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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 天气越来越热。晚上睡不好,白天不好睡。 傍晚下班后,屋子里挤满人,汗重烟浓,风扇狂舞。人们开两副场子打双升。实在闹腾得很。小西打双升的技巧是大家所公认,这时就显得有些超然,甚至于越来越心不在焉了。打一会儿,他忽然向旁边的小春问了个问题。 小云究竟是怎回事儿? 这问题显得有点古怪,无怪乎没的人回答他。大家继续调主,小西望望四周围,只好闭嘴。隔一会儿,小春一边出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不要乱传,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好端端的。他妈的,上星期他突然跑掉,没跟科里说,没跟我们说,跟谁也没说,把大伙儿急死!我们分成几路出去寻找,最后在他家里把他找到了。好好的嘛,那天晚上他还带着我们到附近的水库去游泳,一点问题没有。他父亲是村支书,家里条件也还不错,结果回到厂里,他又消沉了。他这人其实相当不错的,读的是重点,在学校又是三好学生。刚进厂按旧例要到车间劳动一年,他同车间主任的关系就没搞好。有一次当着众人面,他教训主任说。 看看这双手,这是双搞劳动的手吗?这是一双搞设计的手呀。 他就这样牛逼。最近一段时间他性格好象变了。我自己猜是有几条原因,一是他觉得科里不大重视他,只重视我们几个,他不服。他写了入党申请书,科里没通过,他想当工会小组长,大家选我,他就说科里对他有偏见。二是他女朋友和他分手,对他确实打击很大。两人相处有年了,他女友也确实长得漂亮,估计一直在喜欢另一位男孩。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他还一直埋怨自己,说是去年元旦跳舞比赛,他跳错一步,她才不喜欢他的。三是有人传,说他与某某不正当。这话传到他耳朵里面,对他的打击很大,从此他就有点不正常。 现在这样子,很难再呆下去。科里让我给他家里人传话,可以让他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工资奖金一切照发。谁知他家里人又把他送回厂里来了。 小春猛然打住,留下大堆问题,大家也没多问。一道阴影爬进来,盘踞在小西心头,他手脚禁不住有些冷。 七月二十日 他加紧写作,打算在高温假前结束自己的哲学随笔,理清自己的哲学野心。正埋头写字,三个女孩笑着进来了,个个明媚鲜艳能几时,讨论趁假期游四川的计划。她们找到了两个男伴,还需要一个,冰冰突然说。 小西,跟随我们一起到四川去玩儿吧。你不是很喜欢游山玩水吗?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小西一愣,觉得有点突然,想了想说。 我吗,我跟你们有点不大合拍,到时你们看我烦,我跟着你们累,又何必呢?玩是高兴。 你去吧,多好玩,多开心呀,你去嘛。 冰冰扬手笑着邀请,小西都摇头拒绝了。柳枝一直在旁边笑望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她们谈论准备工作,他却在想别的。 我真想叫小西和我们一起去。 冰冰用食指一划,指向小西,嘴角翘起,嘻嘻笑了。小西也跟着笑起来。 八月十三日 当小西走进新单身宿舍楼时,小生正忙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坐到小生床前,拿他的箫试吹,那箫发出一种空洞之声。检视他书架,拿床头一本笔记本翻翻,里面横七竖八写满了词语短句,扉页上用很清妙的钢笔字写着。拿什么给你 他对着这句看半天,放一边去。 我有个很妙的主意,我们一起到神农架一游如何? 可以呀,不过你得借钱我,我没取工资。 可以,我们再喊一个小伙,三人一起去,明天出发。 一言为定。 八月十四日 早上他带了个小包,装两水果,一瓶开水,一袋面包,出门去见小生。小生正在收拾,鼓鼓囊囊一大包。门带紧,送给他二百元。