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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诗集


      从那时 在镜前为你梳理头上的长发
      为你消瘦而你究竟是谁
      是黑暗 还是波涛起伏的海洋
      我是那夜行人 还是一只疲倦的水鸟
      在海面上下翻飞 水珠从翅膀尖滑落

      迎风博浪 在大海上一次次向高处飞去
      为你而疲倦 为你消瘦
      却不知你究竟是谁
      不知你在何处度过童年 少年
      长成一轮新的太阳

      照耀我
      为你舞蹈 你的欲望如同雷电
      你刹那的年华 如同波涛起伏的海洋
      在深夜为你憔悴 擦去你脸上的泪水
      在耳边轻轻呼唤你

  十一月一日

  二年一次的全厂运动会正式开幕了。真是秋高气爽,清凉宜人。穿白衣的小学生领着各科室车间入场,举行盛大的开幕式。朝总讲话,鲋鲋宣誓,团体操表演,比赛正式开始。各项目预赛决赛有条不紊地进行。那边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喝采,一个年青的小伙不断打破了跳高的厂记录。运动场边上是高大的梧桐树,秋风从高空吹落了树叶,碧蓝的天幕下,金黄色的叶子飘满看台,女人们戴着遮阳帽,男人吸烟喝汽水,在看台上闲坐无聊。渐渐的,人四散了,各科室的人相互走动,有的打牌,有的吹牛,有的唱歌,有的神游。小西下了看台,到空阔的运动场上闲走,午风习习,他看见今夏戴顶小圆帽,和女伴牵手走在一起。
  今夏。
  他刚打个招呼,今夏刚转过身来,燕二小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嗨,小徒弟。
  她那优美的身材,高高的个子,脸上放射着光芒。小西就转而和本家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好象有灵光出现在他们之间,彼此深深地吸引,连周围事物也忘记了。
  我们走吧。
  今夏脸色不好,反身把身旁女伴一拉,转身走了。他有些发愣,望而却步地看着她们远去。
  丢魂了?
  他一怔,回过脸来,就看见燕二小姐正朝他笑着,别种意味。小西未免紧张起来,他倒退了一步。
  站住。
  她喝住他,娇柔地笑着提醒道。
  小心后面。
  他回头一看,身后有小孩拉的一堆屎。
  燕二小姐参加四百米跑一路领先,快到终点却摔倒了。他见她好如花般的身体,摔在煤渣跑道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便过去寻她,千寻不见。
  他身后空无一人,心中发慌,不自主想去找柳枝。她正在树荫下与女友们聊天,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便有人欢呼起来。
  过来打牌,快。
  那是冰冰。他笑起来,阳光照耀着他的白牙,孩子般的笑容。小西和冰冰做成对家打升级,柳枝斜坐旁边观战。还有几名职高老师。打到下午,继续比赛,牌搭子散了。

  十一月三日

  运动会进行两天结束了,大家照常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两人,帜科长还来过一次,再无他人来了。柳枝整个都变了,变得平静,语言和举止都那么温和绵软。使人想起了秋天田野上的棉花,一派丰收的景象。只有他自己还站在原地,自感孤苦,惶惑,无奈和凄楚。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写诗,用雪白的复印纸誊写好,大约二十多首,题名《秋》。还未装订,先递给柳枝看。她马上就有些娇慵嫣然,随手把他的诗稿接了过去。不经意地,一张张地细读。他坐在一边忐忑不安,想起了写得不好的地方。她很快就看完了,把纸整理好,递还他。
  想做白马王子?这一句我骑上马追赶你的芳境。
  她眼睛亮亮的,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小西微微一笑,扬头说道。
  那这句不错吧,我的爱情是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扯碎了扔在纸篓,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也忘记了要将它寄给谁。
  似曾相识。
  是吗?我还以为是我独创呢。那这句呢,我看见你伏在我的肩头哭泣,单薄的肩背轻轻抖动,这时候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你的嘴里满含着冰凉的气息。
  太伤感了。
  他无话可说,只好把诗稿收起来,她严肃而中肯地提出批评。
  你不能再写诗了,应当去做点别的。你看你整个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低头不理她,心中只一震,有一万个不服,同时在脑中将过去的日子一一浮现在眼前,伤心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找不到解放自己的出路,只好将就着过这一天。

