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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春夜是多么长啊! 佩佩说什么也睡不着了。火炕炙人,浑身象是火燎的。翻身,扭动,趴下,仰着,用腿撩开棉被,让下身露出来,心里数着数,都无法入睡。她懊恼地呻吟,这呻吟声没有人能听到,连回声也没有,更不会有人抚慰她的苦寂。大黑(她养的一条狗)伏在门外睡大觉,不理会它的女主人凄凉的心绪。她真想就这样穿着内衣,在草甸子上,在森林中,狂奔,让才发青的芳草挠她的脚心,让树木的枝条抽打她的皮肤。然后跳进冷水河里,让凛冽的河水浸泡和抚摸她灼热的肉体。她领略过这种乐趣,象是有灵性的水流,滑润柔软,从她丰腴的胸脯,从她那特别敏感的腋下、大腿之间调皮地流过……可是,那是夏天,那时候水就够凉的。这大兴安岭的早春,刚融化的冰水,能够活活冻死棕熊,何况,还有挨了一冬饿的野兽,正在暗夜中睁着绿莹莹的眼睛,伺机攻击目标。 这是一种中魔吧!在荒漠的莽林,年轻的单身女人,十有八九要中魔,这幽暗的森林中,有看不见的各种精灵,人们是这样说的。佩佩常常恐惧地感觉到这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尤其是在夜间,特别寂静的时候。 她并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十几年以前她同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起来的。这男人是她丈夫,虽然没有举行过婚礼。她当时只有十六岁。她是个孤女,爱上了一个家庭殷实的小伙子,他也爱她。他家听信看相的人,说这女子命中克夫,不同意结这门姻亲。于是他们从山东一个小山村,沿着古老的闯关东的路径,来到这里。他们的闯关东,不是因为贫困。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所在啊!正好也是春天,蜿蜒的冷水河从山谷中斑斓如锦的草甸子上穿过,草甸子边沿有一丛丛银色树干的白桦,地势渐渐向两边高上去,如茵的草地上开满野草莓白色的花朵,象是洁白的雪,蜂蝶儿飞舞着。各种鸟儿唱着动听的歌。浑圆的山峰上覆盖着千百年的针叶树,浓绿近于蓝。河两侧是如烟的河柳,开着白花的稠李子树。林间不时闪现出马鹿美丽的身影。对于他们来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了。就留在这里…… 那时这里已经有两户人家,房屋却离得很远,足有二里地,一户人家是一对老年夫妇,另一户是一个粗壮的汉子和一个娇小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男孩。老年夫妇住的是板夹泥的房子,那壮汉一家住的是广敞的木格棱,还用粗木栅栏围了一个大院落,他家有一匹高头大马。他们先遇见的是老年夫妇,他们是很和善的。老头说: “住下吧,反正这里有的是荒地,只要有力气。就是无霜期忒短,只能种土豆子,反正挨不了饿。” 听老婆说,另一户不大愿意跟人来往,也不愿有人在他们近旁安家,“跟我们作邻居吧!” 于是佩佩和自己的恋人,在两老人房屋近旁,营巢了。先是搭了个窝棚,后来盖起板夹泥的房子。两老人借给他们一点土豆种和简单工具,就这样建立起自己的家来。当他们俩第一次用撅头刨起冒着热气的黑土时,心里甜丝丝的…… 这里成了一个由三户组成的盲流屯,怕是最小的盲流屯了吧!没有任何人过问过他们。他们也没有户口。他们之间是邻居,仅此而已,而且那壮汉一家几乎和这两户没来往。只是时常听到壮汉粗嗓门吆喝着什么。偶尔也能听到那娇小的女人的笑声。他们想必过得是很美满的。这里离最近的火车站是四十公里,没有人光顾这个地方,偶尔有林业勘探人员路过这里,要口开水喝,就离去了。