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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音乐教师陆文群一口否定了张焰在她那里待了两个小时的说法,她同时也否定了自己和他存在着暖昧关系。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瞎说八道,关于这一点,陆文群说她的丈夫可以作证。他丈夫那天晚上大约九点多钟回来的,一直到天亮他们都在一起。陆文群的丈夫叫李小龙,他同样不相信自己妻子和张焰之间有什么暖昧关系,对于警方作出的有关暖昧的提示,他似乎感到有些愤怒。“这可能吗?”李小龙以反问的口吻,向顾骏提出了疑义,“幸好我在家,要不然这事还真说不清楚。你们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太滑稽了一点,我妻子会和比她小许多岁的毛孩子搞到一起去?” 通过进一步的调查,顾骏掌握了两条对张焰很不利的证据。第一条,被害李文红和张焰有着非同寻常的纠葛。在审讯中,张焰承认他早就和李文红发生过关系,事实是,在李文红十二岁的时候,他就以用口琴吹歌给她听,诱奸了李文红。张焰是引诱李文红走上堕落的第一个男人,他和她好一阵坏一阵,渐渐地把兴趣转到了别的女人身上。调查表明,张焰的道德品质十分恶劣,是那种典型的街头不良少年。 第二条对张焰不利的证据是,一位去外地度暑假的女教师回校以后证实,出事的那天晚上,她正好去火车站,时间是八点多一些,她看见张焰在操场上和李文红说着话。李文红的情绪很不好,她咿里哇啦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和张焰吵架。女教师清楚地记得李文红带着哭腔对张焰又喊又叫,甚至说着很下流的字眼。他们就站在那个后来吊着李文红尸体的云梯旁边,女教师记得张焰当时还把腿搁在云梯的一根铁管上,吊儿浪当的样子,好像对李文红说的什么话都无所谓。 张焰始终都在抵赖,他先是否认自己诱奸了李文红。他把一切都推到了李文红身上,说是李主动要求和他发生关系的,他例举了一打和李文红有关系的男孩子的名字,以此证明李文红是一个很不要脸的女孩,她差不多和整条街上的坏男孩都睡过觉。至于那天晚上李文红对他大喊大叫,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她知道他和音乐老师关系暧昧,所以因为吃醋,她变得有些疯狂。李文红是一个有脾气的女孩子,她疯疯癫癫大喊大叫,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情。张焰说自己不可能仅仅因为她对自己大喊大叫,就把她杀掉。 对张焰的审讯一次又接着一次,张焰叙述中的漏洞也越来越多。当他听说陆文群老师否认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时间证据以后,他又把已经说过的“从陆老师家出来,在街上无目的地走了一大圈”的话重复了一遍。 审讯记录上是这么写着的: 问:你到底在陆文群家待了多少时间? 答:我记不清了。 问:你想想再说,老实交待。 答:我没有杀李文红。 间:你到底在陆文群家待了多少时间?正面回答,不要绕圈子。 答:反正我没有杀李文红,我杀她干什么?我在陆文群家待多少时间,这有什么重要的,她说我拿了歌本就走了,那我就是拿了歌本就走了。我在街上转来转去,转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就去打牌了。 问:既然你没有在陆文群家待两个小时,那你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 答:我觉得这样省点事,免得你们老是问我。 二十年以后,积案小组的三马分别阅读了当年的审讯记录。由于张焰最后承认了是自己杀害了李文红,因此,如果对这案子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那就是当年的审讯,究竟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换句话说,有没有诱供和逼供。大马并不认为事情的真相像小说描述的那样简单,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在警方的逼供下,被迫承认自己杀了人。 大马希望顾骏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是当事人,对这件案子最有发言权。顾骏否认了逼供的假设,虽然事情已经过了漫长的二十年,顾骏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作为三结合破案小组的组长,顾骏坚决反对逼供。破案小组屡屡遭到了张焰的愚弄,他一会承认杀了人,一会又反供,把破案小组的每位成员都弄得精疲力尽。由于李文红一案在梅城产生的巨大影响,迅速侦破此案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有许多显而易见的证据证明张焰就是凶手,事实上,当那么多证据掌握在警方手中以后,破案小组只是在尽最大的耐心,等待张焰坦白交待。 张焰是在连续审讯十四大以后交待的。在这十四天里,他十分狡猾地和警方兜着圈子。他编造了许多拙劣却又是十分逼真的故事,不断地陷入不能自圆其说的陷阱之中。