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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妞去世了。死在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也就是快过小年的时候。没受多少罪,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脏跳动。刘婶说这样的辞世也是造化,大妞辛苦操心了一辈子,有这样理想的结局,正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的怜悯。刘婶对门墩们说,感念你们的母亲吧,她到死都照顾着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样的老家儿上哪儿找去。说得门墩姐弟几个泪水涟涟。 王满堂明显地老了。大妞一死,不惟他的生活规律全乱了,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本来鸭儿说退休回家照顾老父亲,但是工厂转产,生产长统丝袜,作为老工人鸭儿又被留下了。坠儿已经跟宋编辑结婚,住在出版社的家属宿舍里。梁子当了商店经理,当然现在已经不叫北新桥土产商店面叫北新桥商厦了。柱子两口正随队转战在美国,盖什么中国园林……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世界,九号的家里显得寂寞而冷清。 八仙桌依旧,桌上的座钟依旧滴嗒滴嗒地走着。王满堂在八仙桌前给他的水鸭子上漆。他把那两个鸭状的木块描成了两只真正的鸭子,受了友谊商店卖的工艺木鸭子的启发,水鸭子的毛羽也是一丝不苟地画出,反正王满堂有的是时间。不再练字了,主要原因是研墨的人不在了,什么王羲之、颜真卿便也就没了精神,连帖也给人还了。 一阵摩托响,门墩推一辆大红本田摩托雷神一般进了院。门墩把日本鬼子一样的头盔朝里屋床上一扔,对王满堂说大街门的门槛、台阶忒碍事,回回进门他得折腾半天,那个小门把他车上的漆都刮了。哪天他找点水泥,把台阶抹平了,把门框给拆了。 王满堂说,那咱们家就成了大车店了。 门墩说大车店就大车店,只要不挡道。王满堂抬起头,不满地看着门墩。门墩说他又给老爷子跑电话去了,现在安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他是走了电话局的后门,才给王满堂要来一个号。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给我安电话了?怎么成了给我跑电话?门墩说院里三家人,那两家都安上电话了,咱们也得安。门墩说,您看人家周大夫,举着电话多有派。学着周大夫口气说,喂,在国际俱乐部开会,两点来车接。不行,改三点半吧,我中午得睡一会儿,对,让他们都改。您再看刘婶,门墩又学刘婶,福来吗?妈这两天馋啦,妈就馋肉。你把天福号的酱肘子给妈买两个来,今儿下午就送来啊。您再看您。门墩又学王满堂,周大夫,您这会儿不用电话吧?您要不用我用一下行不?老麻烦您…… 王满堂说,你小子学得还挺像,你要安电话也行,我不出钱。 门墩说,将来这电话百分之九十是您用,您不出钱谁出?王满堂一口咬定,谁安谁出,他又不是老打电话。门墩说,其实您是老想打电话。 王满堂死活不出钱。 门墩说,都说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没瞌睡,一点不假。您手里攥着那么些钱留着下崽啊?您自个儿的工资,再加上儿女们的孝敬,一个月少说也这个数,您比我阔多了。王满堂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过日子讲的是细水长流。 门墩说,您攒钱干吗?钱再多,到最后也是二十九斤油,一个木头盒子…… 王满堂问什么意思?门墩说进烟筒胡同走啦。壬满堂冲门墩瞪眼睛,门墩说,当然了,您钱多,您不用木头的,您可以用金的,24K的,您在那小金匣子里待着多舒坦哪……早晨进去,晚上就得让人给倒了。 王满堂将手里的油漆刷子拽过来。 电话安起来了。门墩将一张纸贴在电话旁边的墙上,对王满堂说王满堂所有认识人的电话号码都在这张纸上头。让他爸爸想谁了就给谁打,说用红笔抄的号码是火警、匪警、急救站、派出所、居委会、失物招领处、西口小饭铺…… 王满堂说,全是瞎掰,我不会给谁打电话。 电话铃响了。 门墩接电话说,哪位?……是侯经理,我是国强,对,三千二百块,价格没变。对侯经理没的说,咱们谁跟谁呀?当然是最低价。没错,我这儿有一百吨盘条,你给个价……面议?我很忙,现在我这儿有四个客户正坐跟前等着呢…… 王满堂说,说瞎话连磕巴都不打。 门墩说,没有谁,是我的客户在旁边说话呢。 王满堂大声说,我是他爸爸! 门墩说,都是哥们儿,他在这儿开玩笑呢……什么,很幽默,当然,是很幽默。 门墩放下电话又拨新码,一边拨一边对王满堂说,我联系业务的时候您别打岔,您老跟我这么搅和让我怎么开展业务。电话通了,门墩立即换了一种语调说,老李吗?我是王国强,老李,上礼拜跟你说的十三吨水泥的事……什么,还没到货?你跟他们说,要是再拖,我们就不要了……加价?合同都定好了,加什么价?他们这农民企业就是不正规,李自成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个准谱。三号以前必须把货运到永定门,晚一天,他怎么拉来还怎么给我拉回去! 放下这头门墩又拨电话,三秃子吗?我是门墩,你给哥们儿赶紧找五吨盘条……拿化肥换,不要支票,这是他妈什么土老帽……什么?中午让我请你一顿,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刚从王府饭店吃了进门,是湖南一个老板请的,满汉全席,没劲,比炸酱面差远了,下回吧,下回我在马克西姆请你吃西餐…… 王满堂说,这电话我没出钱,我真是英明极了。 门墩又拨电话。不通,门墩就—遍一遍地拨,没完没了地拨…… 王满堂不耐烦了,王满堂说,王大经理,咱们中午饭还没有着落呢。 门墩说,爸,您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嘛,锅里还有粥,您热热,咱们一人一碗。 王满堂说那粥都三天啦。门墩说它不是还没有变味儿嘛,没味儿就能喝。王满堂说也不能光喝粥。门墩说他的包里还有一块面包……是刘主任吧,我是王国强…… 王满堂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到里间。 里间墙上挂着大妞的遗像,是生日那天套儿给照的。不愧是艺术家水平,照片上的大妞栩栩如生,就像是要从上面走下来一样。王满堂站在大妞像前久久无语,墙上的大妞也无言地望着王满堂。 王满堂说,你听见了没有,一碗剩粥,一块面包……他就这么打发我。 王满堂觉得应该找谁聊聊,要不然他一肚子闷气发泄不出来,转来转去转到了周大夫门前。周大夫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周大夫现在成了了不得的大红人,成了妇科病的专家,今天这儿请,明天那儿叫,很少有时间在家待着。 王满堂转到刘婶门前,推开刘婶家的门,屋里没人,老太太不知道又上哪儿串去了…… 王满堂在院里无事可干,门墩由屋里出来,推上大摩托向门外走去,对王满堂说,爸,粥您一人喝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吃饭! 王满堂没理门墩,回到屋里坐在桌前,与电话久久相对,一会儿王满堂拿起了电话,说,喂——是鸭儿她妈吗……我是…… 王满堂的嗓子有点发紧。 电话里传来嗡嗡声。 王满堂撂下电话,在墙上寻找号码,拨通了鸭儿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车间的嘈杂,鸭儿问王满堂有什么事,王满堂说没事,就是告诉鸭儿,家里装了电话,号码是60000888,好记,打四炮,放三枪。