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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北地的冰雪才溶尽。满洲国奉天古城里,清晨时分,老树疏枝多半还挂着昨夜冻成的霜柱,但枝梢已有迫不及待,探首而出的盈盈春意。 城南福安大街的这日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已不寻常地微微骚动了起来。街西的这户大宅,打昨夜起就挑起了两盏胭脂般的灯笼,金色流苏慵懒披下,妩媚无限。平日深掩苔绿古院的两扇门板,重新打了油亮亮的漆,映得门前两座庄严磐踞的石狮份外精神。青石道上,薄霜板石杂沓了一地的马蹄足印,骡儿马儿的鼻头给冻得湿润润的,人气在晨光渐曦的冰冷空气中,凝聚成雾。 这天,是城内粮商大户李家大少爷的喜日。 年前,李家方撤下服丧三年的两盏蓝灯笼。刚除父丧的李家少主,年方廿二,精明干练。当年李字粮号当家急病猝逝,城内不知有多少打算欺孤的同行摩拳擦掌,想瓜分吞并这块肥美大饼,谁知未臻弱冠的李家少主,接掌家业一点也不含糊。三年下来,不仅粮号的规模远胜旧日,年轻人野心勃勃,更计划投资东北新兴的林业和煤矿,眼看远景无限,不禁令人收起小觑之心,感叹初生之犊,英雄出少年。原本虎视耽耽之心,全化作竞相接交亲近之意。这天,城里另一头,即将送女出阁的这家大户,一大早便欢天喜地仿佛迎龙般地喜气洋洋。 旭日渐曙,唢呐乐鼓铿咚奏起,古式的迎亲队伍抬着描龙绣凤的金红大轿,招摇过街,一路引人围观地将新嫁娘吹吹打打地扛回来。朱门大启,迎入古木密荫,庭院深深的大宅里。丽日当中,是个和暖的正春好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沉瞿已久的幽静宅院便喧哗沸腾了起来。 宴席间,自正厅右侧的耳房中,踅出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孩。他悄悄自喜宴中退席之后,便由耳房绕至回廊来,信步踱上院子里小碎石路,朝另一头林木茂密处走去。 男孩眉头微微锁着一层阴霾,心中闷闷地,是分不清种类的抑郁。他忍不住喜筵中的喧嚣吵杂,偷了个空便溜了出来。今日是他大哥的好日子,他并不想坏了兴致。 李家在东北扎根已有数代,代代相传下来,男丁逐渐式微。已故的当家行二,名唤李云海,年轻的时候,也曾远赴关内入新式学堂,自北京燕京大学毕业回来,和长兄分了家产,各自营生,做的仍是祖传的粮米买卖。李家田产广阔,家道富裕,当务之急,便是传宗接代,绵延香火。李云海娶了正室一年余,又娶了一门侧房,一妻一妾共为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庶出,取名龙翔,次子唤鹏翔,然出生月余便不幸夭折,之后隔了几年,正室才又为他添了个男孩,取名叫凤翔。原本打算如此一路添丁,繁枝荣叶,光大李氏族谱的,谁知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为此云海心中一直深感遗憾。三年前,一场急病,美梦烟消云散,成为永远的落空。 李凤翔今年年方十七,年幼母丧,庶母扶正。自幼父亲与长兄疼爱有加,亲生母亲虽早逝,幸亏生前与庶母交好,情感融洽,后娘不欺孤,视如己出,因此,也算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一般说来,富家公子哥儿总难免气质轻浮,好冶游浪荡,但李家家教一向森严,李云海又自许为读书人,是书香门第,不愿爱子学成一身轻贱,因此凤翔虽然因宠而任性了些,气质倒是淳厚的。他生性寡言,骨子里带着点天生的清冷,自小以来深宅大院不许轻易出门,长大后,倒是自己孤拐不愿与人应酬了。三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十天中倒有七八天在家潜居。 龙翔对这幼弟一向疼爱有加,但年差五岁,毕竟有点距离,十九岁上出掌家业后,更俨然是长兄若父的威严,青春年月中的凤翔,益发孤另另地一个人了。平时他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唯自小和他吸吮同一对乳房长大的奶妈儿子贵柱儿,偶而会来伴他闲耍。两人之间的走动,倒不因身份地位或渐长的年龄而有所改变。 凤翔扯了根树芽儿,咬在嘴里发呆着。李家院落极大,屋宇座落在院中,两旁皆是森森林木。这半侧的园子种了一大片古槐,槐花时节,会开成满天云雾,但现在仅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里有一方池塘,池子边种的几株腊梅倒是开得跋扈之至。 刚刚儿凤翔离开筵席去解手,隔着茅厕土墙听到外边儿若隐若现传来喘息声,浊浊重重的。一时好奇,走出来倚着墙角偷偷瞧了一眼,瞥见一个壮硕的年轻男子,抱着家里伺候茶水洒扫打杂的小婢女婉儿,藏在树丛间。那身影,隐隐约约应该是贵柱儿。两人如痴如醉,并未察觉一旁有人。凤翔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大梦初醒般,一阵红潮涌上双颊,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的心头郁郁的,分不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种无意间窥见的秘密,他想他宁可不知道。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无论是喜堂上神采飞扬的龙翔大哥,还是一向都笑得傻憨憨的贵柱儿,都离他很远很远,走到人生的另一个地方去了。这条界线,是他越不过去的,那一边的事,也是他不懂,无法差足的事。一种孤零零的,被遗留下来的落寞感,将他攫住了。 自十三岁上,他的骨干就像春天的树芽般,日日抽长。东北男人多半是粗壮豪犷的,凤翔的身材也抽拔得高挑挺然,只不似田野间劳动的贵柱儿,那是牛犊般的夸张。年龄渐长,人事渐知,只不过无论是身体或内心的成长,对他而言,一样无喜无悲,平平淡淡。 池塘边,腊梅下,蹲着一个陌生身影。那人约莫是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凤翔方才在大厅上随着大哥庶母向宾客敬酒,这人是认得的,连忙站起身来,毕挺挺弯下腰来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笑容带点羞赧,却是可亲的。 是个日本人。凤翔心中想着,脸皮儿微微尴尬。他记得方才的宴席中,坐了一桌肚子肉墩墩的日本官员。祖国无能,被日本人鸠占鹊巢,扶了个前朝皇帝做傀儡,横掌内政大权,伪称满州国。城里一干中国人表面装顺民,心底不免都愤愤不齿的。只是,李家经营粮米贸易,在东洋鬼子把持的政府里多结交几个权贵,遇着事情也好活动活动,说起来也是人在江湖的无奈。李龙翔自己是念过日本人的学校的,他不愿幼弟念日本中学的心情,与先父如出一辙。自个儿在秽浊世间不得清净,好歹也得护着幼弟出淤泥不染,这原是作大哥的一片苦心。 凤翔不会说日语,只好颔首微笑。心中踌躇了一会儿,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来得好。 “您好。”那年轻的日本人开口了,他的东北话里浓浓的日本腔,鼻音便显得特别浊重,听在凤翔耳里有种异样的趣味。他微笑着轻轻说:“您们这个园子很漂亮。” “怎么不在里头喝酒?”凤翔问。 “酒喝多了,出来散散。”这日本男孩黝黑的脸上果然是隐隐的酒意醺红。凤翔猜他大概是跟哪个日本官儿来的,心中觉得这人跟平常街上那些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日本中学生很是不同,不过,他家这一带,一向很少日本人来的。凤翔随口问了句您贵姓,这日本人连忙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姓荻野。荻野耕阳。他怕凤翔听不清自己口音似地,捡了根树枝儿,在泥土上用汉字写出这四个字。 荻野耕阳。凤翔喃喃念着,没啥含意的。