这个小天地象是被人遗忘了。 佩佩和她的丈夫,艰辛又幸福地在这里度过了八年时光。他们有了一个仅能温饱的家,还喂上了一口小母猪和几只鸡。他们计算着多少时日以后,猪和鸡有一天会繁衍成庞大家族,到镇上去换回一匹马。也许不久能成为象那户远邻壮汉一家一样,自给自足而且富裕。可是,厄运突然降临在这个向往幸福前景的家。佩佩的丈夫在一个冬天的黄昏,进林子察看他下的套子,被流弹打死了。佩佩找到他的时候,他那曾经是充满活力和温暖的身体僵硬了。他周围没有足迹——被大雪掩盖了,是猎人误伤,还是谋杀,就不得而知了。这里没有政府,连状子也无处可以投递。 两个老人帮助这个年轻的寡妇,埋葬了她的丈夫,也埋葬了她的幸福,埋葬了她的美好的憧憬。不幸的是,她没生育,没留下苗苗。 “佩佩,你还是回老家去吧,你还年轻……”老婆婆劝她说。 回老家,她想过,可她早已没有了亲人。她的婆家原本就不承认这门亲事,会说她把他家儿子拐走,远走天涯,八年不给音信,让他惨死在他乡。正应了她是克夫的命,说不定还会说她谋杀的,孤苦女子,有口难辩啦!不能回去…… “年轻女人,孤苦伶仃在林子里,要中魔的呀!再说,这里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老婆婆常说这话。 是的,这里只有一个壮汉算是男人,老头太衰老了。从佩佩死了丈夫以后,那壮汉却一反常态,隔三差五,来走走,表示自己对寡妇的关切。那眼里常露出异样的火辣辣的光。不过,很快就不再来了,他那娇小的妻子常常尖声咒骂着,骂出不堪入耳的话,象母狼一样,无时不盯着自己的配偶,龇着利齿,她真会咬断她情敌包括自己的丈夫的喉咙。 丈夫死后的第二个春天来了,她真地中魔了,不少日子,是嘴咬着枕巾熬过不眠之夜的。她反复思忖,还是离开这神秘的荒漠的莽林吧!逃离这里控制她的精灵。 有一天,她真的动了心。几个林业勘探人员,经过她的门口,憩息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知道了她的境况说: “你不如到我们林场,去栽树育林。虽然你没有户口,我们也承包给你,你考虑一下吧……”显然他动了恻隐之心。 她真的盘算着要走了,想着,把她仅有的资财——一口母猪和几只鸡留给那两个老人,算是报答他们多年照顾和殓埋丈夫的恩情。就这时候,河套里来了一个人,羁留了她。 一天清晨,佩佩起来,打开鸡笼,给猪圈的母猪喂食,然后撩撩鬓发,向河套眺望。那晨霭里朦胧的河柳中依稀透出一点红来。她定睛看去,那竟是一面小三角红旗,在晨风中晃动,红旗是插在一座很小的窝棚上,挨着窝棚是一排蜂箱,是放蜂的。这里应该说是理想的放蜂场,虽然春、夏、秋是那么短暂,各种植物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急急忙忙开花、结果,完成它们繁衍后代的重任。多少花啊!白头翁、杜鹃、野百合、野玫瑰、稠李子、越桔花……这时正是野草莓盛开的时令。过去八年却没有人来过。她看到从窝棚里钻出一个汉子,赤着膊。没有结实的身板,是顶不住这北国早春的寒风的。啊!这里又多了个人。 傍晚,佩佩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换季了,该缝缝补补了。 门外有脚步声,听得出来,这不是老婆,也不是老头,更不是那壮汉一家人。他们的脚步声,她都熟悉。脚步声是朝门前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佩佩有一种恐惧感。她定定神,只顾做着活,垂着头,象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脚步声停了,人来到了门前。狗狂吠着。 “有人吗?”陌生的沉重的男低音。在佩佩听来有力、悦耳。 她有点慌乱,竟用手拢拢鬓发: “谁呀?” “放蜂的。”