王满堂问鸭儿什么时候回来,说他现在还没吃中午饭。鸭儿说都三点了怎么还没吃饭哪,门墩呢?王满堂说兔息子扔下我自个儿走了。鸭儿让王满堂先出去买点儿点心,说明天是礼拜六,她一大早就回家。 王满堂在墙上又找到了第二个号码。 王满堂说,喂—— 是坠儿家的妞妞接的。妞妞说,是姥爷呀,我妈出差了,上西安考察古城墙去啦,得下月回来。我爸,我爸上班了,我?我都上四年级了…… 王满堂说,姥爷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告诉你,姥爷装电话了,号码是……好记,打四炮,放三枪……你记下了没有?记下了,那我就把电话放下了,记着问你爸爸好。 王满堂继续在墙上找,又拨电话。 王满堂,喂—— 经理不在家,是经理太太李晓莉接的电话,李晓莉说他们是王经理,不是什么梁子。冷冷地问,你是谁?王满堂问她是谁,李晓莉说你管我是谁。这口王满堂听出声音来了。王满堂说我是你们家咪咪的爷爷。李晓莉的声音这才缓和了一些,但充满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听口气就有一种随时准备撤退的架势。王满堂心里很不舒服,他甚至后悔打这个电话了,王满堂匆匆忙忙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告诉梁子家里装电话了……刚说完号码,对方就挂了电话,王满堂听到里面的忙音,冲着话筒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们电话号码,没别的意思。 王满堂似乎意犹未尽,很不甘心,继续在墙上找号码,又拨电话。 刨子是在奔驰的小汽车里接到了王满堂的电话的,他问爷爷现在正在干什么,王满堂说他正门得慌。刨子说他派个人陪着王满堂上山东临州转转,王满堂说不想去,想上刨子的工地来看看。刨子说他这几天特别忙,等过了这几天他去接王满堂,把他承包的几个大工地都让爷爷看看。王满堂最后说他还没吃饭,主要是没人给做饭了。刨子问他三叔上哪儿了,王满堂说跑得不见影儿了。刨子说,爷爷,我让人立刻给您送吃的去。王满堂说吃的不吃的不是主要,告诉你,咱们家装电话了,号码是四炮三枪…… 刨子对身边的秘书说记下来。秘书说记下来了。刨子吩咐秘书,上苹华楼要几个山东菜,再上稻香村买点萨琪玛,马上送到灯盏胡同九号去。 秘书问标准,刨子说五百。秘书问要不要把老爷子接工地去? 刨子说,你可千万别价。 王满堂像孩子一样对电话产生了一种游戏心态,尽管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时候也拨过无数次电话,毕竟跟现在不一样,那都是有正经事情的。现在呢,是玩,纯粹是玩,不花他的钱,花门墩那个兔崽子的钱!想想门墩的可恶行径,想想那些什么金骨灰盒的屈话,不玩小子的电话玩谁的,又拨号。 是周大夫。周大夫说他是周一凡,问王满堂是谁,王满堂说他是王满堂。周大夫说他竟然没听出来,他刚回来,衣服还没换呢。王满堂说他就是看见周大夫进后院了才打的电话,估摸这会儿也就是开了锁刚进门。周大夫问有事?王满堂说役事,就是告诉一声他们家装电话了,号码是……王满堂说他是小人乍富,有了电话就想抖擞抖擞,甭管道远道近,挨个儿打一遍…… 周大夫说,这回好了,真方便到家了。 刘婶刚进院子,就听见自家电话响,三步两步奔了进去,对方已经挂断。刘婶说,谁呀,这么性急? 王满堂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望着刘家,一乐。 老石和大摊儿来了,王满堂如迎亲人解放军一样把二位迎进家门,亲热异常。老石说一退休,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王满堂说一晃三四年了,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大摊儿说连他都退休了,能不快吗? 王满堂让两位都别走,待会儿他孙子给送好吃的来。老石们说有好吃的当然就不走了。 果然一会儿有人送来不少吃食,五百块钱的标准,除了各种菜肴以外还包括着饮料、水果。王满堂老石大摊儿对着一桌子吃喝,只感觉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王满堂说他在家闲得发慌,除了跟门墩生气,再没有其他的娱乐。老石说他没技术,只好给变压器厂看门,小小的变压器厂,总共一百来人,科级单位,却找了他这么个厅局级的看门人,他比那厂的厂长还有水平。那个厂长一拿不准主意就钻传达室,搞得传达室在变压器厂比厂长室还重要。大摊儿说现在好些仿古建筑的施工单位都缺少技术指导,古建对王满堂来说,那是太熟悉不过的了,他今天来,就是特意请王满堂出山,跟他一块儿去给人家当顾问,顾问费用可以按月给工资,也可以从中提成。 王满堂说不给钱都成,只要是不出土木行,他愿意白干,这比在家里闲着打电话玩强。大摊儿说王满堂付出了经验和技术,这是高级脑力劳动,报酬是绝对应该给的,让王满堂千万不要客气,要的价也不能低了。现在,像王满堂这样有技术的古建老工人,全国也没几个了。 王满堂说,我真这么宝贝? 老石说,我打一解放就说,你是中国的宝贝。 从此以后,王满堂早出晚归跟着徒弟大摊儿参与了不少仿古建筑的施工设计,也是这几年园林大兴,哪儿都在盖亭台楼阁,中央好像有文件停建一批楼堂馆所,但那是对国家机关而言,限制不了民间。民间照样该怎么盖还怎么盖。歇山式、悬山式、虎殿式、卷棚式,飞檐、斗拱、雕栏、彩画,盖戏台,修大庙,活计一件接着一件。 王满堂成了忙人。 门墩的门面房又换了幌子,“丽丽发廊”的大招牌鲜亮而醒目,里头安了大玻璃镜,置办了转椅,满地铺了小花瓷砖…… 周大夫要到美国探望他的妹妹了。门墩将周大夫拉到“丽丽”,专意要为周大夫服务一番,让周大夫“鲜鲜亮亮走出国门,以壮我国威”。 门墩端着个小茶壶看着丽丽给周大夫理发。门墩说苟丽丽的手艺没的说,她爷爷是老“四联”的,她爸爸给周总理理过发,她哥哥是老“白玫”的年轻技师,强将手下无弱兵,丽丽的水平在东城首屈一指。周大夫问怎么叫个狗丽丽。丽丽说不是小狗的狗,是草字头一个句字的那个苟。周大夫说闹了半天还是个苟。 丽丽跟周大夫聊天,说理发讲的是舒服自然;理完了,人精神了,像才睡醒了一个小党,头发利落了,还得让人看不出是才理过的,这才叫高手。有的理完发,一脑袋青碴,死眉瞪眼,跟傻二哥似的就不成。周大夫说丽丽洗头也不把头发打湿了,上来就拿洗发液干抹,这种洗法没见过。丽丽说这是从日本进口的资生堂洗发水,现在洗头都是干洗。周大夫说怪不得闻着这个味怪怪的。 丽丽为周大夫修剪。 丽丽为周大夫按摩。 门墩问周大夫感觉怎么样。周大夫说,美。门墩说他找来的人都错不了,他是什么眼力呀。门墩问周大夫上美国还回来不? 周大夫说,我不回来在人家那儿老待着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您回来干吗呀?外国多好。您看电影里,人家外国吃的、住的;哪点不比咱们强,听说咱们的星级宾馆在人家外国就是贫民窟。 周大夫说,要是贫民窟都上了星,那有钱人得上月亮。 门墩说,岂止上月亮,人家连宇宙黑洞都钻进去了。 丽丽问喷不喷摩丝,门墩说喷。周大夫舒服地闭着眼睛任丽丽折腾,一会儿丽丽说好了,周大夫睁眼看,的确不错。丽丽说,您这个人很传统,所以我就给您理得也很传统。 周大夫说,传统好,传统好。传统多少钱? 丽丽说一百五。周大夫有些傻眼,用目光四下寻找门墩,门墩已不知去向。周大夫说一百五,贵了点儿。丽丽说这叫货真价实,没这个技术也不敢要这个价。周大夫说都是街坊……丽丽说就是看着是街坊,才收一百五,上外头试试,随便哪个发廊,张嘴不要个三百五百的。 周大夫说,我一个月才挣多少,以前剃头才一块五…… 丽丽说,您要找街上的剃头挑子,三毛钱兴许就给您把活干了。那是什么档次?