是他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警方的耐心终于使他精神崩溃,他开始严重地失眠,刚开始还是审讯人员不让他睡觉,可是到了后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要是一闭上眼睛,眼前便会出现李文红吊在云梯上的影子。有一天,张焰要求服用安眠药,顾骏先是拒绝了这一要求,因为他害怕张焰有自杀的企图。顾骏曾听说过有人把每天晚上吃的安眠药积累起来,一次吞服以达到自杀的目的。 警方没有放弃审讯,该有的罪证似乎都有了,现在需要的就是等待张焰招供。审讯人员让张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当他意识到李文红已经怀孕了,他会怎么想。张焰说,他首先想到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说李文红是一个很容易就和别人上床睡觉的骚丫头,凭什么说她肚子里的小孩就是他张焰的。审讯人员说,要是李文红一口咬定这小孩是他的,他又怎么样。张焰无话可说,有些恍惚地问,“她这样说了吗?” 审讯人员冷笑着说:“这得问你自己。” 张焰叹着气说:“你们为什么非要我承认是我杀了她呢?” 审讯人员说:“我们只要你说老实话。” “该说的老实话我都说了,我告诉你,那天晚上,她要和我干那事,我都没干。”张焰苦着脸,他想用这话来引起别人的兴趣,但是审讯人员显然是不乐意再和他兜圈子。问题的要害,是他必须如实交待他究竟怎么把李文红弄死的。回避没有任何用处,他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张焰无可奈何地说:“这种事,只要一承认,我肯定就是死刑。” 审讯人员再一次向他说明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焰说:“这种事有什么从宽不从宽的,我坦白了,难道还能不判死刑,你们不用蒙我了,我不会承认的,除非你们给我吃安眠药。” 破案小组的成员集中起来开了一个会,一致决定加强攻势,坚决不向张焰让步。顾骏又一次亲自对张焰进行了审讯,他告诉张焰,他不能睡觉的直接原因,不是因为没有安眠药,而是因为他现在内心有严重的内疚。如果他有勇气把自己干过的事统统说出来,也许他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大睡特睡。“事情非常简单,这就是事情究竟是不是你干的,全市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不找别的人,单单找到了你?”顾骏不慌不忙地说着,“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现在没有耐心的恐怕已经是你。” 张焰果然是失去了耐心,他趁看守不注意的时候,试图上吊自杀。他把自己穿的汗背心挽成绳索,想悬在窗勾上将自己挂在那,可是汗背心承受不起他的重量,他咚地一声,重重地跌在了地板上。这一次,医生给张焰打了一针镇静剂,他跌入梦乡昏昏而睡,足足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天,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他眼睛里闪着光芒说:“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小马见到了《黑暗的日子》的作者谭大平,《黑暗的日子》就是那本以张焰一案为素材的推理小说。积案小组的其他成员都在埋头重新研究当年的审讯记录,小马决定另辟蹊径,直接找小说的作者谈一次话。局里的人都知道,正是因为这本小说,引起了人们对一件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又一次有了兴趣。报纸的连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电视台已经正式和谭大平签约,小马去见谭大平的时候,他刚完成十集的电视剧本,踌躇满志,错把穿着便衣的小马当成了某报社去采访他的女记者。 “我已经申明过了,这申明就写在小说的扉面上,难道你没见到上面写着‘本书纯属虚构’这几个字?”谭大平警惕性很高地说着,他早就听人说过公安局可能会找他的麻烦,在过去,他一点不担心来自公安部门的麻烦,作为一个名气不大的作者,他知道公安局的干预,反而会让他出名,现在他已经出了名,又是晚报连载又是拍电视,他开始有些担心公安局的干预。 “可是这城市所有的人,恐怕没什么人会在想它是虚构的。”小马不动声色地看着谭大平,这是一个书呆子兮兮的人物,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旦他知道了小马的身份以后,便显得很紧张,原先的踌躇满志立刻没了踪影。“你真的觉得自己的小说,仅仅是虚构?”小马问着。 “当然是虚构。” “完全是虚构?” 谭大平吃不准小马找他的用心究竟是什么,他仍然保持着警惕性,但是又隐隐觉得小马并不像是来找他的麻烦。“也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百分之一百的虚构是写不出小说来的。”谭大平用手托了托眼镜框,很严肃地说着,“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为了写这部小说,我收集了许多资料。你要是看过我这篇小说,就会知道,其实我是在控诉四人帮时期的黑暗。” 