他竟走进来了。 是个魁梧的汉子,满脸络腮胡,一双明亮的眼睛。手里捧着一个罐子,肩上挎着猎枪。 “嫂子,忙着。” “没啥……”她竟结巴起来了。觉得在炕上动不了啦。 “想用蜂蜜跟你家倒换点土豆子,行吧?” 听得出来,是乡音。她竟愣住了,忘了答话。 “嫂子,许是你不能当这个家,等当家的回来再说。”扭身要走。 “不,不……”佩佩从炕上跳下来,“这是小事,我能当家。说啥换哟,拿点土豆去吃就是了,我们这里不稀罕。” 于是,按常理,佩佩留他坐一会儿,喝点水。佩佩照旧坐在炕上做着活儿。 不过,他们之间话很少,大部分时间,是默默闷坐着。那汉子一个劲抽着旱烟,屋里又飘溢着有点苦涩的烟味。过去佩佩的丈夫是抽烟的。很久很久这屋里没有这种烟味了,也没有男人身上的汗味和一种看不见的感觉,这屋里要比那河套里的窝棚温暖得多。再说有个女人做着活儿相对着,有一种家的感觉。那汉子只是低着头抽烟,也舍不得动地方。 时光过了很久了,门隙透进一道如水的月光。 一种声音传来,那汉子警觉地抓起枪。 “是我那口母猪。不知为啥,这两天老是不安生。”佩佩说。 这是猪的声音,哼唧着撞碰着圈墙。 “嫂子,我去看看。” 佩佩陪着那汉子走到屋外,来到猪圈前。 这口母猪很壮实,身上的鬃毛黑油油的。它象是疯了,不是在哼而是在吼叫,用嘴狠命地拱着圈墙。时而绕着圈狂奔,时而用前蹄向圈墙上扒,向上跳跃。如不是用石块垒的圈墙厚实,早让它撞垮了。它看到来人,身子跃起,眼睛含着悲哀,吼叫着,象是乞求什么…… “大哥,”佩佩迷惘地看着那汉子,“你看,是不是病了?” 那汉子眯着眼,看着母猪,抿着嘴,半晌不说话。 “大哥,咋办?” “没事,猪是跑圈了。”那汉子扭过脸去。 佩佩一时没悟过来,等到明白了,只觉得脸火辣辣的。一时说不出话,低下头来。 那猪更狂了,不停地往外跳,嘴已经碰破了,淌着血。求索爱情的愿望使它不顾一切。 “这得赶到镇上去……你的当家的呢?” “他……过世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啊,明天我得安顿我的蜂子,后天,我替你跑一趟吧!这口母猪,没怀过吧?” “没有。” “啊!我得回河套去了!”说着大步向河套走去。 佩佩久久呆立着,看着月光下那摆晃着的宽阔的背脊。他们就是这样结识的。 佩佩回到屋里,插上门,再也没心思做针线活了。和衣躺在炕上,睁着眼,望着黑黝黝的屋顶。她怎么能睡得着呢?那发情的母猪不停地闹腾着吼叫着。这是一种哀鸣,揪心的哀鸣,它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朦胧中的佩佩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象是一阵劲风袭来,母猪的叫声更加急促和凄厉了,她打了一个寒战…… 一头受到春天温暖而带有草木芳香气息蛊惑的野猪在林间烦躁地游荡。这是一只健壮的雄猪,个头象牛犊一样大,一身棕色的毛。它象喝醉酒一样,在浓密的落叶松林中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它那铁铲般的鼻子到处拱着,拱断象铁索般的树根,拱倒碗口粗的小树。它的身子时而贴上百年古松,狠命地蹭着痒,树冠剧烈地摇晃着,树上睡意朦胧的鸟,以为发生了地震,凉叫着在林子里乱飞。就这样,也无法耗尽它的力量,也无法排解它心头的苦恼。这都怪春天…… 突然它停下来了,仰着头,它听到了山下小村屯传来的年轻的母猪求爱的呼唤,嗅到了微风传送过来的异性有吸引力的气息。它颈上的鬃毛刷地竖起来了,猛地跃起来,向小屯冲去。它笨重的身体毫不影响它疾行的速度,它那结实的肌肉强壮的筋骨,正是向前冲进力量的能源。它的凹形脊背象是起伏的波浪,身旁带起一阵劲风。这时候,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也无法减慢它奔向爱的速度。