洗衣粉洗头,十个人一盆水,剪子推子不消毒,用一百个人也是它,风吹着,土扬着,过路人参观着,那不是剃头,那是受罪。我们这儿音乐放着,空调开着,进口材料用着,一百多块钱买个满意舒坦还不值? 周大夫说他待会儿跟门墩算行不行。丽丽小脸一绷说,不行。您瞧,墙上贴着制度哪,概不赊账。 周大夫只好掏腰包。周大夫说,你们这是宰熟……话没说完,套儿披头散发地进了理发店。 丽丽热情地迎上去问,刘导,您近来拍什么片子哪? 套儿说,拍什么呀,一部八的《日头依然红》就把人搞得屁滚尿流,剧本臭得提不起来,演员个个狮子大张口,服化道一个赛一个的不开窍…… 丽丽说,刘导,您看要是有适合我的角色,可别忘了我,我这辈子做梦都想当演员。 套儿说没问题,说看丽丽这小模样还行。见周大夫也在,就过来跟周大夫打招呼。一周大夫说,套儿,你兜里要是没带够钱就趁早别往那椅子上坐。 套儿说,您放心吧,我有的是钱。 挨了宰的周大夫心里虽然不痛快,还是提着箱子上了飞机场。出国是件大事,王满堂特意请了一天假,把他送到大门口。周大夫觉得脑袋利落了心里还是窝囊,他指着发廊对王满堂说,你得管管,没这么做买卖的。 王满堂说,放心走你的,你一走我就收拾那个小兔崽子去。 刘婶让周大夫到美国就来信,周大夫说他来电话。”。 王满堂看着汽车走远了,迈步向丽丽发廊走去。 发廊内,套儿已经被丽丽收拾一新,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巴。套儿要掏钱,丽丽小声说算了。套儿说那就不客气了,说完由后门进了院。丽丽转过身来见到王满堂问,干吗? 王满堂说,上你这儿来能干吗? 丽丽打量着王满堂的光头,一料挤不出多少油水,态度就变得冷淡而傲慢,爱答不理地对着镜子描眼睛。王满堂说,我理发。 丽丽说,从这儿出门往东再往北,马路边上有服务学校的学生义务为行人理发,不要钱。 王满堂说他偏要在这理,他就看上这儿了。 丽丽说,您看上这儿了,这儿可没看上您的脑袋。 王满堂说他理了一辈子发,头回听说还有剃头的挑脑袋的。 丽丽说,你往那儿坐什么?你先问问价儿,掏得起你再往下坐。 王满堂问坐那儿多少钱。丽丽说四百! 王满堂说,以为要多少呢!四百。四百不多。全套家伙你都给我上。 丽丽让王满堂想好了,别到时候赖账。王满堂说他从小到老,从没赖过账。丽丽说没赖过就好。说着生硬地把王满堂按在椅子上,这单子,围手巾,在王满堂的光脑袋上抹洗发液,动作粗暴。 王满堂问用的是进口的吗?丽丽说中国的有这么样吗?王满堂说他闻着怎么是馊豆汁味儿?丽丽瞪了王满堂一眼,更为粗暴地操作起来,顷刻,王满堂的脑袋上全是泡沫,已经看不出鼻子眼。 丽丽问怎么理? 王满堂说刮。 丽丽在刮刀布上蹭刀。 王满堂说,你可得找准了地方,别把我的鼻子削了去。 丽丽说,少说两句吧你,不会当哑巴把你卖了。 丽丽将王满堂的头刮得精光锃亮。王满堂照着镜子说刮得还行,接下来让丽丽给吹。丽丽说吹什么?王满堂说,你说吹什么?我的四百块钱里头难道没有吹的钱? 丽丽说吹……头皮?王满堂说吹头皮。于是。吹风机嗡嗡响起,在满堂的光头上来回扫荡。王满堂闭眼端坐,如同一尊佛爷。 一切收拾停当,王满堂闭着眼仍不起来。 丽丽说完了。王满堂说还没按摩呢。丽丽不情愿地开始连捶带打。王满堂说,闺女,我可不是没理过发,知道什么叫按摩,既然你收我四百,就得把活做到家……这儿,还有这儿……丽丽动作夸张,应付了事。王满堂说,你还得掐掐麻筋儿。 丽丽说她没掐过麻筋。王满堂说,剃头的不会这个还能叫剃头的?还敢张嘴就收四百?知道哪儿有麻筋儿吗?丽丽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王满堂说,那我就给你指点指点。王满堂在丽丽后脖梗子某处一点,丽丽哎哟一声,蹲下去,眼泪也流出来了。丽丽说王满堂耍流氓。王满堂说,我给你当爷爷的岁数也有了,我还耍流氓。丽丽要打110报警,让警察把王满堂带走。 王满堂将墙上的服务公约一类的刷刷撕下,揉作一团,扔在地上说,漫天要价,还要打电话给110,我先打个电话给消费者协会吧。 丽丽说,你打呀,你不打是孙子。 王满堂说,我还真不是孙子。 王满堂是个急性子人,进屋就给消费者协会打电话。因为有了平时的电话游戏,所以动作熟练而准确,三五下将电话拨通,着着实实告了门墩的“丽丽发廊”一状,还特别强调发廊的法人,就是领执照的那个人,名宇叫王国墙,国家的国,一堵墙的墙……说他虽然自个儿改名叫强大的强,不过家长不认可…… 王满堂放下电话,发现门墩站在身后。王满堂说。有电话是方便多了。 门墩说,我长期的怀疑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您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爸爸。从今往后,您是您,我是我,我的事您别干预,您的事我也不管。 王满堂说,我是你的老家儿,你不管我谁管我? 门墩说,您是消费者协会的爹,您有事找消费者协会去。 门墩气愤地出门,站在院里指着北屋说,以后我要再管你叫一声爸爸,我不是人养的。 刘婶说,怎么了?刚才还好好儿的呢,这么一会儿就忽雷闪电的了。 门墩说,有他这么当老家的吗?成心堵自个儿儿子的路,往消费者协会告我!我真后悔,干吗要装这个电话! 王满堂说他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干什么就得敬什么,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门墩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有人愿买就有人愿卖,两相情愿。王满堂说那也得有个谱! 门墩说,我知道您看着我不顺眼!打小您就看我不顺眼!行了,我往后让您看不着我行了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刘婶说,哪儿也不许去,你走了你爸连口粥也喝不上。 门墩说,消费者协会管他的饭。 王满堂让刘婶别拦着门墩,说你越拦他,他越来劲儿。他爱上哪儿就让他上哪儿,没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门墩说,我上法院,宣布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以后姓王的事再别来找我,本大爷改姓了,随娘的姓,姓赵。 王满堂说,我们姓王的也没你这路货。 刘婶说,这爷儿俩…… 王满堂跟门墩彻底掰了,从此爷儿俩见面无话。门墩倒没什么,王满堂的生活却受到了直接影响。有时辛辛苦苦从外面回来,要喝水,拿起暖瓶一摇,空的。饭也没有,连剩了两天的粥和干面包也没有了。 这晚,照旧没饭。王满堂来到胡同口的小饭铺,靠墙坐了,要半斤炒饼。掌柜的说他们这儿雇了个四川厨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时兴吃川菜。王满堂说他就认炒饼。掌柜的说现在可着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几家卖炒饼的了,利太薄,不赚钱。王满堂说以前怎么就赚,现在就不赚了呢?掌柜的说是赚得多少而已,开饭馆的谁不愿意多赚点儿。王满堂听这口气跟“丽丽发廊”的观点一样,有点认钱不认人,惟利是图的感觉。王满堂问饭馆包饭不,他每天晚上回来在这吃。掌柜的说那得看王满堂吃什么,王满堂要是天天吃炒饼,他们就划不来。王满堂说,天天在你这吃大菜我还划不来呢! 门墩披着衣服进了饭馆,见了王满堂也不打招呼,王满堂索性装没看见。掌柜的把门墩往王满堂桌上让,说爷儿俩坐一块儿正好。门墩说他就在临窗户这桌吃,能看外面的夜景。掌柜的多聪明啊?掌柜的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掌柜的将菜谱递上,门墩说他不看了,说听说这儿新来了个四川厨子,让厨子把他的拿手菜尽管往上端。掌柜的问门墩这月包不包饭。