两人愣愣瞧梅花。 就这样,也没怎地,凤翔心想应该回大厅帮着招呼招呼,便笑了笑转身告辞。耕阳看着他一路走回屋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进屋,一抬头,一只黑色的燕子自林间穿过。 (2) 天气渐渐和暖了起来,晨出的时刻也早了。原本凄清寂寥的老树枯枝,如今已是密密一片鹅黄黛绿,春意轻轻巧巧笼上红瓦墙头。 凤翔在家里闷了好些天了,这日起了个大早,瞧瞧日头正好,便把书房里头父亲珍藏的书册都搬出来摊在后院里晒。许多古旧线装书久未翻阅,已经微微泛霉了。他寻了把薄竹尺,细心地一本本把霉斑刮去。泛黄书页透出淡淡的油墨味,字句行间还留有父亲用红墨点批的注脚。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儿,随着父亲坐在这石阶上晒书。爹爹教他认:长长一幅,用绵线包卷成筒的叫卷轴,区折片起成册称为经摺,书页一叶叶对折,版心朝外纸面向背封死的叫做包背,版心朝内是蝴蝶…… 清风不识字,频频乱翻书,人也跟着古意盎然了起来。 乳母张妈来喊吃早饭,凤翔遂往前头来。厅内的柚木圆桌上摆了一盆子稀饭,几式小菜。凤翔问:“哥呢?” “大少爷一早吃过,往店里头去了。”张妈答。 凤翔知道庶母近日略受风寒,白日晏起。他说:“您收拾收拾,热着等二娘醒来吃吧,我到外头遛遛去。” 漫无目的地踅了几条街,天暖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热闹多了,谁说人不是季节性的动物?走着走着,心情跟着晴朗了起来,他想到今晨替父亲晒的那些书,念头一转便往南站那边走去,那儿有好几家老字号的大书铺,他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 南站附近是商业区,一向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这会儿或许是还早,显得比较宁静些。凤翔走过几家书铺,皆尚未开门营业,不禁有点儿失望,回头正想走,肩头被人从后面一拍,转过身来,阳光金璨璨地洒了一头一脸。 “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发觉自己竟是止不住脸上的讶笑。 “想来逛逛书铺买几本书的,可这边儿的书铺开得晚。”耕阳亦是满脸笑意地答着。 真是个巧合,凤翔心里想着,有一点点莫名的欢喜,说不上是为什么。两人并肩走了起来,耕阳今天穿了件白袖长衬衫,黑色长裤,套了件浅灰色毛背心。两人走着,影子拉得长长的,凤翔不经意低头,发现自己穿了浅灰毛衣,白色长裤,他笑了。因为觉得两人的颜色看起来很调和。 “不用上课吗?”凤翔问。 “今早儿没课,下午倒有两堂,所以才趁上学前来街上逛逛的。”耕阳笑答,凤翔这才知道,原来大学生是不用像中学生一样天天赶大清早上课的。他心底想:“读大学也挺新鲜。” 接着倒也可以就这样散了,凤翔心里想着,就在街角说还有事,该走了,应该也不显得突兀吧?不过两人都隐隐地有点不想就这样说再见,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阳光实在太好了。 “用过早点没?”耕阳问。 凤翔笑着摇摇头,于是耕阳就陪着他找吃的,其实凤翔是不饿的。两人找起卖食的摊子,不巧的是这时辰,已过了用早点的时候,两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卖大饼的小摊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凤翔买了块饼,把人家剩下的大葱面酱用去大半,耕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耕阳问他要不要到他大学里去晃一晃,凤翔有点心动,但心里有点揣揣的,觉得是跟自己不相干,挺隔路的地方,于是摇摇头。两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过了一会儿,凤翔提议往河堤散步去,河堤在几条街外,有一段儿距离,但耕阳也欣然点头。 这条河堤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筑的,西式工程,白色水泥沿着河岸蜿蜒铺去,洁白悦目。堤上修了朗朗阔阔一条步道,河畔这头新栽了一排杨柳,初发的柳条儿风情万种,旖旎披下,似少女的发。只不够长,点不着水面,是披肩短发。 凤翔侧眼看看耕阳,耕阳的侧脸轮廓长得很好,鼻梁直挺挺地将线条削切得干干净净。当时的学生一式都接受军训,因此同军人一般皆蓄平头,鬓角切得刚刚硬硬,露出底下一片明显青白的刮痕。耕阳的眉毛很浓,浓得微带霸气,但一双黑炯炯的眼睛却是笑意温柔的。他的身量亦是日本人少有的高,足足还比凤翔高出半个头来。 看着看着,忽然愉快起来。他很庆幸耕阳姓荻野,不是猪木,也不是犬养,那可是中国人一谈起来就要笑翻天的姓氏。荻之野,水之滨,漫漫春阳。 两人在河堤上的石墩闲坐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没啥话好讲,但亦不无聊。凤翔指了指河的另一边,叫耕阳看,两只野鸭飞了起来,往天边远远地飞去。耕阳告诉他,他们家就住在南站后边,那一带,凤翔是知道的,几乎全是日本官员的高级住宅区。耕阳的父亲是南满医科大学的教授,教的是西医,因为通好几国语言,也在政府里兼了个通译官。他跟着父亲学的也是西医,算起来也是父业子承。日本近几年对外战事连连,许多年轻男子早就派上战场去了,坐镇在满洲国这边的日本人倒还算平静,不过近来军训频繁,说不准是两年,还是半个月后,他也会被徵召入军,遣上战场去…… 耕阳一路静静说来,凤翔一路静静地听。他从不关心这城外世界的局势变化,因为那和他没关系。近日来,城内空袭防灾的演习警报明显地多了起来,他亦浑浑噩噩不甚在意。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或许是因为死亡从未迫近眉睫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为耕阳担起心来,一阵寒意令他错觉自己颤了一回,不过耕阳却一直挂着平静的笑意。他转念又想,一旦耕阳被送上战场,他在那儿救了一个日本兵,或许就间接害死了一个中国军人,民族大义一搅和进来,凤翔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阴郁地矛盾了起来,他这才想到,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个年轻的日本人坐在这里,他仿佛见到龙翔大哥和已过世的父亲,寒着脸,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 凤翔安静了下来,耕阳也约略察觉到了,他推推凤翔的膝头问他要不要走,两人沿着白堤慢慢走回来,一路无言。回到街上,两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阳很想把家里的住址抄给他,不过想到凤翔未必有意来寻他,真来寻他,亦是有点不妥,不禁犹豫了一下,凤翔已经挥手说再见了。 凤翔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耕阳的身影被房屋的阴影盖住了,灰灰的。他猛地摇摇头,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阳的影子已经很远了。他有点怅然若失。 “再见?……还会再见吗?” 这日晚饭过后,李家四口围桌闲坐。龙翔笑着向他娘说:“赵老二前天刚打南方回来,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翔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了茶杯细细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凤翔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一般地浓烈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一块儿熬,清脾退火的。” 