  十一月六日

  穿得这么好看?
  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考取了。不祝贺我吗?请我吃饭吧。
  通知书拿到了吧?
  没有。
  那就不忙,等通知书拿到再说。你喜欢看诗吧,我带了一本诗集来。
  他从衣服里把《秋》掏出来,燕二小姐兴奋地接了过去,脸上小心轻轻地读了。
  你慢慢看吧,看完了给我,不许笑呵。

  十一月七日

  他本想到工装组去看今夏,不知怎么,直到门口又折回去了。他到综合组,见他们正在新买的计算机上玩耍,小西指点几句,有人不耐烦了。
  再多嘴请你出去。
  他脸发白,勉强呆了一会儿,无趣地走了。

  十一月八日

  他走进厂部打字室,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孩子背朝门坐着,正翻阅着他的诗集。燕二小姐小声地介绍说这是她的同学,在市经委上班,平常也喜欢写诗。他有些惊喜地说。
  介绍给我认识好吗?
  就看上啦?
  只做一般朋友。
  那好,我帮你问问。
  听说你男朋友是个博士,是吗?
  他只当好玩说的,谁知燕二小姐的脸却很快大红了,红得那么严重,象一只成熟的西红柿。直令小西大吃一惊。
  你在大学谈过朋友没?
  没有。
  那就是了。
  她含混地说,低垂下眼皮。小西也不好再问下去,这便告辞走了。

  十一月九日

  星期六,他朝小痕借一件西服,下面却是一条牛仔裤。小遍地开花说不般配,他也不理睬。骑车到厂门口,站在柱子旁等待。这是按预先约定好的。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一个小女孩从灯光外的黑暗里走出来,长发垂肩,脚步铮铮,走到他的面前,仰头轻声问。
  你是小西吗,我叫梅。
  你好,我正在等你,到俱乐部玩会儿吧?
  他拿着燕二小姐搞来的两张票,两人进门登楼,在舞厅雅座里坐了。小西买来了饮料和口香糖,她没动。隔了一会儿,小西轻声问。
  跳舞吧?
  她摇头,说不会。
  我也不会,慢慢学呗,好吗?
  小西的声音紧张起来,她依然没动。小西只好劝她上卡拉OK厅去唱歌。
  不要钱,不唱白不唱。
  那好,我就唱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太高了,恐怕不好唱。
  她坚持,小西就过去点了这首歌。梅站台前,低头拿来话筒。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高音部分果然唱不下去了,只好越过这一段,勉强唱完,脸色倒还平静。他不由暗暗佩服。走出来,两人各骑了车子,路灯象灯笼般高高悬挂,清凉的秋风飘逸。
  我的诗集你觉得如何?
  只简单看了一下,没仔细读。
  就谈简单印象。
  恕我直言吧,那,我觉得你用词华丽,可不免空洞无物,无病呻吟。你的诗给人的感觉就是格调低沉,非常伤感。不知是你故意这样写,还是你生活真的灰暗,一点色彩没有?还有,你的诗节奏感不强,拖拖沓沓,缺乏锤炼,与其说是诗,倒不如说是散文。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的?我真的没有仔细地反思过,我写诗时就全凭自己趋向。
  他不禁结巴起来,可没失掉自信。说话间就到了梅的楼下,她打开楼道进屋了,他在下面默默注目沉思。

  十一月十日

  他去归还她的诗集。看见她在办公室里与一名男孩聊天,他以后就很少去了。圣诞节梅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他也没回。

  十一月十二日

  小西到科里去的时候,惠科长把他叫住了。
  小西,你跟我来一下。
  两人关进办公室,惠科长抽了一程烟。开口说。
  小西,听说你常往厂部打字室跑,以后就不要跑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
  担心泄密。
  那就不去了呗。
  小西打开门,径直出去了。

  十一月十三日

  科委打来电话,告诉小西,专利竟赛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啊?
  你猜呢?
  没有人获奖?
  错了,有六个人获奖,而且几乎全都是你们厂的。
  是吗,大概是我们厂人多吧,我们有两百多人参赛呢。
  可能吧,你来拿结果吧。
  小西放下电话,柳枝抬头问道。
  什么事?
  专利竟赛出来了,得奖的几乎都是我们厂的。
  真的吗?旗师傅组织过那么多的比赛,从来没中过奖,你一次就得奖呀。干脆多组织几次算了。
  不行哟,没人给我做标准答案呀。
  小西去科委了。

  十一月十五日

  碰见燕二小姐的时候,她埋怨道。
  你怎么不给我一份答卷呢?
  我给了你们厂办十多份,你没领到?
  你单独给我么。
  他摇摇头,简单地说。
  忘了。再说这是抽奖,即使答了也不一定有呢。
  以后不许忘了。