门墩说,干吗包饭?我不包。 门墩的菜一样样端上,美丽而丰盛。王满堂的炒饼却还不见动静。王满堂催问他的炒饼,说他比靠窗户那个先来的,怎么那个都吃上了他的还上不来?掌柜的让伙计上后头给王师傅看看,又对王满堂说,不行您就坐过去吃。 王满堂决心死等。伙计告诉掌柜的说,买饼去了。 王满堂说,还好,有盼头,我以为得买化肥现种麦子呢。 门墩在大吃大喝,王满堂在另一桌枯坐傻等。 掌柜的跟伙计说,这爷儿俩有意思。 王满堂的饼终于来了,临窗那边已经吃完,门墩高呼一声,买单。掌柜的算了一共是九十四块三,给九十。门墩说,那盘炒饼算我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满堂吃完了算账,掌柜的说门先生已经给了。王满堂说,他是他,我是我,各是各的账。 掌柜的说,我要再收您的,不就多收了吗? 王满堂说,你这回多收了我的,下回我来就不用给了。 掌柜的说,门先生的菜没吃多少,扔了可惜。我让伙计给打了包,您替他拿回去。 王满堂说,他的事我不管。 也许是因为消费者协会的干预,也许是因为其他,总之,没有两个月,“丽丽发廊”就关门了。门面房上了锁,贴了封条,发廊的招牌半挂半吊在门楣上,半截电线在秋风里悠荡……给人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意境。 门墩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来到刘婶门口,告诉刘婶他要上俄罗斯了……刘婶惊奇地说,上俄罗斯?你爸爸答应? 门墩说,干吗让他答应?我叫赵国强,跟他没关系。这是我屋子的钥匙,您先替我收着,我什么时候回来您什么时候给我。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了,就把屋里的东西全送给套儿,让他留作纪念。 刘婶说,听这话好像诀别似的。别说您那屋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套儿也未必就看得上,您也不是哪哪儿的亲王,还给我们留什么纪念品。 门墩和刘婶说话的时候,王满堂就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听着,越来越上气。 院里的门墩告诉刘婶,他背了一口袋旅游鞋,到那儿一卖就是本钱。刘婶说这回还好,还有一口袋鞋,不是空手套白狼。 门墩说,刘婶,一看见您我就想起我妈来了。人说,宁死做官的爹,别死要饭的妈。这话一点不假,我现在,跟个孤儿没两样了。 刘婶说,你这孩子,心思还挺重。 门墩说这回他上俄罗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灯盏胡同。刘婶说别说那话,混得好混得坏,都回来,这儿总是家啊。门墩说,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个家,我妈不在了,就不是家了。 门墩话音未落,从北屋里飞出一把茶壶,差点儿砸在他的脚上。 刘婶赶紧推着门墩走出大门。 北京的西风一起,天气立刻就凉了。这几年,北京的天气跟世界许多城市一样,没有春秋,只有冬夏,那碧蓝如洗的秋日天空是越发地难见到了。以往,站在长安大街往西看,能看见苍茫的西山,现在只是一片迷茫。西边有高楼,有雾霭,就是没有西山。 一辆小车经过各种车辆的千堵万堵之后、终于停在九号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很有风度的白发长者。长者进门,在雕花影壁前久久站立。 长者不是别人,就是老萧,萧益土。 这如同在九号炸了个雷。 谁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老萧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老萧说,甲乙运八西方,壬癸路经南域,不是我记着灯盏胡伺,是运数该着走到这一步,我必须回来。 王满堂说老萧没变,还是那个老萧。 老萧说他在东北农场,有一天利用上山砍柴火的机会就走了,并不是有计划的算计,完全是随心所欲,想走就走了。先奔了苏联,又从苏联上了欧洲,从欧洲到了东南亚,现在他是南亚某建筑院的院士了。东南亚一带,建筑尤其讲究风水,大凡搞重要建筑,测点风水是第一的,他不点头,设计的便不能设计,施工的便不能施工。 王满堂取出当年为老萧出的书给老萧看。王满堂说这就是老萧因此而获罪的那个本子,他一人收着,终归是收不住,变成了书,大家收着,它也能派上用场。出版社的宋编辑说这里头有不少古代建筑的理论精华,不都是封建迷信,他把没用的删了,有用的全留下了。 老萧激动地拿过书,半天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满堂说,老萧,那年我真对不住你,鸭儿她妈到临咽气还惦记着这件事,让我将来见了你一定替她道个歉…… 老萧说,你别说了,咱们哥俩,交往了一辈子,磕磕绊绊,谁还不知道谁?马逢丙戌鼠逢壬,刑冲破害祸无尽,我是属鼠的,你是属马的,咱们该有此一劫。 到了吃饭的时候,刘婶认为还是出去吃,找个像样的馆子,好好请请老萧。王满堂也说该为老萧洗尘。上哪儿呢?东来顺、全聚德、萃华楼,都是老字号,由老萧挑。老萧说他哪儿也不去,海味山珍。龙肝风髓,他在外头吃了不知多少,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饭,不折不扣的家常饭。 问想吃什么家常饭。老萧说,炸酱面,虾米皮小碗干炸,豆芽菜、黄瓜丝做面码、外加两头独头蒜。切面不成,得手工擀的。 王满堂说,这样的面甭说你,我也想吃,我也有日子没吃了,自从鸭儿她妈……我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少在这张桌子上正经吃过饭。 刘婶为老萧做了一顿地道的北京小碗干炸,面擀得又细又长,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晶莹的京东紫皮蒜……三个老人在融融的灯光下吃面,老萧说这才是家的味儿,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刘婶说,你就回北京来吧,这儿到底是老家。眼下户口不户口的不重要,也不是前几年那会儿了,买粮食还得要粮票,外地人谁想来就来,北京城里你用笊篱一抄,捞出十个人八个是外地的。 王满堂问老萧,这回回来还走不走。老萧说走也行,住也行,有个大老板,要在北京盖座大商城,特意请他来勘察地点……老萧说外边的人盖商店很是讲究,阴阳和合才能春生繁祉,才能民生和利,才能物备而乐成,不是想在哪儿盖就在哪儿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的。 王满堂说,外头的人兴这个。 老萧说明天带王满堂到勘察的实地先看看去,让王满堂给参谋参谋。王满堂说行。 老萧和王满堂在谈论选勘商城地址的时候,刘婶赶回去收拾套儿的房间,她得为老萧打点住的地方。老萧从外头回来了,在北京无亲无故,不住九号住哪里?更何况还有一个干亲家的名分在里头。 套儿的屋里脏乱不堪,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剧照,空酒瓶子、方便面的空碗、吃剩下的罐头、臭袜子、脏衣服堆得让人看着眼晕。刘婶将那些臭烘烘的垃圾请出去,将被子套上新被套,往屋内猛喷了不少茉莉花空气清新剂,直干得桌上的座钟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老萧说时候不早,他该走了。王满堂说还没说几句话…… 刘婶说,已经把套儿的屋子拾极出来了,你就住那儿,套儿在剧组拍戏,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 王满堂说门墩上了俄罗斯,老萧住他那儿也行。 