喝完一杯茶,凤翔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翔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凤翔最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翔的母亲说:“凤翔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也瞧不太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你爹的书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翔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儿就跟着你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凤翔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翔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翔更衣,她对龙翔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着你去学着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凤翔。这些年来外头的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非是希望凤翔能避开这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凤翔毕竟是个男孩子,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的。” 龙翔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翔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点儿回来。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凤翔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家门,走没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近了一看,居然是耕阳。 凤翔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凤翔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凤翔红着脸说不必了,走过去行了。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凤翔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门的吧?” 凤翔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凤翔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过好几回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着,直到附近街坊有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凤翔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凤翔亦无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里的事。耕阳在学校,凤翔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凤翔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凤翔回家,骑至街口附近,凤翔说:“停这边行了。”不等车停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再来找你。”他摆摆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凤翔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有时干脆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初时,他还担心耕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来喊他,作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今天来得好早!咱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笑答,凤翔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马路也是柏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家是日式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卧室去,耕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闹。“我以前和我爸在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妩媚又挑衅,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辨得,其它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说洋文。”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书架下层还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耕阳脸红了,但也笑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屑学之,凤翔不肯学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歉疚了起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翔听着听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我怕有好一阵子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天,再往哈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没有生气,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耕阳骑车载凤翔回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母亲商议着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得失去了耐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着。