小马不想和谭大平绕圈子,她直截了当地问谭大平:“对不起,我想问你一下,张焰被枪毙的那一年,你多大?” 谭大平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小说中的张火,和张焰其实没什么直接的关系。” 但是,小马仍然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谭大平想了想,说:“我那时候小学六年级,大概是十三岁吧。” “你认识张焰?” “我?”谭大平又一次托了托眼镜框,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我当然认识,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我小时候,放学路上,常常看见他坐在门口吹口琴。他是个大个子,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坐在门口吹口琴,这是很显眼的。他的口琴吹得不错,我记得他那时候经常吹的一首曲子,就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那么那个被害的女孩子,你认识不认识?”小马继续问着。 “谈不上认识,不过也知道,那时候她的名气很大,我们一起玩的小男孩子都知道她是坏女孩子,有点像现在的女流氓,或者说是失足女青年。她的名声当时很不好。” “名声怎么不好?” 谭大平没回答,这问题似乎不用回答,女孩子的名声不好,谁都能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他脸上做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 小马觉得应该让这次谈话更直截了当,她看着谭大平,突然说:“为什么你会觉得张焰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一一不是说你的小说,而是说张焰这个人,这样说吧,我们不管你的小说是怎么写的,也不追究你的小说是否真实,你的小说和我们这次谈话没什么关系,我现在要问的,就是你为什么会觉得张焰可能是无辜的?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好了,实话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立案,对这事重新进行调查。” 事实上,对张焰可能被冤枉这一点,早在他被枪毙之前,顾骏就想到了。在死刑判决之前,顾骏曾向分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提出自己的看法。虽然张焰自己已经招供,可是显然有些疑点要澄清。张焰的交待中曾提到,他那天去陆老师家,确实是去幽会的,拿歌本只是个借口,他所以待了两个小时就走,是因为陆文群那天身上正好来例假。他丈夫本来说好是上夜班的,后来怎么又回来,这就说不清楚。 张焰的这番话所以不被相信,是陆文群丈夫的同事证实,那天晚上因为停电,夜班取消了,陆文群的丈夫在九点钟的时候就回家了。他是在小学的门口和同事分手的,而他回到家中时,张焰已经拿了歌本走了。陆文群的邻居也证实,那天晚上陆文群丈夫很早就回来了,他们虽然不能确定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曾看见他替陆文群倒洗澡水。那是一个很热的夜晚,大家睡得都很迟。他们看见李小龙拎着铅皮小桶往阴沟里倒水。 顾骏感到可疑的,是张焰说出了陆文群那天身上正好来例假的细节。这个细节当时并没有得到证实,因为陆文群否认了。尽管陆文群就算是不否认,仅仅是知道她身上来例假,也不能证实张焰就一定和她有关系。陆文群的丈夫也坚决否认妻子的不忠实,觉得张焰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他感到愤怒的是,张焰这个小流氓胡说八道,败坏了自己妻子的名声。可是当被询问陆文群那天是否真的来了例假的时候,李小龙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显然被问住了,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陆文群老师长得并不好看,且不说比张焰要大许多岁,就是她和他年龄相当,人们也很难相信张焰会喜欢又矮又胖又黑的陆文群。张焰是一个沾花惹草的街头少年,他到处追逐漂亮的女人,而且确实也讨不少女人的喜欢。人们都不相信陆文群会和张焰有染,张焰的同伴曾亲耳听他说过“陆教师这人怎么这么难看”这种话,他甚至问过他的同伴,如果让他白和“陆文群上床”,那他干不干。张焰还说过陆文群有狐臭,熏得人气都喘不过来。他说过,如果要和陆文群睡觉,必须带着氧气瓶才行。 由于张焰最终招认了自己是凶手,对于他和陆文群究竟是否有男女关系的调查,便失去了意义。张焰的招认意味着可以结案,一旦结案,有些事再想推翻,就有一定难度。在张焰招认的一个星期以后,在小学校园里玩耍的小孩,从水泥乒乓球桌的砖缝里,发现一张纸条子,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 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一切都重新开始,李文红要在今天结掉一切。我不是个坏的女孩子,不想人们想的那么坏……我不在乎人们怎么想我,我就是我。 