老萧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老萧还是要走,说明天一大早还有事。 王满堂说,不就是实地勘察的事嘛。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们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咱们也现代一下,打的,打的快,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过去了。刘婶说打“面的”比“夏利”能省不少。老萧说他的东西还在旅馆里,王满堂问老萧住哪个旅馆,老萧说住金鱼胡同王府饭店。 王满堂和刘婶一下都哑巴了,面面相觑,再不敢说留的话。 及至将老萧送出大门,他们才看见门口停着的小轿车。司机见老萧出来,赶紧下车将车门给老萧打开。老萧对王满堂说他明天派车来接,说罢很有气派地上了车。汽车缓缓向胡同口开去,给王满堂和刘婶留下两盏红色尾灯。 刘婶感叹地说,没想到…… 王满堂说,你知道老萧坐的是什么车? 刘婶说,小汽车呗,皮顶的小汽车。 王满堂说,皮顶小汽车?那是卡迪拉克!一辆车的价儿顶一座楼! 刘婶说,你刚才丢人的,还“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打的”。 王满堂说,我说打的是打“夏利”,没像你似的指名道姓打“面的”。 麦子自从五十年代一走,再没有来过北京。尽管为金砖的事,为送口粮的事,她几次派霜降,派桂花到北京来,她自己则尽量不出面。她知道大妞很在意这件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引起大妞的不安。虽然大妞后来几次带信让她来北京看看,麦子都说话忙,给推了。 现在她来了,带着砖厂的负责人拴驴到北京来了,来为他们的金砖寻找用户。 拴驴一副农民企业家打扮,西服穿得如工作服一般随意,袖口上的商标当然舍不得拆去,红领带长得从西服下摆伸出一截子,脚上是一双白旅游鞋。 王满堂一大早就被老萧的车接走了,刘婶将麦子让到北屋,陪着说话。拴驴说要见梁子,刘婶打电话联系了,梁子说一会儿就来。拴驴说这回就是来找梁子叔的,他们跟他说好了,让他帮着卖砖。麦子则对房间的杂乱看不过眼去,桌上的土多厚,掀开钢精锅,里面是半锅长绿毛的挂面,打开碗柜,滚出几个砖一样硬的馒头,铁锅里面有不少剩菜,案板上一批脏碗,被子摊在床上,窗台上一窝烟灰…… 麦子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刘婶对麦子说,来了就别走了,就住到一块儿吧。满堂一个人难哪,有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嘴里,你是没见他那可怜劲儿,就连我这个街坊都看不过眼去。 麦子说这些年,一人过也过惯了,怕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刘婶让麦子不妨试试,说他们有基础,怎么说当初也是恩爱的结发夫妻。拴驴吸溜吸溜喝着茶,弄得满屋都是他喝水的声音。拴驴说,俺也是这个意思,俺在道上劝了姑奶奶一路了。 麦子对拴驴说,你把那脚从椅子上放下来,进城了也得懂点城里人的规矩。就你这样的跟人谈生意,十个有十个不成。 拴驴说,俺咋舒服就咋待。俺又不是跟别人谈生意,俺是跟梁子叔谈生意,他还能看不惯俺咋的? 梁子回来了。梁子一进门就冲着拴驴说,我一看你就是拴驴。 拴驴说,俺有大号,俺叫程果。 麦子说,他就不愿意人家叫他拴驴,好像叫拴驴就矮了一截似的。乡里人喊他程厂长,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梁子说,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爸爸说的,当年他和门墩穿着大喇叭裤上香山的样子,多有意思啊。梁子说麦子大妈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他爸一人也是闷得慌,跟门墩在一块儿住着,冤家对头似的,俩人成天打,这不,把门墩打到俄罗斯去了。 麦子说,你爸打年轻就是倔脾气,老爱跟人戗着,你妈这辈子服侍他真是不易,难为她了。你妈是好人,可惜,该过好日子了,她走了…… 梁子说,我妈一不在,我爸就可怜极了。我让他跟我过,他死活不去,非要跟门墩这儿凑合,不见就想,见了就打。 麦子说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 梁子和控驴订了合同,临州的金砖销售由梁子的公司代理,拴驴的砖厂只管放心生产,要保质保量。拴驴也很高兴,他说,以前俺们老为销路发愁,你说一般人盖房谁用金砖哪?价格又高,块头又大,这下好了,俺们省心多了。 麦子用布蒙着头出出进进在打扫卫生,她这个真正的厂长反而不关心合同的事情了。刘婶端着大半碗麻豆腐进院,说是老萧爱吃。刘婶见麦子在打扫卫生,就小声地说,今天你就睡在王满堂的屋里,谁能说什么?都这把年纪了…… 麦子说,这怕不合适,俺在乡里咋也是统治着几十号人的金砖厂长呢。 刘婶说厂长才不在乎这个。现在,哪个厂长不跟小秘有猫腻?睡了觉的未必就都是登过记的。麦子说刘婶这几年倒是进步很快,刘婶说她一向都是爱赶在时代的前面,打一解放就怕人说她落后。 王满堂与老萧一边争论一边进了院,麦子跟两人打了招呼,王满堂硬硬地,说了一句,来了?老萧按下与王满堂的争执,说麦子看着不显老,还那么少相。 刘婶告诉老萧,给他买来麻豆腐了。老萧说得用羊油和青豆炒,刘婶说那是当然,让老萧待会儿到她屋去吃饭。王满堂说他也想吃炒麻豆腐,刘婶有些不乐意说,卖麻豆腐的天天打门口过,也没见过你说要吃,怎么偏偏今天凑热闹。 王满堂说,卖麻豆腐的天天打门口过,也没见你买来炒,偏偏今天炒了,我怎么就不能吃? 老萧说,这院当初盖的时候没挑好时辰,大概是过了未时起的工,所以住进来的人都爱抬杠。 王满堂说,你还没见周大夫那个大杠头呢,他上美国探亲去了。 麦子说王满堂还是在家吃好,她已经蒸了一锅馒头了。王满堂说现在谁家还蒸馒头啊,街上卖馒头的有得是,三毛一个,又大又白。“麦子说她蒸的是山东戗面馒头。王满堂说戗面太硬,他的牙已经掉了住了。老萧说他吃,他想吃戗面馒头。 王满堂和老萧的争论没有结果。原来根据政府规划,要把小街拓宽,这样使得原本在胡同里的成王府便移到了街面上。王府这一大片地界现在成了大杂院,住了有几十户人家,外商看好了这块地方,要在这儿盖座大厦。王满堂在现场看过以后,认为不但不能修大厦,连政府的大道也不让修。他的理由是扩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外商的要求是彻底拆了成王府,才能盖大厦。王满堂说成王府是北京王爷府第的建筑精华,五间琉璃瓦的府门,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且不说那银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说它那四进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风格各异;解放前他当学徒的时候跟着师傅修过中院那座正房,光柱础就二尺五见方,房椽直径五寸,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挑檐石和压面石有五尺,台阶五层,举架高大,进深两丈四,内里金砖慢地,楠木雕花碧纱橱,上有暗楼,两明一暗的格局,屋里还有戏台。现在当然已经面目皆非了,但是那架子还在,那些工艺还在,是研究中国古建难得的实物材料。目前王府的东院,被幼儿园所占,屋子是筒瓦卷棚式,两卷前廊后厦,特别是小操场东南角冷梅亭的藻井,就是宫里的工艺也没法和它相比。