这些地方,没了耕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死闷在家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好。 下乡这天,凤翔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阳世这头的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旁观。龙翔一路陪送至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多是李家的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凤翔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跑,仿佛没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天际,凤翔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前发过天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他的儿媳妇儿去年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贻弄孙。 凤翔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扎手扎脚地笑开来,要凤翔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哥哥还是叔叔。有时,凤翔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凤翔总觉自己像个善感而沉默的小父亲。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娶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几年之后,他会像这样地抱着自己的囡囡,来看一样的麦浪。人世长长数十年,归根结底不过单调平凡梦一场。过去,除了耕阳,他没有过什么想望,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然而,下乡十多天后,某个下午,当他看到土石路远远那头一个骑着脚踏车蹬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凤翔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在最后两天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凤翔。凤翔呆望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病榻间,一心挂着的只有凤翔,出院隔天,就跑到凤翔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里,凤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凤翔下乡去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一大早,骗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骑,中途脚踏车链条儿落了,修了好一会儿,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到。 凤翔听他如此大费周章,仅为见他一面,耕阳惦挂之殷之深,令他想紧紧抱住他。他要耕阳跟他进屋里休息,心里想着事情闹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阳这片情,不能辜负。但耕阳笑着摇摇头。凤翔问他吃过没?耕阳笑说带了母亲为他做的寿司便当,他拍拍车座上绑着的蓝花布巾儿,特地留了一卷寿司,要让凤翔尝尝。 耕阳坚持不进屋里,凤翔便到后头牵出两匹马,两人往田野远处骑去。凤翔带耕阳到一个常来的小山丘,把马系在树下吃草,步行上山。这仅仅是平地上微微隆起的一个野树丛生的小丘,三两步路就到顶了。从丘顶俯瞰还是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铁路长长一条挺明显地切开翠绿平原,成了这边和那边的楚河汉界。 两人在树下坐着避太阳,耕阳说起哈尔滨十多天里,那些德国人因为不懂中国风土民情而闹出来的一些笑话。凤翔啃着耕阳为他留着的寿司,边听边笑。乍见还喜的激动已经平息,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很好,微微地带点舒适的倦意。 凤翔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真好,懂那么多事。”耕阳笑着看他,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兴起,闹着耕阳要他教德文,耕阳说德文可不好学,但凤翔不依,定要他教几句,耕阳便装腔作势怪声怪气地讲了一串听不懂的话,凤翔知道他在逗他,捡了根树条儿敲他的头:“正经正经地给我说两句!” 耕阳笑着,也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Berg是山,Baum是树,Gras是草,凤翔边念边跟着划,划得歪歪斜斜地,念得也怪别扭,不住地哈哈大笑。耕阳在沙上长长地写了一串:Du-gefallst-mir。凤翔问:“啥意思?”耕阳脸红了起来,光是笑着不告诉他,凤翔缠着闹他必要追根究底,耕阳望着远方不看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这句话,他已经想讲很久,很久了。 凤翔静了下来,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摘着头顶上的树叶玩。耕阳低下头来,心里弄不清,不知道把想讲的给讲了,究竟是福是祸。他在沙地上划着:Ich-liebe-dich,写了一遍用脚抹掉再写,再抹掉,写写抹抹,抹抹写写,好像永无尽时,凤翔这回也不问是什么意思了。耕阳心底微微不安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想:也不能这样一直僵下去。遂下定决心,这次写了就不再抹掉了。他抛开树枝站了起来,凤翔也跟着起身了,定定地看着他。耕阳在接触到凤翔的眼神那一刹那间,忽然领悟到原来凤翔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凤翔望着天色喃喃自语似地说:“不早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耕阳伸手过来牵了凤翔的手,自然得仿佛两人携手同行已经有千百年之久。下山时,凤翔一路心头沉沉惶惶地,仿佛这是条绝路,前方便是绝地,回首亦无来迹可循,没有退路,只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多耽一刻是一刻,但是,山路很短,一下子就走完了。 日头西斜,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每隔一两个星期,耕阳便骑着车跋涉六十多里的路程,到乡间来看凤翔。大学里到了夏天,原本是有暑休的,但是耕阳已经是高年级生,在学校里有长期的实验工作,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为了看凤翔,他比平日更谨慎地控制工作进度,为的是把握难得的见面机会。 