如果迎面来一只非洲狮,被撞翻的一定是雄狮而不是它。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象一辆开足马力的坦克。这就是佩佩在屋里听到的动静。 雄野猪凭着它的嗅觉,准确地窜到猪圈前。 大黑狂吠着了扑上来。 雄野猪毫不理会这个看门犬,连看都不看一眼,威风凛凛地从它身边跑过去。 大黑被雄野猪的威严和庞大的身躯吓坏了,它胆寒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向后挨着,吠声变成颤抖的呜咽。 雄野猪腾身跃起,两只粗壮的前蹄啪地搭上猪圈墙的墙头,它那长嘴伸了进去。 圈里的母猪颠狂了,雄性的气味使它不能自己,何况,它看到了多么健壮的脑袋。它竭尽浑身力量,向上跳跃,想挨一挨那伸进来的厚实的嘴唇。然而,它不能如愿,它跳不到那个高度。它心急如焚,绕着圈墙,飞快地打圈子,哼叫着,嘴角淌着唾液,腰和臀部扭动着,象是旋转的车轮。 雄野猪再也耐不住了,大声吼叫着,它们在相互呼唤,这是爱的二重唱。这声音,也许并不动听,也不是那么缠绵,但确是人们能理解的爱之极的乐章。 雄野猪不甘心这牧歌似的对唱,它从墙头退下来,低下脑袋,用嘴顶着圈墙的墙根,拱了一下,墙在晃动,在破裂。它想进去,想去亲近那个等寺着它的同类,虽然它们是不同的;一个是人驯养的,一个是大自然的骄子。它喘息了一下,后蹄紧扒着地面,躬起腰,大吼一声,用嘴用脑袋用整个身体,向圈墙冲过去。一声巨响,墙倒塌了,石块向四处飞去。它们相会了!它们的叫声轻柔了,互相急切地嗅着,追逐着,嘴轻轻碰蹭对方的腹部、髋部和胯窝,鼻子不停地翕动着,这是它们表示爱恋的直接方式。牲畜,野兽同样有细腻的爱。 这暴风雨般的爱的吸引,造成的声响,凉动了佩佩。但她不知道这是爱恋的狂涛,她以为是辛辛苦苦喂养的猪遭到猛兽的袭击。她战战兢兢地走向猪圈。她以为她看到的是母猪的血肉模糊的残骸,但她却看到的是一团棕色的毛。她定定神,才渐渐看清这是一头棕色的怪物,仅仅看到这个怪物。她的脚象是焊在地面上,无法离开了。惊吓得浑身发抖。她看到这怪物在蠕动,啊!这是一头大野猪,伏在圈里,它的两只眼睛愤怒地盯着佩佩,象是准备向她冲击。她没看到自己养大的母猪。“它到哪里去了呢?让野猪驱赶走了,还是被野猪伤害了?真是命苦呀!连个母猪也养不住。”她想。突然她觉着有人来到她身边,一看,是放蜂大哥,挎着猎枪。大概他是听到动静赶来的。她觉着有了依靠,她紧紧贴着那汉子身上,晃着他的猎枪。 那汉子木然看着猪圈,抓住她晃动猎枪的手。他竟不愿射杀这头闯入村屯的野猪。 这时候,佩佩听到了她的母猪在叫,很轻微的哼哼着,象是在呻吟…… 山野里,月光如水…… 佩佩似乎明白了,她从受惊的极度紧张,又进入另一种紧张的情绪中,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烦乱。她感到一阵昏眩,身子软绵绵的,脚下的土地象是塌陷了,她在向地上倾倒,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仍然是整齐地穿着衣服,被子搭在身上。炕下有一星火光,传来咝咝的声响。一个黑影坐在小凳上,低头抽着烟。她想起来了,是那放蜂汉子。毫无疑问,是他抱起自己,是他将自己放在床上,是他搭上的被子,是他在厮守着。一种带羞怯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想坐起来,却爬不起来,身子还是软瘫的…… “没事啦?” “……”佩佩觉得嗓子干巴巴的,说不出话来,虽然她心里有话可说。 他抬起头,眼睛闪了一下光亮,磕磕烟袋锅,站起来: “你歇着,我走了。” 佩佩想欠身子说点什么,似乎又觉得不知说什么。 “猪就用不着赶到镇上去了。”他走到门外补了一句。就听到脚步声在离去。 佩佩强撑着无力的身子,走出去,向河套望去,没见到人影。