这时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小伙走过来,小伙子是自来熟,与小西热情地握手,说他叫小才,汽院毕业。三人走出去,小才话多,滔滔不绝,一路倒不冷清。在客运站买了票,乘车去松柏镇,那是神龙架的首府。 客车离开城市,一直开进南方的高山里。公路细长,弯曲陡旋,两旁山绿水翠,浓荫匝地。它不断上升,终于行驶在高山之巅。回望燕市,米粒之珠,也放华光。 朝山顶的行程已经过去,山间的玉米长势良好,绿豆间种其间,还有大面积的红薯田。也有土房子,青瓦黄墙,茅舍竹园。鸡在门前啄食。中午,客车转折到达房县。大家下车吃点东西,天热得不行,继续出发。昏昏欲睡,从车窗望出去,肥美的平原上稻谷飘香。风吹到河边摇动漫无边际的蒲柳苇林,吟咏着无声的歌谣。小西顿时兴奋起来,客车却渐渐行驶在原始森林。遮天遮日,寒冷剌骨。傍晚翻过一道山口,逶迤而下,前方渐渐出现了一个白石建成的小镇,这便是松柏镇了。高山下的山花清凉,人物风流。三人在其间行走,有一种外来者的自在。找家旅馆住下,在水房冲凉时,那水透骨地冰凉,因为它带有高山之寒。小西快乐地叫了起来。洗完精神倍爽,出去吃饭,逛街头。半夜里冷醒了,把毯子裹紧。 八月十五日 第二天坐旅游专线车沿途游览。一条清白色的瀑布出现路旁。司机停下车,人们都去那瀑布。那瀑布从绿枝间倾流而下,不见其源,脚下是一片开阔的浅石滩。站在路旁树下,细水密雾,打湿全身。人们都脱去鞋子,跑到水中戏耍。女孩们很自然地露出了身上曲线。小西站在瀑布前被小生照了一张相。回到车里,女孩子个个头发结成条条,满头都是妩媚。客车驶进红坪画廊,天就陡暗了,阴森寒冷之气扑面而来。人人不由颤悚,陌路相依的亲密却共同生长。很久很久,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草坡,光滑如毯,偶尔一丛丛箭竹点缀其中。客车仰头爬山,接近天上,竟然到了神农顶。不远处还有座眺望塔,一朵朵白云,就象鲜花开在路旁。调皮的人儿钻进白云中躲藏。大家站到北坡前,脚下阴气森森,黑雾翻滚,鬼哭狼嚎,深不可测。传说中的野人就常出没在这里。小西对这种传说常常一笑置之。不相信那是真的。 人们都上那眺望塔观赏远景。只见四周清水茫茫,云蒸雾蔚,蔚为壮观。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一个红衣女孩转过身来,冲着小西一笑,好年青的情怀,好真切的笑容,让小西也感动了。站在巴东垭,也是看不见什么。据说天晴时可辽望巴东。大家照相无数,游赏无趣,到黄昏回到松柏,吃过饭就疲倦地睡了。 八月十六日 乘车来到一处流水旁。有人在石滩上打死了一条蛇,却并不妨碍大家沿溪流翻找,惊呼声彼此不断响起。原来都在捕捉小娃娃鱼。 小西终于也加入了进去。搬起一块石头,果然就发现了一条娃娃鱼。大喜。汽车继续前行,一座石山被中凿开,公路穿山而过。山崖上有处燕子洞,大家进到燕子洞中历险。小生小才最后回到车上,一人抓了一只高山寒燕,细小可怜,黑亮似漆。女孩子连忙敦促他二人放了。来到一处冷杉林,爬上山,采来不少野花野草野药。在回去的车上,小生站了起来。 大家在一起相识是一种缘分,对不对?一起来唱歌吧,如何? 不愧是老师,下面齐齐响应,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了,连小西也是。小生打起拍子,指挥大家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气氛非常活跃,人人觉得高兴。 八月十七日 小街旁摆满许多根雕,野兽的皮毛和标本,草药奇石。镇旁是一条小河,哗哗的河水流过,他们在河滩上光脚拎鞋,卷湿裤腿,流连不舍。那年他从学校走回家,曾经路过这里,似乎已很遥远了。电影院正在放映《青春无悔》,三人买票进去看了。 八月二十日 天色透明。走进办公室打水扫地,尔后两女孩携手进来,冰冰看见他,嫣然一笑,如花堕落。 柳枝,那天你男友在火车站送你,我当成是他了,都差点喊出来。 四川好玩吗? 天天吃火锅,当然也买了几件衣服,游峨眉山的时候刚好遇到下雨,山洪暴发,差点把人冲走,好险啊,也许就回不来了。 