每回一到约定见面的日子,凤翔总是醒得特别早。因为路途遥远,路况又不好,耕阳一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骑至凤翔乡下老村时,多半也近午了。凤翔觉得唯有也跟着起早,才不会对不起耕阳。到了晌午时分,凤翔便到村子路上远远地等着,因为老宅里养了许多猎犬,他怕狗见到陌生人的吠声会惊动屋里的人。 好几回凤翔不忍耕阳来回地长途奔波,囔囔着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阳不肯,凤翔家里的情形他从来没问,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凤翔是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搬回城去的,怕他这一任性会把事儿全抖出来,以后反而难再见了。凤翔便说:“那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吧,等我回城里我们再见面。”这话说得恋恋不舍,但他想他宁可忍。然而耕阳笑着说:“不碍事的,你还是让我来吧。”凤翔望着耕阳阳光般笑脸,心里一阵抽搐悸动,因为无能为力,也只得耐着性子熬日子,看着耕阳来来去去这番辛苦与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相思磨人心肠,凤翔养成了写信给耕阳的习惯。每回想念耕阳时,便在纸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仿佛就像对着耕阳说着话儿似的。写完了的信纸积得厚厚一大叠,无处寄,也不想寄,耕阳来了也不想拿给他看,自个儿钉了一本又一本地收着。 一回,凤翔怀了颗新上的羊角蜜,在路边等着。两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间跑,并肩坐在灌溉用的田渠旁,赤着足踢水花玩儿。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起来,两人吃得满嘴蜜汁,耕阳忽然凑近过来吻了他的唇,两人静静地吻了许久,痴痴对望,这是他们的初吻。后来却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觉得这一吻真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们的圣地,那儿僻静之极,干燥暖热的风阵阵朝山顶拂来,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却是温存凉意。耕阳的个头儿比凤翔大些,不过他喜欢懒懒地卧在凤翔怀里,听凤翔天南地北瞎扯。耕阳问:“翔,你的名字怎来的?”凤翔悠悠地说:“我家这辈男子行翔字。打我爹爹上头好几代来,我们家男丁一直单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多生些个男孩来繁荣家族,可是终究还是只留我大哥和我两个。”他望着远方沉思了会儿,不觉笑了:“我爹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唤龙翔,死去的二哥唤鹏翔,我爹爹本来还打算雕啦鹤啦鹰地把一干奇珍异禽给生全,我看我家祖谱都可以当鸟谱了。”说得耕阳也朗声大笑了起来。 远方的火车铿锵铿锵地飞驰过来,长长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视野里。凤翔问:“你毕业后什么打算?” 耕阳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希望我去德国继续念书,咱们的医术仍差西方一大截,德国医学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学回来,救世济人。” 凤翔默默无语,静静自背后伸手过来轻抚耕阳的脸,轻抚着他唇上微刺的胡髭。未来的事不能想,也顶好不要想,他们的交会注定是命运错误的出轨,这刹那间的幸福究竟在何时会被无情地腰斩,谁也无能预言。凤翔和耕阳心底都很明白,这样下去不过是在熬日子,时间的问题罢了。 “几时回城里?”耕阳问。 “过了八月节,或许在八月下旬吧。”凤翔想起旧诗上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心中不禁微怆。耕阳回头深深地吻他,两人手指紧紧地交缠,无声沉浸在对方的体味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地。 八月清秋,农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来,凤翔白日无事不念书时,有时便跟着帮忙,却是笨手笨脚的,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通常是抱着囡囡坐在庭院里,扯着长绳张着萝篱,洒把稻米干等着贪食的雀儿。 中秋那日,龙翔夫妻下乡来团聚,宅内上上下下忙碌地准备拜神祭月。夜里清朗无云,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冰亮的明月,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龙翔命佣人在菜圃瓜架下摆了一桌子的月饼瓜果,邀了佃户仆佣一道饮酒赏月,以答谢他们平日辛劳。 席间闲聊,龙翔对凤翔提起他的决定,待回城后,要他跟着到铺子里学着管管生意。众人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该学着历链历链了。凤翔对这消息微感惊讶,虽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想到如此以后和耕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心底不免微微沉重。 秋夜清爽,秋虫唧唧,瓜棚下笑语晏晏。凤翔一向不习惯热闹,酒量也浅薄,喝了两杯清酒之后,便醺红了起来,于是告退离席独自往外头散去。田埂间虚无缥缈地飘着点点季末的萤火,是无意间落凡的星星。凤翔抬首望月,心中想着这会儿耕阳一定也跟着家人坐在庭院里头赏月吧?忽然想起那回到他家里玩,瞧见耕阳练字的纸上写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名,错落在诗句间。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原来耕阳那么久以前,便存了这样一份心。可是相隔千里呢?相隔千里的滋味却是如此苦涩难咽啊! 然而,即使千里相隔是他们无可避免的悲运,情路至此,已是无力决绝了。 九月回城后,凤翔开始跟着龙翔每天到粮号里去。刚开始龙翔教他管账目,偶而也会携他随着应酬,凤翔对这些事虽无太大兴趣,但也不排斥,只当作是学习。龙翔也瞧出这么弟对事业没啥大志气的野心,不过做事还算稳当牢靠,便放心地逐步将粮号内一干庶务都交给凤翔来处理,自己专心地务起其它投资来了。 时值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城外世局惨烈,日本战事受到列强围剿,已经明显吃紧了。素有粮仓美名的大东北,也开始在日本人的严令下实施起粮米配给,大部份的物资都运往战场支援前线,效忠天皇神照大帝去了。这种时期,粮铺是没有搞头的,但最容易肥起来的也就是像李龙翔这种懂得趁乱打劫的精明生意人。他和满洲政府里头的日本人关系弄得不错,除了奉命倾缴粮米之外,也在日本人的暗许默允下插手最热门的军需输出,从中谋利。龙翔说:“不趁这时候多捞点日本鬼子的油水,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但凤翔心底默想:“日本人的油水,还不是搜括自己人民脂民膏来的,刮到头来一样是吃自己人。”不过这话太刻薄,既不敢出口,也不忍心出口。