王满堂说当年拆东直门,他都没太拦着,不像老萧,还躺到城墙上去耍死狗。但这回,他不能让他们拆,拆了就没了,谁要看看我们老祖先的精活上哪儿看去! 老萧说路一扩开了,那儿就是风水宝地。王满堂说他不管什么宝地不宝地,他要找城建局,阻拦这件事。王满堂说中国古建的精华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宫又不同,故宫是辉煌,它是端庄,两种建筑风格,咱们国家既然能保留故宫,就能保留成王府。 老萧说,你知道你这一找要牵动多少部门?我想你没那么大本事,把国家的建设计划全更改了,你是谁呀你? 王满堂说,我是王满堂。 老萧说,我今天真不该让你去看实地儿,我后悔了。咱们俩子鼠对午马,克! 吃饭了,刘婶让麦子送过去几个山东馒头,她说她送过来一盘炒麻豆腐。麦子问干吗非得分开吃?刘婶说,鼠马相冲,到一块儿就掐。 刘婶很认真地为老萧炒了麻豆腐,老萧却说他吃这麻豆腐怎么跟过去不是一个味儿了。刘婶说是老萧的口味儿高了。老萧说以前吃什么都香,能吃回大块炖肉那简直就跟当了神仙似的,现在别说肉,吃什么都吃不出感觉来了。刘婶说以前的鸡多香啊,炖一只鸡半条胡同都闻得着香味儿。现在的鸡,你炖一锅,揭开锅盖搞不清里头炖的是什么。老萧说以前的鸡是放着养,吃的是野食儿,现在的鸡讲的是机械化,但凡什么一上了机械化,他就变成了整齐划一,那些鸡就长得连斤两都差不了一两克。国外的鸡更是这样,吃鸡肉就跟吃木头渣子似的。 刘婶犹豫了半天问老萧,在外头就没找个人?老萧说那些外国娘们儿他都看不上,追他的不少,他很清楚,那些娘们儿看上的不是他,是他的钱。 刘婶问老萧有目标了没有,老萧说有了,但还不太明确,还需要进一步考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对国内许多情况已经不太了解,所以这事不想急着定。刘婶问那个……目标…… 老萧说她是属牛的……还指不定成不成呢。 刘婶说,怎么会不成? 刘婶就是属牛的。 第二天,王满堂找来了大摊儿和老石,一块儿商量保护成王府的办法。王满堂认为,这不是一个王爷府的事情。这是要保住清朝乾隆年间一群高精尖建筑的事情,北京的王府多了,拆哪个都不心疼,惟独这个成王府,它太具代表性了,它是清代建筑的顶峰。 老石说这件事光凭嘴说不行,最好写个报告递上去,这样上边才能知道你的意图,才能改变方案。商量结果,要动笔,还得老石,老石当了一辈子书记,写这种情况反映当是没问题。老石说他下午就能写好,复印三份,市长一份,建委一份,文物局一份,三份都寄出去,总有一份是管用的。大摊儿说应该复印四份,咱们还得留个底,记着挂号。 王满堂说,挂什么号,我自个儿送去。 梁子的女儿咪咪已经四五岁了。李晓莉对女儿宠爱有加,管束也相当严格,送进电子琴班学电子琴,送到少年宫去学舞蹈,送到少年英语班去培训,总之,梁子的女儿比梁子当年条件优越多了,也忙碌多了。 李晓莉改不了她的碎嘴毛病,她的脑筋总得转动,她的嘴总得说话,咪咪,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到处扔糖纸,咱家才铺了地毯,粘上去抠都枢不下来。你要习惯过现代化的生活,别像你爸似的,乱扔东西,邋里邋遢,一副小市民相……瞧瞧,我正说着你又把可乐罐搁在地毯上,你拿起来上头就是一个印儿,没一点记性,这遗传因子太可怕了…… 李晓莉用抹布擦地毯。 梁子经理在书房里高声朗诵刚写好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梦。 负重前行, 前行负重, 不能忘却的, 是那风雨中的叮咛…… 李晓莉不满地说,过日子嘛,讲的是柴米油盐,讲的是四毛二一吨水,三毛六一度电。我着你是把梦留在昨天了,今天还没醒。一天到晚爱情啊,负重啊,也亏了我是大家园秀,不跟你计较,你要真找一个小市民式的媳妇,光醋也喝饱了。 梁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晓莉,李晓莉正往肚子上抹减肥霜。梁子说,甭抹了,那不是肉,那都是囊膪,再抹也下不去。 李晓莉说人家外国女的穿连衣裙都系腰带,看着特精神,她身上的油都长在腰跟肚子上了。 梁子说,你系上腰带就成了黑猫警长了,比外国人精神。 李晓莉想了一会儿说,梁子,你爸那个前妻到北京来是什么意思? 梁子说,跟我们公司订合同。 李晓莉说订合同有拴驴一个人就行了,麦子干吗来?梁子说以前她也来过,走亲戚呗。 李晓莉说,那不一样,以前是你妈没死,她来了是看大儿子,是客。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爸是老光棍,她是老寡妇,以前俩人又在一个被窝里滚过…… 梁子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李晓莉说,我们这些实在的人说的自然是实话,不像你似的,又是斜的雨,又是泥的路,有话不直说,成心跟人绕圈子。 梁子说,你胡想什么呀,我爸都七十五了。 李晓莉说,七十如狼,八十如虎。现在是什么营养?过去是什么营养?人说中国目前普遍人们的年龄都减轻了二十岁。 梁子说,狗屁逻辑。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不是老说我不行吗? 李晓莉说,你能和你爸比?你爸生了几个?五个,要不是你妈有病,我看你们家再添五个没问题。 梁子说,我爸再有本事他现在也生不出来了。 李晓莉说,但是他能给你再生出一个后妈来,再给我生出一个后婆婆来。明摆着的,那个叫麦子的这回上北京就是跟你爸重续旧好,重温鸳梦来了。要不,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梁子说,你想得忒多。 李晓莉一人独自思考半天,对梁子说,得给鸭儿、坠儿她们打电话,一块儿核计核计这件事。她麦子没有工资,没有劳保,自然也没有退休金,老了老了,找到王家来了,攀个妈的名义,将来让大家养活,合算平白无故咱们认个妈孝敬着玩……你说老太太这账算的,难怪是厂长呢……我看,八成今天她跟咱爸就睡到一块儿去了。 梁子说睡到一块儿又能怎么样? 李晓莉说,你是真傻假傻?睡到一块儿这名分就定了,她就是你妈,是我婆婆,她就成了你们老王家的当家人。李晓莉说,明天是礼拜天,我叫上那两位姑奶奶,明天必须回去一趟,把话说清了。 礼拜天,孩子们都回到了老宅。李晓莉把鸭儿、坠儿叫到鸭儿的屋里,谈起麦子的事情。李晓莉说她不承担对后婆婆的抚养义务,她犯不上。坠儿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来了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鸭儿认为有这个意思也未必是坏事。李晓莉说现在看着不是坏事,过两年两个老的都落了炕,还不得我们大家轮着来伺候?从财力到精力,都得大家摊,若是对孩子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没的说,问题是她跟我们压根不搭界,我们欠着她是怎么的。坠儿考虑得看父亲的意思,父亲要是愿意,谁也拦不住。李晓莉说但至少得提出大家的看法。坠儿想还是顺其自然。李晓莉坚持不能顺其自然,得防患于未然。 李晓莉让鸭儿待会儿挑头说,在这关系到大家利益的关键的时候,只有大妞出面最合适。 鸭儿说,我不说。 坠儿说,我也不说。 在一边玩的咪咪说,我说。 麦子在厨房擀面,梁子在厨房照了个面,说面好香,问是什么面。麦子说是杂面,是把黄豆、绿豆、云豆、更豆,各种豆跟荞麦磨到一起的杂面,这种面营养价值最高,听人说多吃这种杂粮能降血脂,降血糖,降胆固醇,在日本这种面的价钱是一般精白面的十倍。梁子说他有个想法…… 麦子说,你没说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梁子说,大妈,您也想到这儿了? 麦子说,他日本人活得金贵,咱们的人就不金贵? 