。崔桑连忙上去招呼,一听崔桑娴熟的日语,日本人放下心来,进了门落了座,叽叽呱呱互相说起话来。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批按图索骥的日本人,整个酒吧变成日本男人的天下,才到的徐春春见状很觉惊讶,放下包整了整衣衫便过去应酬。由莉也乐坏了,因为有个日本男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她说“小姐,漂亮”!她骨头轻飘飘地东张百望,像看西洋镜一样忘记做事情,被崔桑骂了句“八格”,“八格”由莉听得懂,她不甘示弱,回骂他一句“你自己八格!”才做几天老板,神气活现的!
  日本客人的消费水平是不一般,他们要了瓶装的威士忌,在各人的杯子里加冰块和水掺合了喝,又要了水果、零食,还要点唱卡拉OK。崔桑听到客人要唱卡拉OK,忙把他们引到里面房间,那里新添了一套新的音响设备,就是还没来得及招收漂亮的小姐来服务。
  崔桑和春春、由莉跑进跑出招待客人,两边的客人都有些不满意,说小姐太少了,崔桑向他们解释说,等下一次来一定有。说完崔桑想起什么,马上打出去几个BP拷。春春问他做什么,崔桑神秘地笑笑说,你等着看好了。
  只20分钟左右,楼梯上就接二连三下来好几位打扮入时的小姐,崔桑对她们耳语了几句,让她们分别坐到日本人中间去。看起来,这些都是老练的K姐,不仅漂亮而且能“斩”,她们一杯杯地要饮料喝,迅速地帮客人敬酒,几张桌子上的帐单转眼写下一大溜。
  “喂,都是些哪里的K姐?是不是太狠了点,我们可是要做回头客的。”春春不大高兴,问崔桑。崔桑说,都是那个著名的五星级饭店娱乐总汇酒吧里刚刚“下岗”的,几天不“斩”外国巴子,恶狼似的。他说,已经和她们说好了,不付工资,按营业额提成。“怎么提?你算过没有?”春春白白崔桑眼睛,意思说,这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哎呀,紧急情况紧急处理嘛,你不要出来了,进去算算看,我和她们说一下,放慢速度。”崔桑急急地劝走春春,抹了把汗,心想,真是想不到,广告的效应这么大。
  樱BAR今天是空前的热闹,气氛和以前春春追求的热而不闹,与亲切、安心的境界相去甚远,春春坐下来一边算帐一边思量,虽然心里不舒服,可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没有福气像在日本时候打工的那个酒吧老板娘那样,有富有的情人养着,开个会员制酒吧只是为了交际的需要,来来往往都是朋友,用不到操心挣钱。樱BAR当然要以赢利为目的,这点春春、崔桑、井口先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井口先生和春春的关系疏远了很多,他倒是没有给春春很大的难堪,每次来电话容客气气的,可是寒暄以后就让崔桑接听电话,他答应崔桑的要求,立即添置了音响设备,同意他提出的外出做广告拉客源等经营手段。春春在旁边听他们对话,心里涌起很复杂的感觉,她觉得井口先生这个生意人太绝情,不给春春机会解释就作出决定,证明他根本不爱她,以前对她说的那些多情的话都是应时应景的逢场作戏,自己没有在冲动之下委身于他是明智的。可是有时候她又想,井口先生为什么不干脆把她辞退了算数呢,这个店的投资人基本上是他一个啊。
  春春从一开始就是在樱BAR拿工资做妈妈桑的,她的账面一笔笔很干净,讲好了每年结一次,奖金和营业额挂钩。这也是小刘不满意春春的地方,他曾经煽动春春把井口的钱搞到自己口袋里,春春不肯,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井口先生在我困难的时候帮我,开的工资比得上外资企业的总经理,我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小刘跳起来说,我爷爷就是他妈的日本鬼子杀死的,井口的钱就算战争赔偿,搞过来一点也不亏心!春春说,你理智一点,穷也要穷得有骨气。一个“穷”字让春春差点挨到小刘的耳光。