毕竟乱世图存,龙翔一片本心,还不是叨念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回城后这段日子来,凤翔和耕阳见面的次数少了。一来是凤翔赋闲的时间少了,二来是学校开学后,耕阳的功课益发重了。难得见一次面,还得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毕竟城内人多口杂。两人相会多半往近城的郊外跑,彼此心底都有一份辛酸,觉得自己像是对方的情妇,名不正言不顺,百般无奈惆怅。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连着几日,大雪纷飞,街道孤绝凄清,李家粮号也休了两三天。这日用过早饭,龙翔想起了什么似地皱起眉头随口问凤翔:“前些时候,仿佛听下人说有日本人到家里来找你,怎么回事?” 凤翔心底一惊,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否认,心中寻思,定是那回耕阳来打听下乡的事儿,隐隐约约传到了大哥耳里。龙翔也不多追问,轻描淡写说:“爹爹和我都是一般心思,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对咱们而言是莫可奈何,这种惹腥之事,你能不沾便不沾吧!我只让你管号子里的闲差,不教你跟着我去外头周旋,也是这个道理。” 凤翔沉默不语,只觉沉甸甸的罪恶感。龙翔转了话题,兴冲冲地说:“这几日我和娘一直在商议着,想替你安排城内几家大户相相亲,你的意思如何?” 凤翔大吃一惊,见庶母和嫂子在一旁点头微笑,呐呐地说:“这…我看这事儿不急吧!我的年纪也还不大,还是缓几年再谈吧。” 庶母在一旁接腔了:“你也上十八了,当年你爹爹娶你娘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儿,现在时局不好,赶着早早成了亲,早点传宗接代,也算是完成你故世爹爹的心愿哪!” 凤翔不知如何接腔,只得趋吉避凶地找个藉口急急离开大厅。接下来的日子里,龙翔和庶母常常提起这回事,一回,凤翔被逼急了,冲口而出:“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我…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刹时间,空气错愕地凝结了一会,后来龙翔夫妻和庶母却都忍不住笑了。庶母笑道:“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龙翔更是忍俊不住,摇头笑道:“等你结了婚之后,就会喜欢了。”凤翔的嫂子在一旁,一张脸突然通红了起来,她娇嗔地白了龙翔一眼,忍不住又低头瞄了眼自己三个月身孕的肚子。 凤翔一直坚拒相亲之事,龙翔心知这么弟自幼得宠,天生又带着点牛脾气,逼急了反而会误事,因此也就不强他,不过心中另有打算。 深冬里,凤翔和耕阳罕得见一次面,凤翔常思念耕阳念得几至掉泪,然而又觉得落泪实在不是男子汉应为之事。偶而约着见面一回,两人柔情缱绻,却又苦无去处,外头酷寒,路旁冻死人是常常听说的事。从前在乡间,远隔两地的相思之苦是磨人肠,现在近在咫尺,依然无法相见,这苦是断人肠。凤翔从未对漫长的冬季如此不耐过,更何况家中情势危险,凤翔老觉得大哥不怀好意,若有所谋。 好不容易年过了,冬去春至,这天天气稍暖,早春时节,凤翔忆起初遇耕阳,亦是腊梅盛艳时。这天他揣度着耕阳多半会来寻他,一早欣欣然起身,龙翔却命他跟着出门赴宴,凤翔心中不愉,但找不到藉口,对方又是号子里生意往来的重要人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更衣,随龙翔出门去。 摆桌的梁老,亦是大地主。这回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围着圆圆一花桌,凤翔的大伯李云涛也来了。席间众人的话题不寻常地绕着凤翔打转,凤翔留心应对,心中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后来梁老唤了长女出来和大家相见答礼,众人异口同声称赞好品貌,凤翔才蓦地领悟这根本是名正言顺的相亲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能众目睽睽下给大伯和大哥难堪,丢自己人的脸,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回程途中凤翔一路板着脸不跟大哥说话,一进家门便忍不住破天荒地爆发了:“你干这一手算是啥意思?” 龙翔错愕住了,么弟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他说:“怎么?你对梁家小姐不满意么?人家又漂亮又贤慧,有啥可挑的?” “她好她的,关我啥屁事?你这样瞒着我拱我去相亲,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凤翔哑着嗓子怒道。 龙翔起初还耐着性子温言解释:梁家根基稳固,又算是书香世家,梁家小姐人品好,说起来是难得的门当户对。再说梁老膝下仅仅她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般疼爱,日后结亲,必定对李家家业有所助益……凤翔劈头丢了一句:“你要钻营谋利就干你自个儿的去,别拿我来攀亲结贵!” 龙翔遏然大怒,生平头一回挥手甩了凤翔一巴掌,铁青了脸怒喝:“你给我回房去!” 兄弟两人自这天起开始冷战,白日在铺子里冰着脸,除了公事不交谈半句,晚上回家后,凤翔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庶母和嫂子都来劝过好几回了,无论是婉言劝慰或泪水攻势,皆调解无效。凤翔知道自己话说得过火了,但面对大哥的蛮横作风,还是愤愤地不愿低头示弱。他从未如此觉得需要耕阳过,但是耕阳却不在身边。在家里,他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了。 春雨开始绵绵不尽飘落,残梅落尽,遍地呜咽,泣血殷红。 龙翔这天极晚才回来,差了佣人到凤翔屋里来唤他,凤翔略感讶异,还是出来了。大厅里,庶母和嫂子陪坐在一旁,龙翔微笑着告诉他:“我今个儿和大伯至梁家下聘了,梁老对你很喜欢,咱们打算等五月天气较暖了,拣个吉日让你们成亲。” 凤翔脸上血色倏地抽离,庶母在一旁柔声道:“凤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爹爹……” 一句话未说完,凤翔一言不发朝屋外冲,冲到门前死命拔开门栓,奔入黑暗街心。刹时春雷隐隐,大雨滂沱,仿佛将噬尽人世的一切。 凤翔无意识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游,如一缕幽魂般,也许一阵风过,就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他不择路径地随意飘走,飘至街口便过街,遇到路角便转弯,过了许久许久,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很远很远的河堤边来了。昔日青青河边柳,在黯淡夜雨中,尽是无边无际的凄楚哀怨。 “找耕阳去!”凤翔清醒了过来,决意要去寻耕阳。身上的冰冷开始有了知觉,但是他不在乎,现在唯有见耕阳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灯在雨丝中惨白地伫立着,这一带皆已暗下来了。只有单调无聊的雨声淅淅沥沥无止无休。耕阳家大灯也熄了,但是他房里还留了一窗昏蒙蒙的光,暖暖黄黄的。“这是唯一的归路了。”他想着,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朝窗玻璃掷去,他掷得不顶准,有些便哀哀怨怨地落入花树间了。他还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颗又一颗,一颗接一颗。 