月光下,那河闪着银光。 她走到猪圈旁看看,这会儿,只有母猪在,恬静地趴在圈中。 她怏怏地进屋,慢慢栓上门,象是失落了什么…… 从这晚以后,那放蜂的汉子常来,送点蜂蜜、狍子肉什么的。还帮着收拾地,修补修补房子。有时,佩佩也留他吃顿饭。常给他缝缝洗洗。这人话少,也没笑容。晚上来坐坐,只是埋头抽烟。夜深了,起身就走,河套里蜂箱得有人看。他对于佩佩来说,仅只是他乡偶然相逢的乡亲,如此而已。大黑也跟他厮混熟了,他每次来,连叫也不叫了,还摇着尾巴献殷勤,它领会女主人的意旨,据它的观察,它的女主人是极喜欢这个客人的。它发现,只要哪一个晚上,他没来,女主人的床在深夜还在响,准睡不着,辗转反侧哩! 她对他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的姓名:张福子。 有了一个客人,佩佩觉得再没有那么寂寞了,觉得这偏僻的山野不可怕了,觉得这板夹泥的小屋更温暖了。是呀,很多事情,需要男人做呀!鸟儿营巢只是一只雌鸟是营造不起来的。但,她总觉着有些不满足,就不出的…… 那头雄野猪也常来,大多是在夜静的时候。本来福子重垒过被它撞塌的圈墙,由于它常来,每次都撞塌,不胜其垒,也就作罢,让它们毫无阻拦的相会,成全它们吧!大黑对这位不速之客,也奈何不得,充其量不满意地咕哝几声,也就退避了。 每次雄野猪来,佩佩都知道,她听得到它们的绵绵情话。它们有时也走出圈来,相伴着在山野里游逛。黎明前,雄野猪总是把情侣送回来,亲热一阵,独自回到密林中去。 福子和佩佩都没提过打死这头雄野猪。这头猪怕有三四百斤肉哩!他们连想都没想过,就象没想过践踏草甸子上的绚丽的花朵,损害美是罪过,损伤爱也是罪过…… “佩佩,你的猪是怀上了,看得出来。就是怕猪崽子没人敢要……” “我看福子人不错,憨实。不知道他结亲了没有……不知道!问问么。他能留下,你就有了靠了,你俩怪般配的……” 近邻老婆常说这些话,人老了,就这样,车轱辘转…… “你得把福子抓住,多骤实的人哟。你这个年纪,就不想,就耐得住?叫我可不行。我看福子那双胳臂抱起你来,能把你的骨头挤酥了……”远邻那个娇小的女人也斜着眼瞧着佩佩,咯咯地笑。这个从来不到佩佩这儿来的女人,近些时却常来走动,极力怂恿佩佩和福子能成……因为这远僻的山村太寂寞,她感到无聊而想掀起点喜庆的浪花吗?也许是。不过,她真实的想法是,佩佩跟了福子,对自己就没有威胁了——一个单身年轻而又长得好看的女人,是有夫之妇的危险的敌人。她甚至于教佩佩怎样卖弄风情,施展女性的魅力,这些话都是在耳边悄声说的:“……让他看见观音,不怕他不磕头。没有一个猫儿不馋腥,没有一只鹰不抓鸡雏的,大妹子,我为你好……” 每每佩佩听到这些话,象是在她那盛着乱草的心中,塞进一个火把。可是她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她的奔腾的情思,只能压在心底。是的,她要一个男人,要的是一个靠山,而不要风一吹就飘悠悠飞去的云。福于是个好汉子,憨厚。她和他也有情义。能没有吗?那脸对脸默默相对的黄昏,她的心跳动得多厉害哟,她生怕福子听见了,又有点希望他听见。白天,只要她在屋外,种地、喂鸡、喂猪、挑水,她都要望一望河套里那座插着小红旗的窝棚。她多么想倾诉她的心绪啊!对福子。有时,在院子里看到飞过来的蜜蜂,她真想让这小东西传递她的心中埋藏的炽热的情愫。有一次一只小蜜蜂落在她的袖口上,她情不自禁地对它喃喃地说起来,她认得这是福子的蜜蜂,本地土蜂不是这个模样。她的低语声竟让走过来的老婆听见了: “佩佩,你这是跟谁在说话呀!你这媳妇中魔了!” 佩佩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一定红得象红缎子一样…… 草莓熟了,她采回来,越桔熟了,她采回来,装在坛子里,用福子给她的蜂蜜腌起来。打霜以后,会特别甜。端出来,会让福子吃一惊,他那黝黑的脸上会浮现出微笑。