  十一月十六日

  深秋在渐渐地逝去。浓厚的阴影覆盖在柳枝的身上,直令他心酸得想哭。小西的心中涌起一种苍茫,四季的变幻带给水国什么样的形象呢,是一种飞翔灵动在灰黑色的瞳仁里。象那高高的山岗,和那山风下涌动的河流。天顶如风,不断流转,晃来晃去,象鸟儿一样从枝间飞走,象炊烟一样渐渐散失了意义,黄昏又来。

  十一月十八日

  柳枝神色慌张地走进来,站在小西面前,似乎有些情怯。
  山山死了。
  小西被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恐怖自惊的话弄得有些发痴,好一会儿问道。
  山山是谁呀?
  以前就在我们科。丝相的工人,我们还一起干过活呢。她昨天跳楼死了。
  跳楼死了,为什么呀?
  听说是在她男朋友家里跳了楼。她男朋友去拉,没拉住,只抓了她一只鞋。
  这么烈?
  以前她父亲经常打她。对她不好,她经常说起死,没想到这次真的死了。我这里还有她的照片呢。
  柳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递给小西。他起身走过去看。这是一张舞台照,有四个女孩在台上跳西藏舞。其中有柳枝,另一个女孩子,柳枝指着说是山山。脸涂得厚厚的,也看不清是何模样,跟躺在棺材中一样。
  长得不错嘛。因为什么呀?
  据说是跟男朋友吵了架。男朋友家里人不同意娶她,嫌她脾气不好,她就要她男朋友表态,说你娶不娶?你不娶我就跳楼,她男朋友不好答,结果她就真的跳了楼,然后血从眼睛,耳朵,鼻子和嘴流了出来,还有脑浆
  啊呀,不要说了。
  我不害怕呢,她男朋友家里人心好狠,用一床破棉被盖着她的尸体,理也不理。
  壮烈!能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
  我有好几次催小军结婚,他也是吞吞吐吐的,我心里真烦死了。
  柳枝忽然把她的心事端了出来。这回轮到小西不敢吭声了,两人一时有些沉默。还好舞舞上来,打破了室内静谧。舞舞忽然把头转过来问小西。
  你对这事怎么看?
  小西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舞舞在他面前说话时总是让他心惊的。他想了一下,然后说。
  三毛,顾城,也是自杀的。
  顾城不是个神经病吗?
  小西的脸色一动不动,然后说。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吧。
  小冬有来信,说起厂里事,说他决不妥协。小西回信,表示不支持。

  十一月十九日

  帜科长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她看来不象从前那般精神焕发,而是有了一种忧郁和母性,大概岁月的磨炼吧。小西笑着把他座位让给科长坐了,自己拿了张凳子和她相面而坐。科长先叹口气。
  爬这楼真累啊。
  锻炼心脏呢。
  老了,这里是肩周炎,经常疼。
  治不好吗?
  时发不发,发作起来半身不起。我也希望你们帮我分点忧啊。
  能做什么呢?
  把工作做起来呀。象你最近的专利竟赛就搞得很好,厂里以前还没有得过这样的奖呢。
  主要是科委和旗师傅做的。
  你自己也努力了嘛,象这样的事多做一些,让你的工作更有影响力。不单单是我,厂领导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帜科长说完,把一双眼睛望着小西。她眼角也开始出现皱纹了,上了年纪的人的神情笼罩了她。
  他刚要回答,外面响起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打断了。两人都起身站到走廊里,看着送殡的人群,穿行在白色的城区间,鞭炮声一路过去,唢呐叭叭地吹奏,人群也走过去了。
  你看看,这么年轻轻,一个叫山山的女孩,以前还是我们科的,一时想不开,竟跳楼自杀了。
  听说了。
  主要还在自己呀,父亲严一点,但自己也要把握好呀,怎么能想不通就自杀呢?父母亲养她一二十年,也不容易呀。
  是呀。
  把不爱说话的习惯改掉,把工作担起来,怎么样?
  小西脑子一紧,咳一下,开口说。
  帜科长,坦率地说,我们这份工作至今还没有定位。我们厂并未走向市场,只是依托燕市公司,而且也并不以设计为主,仅仅是以生产为主。哪里需要我们这份工作!既没有人找过我们,我们也没法去找别人。我来厂一年多,主要做了一些翻译,去年从意大利引进了链式回火炉,有关设备的技术资料我已经全部翻完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办公室又没有一件设备。复印机没有了,电脑也没有,您叫我们怎么做呢?刚来厂里,谁不想把工作做好
  帜科长听见小西滔滔不绝的一番高论,竟怔了一会儿,并没有起话反驳,好象还等着小西继续说下去似的。可是小西已经不说了,两人就这样望着。然后帜科长才淡淡地说。
  我懂得你的心情。工作也是慢慢来,不要着急。旗师傅也说过,你们室是一无所有,但正因为一无所有才可以做大事呀。当年我们来到这里,还不是一无所有。只要不灰心,慢慢争取,情况还是会好转的。
  小西点着头,帜科长自己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好象并没有当年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样充满信心。小西感觉到了,不觉伤感起来。帜科长起身告辞,小西目送她下楼去了。