耕阳还未睡,他隐约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起先以为雨打窗棂,后来发现窗下居然站着个孤零零的颀长身影,惊得连忙打了把油纸伞下楼来。 “翔?翔?你怎么回事?”耕阳用伞护住已然透湿的凤翔,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搂住他,凤翔伸出冰冷彻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耕阳寒寒地打了个战儿,凤翔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走!到屋里去!雨太大了!”耕阳拖着凤翔要进屋,但是凤翔死钉在原地不肯动,耕阳急得几乎要落泪:“翔!你听话,这样你会生病的!有话进屋里再慢慢说吧。” 凤翔惨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结婚,婚事都订下了。”他抬头望着耕阳:“我要离开奉天,我不要这样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眼神也热了:“耕阳,咱们离开这里吧!咱们去哈尔滨,咱们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国,哪里都行!去哪儿我都不在乎!耕阳?咱们一块儿走吧?” 耕阳猛地将凤翔拥入怀中,泪水遏抑不住地滚烫落下,落在凤翔的发间,化作一片冰凉:“翔,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呜咽地困难地说:“……我找了你好几天了,翔……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凤翔抬头怔怔呆望耕阳星河汹涌的双眼,许久许久,喃喃自语:“那么……真的是绝路了……”他梦呓般地问:“你几时入伍?”问了才觉得也是白问,反正已经不相干了。 “一个星期之后。”耕阳泣不成语。 凤翔伸出右手,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触摸耕阳的颊,耕阳的发,耕阳的眉睫,耕阳的鼻梁,耕阳的下巴,耕阳的颈……他心底已经明白了,是命运要绝他们的情,是天意要绝他们的路,人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能争什么?他抬头轻吻耕阳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过一般苦涩。这苦涩的液体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蚀着他的唇,烙出血后吞了下去,他便知道,这辈子耕阳会永远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剜去。 无情风,无情雨。凤翔自始至终,未曾落泪。 五月花架,盘藤的朝颜,姹紫嫣红地笑脸迎晨,槐花浓云般地开遍树头,清风一过便影影璨璨纷飞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风好日,李家再度挂上了双喜红灯,鞭炮声如春雷般此起彼落,往来的人们笑颜逐开。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动乱的灰色年代,李梁联姻算得上是城内津津乐道的大事,极尽铺张奢华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宾客都暂时忘却了日益吃紧的轰炸空袭,喜乐热闹了一整日。 婚礼上最忙碌的是龙翔,这日他着了套清扬富贵的绣花长褂,里里外外迎宾接客,指挥仆役。李夫人过了年纪的圆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胭脂铅粉,掩盖不住的皱纹里刻的尽是纵横喜气,替先夫完成了凤翔的终身大事,就算是任务完了了。谁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礼间一直都紧闭双唇,苍白的脸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凤翔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使今天似乎也没有例外,而他对自己这人生分水岭的重要仪典根本无动于衷,迎亲拜天,迎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后又发生了哪些事?……这些事完完全全在记忆中消失了。事实上,连从前的事,也跟着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被谪出天堂的仙人,坠落之后一刹间便老了数十岁。真正回过神来清醒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惨净净的白,四月春阳竟会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进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龙翔和他庶母对那夜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加意温柔呵护。他们并未告诉他他昏倒在黑暗泥泞的苔阶,高烧数日不省人事,他们也没告诉他龙翔自责得痛哭失声,在病榻旁守了三日三夜,憔悴得几至虚脱。凤翔昏迷中剧咳不已,咳到呕吐,他们请了大夫至家中看病,凤翔在无意识间,仍疯了似地死命攒着医生的手喃喃呓语些没有人懂的话。送到医院后,经检查是肺炎,情势危急到连医生都没了把握。等到病情稳定下来,凤翔恢复意识,已是二十多天之后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凤翔怔怔地想着耕阳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躺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某个角落,也或许,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没了耕阳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很用力地揣摩着。他亦很努力地回忆两人之间点点滴滴,像是背颂历史般,从初识以来直到最后一面。记得最清晰的是耕阳的笑容,会逗逗地露出两颗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后是耕阳低低浊浊的嗓音,还有他颈间怀间淡淡的体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细节,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时间,连同悲伤的能力,都一并被病魔给蚕食殆尽了。记忆一旦失去伤痛的实体,便像是不相干的悲剧,不过凤翔只喜欢看两人初识相聚订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读红楼般,后四十回的繁华落尽是不看的。 凤翔一直纳闷着昏迷病中的那段时间,耕阳到底有没有来过?迷迷糊糊间仿佛觉得耕阳曾握着他的手,哭得湿答答地洪水泛滥,但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耕阳来过大哥哪会这般无事人似的?这般推测,耕阳是没来。凤翔想着:道别之后,两人都赴死去了,鬼门关前他被挡了回来,那,另一个人呢? 康复后身体依然虚弱,但已逐渐清健。龙翔重提婚事,但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此替凤翔冲喜,祈愿今后一生富体康泰。