听说科里的人去张家界玩了。 新俱乐部刚建成开放,晚上他就到新俱乐部去健身。健身房果然宽大无比。铺全地毯,一面镶镜,健身设施一应俱全。他来到哑铃架前,做着塔式练习法。练过卧推后,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体形,光上身,穿绿白条运动裤,脚踏袜子,一边额上还一颗清亮水珠,全身肌肉象穿盔甲。那边又进来几个人,他没在意。练习了一会儿组合器械,起身四顾,有两个女孩在按摩椅前怯怯尝试,仔细一看,原来是今夏和小花,不禁慌乱,只好过去,向两个女孩招呼,颇不自然。她们也没平时那么大方,两相拘谨,聊了一会儿,各自分开了。 八月二十四日 厂里贴了布告,职高要招女教师。我觉得是针对我这批人的,想报名试试。 那还犹豫什么,当老师多好,有两个假期,又清闲。 冰冰你这么瘦小,可镇得住学生? 算了吧,我才不怕他们呢。 这天,冰冰拿了一本车工学到隔壁空教室,让小西听她练习讲课。正正经经站在台前,小脸发白。 今天, 刚开口就低下了头,撑不住笑。隔会儿镇定下来,居然把课讲完了。 你笑什么?讲得蛮好嘛。 你这双眼睛怎么老是盯着人家看? 你是老师,我不看你看谁呢? 你说吧,是应当穿好点,还是应当穿朴素点?不过不能穿高跟鞋,印象不好。 听说了报名就有十多个,只取其中两名,冰冰就有些紧张。 八月二十九日 应试回来,反而沉着了,漆黑头发,言犹末尽之美。隔不久,冰冰就离开这里,到职高当老师去了。 欣欣给小西寄来了合影的照片,他给她回了信,说自己想去南方。 九月一日 你不想在这里干啦? 小青切开西瓜,一边问他。他迟疑着,觉得提得尖锐。 就是特别通行证不好办。 这个嘛,我可以去想想办法,关键是你可要想好呀。 我想好了,你帮我办吧。 九月十五日 小青也没替他办成。小西又去求千喜,千喜也没办成。他自己跑到公安局,自然也是毫无结果。 九月二十日 帜科长,我想请探亲假。 告诉我,是不是要到深圳去了?要说实话,我不会为你泄漏的。怎么,工作不好吗,不顺心吗? 想去看看。 那好,我同意。但一定要回来,听见没?不好闯呀,回来好好干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想去看看。 多请几天,早回来可销掉。 回到办公室,他把桌子收拾一下,这便走了。 九月二十二日 近乡情怯。 母亲。 怎么回来了? 回来了,看看家。 不是被开除了,否则你会回来? 你们新分的房子?一楼就是潮湿。爸爸呢? 他在上班,嗯,我问你呢。你不要瞎搞呀。培养你到今天容易?究竟为什么? 我想做的事情您能拦住么?我的痛苦您知道么?自己不知道自己?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母亲的脸变成了一块岩石,风化剥落,许久说不出话来。很快她就出门找父亲去了。回来倒水让儿子洗澡。小西洗完澡,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书,这时父亲回来了。小西从椅子上站起来,勉强笑了一笑,伸肢展臂,叫了一声父亲。 回来看我们? 嗯,想到深圳去看看。需要一个特别通行证,您能帮我办吗? 那得找周叔叔。是得有这个,我们乡里有好几名打工仔都办过。 吃过饭,父亲带他去找周叔叔。周叔叔偏头听着,神色倒很冷静。 他要到深圳去看他师傅,要办通行证,想请你写张条子。他要这么搞我也没办法。 现在都这么搞。 周叔叔倒很理解。他顺手揭来一张纸铺在膝盖上,掏笔写了。公局长: 此是可靠之人,他有什么要求请你帮忙。 周 某月某日 把条子递给父亲时,他看了小西一眼,没说什么。父子俩到路边拦了一辆麻木,上到县城去。走进公安局,公局长不在,只好出来。父亲口渴,到路边水果摊上买了两只苹果,一人一只边走边吃。 走到江边的公路上,只见江水浩荡,黄波滚滚,客轮来往,汽笛声声。一阵阵腥湿的风从江面吹来,江水遍遍拍打着蒲柳苇岸,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两人一路走回去,一句话也没有。棉花已经成熟了,白花的海洋,有人缀在田里弯腰劳作。 九月二十三日 星期天,小西一大早起来跑步,做俯卧撑。