他是难得笑的,他笑起来一定非常动人。 可是,大兴安岭的春天和夏天,加上秋天,是多么短暂啊!转眼之间,雁儿飞去了,花儿凋谢了,连成熟的野果和草木的种子,都落到泥土中,白桦的叶子变成鹅黄色,开始向下飘落。冬天不远了,那漫长的冬季…… 佩佩这时才慌乱了起来,她才想到,没有了鲜花,蜂儿会饿死,放蜂人要走了,福子要离开她了。再也看不到他那宽阔的胸膛了,再也听不到他在黄昏时刻走近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他咝咝的抽烟声,屋子里再也不会有那特别浓的烟味了,再也不会有掺着蜂蜜的汗味了,她惧怕地等待着这一天。 早晨,天灰蒙蒙的,要下雪了。这天气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蜜蜂了。她的心紧缩了。她杀了一只最肥的下蛋鸡,头晌就炖上了。准备晚上他来了,为他饯行。 晚上,很晚很晚了,还不见人来,佩佩不安地等待着。山野中寂静无声,连那头雄野猪也没来。佩佩伤心地坐着,桌上摆着蜜腌的越桔和草莓,它们并没有失去成熟时的颜色,透明的红,偏黑的紫。鸡肉温在锅里。 夜深了,还没动静,佩佩完全失望了,心中无限凄楚。 脚步声,是脚步声,是他的脚步声。佩佩霍地站了起来。但是这脚步声不是径直走向门前,而是在远处逡巡。也不象往常那么坦然有力,而是犹疑、不安、烦恼的步子。 沙,沙……不停的脚步声象是踩在心上。 佩佩咬紧下唇,猛地冲出门外,朝黑影扑去,抓住他的胳臂拽着: “我的好人,你倒是进来吗!” 进了房,福子愣愣地坐下来。 佩佩端来一海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肉。 福子扫了一眼桌子,垂下头,颦着眉,掏出烟袋,抽着烟。没有动桌上的食物。 又是沉默,只有抽烟的咝咝的声响。 佩佩似乎是惧怕地着着他,觉着心悬着,没有着落。随着这种静默的时间延长,佩佩心里产生一丝恨意,她眉一横,一把抓过他的烟袋: “你倒是吃呀!” 福子的浓眉挑起来,低声说: “嫂子,明个我走了。” 这是她预料到的,她的心抖了起来,哀怨地看着他。泪珠扑簌扑簌向下落。 福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牵动络腮胡子抖动着: “嫂子,人非草木,俺并非不懂情义,俺也是个男子汉。本来这里花盛期早过了,俺挨着没走。眼看要下头场雪了,再不走,蜂子得冻死了。”福子从来没有这次讲这么多话,这么利索,想是考虑很久很久了,“嫂子,俺这人不能哄人,俺不是随便撒种不锄苗的人,那就不是庄嫁汉。实说了吧!俺家弟兄多,家境不好,三十多没娶亲。爹头年给俺定了门亲,没钱娶,让我离家放蜂,也是为了这……我不说空话,这趟回去,跟爹商议,能说通,明年春暖花开,我来……说不通,俺一辈子记着嫂子的情义。”这是他第一次敞开肺腑。 佩佩被他这一席话把心融化了,她向前走了一步,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挨得那么近,连两人呼出的热气都混搀在一起了。她多么希望他用粗壮的手紧紧抱着她,如果这样,她就会什么也给了他。对面前这人,值! 福子没有抬胳膊,也没动,他从来没见到过这么的人的目光,从来没有嗅到过象佩佩身上散发出的暖烘烘的让人心慌意乱的气味。他觉着喘不过气来。嗓子发痒…… 一阵大风猛烈袭来,咣当推开了虚掩的门。两人蓦然受惊分开了。大自然有时会成全人间好事,有时却又破坏了机缘。 “嫂子,我走了。”福子大踏步走了。 佩佩倚着门框看着黑黝黝的山野。这时她才发现风是夹着雪花到来的。这是初雪。雪下得越来越大,它会掩盖曾经是花团锦簇的草甸,也会掩盖大兴安岭的千峰万壑。但它掩盖不了佩佩绵绵的情思,她在漫长的冬天,会盼望着春天。可这里的冬季太长了,想着可怕。 