  十一月二十日

  柳枝喝了一口水,望着小西说。
  小西,你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科长的丈夫出事了。
  我们科长?不会吧?
  当然是我们科长。据说她丈夫和另两个专家,都是我们公司人,到那边厂去咨询,途中遇上车祸,一车人都死了。
  这可完了,这对帜科长打击太大了。昨天她还在这里与我谈话呢。
  真是天灾人祸呀。
  两人说着说着就有一种大限临头的紧迫感,压着他们的年青。他们竟互相关照起来,彼此亲切了。小西低下了头,有些伤心。

  十一月二十二日

  小西到今夏那里去了。
  今夏。
  嗳,你来了。
  两人没什么话说,可是心却马上贴近了。但是朦朦胧胧的,又仿佛还隔得很远。小西如同走进了桃花盛开的树林,拨开花枝,遍寻春天。和今夏相处时,却只见周围清凉凉的花朵,而不见人,于是他就在花枝间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今夏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望着他,满含年轻,他后悔没戴上眼镜。当他正要看仔细的时候,对方眼睛却又笑弯了。他看见她光滑的下巴和圆圆的脸庞,总盛一片清水,如海洋辽阔。今夏把身体迎着小西,使两人相处很近,却把脸扬起来,向着办公室其他人说笑别的话题。
  小西依恋着不肯离去。也不和别人说话。他觉得他永远也不想离开她,不想离开身前这个可爱的女孩。她心胸开阔,慷慨仁慈,可是他越想到这一点就越觉得永远的分离不可避免。因此他渐渐就只有痛苦起来,接着他的痛苦感就越来越强烈了。他的身体开始舞动,他的脸色开始窜跳,于是他没有办法,只好有些突兀和紧张地告辞。
  今夏,我走了。
  好吧。
  今夏也有些黯然,好象早知道有这一刻似的,爱使她成熟了。不论她怎么努力,他都将会走的。她知道,她无奈。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困惑,小西自己也有些狼狈。

  十一月二十六日

  帜科长丈夫的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科里人去了不少,小西也去了。花圈放得很多,大厅里挤满了人,很远的地方都来人了。大家肃立着听完了悼词,排成长队向死者家属慰问。轮到小西的时候,他看见帜科长流着泪,让人搀扶着,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表示,匆匆握了个手,就走过去了。出了门,再把身上的白花摘下来。然后,他没有立即回去,走到书店看书去了。

  十二月一日

  知道吗,我也不想发大财,只想成个家,安安心心过日子,也就是了。
  退而求其次,不一定是很好的选择。
  没你那么大的雄心。
  我有什么雄心呀,还不是跟你一样。其实我们缺少什么呢?论认真,论读书,还少吗?不过缺少决心和实践而已。这一关我认为还非要跨过去不可,否则这些年的书也算是白读了。
  辞职打工呀?
  这需要决心,不过我现在估计我们差不多要走这条路了,否则我们无法获得进步。
  我也想到深圳去看看呢。
  你?
  小西开始理解小岁找他说话的原因了。他淡淡地说。
  这要你去试了,我也知道不多。
  我已开始办边境证了。