练一会儿毛笔字,在阳台上眺望远野。蜻蜓和麻雀往成熟的稻田飞翔起落,欲望升起也消落。河里涛声依旧,细碎听不见。 九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父子俩再向县城行。进入尘土飞扬的城市,心太紧张。宽敞的院子里有人排队。等一等,局长来了,原与父亲同事。 我儿子要办个特别通行证,去深圳。 就是上大学的儿子呀?办倒好办。 局长花白头发,看去更象一个农民。他带他们到他家里坐了一会儿,办好了,又用小车送他们回家。小西开始收拾行装,母亲在旁不断地担心。晚上小冬回来,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我去送你。 九月二十五日 吃过早饭,收拾停当,母亲送兄弟俩在路边上车,挥手告别。红花渡口,轮渡刚刚开动。两人从堤上飞跑下河,正抢上船,被船头人喝住,只好怏怏退回。在江边耐心等待,看江水东流。 傍晚时分,一列火车离开起点站宜昌,向夜色中的北方驶去。 九月二十六日 早晨,火车驶进武汉。繁华无边的城市,到处闪闪烁烁。似燃烧着千万个太阳。不一会儿,火车驶上武汉长江大桥。透过粗大的钢架,可见满溢的江水,无数的轮船停泊在码头,商贾云集。 我还从没来过武汉。 我也是。 出了站门,但见货积如山,人欲似海,广场上无数的人头涌动。 同志,请问住旅社吗? 请吃东西。牛肉面,方便面,馄饨,豆皮。 这兄弟俩落魄茫然,忧愁满面,不知去向哪里。徘徊良久,往右走到广场边上,一人吃碗面条。刚上路边,小冬的手被一个老太婆抓住不放了。 随地吐痰,罚款两块。 小冬甩不脱,小西过去搬,也搬不动。 行了,你放手,我们掏钱。 把痰擦掉。 处理完这事,兄弟俩都十分沮丧,慢慢地在茫茫人海中携手前行。思维不能集中起来,渐渐就落得慌举无措。他已经生怕小冬丢失,幸而小冬还在身旁,太阳更高了,照耀着大地一片洁白,猛烈地烧烤着水泥地上的人。两人爬到高架桥上,更觉得恶心晕眩。身旁脚下,无尽的车流滚滚驱动,闪耀着钢铁的艳光。笔直的大楼好象峭壁陡岩,周而复始。他们不由得迷了路,只好折回车站,一时都有些恼火。在售票厅里挤死几个小时买到两张票,一张回宜昌,一张去广州。小冬在旁边等得面色发灰。他牵起小冬的手在摊上去买水果,黄昏就不由得来临。 苹果一块钱,刚好一斤。 递给他五块钱,摊主没找。 我说五块钱一斤,没听清啊? 不买了,把钱还我, 你这不是强买强卖么? 见是两兄弟,摊主只好把钱退了。小西走到一边,给弟弟买了一瓶罐头。晚九点,小冬进站上车,小西送他到候车室的检票口外,被栏杆挡着。眼看小冬进去了,他就转身朝广场走了去。广场人慢慢稀少了,包裹行李遍地。有人就在广场上躺坐,广播检票的声音小多了。他买了两张报纸铺地,小包当枕头,仰身躺下,尘埃落定,面皮酸麻,全身无力,一动不动,了无知觉。 就这样沉没吧。 夜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有火车进出站的嘶鸣,微弱灯光反映着广场过往的旅客,天涯谁共漂泊?深蓝的夜空晦暗无光,有如沉落在秋天极低的海底。再也不能回去旧年华,还有记忆中的水国。一种绝望悲凉的心境将他淹没,使他痛苦极了。 夜过去了一会儿,全身发酸发胀。忍不住思维还要继续下去,想些什么呢?想离别就是这样?成长就是这样?还能做什么呢?年青青的就这样毁灭了?从来没有过的疲倦和忧伤侵蚀了他,使他产生了许多莫名的想法。思维再继续下去,进一步干涸了他的心房,使他的心海忍不住从深处开始颤悚,慢慢蜷缩起身子。 极端的虚无与寒冷,他终于在尾椎骨点燃了一簇篝火。火焰的微光照耀了体内,使他的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夜终于更深,行走的人几乎不见,剩下躺着的倦怠者有如堆堆粪便,散发着臭气。 邪恶,只有用邪恶让自己生存!因为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他猛然坐起,明亮的眼睛穿视一切,有如鹰,心大了。旁边一大堆行李上,一男一女各躺一边,睡得很沉。他打量一会儿,只稍稍挪动报纸,便与那女人相对而眠。