经过笔迹专家的鉴定,认定纸条上的字,是李文红写的。她显然是不会写或者是临时忘了结束的“束”这个字,而“不想”是“不像”的误写,这是一张没有写完的条子。由于雨水的浸润,写这张条子的具体时间已经无法辨认。让顾骏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根据这张纸条放置的位置,当初在检查李文红衣物的时候,完全有可能发现。顾骏记得自己当时曾经很仔细地检查过每一张乒乓球桌子。当然任何仔细仍然可能会有疏漏的地方,这不完整的几句话意味着什么意思呢,李文红又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写下了这几句话? 如果这几句话是在李文红临死前写的,它对张焰也许有些帮助,因为这可以理解为是李文红写的遗书。这意味着李文红是自杀。可是李文红为什么要自杀呢,这是一个揭不开的谜。必须要找到她自杀的动机,此外,还有许多新的问题不能解释。第一,怎么解释李文红膝盖上的擦伤痕迹。第二,如果这是一封遗书,写这封遗书的笔又在哪里。经鉴定,遗书是由双色圆珠笔写的,开头的第一笔还留着红色笔痕,现场勘查时并没有发现这种双色圆珠笔。如果藏在水泥乒乓球桌缝中的纸条还有可能疏漏的话,那支用来写字的双色圆珠笔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的。 顾骏提议暂缓撤销破案小组,他向政法副书记打了一个报告,政法副书记因此召他谈了一次话。由于顾骏只是在进行假设,政法副书记很耐心地听着,终于失去了耐心:“全市人民对于能迅速侦破此案,欢欣鼓舞,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已经被我们打下去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怀疑存在着不是张焰做案的可能性,有人证,有物证,事实证明我们没有冤枉他。” 顾骏不得不承认自己仅仅是存在一些疑问,这些疑问都不成熟。 政法副书记说:“如果罪犯反供的话,我们还可以重新审查,可是你知道张焰已经供认不讳,他完全承认是他干的。” 大马对重新关注张焰强奸杀人一案似乎缺乏起码的热情,积案小组过了一段时候开碰头会,大家谈自己的看法,他一言不发,像个局外人那样听小马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似乎和他的急性子有些不吻合。小马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了谭大平的赞成者,她相信小说情节的真相,就像小说里所写的那样,真正的凶手不是张焰,而是陆文群的丈夫李小龙。 “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小学的音乐老师陆文群和张焰之间有暧昧关系,也就是说,案发的那天晚上,张焰确实是在陆那里待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很重要,因为只有这两个小时能证明张焰不是凶手。而陆文群的丈夫李小龙那天晚上也确实是在九点钟左右就回来了,他的同事看见他进了学校的大门,也就相信他是回了家,其实他是在操场碰到了李文红。这样,事情就容易解释,他强奸了李文红,由于李文纤是认识他的。事后,李小龙将李文红杀害,伪造了自杀现场。” 小马几乎是在复述谭大平所写的小说上的细节,大家都在听她讲,没有任何反应,这种没反应意味着都不赞成她的意见。老马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喝茶,顾骏和大马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转向老马,小马不往下说了,她也看老马。老马毫无反应地喝茶看报,他仿佛知道大家的目光所在,依然无动于衷。小马不乐意了,噘着嘴说:“你要是不同意我的意见,你可以提出来吗!”老马做出一惊的样子,说:“我同意,谁说我不同意了?” 小马要顾骏发表意见,顾骏笑而不答,小马又要大马表态,大马沉思了一会,煞着眉头说:“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小马认为这不能算是表态,这只是在敷衍。“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的复杂,是被我们自己弄复杂了。我是这么想的,顾老为什么会要我们重新关注已经成为历史的张焰强奸杀人案,我想,就是为了不想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顾老,你说是不是?” 顾骏仍然笑而不答,是微笑,他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大马说:“如果我们在张焰这个案子上已经犯了错误,那么,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再犯同样愚蠢的错误。” 小马不解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马不耐烦地说:“我们恐怕不能再让李小龙成为第二个张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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