  十二月五日

  小西和柳枝在屋里打了一会儿乒乓球,都觉得有些无聊。

  十二月六日

  早晨,忽然吹起阴冷的风,一丝丝凉风吹入人的脖子,手和脚悚起。吹进人的鼻孔,让人不自禁地打起了寒战。风在屋内扫荡,把人孤立起来,好象一根根棍子旋转不停。桌子上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直翻,有几张纸片被吹得掉落地上。
  柳枝急忙去关窗子,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小西打开的两面窗子都关起来了。屋里顿时显得平静温暧。
  窗子外飘过硝烟一样的黑云。风猛烈,雪松狂暴。听得见别处的窗玻璃噼啪直响。
  糟了,旁边教室的窗子没关。昨天他们刚在这里上过课。小西,你赶紧去关一下。
  不去,管它呢。
  小西抵头看他的书。柳枝噘起嘴,从椅子上通地站直起来,把下巴尖儿朝上,几步走过小西的面前。打开门,风象洪水一样地涌进来,她走出屋去,他把门关上了。柳枝把隔壁窗子关好,回来进不去,径直敲门。
  开门。
  说着又咚咚地敲起来。小西走过去把门拉开,微笑地望着她。
  你要再不开门,我就要用脚踢了。
  门又不是我的,你尽管踢吧。
  我踢坏了,就说是你弄的。
  随便你。
  那风好大呀,你看,天变得这么黑。
  那风好象一群马朝直奔腾过来。从屋顶越过去了。然后又有一群涌来,气势惊人。似乎要把窗子掀倒,难怪柳枝有些不安。
  可是小西只管埋头看书,却不答理她。这时一个很近的球形闪电降下来了,它象个灯笼似的眼,照耀着波涛起伏的大地,久久没有熄灭。接着从屋顶上,响起了一窜天鼓一样的惊雷。柳枝不由惊叫一声,两手掩住了耳朵。小西只抬头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去了。
  你一直看什么书呢?
  柳枝一直注意他,这回终于问道。
  无聊。
  小西狡黠地说,同时把书关进了抽屉。屋外狂风乱动,屋内却平静得如同湖水一样。小西正自低头,忽听柳枝说。
  下起雨来了。
  小西抬头,看见柳枝象小孩似的伏在窗玻璃上,似乎在看那乌云和闪电的世界,又似乎在聆听雨水降临的脚步,这时,她正象孩子一样刚强,带满丰收的喜悦,独自笑着。
  小西忍不住放下书本走过去,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见外面黑色的世界,屋里好象沉落在海底的铁棺材。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风和雨。无边的压力,风一阵强似一阵地吹着,雨水声清晰可闻,好象小鸟飞动,好象小姑娘提着灯,又好象什么也不是。它是它自己。
  两人在窗边伫立一会儿,他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女人香,好无比柔软的,有着无限美好的身体正伏在窗玻璃上。她那淡黄色的柔发,不知怎么,有一两颗发丝触到小西的脸颊,他心中大乱,他竟力克制。转移了注意力。结果被柳枝落在玻璃上的一只手给吸引住了。这只手是灵巧的,富有弹性的,清洁的。指甲和皮肤都发出健康的光泽,好象玉石。他正变得呆呆的,柳枝已经把身子转过来了。她似乎对小西有所察觉,两只眼睛毫无防范地,调皮地望着他。今天她显得最美,好象要让他高兴,也象只是空气。她背心靠在窗玻璃上,正好面对着小西,她歪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花朵渐进开放,露出花蕊。小西并没退开,她也没有退开的意思。
  窗外的乌云堆成纯蓝墨水一样的黑。好象宇宙之船的夜空,璀灿的星光照耀,超光速的境界。小西这样近地感觉到柳枝那光滑的额头,那近乎半透明的脸颊。那象小鱼一样的嘴唇。她是那样轻松,似乎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一直是笑着的。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全身都不由紧张起来,如猫弓着腰。他的手就要环过她的腰肢,她却没有走开,反而微微扬起。
  忽然,雨猛烈地下了起来。雨声来得这般响亮,使两人都不由吃了一惊,身体颤了一下,小西的勇气忽然间就消失了。雨丝从窗隙里浇进来,落在两人脸上,他们不得不从窗子边退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一时小西不禁感到害怕和差惭。这不是雨,这是不知事情会怎样发展,这是自己的理想会不会受影响的疑虑。两人没有什么话说,屋里一时有一种梦境般的清凉。
  过了一会儿,雨渐渐地萧条了。天心露出了一条白光,白光推卷乌云,大地被照得通亮,有人打着伞在道路上走,雨水在窗玻璃上滚动。湿漉漉的。不看时间,还以为是清晨或黄昏。天色越发明亮起来,雨也渐渐少了。中午下了班,小西到食堂去吃饭,食堂的地上湿湿的,雨水不断地从伞尖上滴落。

  十二月十五日

  梦中,千喜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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