  有人说,婚姻是改变女人命运的跳板,春春至今还没有争取到合法的跳板,孩子已经5岁了,这块非法的跳板上已经出现深深的裂痕,跳板的那一头决不会有好果子等待着她和儿子,然而,要一脚踹掉这块伤痕累累的跳板,还是需要春春下决心的,毕竟和那个人有过两、三年的事实婚姻。
  有句俗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世界上很多事情当时看起来似乎有千万个结,解不开,时间这个东西其实就是魔术大师,一旦时间成熟,什么死结都能够打开。
  没有出乎春春的意料,小刘的融资计划失败了,他也没有想到,“融资博士”像黄鹤西去,一去不复返,提着装满山东那家国营企业资料的考克箱,不知又到哪里骗吃骗喝去了。听说有人在虹桥国际机场见到过他,但是,他的手机和BP机是无论如何打不通了。这种人,难道也算是我们国家殷殷盼望归来的海外学子?小刘垫出的那笔交际费,是再也没有从空中楼阁似的巨额回扣中报销的机会了,不过他觉得还值得,毕竟在山东的时候,吃、喝、住全部是那个国营企业承包的,外加还结识了个年轻、漂亮、满心佩服他的山东大妞。
  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小刘是百折不挠的。接下来,他准备和山东大妞联合起来上另外一个项目--开跨国界旅游公司,利用他们的自身资源,一个说日语,一个会英语,吸引外国游客。当然,前期准备是两个“老板”先来个出境13天游,去欧洲考察客源。春春听到小刘这个决定时出人意料的平静,她对他说,以后你搞任何项目都和我无关了,请你今天晚上就把自己的行李准备好,离开我的公寓。

十一

  樱BAR的名气渐渐地传开了,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客人光临,其中日本人占了大多数,他们把樱BAR当成了在上海的同乡俱乐部。客人一多,K姐们闻风而动,都涌到樱BAR来打工,崔桑在其中挑选了几位极其漂亮又会点日语的,花了大工资让她们固定下来。
  崔桑在樱BAR安排各项事宜,虽然忙,却很有成就感,可是他注意到春春最近像热闹场景中的局外人,不言不语打不起精神,经常独自躲到更衣室里去抽烟,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下班比较早,便约她一起出去吃夜宵。
  他们选了一家日夜营业的火锅店,很奇怪,12点钟了这家店竟然还是宾客满座。崔桑要了些肥牛肉和活虾,选了几样豆制品和蔬菜。煤气点着不一会,锅内的红汤、白汤各自在两边沸腾起来,一股喜气莫名奇妙地形成了。春春望着坐在对面忙活着放东西进锅的崔桑,眼睛忽然湿濡了,她记得已经好久没有和一个男人单独吃东西,也就是说很久没有人对她怜香惜玉了。春春虽说是个独立的女人,可是哪个独立女人的内心不渴望温情?
  崔桑仔细地料理锅内的食物,挑了涮好的牛肉中比较嫩的放进春春的小碗里,自己也低头大口大口吃,蘸过花生酱调料的肉很香,春春吃在嘴里却不觉得有怎么好。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崔桑想问她什么,她也很想把小刘已经离开她的事情告诉给他听,但是强烈的挫败感使她无法把这件事说出口。是的,一直是自己单方面在爱小刘,在日本是她找上小刘门去的,回上海以后是她一封封信催他回来,把他从机场接到自己的家中,连儿子都是自己执意要让他出生,我这个女人曾经是那样自信,自信能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现在其他东西仍然都存在着,只是失去了小刘,还是被自己赶走的,可我为什么如此伤心,如此失落?