在大学里读研究生的斧子说粮食归国家统购统销,二叔想从山东往北京倒粮食怕是犯禁。梁子问说话的是双胞胎的哪一个。斧子让梁子以后记住,那个一身名牌、说话爱打手势、啤酒肚渐渐发起来的是刨子;这个一脸穷酸,说话底气不足的就是他本人,斧子。 梁子说,怪的,我说刨子说不出这么不懂政策的话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粮食市场早放开多少年了,你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念书念得不食人间烟火了。 梁子很有经济头脑。梁子说他要搞杂面,就搞杂面的深加工,比如杂面方便面,杂面挂面,这样比纯杂面销路要好。麦子说,就把厂子办在俺乡里,俺们有了砖厂,再办一个面厂,捎带手的事情,反正都是俺那儿的特产。 梁子说关键是得找投资。斧子说让刨子投,刨子有钱,现在他肥得厉害。 老王家一家人难得地围着桌子吃饭。 王满堂说杂面味儿不错,就是有点拉嗓子。梁子说这是粗纤维,对身体再好不过。 李晓莉给鸭儿使眼色,鸭儿装没看见,李晓莉又拿眼睛瞄坠儿,坠儿摇头。这一切小丫头咪咪都看在眼里。李晓莉在下面用脚踢鸭儿,鸭儿把脚挪了,李晓莉踢在王满堂腿上,王满堂奇怪地停下筷子看李晓莉。 李晓莉遮掩说,我让梁子给您再捞一碗面。 王满堂不满地哼了一声,鸭儿低头不语。小丫头咪咪忍不住了,大声说,我不要后奶奶! 众人纷纷停了筷子,看麦子,麦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梁子啪的打了咪咪一巴掌,让她不要胡说。一咪咪哭了说,她们都不说,我只好说。 麦子搂过咪咪说,都别说了,妮儿,不哭,不哭。 王满堂对咪咪说,你给我住声! 咪咪不敢再哭泣。 王满堂说,还没怎么着呢,就坐不住了?我今天给你们说明白了,我的事,你们几个谁也不要管。 李晓莉说,您这话说得早了点儿,现在不管,将来呢? 王满堂说,我将来也不会靠你!我早看出来了,事儿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还踢我,说什么盛面,瞎话倒来得快!你这样怎么在你的孩子跟前当老家儿? 麦子说,柱他爹,你别说了,你给孩子留点脸。 王满堂说,今天咱们家除了那个败家子的门墩跟国外的老大,你们几个都在,往后你们谁要敢在我跟前指手画脚,搬弄是非,趁早别进我的门。 李晓莉嘴里嘀嘀咕咕。 王满堂说,这里头好像就你不服气,跟你说,我这话就是对着你说的。 李晓莉恼羞成怒,将火发向梁子。李晓莉说梁子,你他妈真窝囊! 梁子说,我……我怎么了? 李晓莉站起身拉起咪咪就走。麦子还想拦,王满堂说,甭拦她,让她走。 斧子来到麦子的身后说,奶,您甭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王家的纠纷坚定了麦子回山东的决心,她决定马上就走,不再给王家添乱。将王满堂洗好的衣服叠好,放在箱子里,又把自己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麦子走到大妞的像前,用袖子擦拭镜框。 相片中的大妞温和地看着麦子。 麦子说,这儿是你的家,俺还是回去,回去了。 拴驴和俩双胞胎看见麦子收拾的行李,都很奇怪。拴驴说,咱们来时不是说好了,完了事俺先回去,你再多待几天嘛,怎么俺还没说回你就说回了? 麦子说,姑奶奶老了,老了的人就恋家。 斧子说,奶,您别为昨天的事生气,我始跟我叔不是都没说什么吗? 麦子说,奶奶刚强了一辈子,奶奶不贱。 斧子说,奶,您别往心里去,咱老王家也不都是后窝的,还有我爸和我们呢。 刨子说斧子这话说得不合适,斧子说又没外人。刨子指着墙上大妞的相片对斧子说,咱那位奶奶对你也不错,可没把你当前窝的看,你说话不能昧良心,我看你是念书念糊涂了。 斧子说,我一点儿也不糊涂,你是一直在这个院里长大的,你是嫡系,我怎么说也是外围。 刨子说,一边待着去,整个一个不熟。又对麦子说,奶奶,昨天我有事,没顾得上过来看您,今天我开来了车,带您上八达岭转转去。 麦子说,逛什么八达岭,就是一片山罢了,要说山,咱们老家有得是。你们都忙,都有自个儿的事,俺在这儿待着让你们都不得安生,俗话说客走主人安,你们安了,俺也安了。 拴驴说毛主席都说了,不到长城非好汉,咱们不能当孬种。麦子说没上过长城的多了,都是孬种?拴驴说,您就不想看看长城上那砖,看看那砖的成色? 麦子说,你看就行了,俺还是想回去。这回去以后,俺就把砖厂全交给你,俺也该好好想想俺自个儿的事了。 斧子对刨子说奶还生昨天的气呢!昨天李晓莉欺负咱奶,不让咱奶在王家当奶。 拴驴说,不让当奶也是奶! 刨子说,你让我说什么,该说话的是爷爷,连咱爸都没说话的份,你们在这儿瞎搀和什么。 拴驴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们家那些后窝的不大欢迎俺姑奶奶。俺看,俺姑奶奶还是回去跟着俺过,在俺那,姑奶奶活得舒心、充实、自在…… 斧子说,你懂什么?这是名分! 麦子说,你们都别说了,俺不爱听。 年轻人还是要上八达岭。问及王满堂,麦子说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上市政府递状子。刨子问他爷爷要告谁?麦子说告政府。刨子说这老爷子是闲得厉害了,没事找事呢。正说着王满堂疲惫地进屋,将手上的黑人造革兜往桌上一扔说连传达室也没进去,大门口有兵拦着,一听说是送状子的,让去信访办公室,信访室在哪儿他找了半天没找着。麦子说政府已经定好了的事,不容易再改,别瞎费精神了。王满堂说那不一定,五七年打了那么些右派,不是也都改正了吗?刨子说那也有个过程,对任何事情总得给别人一个认识过程。 王满堂说,我等他们认识过来,那个古建群就没啦!我现在做的就是要把中间这个过程揪下来,让开头和结尾接到一块儿。 刨子说这不可能,王满堂说可能。刨子告诉王满堂这个商业大厦将由他二姑坠儿来设计,光设计费就快上千万了,您这一揽把二姑本人连她们单位的财神都给踢飞了。王满堂说甭管谁设计,不能建就是不能建。既然是坠儿他们设计的就更好说了,他马上就上设计院。找坠儿去。 拴驴说今天上长城,明天再去找坠儿。王满堂等不了明天,说明天成王府就没啦。刨子说,爷,您上坠儿姑姑那儿我不拦着,可您得打的去,西北郊哪,您挤公共车,晚上也到不了。说着掏出几张票子给王满堂,作为“的”费,王满堂不客气地收了。 斧子说,我今天是特意请了假陪您和我奶奶上长城的。 王满堂说,我又没让你请假,我不领你这份情。 斧子说,我发现您越老越倔。怪不得我三叔老跟您打,现在看也不能都怪我三叔。 王满堂急急火火地要上设计院了。临走对麦子说,我上坠儿那儿去,晚上就回来,你给我熬粥,烙肉饼。 麦子说,熬绿豆的吧,绿豆粥下火。麦子将王满堂送至房门口说,他爹,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没好好照顾自个儿了,还用你提醒。 刨子说老爷子认准了的事,你就让他干,千万别拦,你越拦,就跟上了发条似的,他越上劲。 斧子说,说不定他哪天要给景山的亭子加个罩呢。 刨子说,只要国务院批准。 拴驴还是一门心思上长城,催刨子、斧子快走。看刨子和斧子都穿着皮鞋,就说他住的屋里有门墩叔留下来的一箱子旅游鞋,一人不妨去拿一双。斧子说准是门墩上俄罗斯剩下来的,就跑到门墩屋给他和刨子一人挑了一双。麦子看俩双胞胎试穿新的旅游鞋,就说你们这样穿了人家的合适不? 刨子说,您放心,门墩没数。 拴驴说,既然没数我也穿一双。 刘婶问几个小青年热热闹闹干什么去,斧子说上长坂坡。刘婶说长坂坡?你们还救阿斗呢!嘴里老没实话。拴驴说,俺们上长城,您老不一块儿去? 刘婶说她不去,说萧爷爷点著名儿要吃炸烙值,她得给他满世界淘换饣各馇去。斧子说这回萧爷爷回来除了吃,没别的。刘婶说这是活到了顶峰了。 麦子送走大家,先是熬粥后是烙饼,最后挎着包袱由王家出来,回身将门轻轻对好。麦子来到后院,看着修饰一新的小东屋感到了一种陌生,想起当年在这里等待王满堂跟她口临州。