一朵雪花落在佩佩的嘴唇上,凉丝丝的,这新雪有点甜,也有点苦涩…… 春天终于来了,可是福子没有来。 早晨,佩佩懒洋洋地走到河套,那福子在时的住处。在河套里才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美丽。河水解冻了,河岸上早开的杜鹃已经凋谢了,水上猩红点点。细鳞鱼时时从水底跃起来,用它透明的喙去啄那花瓣,搅起一朵朵水花,垂柳的枝条,直垂向水面,象是翠绿的珠帘,在微风中摇动。一对野鸭紧贴着游动,双双上下摆动着头颈,呷呷欢叫着,多恩爱的一对。草甸子绿了,到处有草莓白色的花朵,象残留的雪。一只公鹿缓缓从白桦林中走出来,高挑着它那对美丽的犄角,迈着优雅的步子。 福子原来搭的窝棚,早已被一冬的积雪压垮了。只留下几根小杆和枯黄的枝桠。旁边一棵稠李子树,开满白花,清香扑鼻。蜂儿在花心翻滚。这不是福子养的那种蜜蜂,而是本地土蜂。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它却令佩佩见景伤怀。她顺手摘下了一枝稠李子花带回去,插地窗根上。在这暗夜里,看起来象是一枝白珊瑚,那清香在小房里飘溢着…… 睡不着。中魔了!原因也许是去了一趟河套,是因为那随流漂去的猩红的花瓣,还是那遍地开放的草莓的花朵,抑或是这窗台上的一枝稠李子花,它的恼人的幽香? 屋外传来小猪崽的骚动声和猪妈妈怜爱的喝斥声,大概它在责备孩子们还不入睡。佩佩的母猪下崽的时候,福子已经走了。是由她和近邻老婆帮它分娩的,很顺利,一胎九头,都成活了。它们的模样却不同于母亲,而象它们的父亲。从嘴唇到脑壳直到肩胛骨,是一条笔直的斜线,象刀砍的,完全是野猪崽。它们特别泼实,不择食,长得快。现在都长大了,全身是棕色的毛,颈子上的鬃毛特别硬。耍起欢跑动起来。象一支支飞出去的箭,大黑都追不上。说起来好笑,母猪分娩那天夜里,那头雄野猪也来了,不过来迟了,猪崽都生下来了。这个父亲的到来,把老婆和佩佩的胆都吓破了。 传来沉重的蹄声,这是那头雄野猪又来幽会来了,它倒是非常眷恋它的情人和子女,它很讲情份,虽然它是野兽。 佩佩的心在突突地跳,身上感到痒痒,特别难受。“莫非是早晨在河套里,花粉钻进了内衣。”她坐起来,燃起松明子,脱去内衣,把被子全掀到一边去,看看自己身上究竟沾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她愣愣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竟自盼自怜起来了。白皙的皮肤紧绷着结实的肌肉,依然是高耸的富有弹性的胸脯,依然是丰腴壮实的大腿。还象姑娘时那样,不,比那时更成熟更好看些。在摇曳的松明子照耀下,光亮和阴影勾勒出一条条动人的柔和的曲线。连她自己也禁不住用手摩掌起来,手是粗糙的,单身女人什么活都要干啊!“我的命咋这么薄啊!”她轻声叹息,泪从眼眶里落下来,一滴泪水落在双乳间,又滚落到腰际,象一颗透明的珠子…… 猪圈里突然传来异常的骚动声,似乎猪的全家发生了争吵,都在大叫,这叫声动人心魄…… 雄野猪是来了。它这次并不是仅仅和情侣亲热亲热,也不是趴下来,让孩子们爬上它的脊背,再往下滑落,往常是这样的。它一来就用嘴拱着母猪的嘴,还轻声哼唧着,温存地耳语。母猪也哼唧着,对答着。这样私语了很久,好象在计议大事。它们商量完了,母猪缓缓绕着圈墙走着,用嘴拱拱这里拱拱那里,象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是的,它们夫妇决定了一件大事:离开这个狭窄的天地,回到大森林去,回到家猪祖先生活的山野。对母猪来说,在这长大在这分娩养育子女的猪圈是值得留恋的。雄野猪不满意妻子这婆婆妈妈的感情,用嘴狠狠拱撞妻子的臀部,催促它断然迅速离开这里。母猪仰起脑袋,嗅一嗅这山野里春夜清新的空气。这令人微醇的空气,似乎唤醒它祖先遗传给它的野性,它长吼了一声,开始和丈夫一起用嘴拱起睡得香甜的子女。