龙翔徵询了凤翔的意思,凤翔曾经想天涯海角地远走高飞,但没有了耕阳,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没有意义了,他无所谓地说随便,婚事便照原议筹备了起来。心存歉疚的龙翔着意地将幼弟的终身大事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仿佛是一种补偿。 婚后凤翔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白日随了龙翔在粮号里处理往来杂事,晚上回来多半待在父亲书房中念书。凤翔的妻子大他一岁,娴静体贴,她常觉得丈夫是个摸触不着的世界,虽然他对她不坏,总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但常教她贴不近,莫可奈何。她只盼日子长久之后,这种陌生的心慌会自然消失。至于凤翔自己,在心境上其实已经白发苍苍了,他想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对自己的命运索求些什么了,但妻子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那充满福相的好面貌不该是前景凄苦的,因此,他亦尽力要自己待她好一些。 正历八月,隐隐有风云变色的势头。日本战事连连退败,已呈强弩之末,满州国日本政府强抑着不安,严厉控制着城内的风声鹤唳。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这边的日本高官自无线电广播中收到天皇训示时,无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当下将消息封得严严地,一批批收拾细软,连夜暗中撤离,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内暗暗散开,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烧起来。群情激动的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对日本人展开大屠杀,红日大旗全被扯下来践踏泄愤,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狂喜喧腾,自白天到黑夜,欢庆乌日终变青天。 李家在街上摆了三日流水席,龙翔开了部份粮仓,大放粮米庆祝光复,此举甚得人心,于是便没人追究日伪时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相识与否,全勾肩搭背相互贺喜。凤翔眼看天阔地朗新景象,喜悲杂陈百感交集,耕阳生死杳无音讯,无处探寻,当真是花落人茫两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红的枫笼盖得满城萧瑟,天色也黯淡了下来,是盘点清账的月末了。凤翔这日理了一下午的账,到傍晚还未理清,龙翔便先回家了,独留凤翔在号子里把账做完。寒意渐重,火炉里柴声劈啪作响,吐着些妖妖的火舌,灯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晃不定,不觉有点困意潦倒起来。 前头一片人影重重地压下来,凤翔抬头蒙蒙地看不太清楚,因为背光,揉揉眼睛仔细一瞧,竟是耕阳。 耕阳戴着军帽,盖住满面的风霜,穿着一身陈旧的土黄军服长筒马靴,久未刮整的脸上尽是胡渣,无限凄楚憔悴,但他还是温柔地笑着,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如梦似幻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大桌奔入他的怀里。耕阳环住他的腰,轻轻厮摩着他的脸颊。凤翔的泪点点落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激动地,感受着耕阳颈际衣领的味道,似灰尘中和了干枯血迹般陈旧,似秋日麦杆堆垛的芬芳沉郁。 “你怎么还敢来?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给打死?”凤翔心疼焦急地问:“你何时回来的?你今晚要待哪儿?你……”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翔……”耕阳轻轻捧着他的脸:“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耕阳,你上哪去?回日本吗?我跟你一起走!”凤翔抓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望着他的眼,耕阳凄楚地微笑了:“这是不可能的,翔,你不能跟我走。”凤翔回头一望,犹未打点完的账本儿还白楞楞地摊在桌上。对了……家中有妻子和母兄守着他等他回家吃饭,他再也不是随时可远走高飞的野鸟,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的无数日子里,有沉沉责任等着他去扛,夏天过去,好日子便过完了,他和耕阳的这一段,竟是朝生暮死的短暂。 凤翔大恸,搂着耕阳的肩膀哭了起来。耕阳细瘦的手指缓缓地顺着他的发,吻着他的鬓,低低在他耳边说:“我一直都想着你……一直都想着你……”他无限眷恋地看了凤翔最后一眼,终于放手转身离去。凤翔急着要拉住他,但竟浑身脱力般动弹不得,他无助地狂喊:“耕阳!耕阳……!” 门外夥计闻声奔了进来,慌慌地问:“二少爷,发生啥事啦?”凤翔乍醒,柴声啪然依旧,火光明暗不定,他急急地抓了夥计问:“刚刚有没有个人进来?” “没有哇!我一直待在外头等着。”夥计惊疑地回答,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一会说:“二少爷,我看您是累了,天也晚了,大少爷夫人在家里都等着您吃饭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凤翔点点头,低头看着账本上的斑斑泪痕,空气里隐隐还荡漾着耕阳的体味,会是他的错觉吗? “二少爷,咱们走吧!外头马车都准备好了。” 凤翔关了门,上了锁。回程路上,街心寒寒地起了层薄雾,马蹄声铿答铿答地在青石板道上单调地敲,空洞地回响着,街心正中远远一点幽幽飘荡的青光,孤孤单单似浮游的鬼火,车子赶近了之后才看清是只错了时节的萤火。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夥计偏着头听了好一会,疑惑的说:“没啥特别的声音哪!”凤翔沉默点头,不再说话了,小夥计儿心头毛了起来,挥鞭抽马的手劲儿也重了,马车一路向着黑森森的前方赶着,竟让凤翔错觉此去是直奔黄泉了。 回到家里默默和家人用过晚饭,凤翔便回父亲的书房,翻着寻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乡下写给耕阳那一本一本没有寄出去的信,他移过火盆儿来,把信拆了一页一页轻轻地放进火里,望着火焰热烈拥抱他倾尽相思书写的墨迹,凤翔心底无限温柔。 妻子端了盖杯茉莉香片进来,热气氤氲。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脸上尽是问号,一会儿疑惑地问:“是风声罢?” 凤翔推开门走到廊下,妻子温婉地跟了出来。凤翔抬头望天,凝神侧耳倾听。也许是枫叶坠落的叹息,又似乎是菊花与夜雾的呢喃低语,他仔细地辨着。远方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的孩童笑语,嘻嘻哈哈如银铃般竞逐追赶着,他们推开了西风中的一扇门,穿过门去一路笑着跑着,跑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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