  火锅店的环境不合适谈话,崔桑是看见春春的落魄神情的,他装作快乐的样子为春春涮这涮那,想用热闹的气氛来冲淡她的失意。
  走出火锅店,外面新鲜的空气使头脑变得清晰。春春觉得什么也不说好像有点辜负了崔桑的好意,便开口道:“这几天我心情不好,店里的事让你多操心了,谢谢你!”崔桑说:“说这话太见外了,我是想,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说好吗?”崔桑的话和表情都很诚恳,春春面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她用两只手捂住被火锅烤得很烫的脸,终于告诉崔桑说:“我和他分手了。”“原来是这样!你在为他伤心?不要为这种人伤心,春春,不值得,他不值得你这样。”崔桑激动地说。
  “可是,可是我觉得心里很闷,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要受到这样的报应……”春春失声哭了,问了几天的话一泄而出,她站在街角上,呜呜咽咽地把和小刘同居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崔桑揽住春春的肩,让她颤抖的身子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说啊,说啊,春春回想了很多往事,委屈一一涌上心头。
  “你知道吗?最后我是用钱把他打发走的!”春春实在是不愿再回想与小刘谈判分手的那一幕,那个曾经在她心目中那么完美的男人,经历了商品社会的洗礼,变成了十足的无赖。小刘开口问她要10万元分手费,否则就要她好看。春春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小刘除了不要儿子,不承担抚养费之外还可以向她倒过来要钱……
  “现在好了,结束了,你还这样年轻,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的,钱也好,婚姻也好,你不要太悲观。”崔桑拍着春春的肩劝说道。崔桑把春春送到公寓门口,再次对她说:“你休息几天,好好恢复一下。你每天打个电话来就行了。”
  春春听从了崔桑的劝告,在家里休息了5天。春春把儿子从妈妈那里接过来,带他去动物园,玩游乐场,吃肯德基,坐双层巴士兜风,结结实实和他亲近了5天。这5天里,春春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做母亲的责任,她想明白了在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第6天,春春带了儿子一起去樱BAR,在这之前,她从来不和客人说自己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春春简单理了理帐目,对崔桑说:“我不想在这里再做下去,请你告诉井口先生,我退出了,如果他觉得这店我还有功劳的话,可以算我一点股份,我想找一份白天的工作,清闲一点,好好带大儿子,让他有快乐的童年。”崔桑意外极了,他挨近春春反复问,是否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春春推了他一下,朗声笑说:“你敢得罪我?还做不做我弟弟了。”真的,春春说,以前天天深更半夜回家,每次经过公寓门房间,值班的老头总是用很怪的眼光看她涂脂抹粉的脸,好像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这几天在家不化妆,穿休闲服装,进出公寓腰板也挺得直多了。嘻嘻,春春笑,笑出了崔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风韵。
  一个月以后,春春家里来了位客人,是井口先生,他提了一旅行袋从日本带来的5岁男孩用品。井口坐了一下午,对春春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好像要挖出心来的感觉。春春平静地听他讲话,手里在织一件儿子的毛衣。夕阳透过白色的棉麻网格窗帘洒落在她的肩上,只见她笑着摇头,一味摇头,好像在否决井口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议。
  崔桑是春春这里的常客,他带来的信息大多来自樱BAR。由莉被一个日本客人约出去几次,拿到一个价值1万元的白金钻戒,以为日本人要和她谈婚论嫁,便把小花农甩了,却不料日本男人根本没这个意思,只是想占据她的身体解闷。由莉还算觉醒得快,现在又与小花农和好如初,听说马上就办订婚酒了。“哦吆,好险哪,这小姑娘真没有头脑!”春春说。
  “曹胖呢?他和嘉芯怎么样了?”春春一直也不懂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障碍。曹胖和嘉芯还是一起住,可没有结婚的意思。反正也不要小孩,曹胖说,结什么婚?日昏!不结婚两个人的钱各用各的,我口袋里还有余钱可以泡泡酒吧,一结婚什么都完啦。春春又问:“那么嘉芯呢,她没办法?”“有办法。”崔桑顽皮地告诉春春,嘉芯为了让曹胖子吃醋,最近常带一个美国青年来樱BAR喝酒,那个美国人也是搞艺术的,浪漫得很,有一次激动起来当众要亲吻嘉芯,搞得坐在吧台边一直监视他们的曹胖非常恼火。
  春春听崔桑这么说着,如亲临樱BAR其境,开心地笑了又笑。“偶而的,你也可以来樱BAR坐坐,帮我出出主意,不要忘记你还是店里的股东。”崔桑现在对春春说话再也不用弟弟的口吻了,他温情地注视着春春忘情大笑的面容,真希望她一直这样高兴。
  樱BAR,桂花街上那个日式酒吧,橡木门的上方有一只铃,有客人下来,铃声便会响起,“叮咚叮咚”很好听。听说这样的酒吧在上海有不少,经营者大多数是留洋回来的男女,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推门进去,在吧台前坐下和他们聊一聊,肯定可以听到比徐春春他们还要好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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