猪崽们惊起了,吵吵嚷嚷地埋怨父母在这深夜强迫它们醒来,互相挤在一起,莫名其妙地摇着脑袋。父母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驱赶出猪圈,不惜用嘴拱它们的小屁股。猪崽们尖叫着终于从圈墙的豁口(雄野猪早撞倒的通道)拥出来。它们留恋着铺着干草的窝,齐声尖叫着…… 这就是佩佩听到的声音。 佩佩意识到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她来不及穿上衣服,扯起棉被裹着光身子,拔开门栓跑了出去。她先跑到猪圈,空荡荡的。再循声望过去,她看到是一个惊人的场面…… 星光下的坡地上,是猪的阵列。雄野猪站在最前面,它身后是九头猪崽排列起的一字横队,后面是它们的母亲,殿后。这时候,只有雄野猪在哼叫着。一面叫一面向漆黑的密林摆着头,象是巫师念咒语,又象指挥官在向士兵布置冲击路线和注意事项。猪崽和它们的母亲敛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 佩佩从未见过这个阵势。雄野猪象串亲戚一样,常来常往。它和它的一家也到山坡上逛过。这佩佩都见过,习以为常了。可现在不一般,这么庄严的场面为了什么呢?“莫不是这公猪要领着家小进林子,永远也不回来了!”她害怕了。她心里充满一种委屈感、失落感、孤立无援的凄凉感。连她辛辛苦苦、汤汤水水喂大的猪,也要背她而去了。你们为啥要走呢?我没亏待过你们,甚至于没有妨碍你们相好。她抢天呼地地嚎哭着叫着: “你们别走,你们别走呀……” 猪群根本不理睬她。 突然在那漆黑的森林里,响起一片野猎的吼声,这声音特别瘆人,象是呐喊,是的,这是野性的呐喊。这声音淹没了佩佩孤单的可怜的呼唤。 猪群神情一振,个个扬起脑袋,象是清醒了,昂奋了。 雄野猪回头望了望它的队伍,大张嘴吼了一声,象是下口令:“孩子们,冲呀!” 接着猪崽们,包括它们的母亲一起大叫了起来,象是齐声喊:“冲呀!” 先是雄野猪一低头,四蹄腾起,向前奔去。猪崽们象箭一样齐刷刷地飞了出去。母猪也不示弱,跟了上去。它们象潮水一样,涌向密林,吼声不绝,和那在密林中的呐喊声汇在一起,象是严冬的暴风雪在呼啸。 佩佩呆了,棉被从身上滑落到草地上,她也没觉得。就这样赤裸着身子站在坡地上,她真的中魔了。星光下,她象是玉雕的。如果这时有人看到她,会以为她是一个姣好的林妖。 确有一个人看到了她,一个汉子,背着行李卷走来了,走到她的身边,噗嗵将行李卷甩在地上,张开羊皮大衣的衣襟和双臂,紧紧把赤裸裸的佩佩抱起来。佩佩嗅到了熟悉的旱烟味、汗味、蜂蜜味,感到暖烘烘的有着坚硬肌肉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胸脯,她感到浑身酥软。用不着看,她知道这是福子。她淌着泪,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完全不心疼一窝猪跑了,让它们跑吧!有了他,大地更坚实了,有了他,荒漠的山野更加美好了。他们也许种地、养牲畜,也许去林业上承包植树,都一样。再也不怕严冬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了,再也不会中魔了。 凉风中透着暖意。 宿鸟在咕哝着,也许是呓语,也许是在说一些妒忌的话,管它们呢! 大黑看着他们,不知怎么好,是凑上去,还是不?犹豫地半趴着张着嘴。 天还没破晓。 屋内松明子还亮着,等着给他们照亮,让他们相互好好看看阔别己久的容颜。 这春夜是多么长啊…… (原载《山东文学》1985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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