想起与大妞在南墙下的厮打,想起在土灶上蒸出来的一锅锅带红点的馒头……竟是梦一样的模糊…… 麦子走过空落的院落,在影壁前停住,老剩儿似站在影壁前向她笑,老剩儿说,麦子大妈,您得照顾好我师傅…… 麦子一定神。 是影壁上那只活泼的免儿。 麦子毅然走出了大门。 王满堂回来的时候,麦子早走了。肉饼已经变冷,粥也凝固在锅里,王满堂设了任何吃的欲望,一人坐在八仙桌前昏黄的灯光里,显出了衰老与孤独。让当年结发的老妻就这样满怀委屈地走了,一句话没说地走了……他感到对不起麦子,想着想着,一行清泪由王满堂苍老的脸上流下来。 刘婶给王满堂送过一盘炸饣各馇,刘婶贴近看了看王满堂说,哭啦?别价呀,想让她回来还不容易,还至于掉眼泪?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现在你那魄力都哪儿去啦?愣能让儿女们给拿捏住。 王满堂说,我窝囊…… 刘婶说,是够窝囊的。先吃饭吧,我这饣各馇是刚炸出来的,这儿有蒜汤,本来是给老萧准备的,他没来,搁明儿就酸了,今儿就照顾您了。 正说着,刨子、斧子、拴驴一窝蜂般的进来了,见到炸烙渣,狼一般的扑过去。 拴驴问这是啥东西,这么好吃,比昨天喝的那洗脚水一样的豆汁强了一百倍。斧子说拴驴没吃过的多啦,就吃吧。拴驴说他要是北京人,就成天泡在小吃店里不出来,他要吃一百个糖耳朵,一百个芝麻烧饼,一百块炸糕,一百碗面茶……斧子说那就是地道的吃货。拴驴说,俺可不是吃货,俺是金砖厂的副厂长,俺管着几十号子人咧。 刘婶问他们怎么这晚才回来? 斧子抬起脚让刘婶看,刘婶低头看几个人的脚,斧子的鞋已经开了口子,鱼一样地张着嘴,刨子的鞋底已经断成两截,拴驴的鞋底和鞋帮彻底分了家,成了有面没底的鞋罩。 斧子说,这就是我三叔背到俄罗斯的吃饭资本。 刘婶说她现在不想别的,她想的是门墩靠这个在俄罗斯怎么活。王满堂说门墩那样的坑蒙拐骗,早晚有倒霉的一天。 听说麦子回了山东,拴驴埋怨王满堂怎的不把她拦住。王满堂说他要知道她走能不拦吗?斧子一个劲儿地说他奶受了委屈。 刨子轻轻揪斧子的衣服,让他别给爷爷上眼药了。 斧子喊,我上什么眼药?这是明摆着的事,咱奶是让李晓莉那娘们儿给挤兑走的,那小娘们儿忒不是东西。斧子说,爷,我要是您,早不在这儿坐着,我早追下去了,为了爱情,应该什么都舍得!英国那个温莎公爵,为了媳妇,连王位都不要了,结果怎么着?流芳千古!您也应该给我们小辈做出个追求爱情的光辉榜样来! 拴驴说,还用姑爷爷去追,俺去追就行了,追到家,俺也就到家了。 斧子说,你不懂爱情,这种事情谁也替不了。 拴驴说,俺咋不懂爱情?追俺的小妮儿十几个,个个儿都是俺乡的人尖子,俺天天在爱情里泡着呢。俺就看不上她们,俺要找大学生,俺娘说了,要找能生双胞胎的大学生。 刨子与斧子哭笑不得。 拴驴说,姑爷爷,俺明天回临州,您跟俺走,俺们在老家给您跟俺姑奶奶大操大办一回,热热闹闹的,请它四十桌,再把县剧团的角儿们请来…… 王满堂说,你别给我丢人现眼了。我哪儿也不去,我明天上文物局。 斧子说,还是那档子事吗? 王满堂说这是正事,是大事。 斧子说,结婚才是正事,大事,万一我奶奶要一气在乡下找一个年轻小帅哥,您黄瓜菜也凉了。 刨子将斧子推出去了。 刘婶说,这斧子,越长越咧,小时候挺文静顺溜的,大了说话不着调。 大家都散了,屋里只剩了王满堂和刨子。刨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发票复印件给王满堂说,爷,您把这些个票底替我收着吧,我那儿没地方搁。 王满堂问,会计那儿也有一份? 刨子说,有,两份保险。 王满堂说,你心细,几个孩子里头就你踏实,爷愿意帮你。 刨子说他昨天签了一份建古文化一条街的合同,一条街都是仿明清建筑,大概得忙一阵子。 王满堂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回来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烟来半天打不着火。刘婶问今天见着领导了没有,王满堂说见了个干事,把信递上去了。刘婶说能见个干事就不错了。 王满堂看见刘婶手里的烙值说,老萧他不会来,人家在王府吃的是满汉全席,说爱吃你的家常饭是客气,是怕你麻烦,你还就当了真。 刘婶说她这人实在,它满汉全席再全也不会有炸饣各馇。王满堂说刘婶是剃头挑子,别人不知道老萧,他还能不知道老萧?当初老萧追筱粉蝶也是穷追不舍的,不过筱粉蝶看上你们家福来就是了,他就只好当了干爹。刘婶说,好你个王满堂,你们当初那些酸事到今天你才全给我抖落出来,怪不得我们新生两口子对老萧不太热情呢。 王满堂说,是没你热情。 刘婶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年轻时谁还没荒唐过,老了讲究的就是安定团结。老萧都跟我说明了,他就是要成个家,找个属牛的。 王满堂说,如今这年月,办什么,得到了手才算数,订了合同签了字的都不一定算妥。你得给自个儿多想几条路,别一棵树上吊死。 刘婶说,你那叫不专一,是爱情生活的大忌,怪不得你犯重婚罪呢。 王满堂说,满脑袋白头发了,还老爱情爱情的,真给你个爱情你啃得动? 刘婶说,老了难道就没爱情?你看人家“夕阳红”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那精神,那穿戴,那状态,跟你坐台阶上这形象比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把你这模样照到“夕阳红”里头去,头天播了,第二天电视台门口就得有几千老头老太太举着小旗抗议,说是污蔑老人形象。 王满堂说,你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刘婶说,你是看着我大幸福了就嫉妒。你的幸福昨天长着小翅膀刺儿地一下飞了,飞临州去了,所以你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关键是你心里不平衡。 刘婶从信箱里找出一封信来。王满堂说一定是俄罗斯来的,拿过信就撕,边撕边说,这兔崽子,还知道灯盏胡同有个爹,还有脸往回写信! 刘婶说,你慢点撕,里头好像还有相片哪。 王满堂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让刘婶给念念。刘婶让王满堂自己看,王满堂说他看不见。刘婶说,我也没戴镜子,你以为我看得见吗? 王满堂说,敢情你眼睛也花了? 刘婶说,我也七十了,能不花? 王满堂说,我以为你二十五呢,还是虚岁。 刘婶问王满堂是什么意思? 王满堂回到屋里先找了半天花镜,再找光亮的地方看信。信上是娟秀的小字: 一凡: 我思来想去,整整斗争了十年才给你写这封信,我与那个“文革” 的造反干部在十年前就分手了…… 王满堂一下停住,翻过来看信封,是南京来的,王满堂跑到门口,向着外面大声喊,他刘婶!刘婶!刘婶系着围裙跑过来,王满堂说信错了。刘婶说还以为煤气罐着火了呢。王满堂说这不是门墩的信,是江南小妹妹的信。刘婶说那就快封上。 王满堂拿来胶水,和刘婶手忙脚乱地粘信,看来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只好跟周大夫实话实说。刚要粘口,刘婶突发奇想地要看一眼江南小妹妹……王满堂说,要说刚才看信,那是误拆,你现在要看江南小妹妹,那可是有意,是成心,罪加一等。 刘婶说就看一眼。 王满堂说,我抹上胶水了。 刘婶说,你不是还没粘嘛。 王满堂说那就看一眼?刘婶说就看一眼。 相片由信封里慢慢取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显露出来。 刘婶说,也不怎么样。 王满堂说,比你强多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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