接下来,事情就越来越明显了,神智也越来越清醒。血液在血管中陡然增多,流速加快,越来越多的思维串联起来,使他完全。他那明亮的黑眼睛在黑夜里没有了一点儿伤感,也没有疲倦,而是温柔晶亮。他的手很自然地伸到对方身上,谁也没感意外。一种温暖的感觉包围了他俩,周围静极了,有谁来理睬?此时,他的手过于兴奋,她只能用手拨开了,伴随着低声咒骂了一句,翻转过身去了。 他不然,只觉得心胸坦坦荡荡,柔情万缕。天涯沦落,谁能与共?他周身充满了活力和弹性,充满了向上的力量。他感到有如躺在一根绳上,轻飘飘的。不知在微风里睡了多久,小西睁开眼,发现那女人坐起身来,在极暗的夜光下,她垂着头,半个身子被胳膊撑着,似在沉思。长长的细发飘垂,叹息一声,整个人重躺下来,面对小西,有如猫。他高兴又满足,毫无羞耻,毫无疑问地伸过手去,没遇丝毫抵抗。 九月二十四日 他半坐起来,手指划过她圆圆的下巴和脸庞,还有嘴唇。女孩子把眼紧闭着,任他为所欲为,谁都无法抵挡夜之力。手指掠过她的鬓边,眉头和脸颊,有如风。黑暗中不经意的轻跳,好象忍不住笑。他也笑了,内心忽然变得广阔,盛得下所有的风。看看广场的大钟,凌晨两点了。他站起身,背上包进入候车室。凌晨三点,一列火车开出武昌,朝南方驶去。小西就站在车里,就这样站到了广州。 晚十点,列车到达终点站,广州。有人在身边挤来挤去,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数的人车挤在出站口前,拿牌子的少女热情地呼唤着。 先生,住旅馆吗?有卫生间,还是解放军办的。 先生。 广场上,细雨中,几个少女围着他拉拉扯扯,有一个姑娘跟了他很远。 你干嘛不说话呢? 我不住宿。 他扭头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走去。那姑娘终于放弃了。他也不知走到哪里,霓虹灯的图案在他脸上流转闪烁。只觉得妖气横行,全身绷紧,前额发亮,牙帮咬得发木了。细雨终于停了,空气变得十分清凉,陶醉在南国的芬芳里,街水形成光之河。 他在走道上找了一处空地躺下来,打算就此度过这个荒凉陌生的异乡夜。也不觉得难为情。不断有人在他的头顶上跨来跨去,他也不以为意。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因此没法不让自己的眼睛闭着。既然闭上了,再要睁开,也许是世上最难办的事情。可他不得不睁开了,因为有人踢了他几脚。 起来,起来。 他机警地跳起来,刚想发作,却把嘴巴闭上了。拎起背包走到一边。这时他已看见,四周围全是警察,挥舞着警棍和电珠枪,将宿夜者连根拔起,焦虑和惶惑犹如树叶纷落,没有归处。他自觉默默地走进人群,不知要被赶到哪里。走了很久,只听哐啷一声,身后的大铁门被锁上了,他们就在原地蹲下,颤抖不已,过了一夜。 九月二十五日 终于等来了天亮,清明的微风落在小西脸上,吹醒了小西,他却似乎还不大愿意醒来。周身是陌生的感觉,天上闪烁着蛋青色的星星,周围全是一片棚户区,白铁皮做的房子,绿树枝却在头顶温柔地拂动。小西张开肺腑,深深地吸进几口南国的潮湿的烟气,也算不枉来到这里一场。身上却落了一层细密的雨水。搓搓脸,跺跺脚,蹲这里的过夜人,差不多都走光了。 他挖挖眼,悄悄走出大铁门。从小巷下到大街上,看见了这座晨光中的城市。也许并不是全部。它是普通的,平凡的,冷酷的,肮脏的。过了大街,走向车站,在另一处售票厅买到一张去深圳的车票,很快就坐上了驶向深圳的火车。还是早晨,车厢里没多少人,随便找地方坐了,微微合上眼,却又不敢真正睡着。广东语广播让人恶心,过道那边坐一大汉一青年,满面骄矜,旁若无人。小西只好闭上眼,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火车刚到深圳,他还没看清楚,一名清秀的年青人已拉住了他的手。 我是来找我姑妈的,我真的是来找我姑妈的。 小西被动地站在那里,惶然四顾,一时竟不敢反抗。站台空空,无人理睬。小西终于摆脱了那人,最后走出了车站。出站就是深圳了,一看就是一座年青的城市。崭新的人物和阳光,小西全身心都开始欣喜起来。天上忽然下起雨,雨越下越大,无处躲藏,只好挤上一辆无人售票车,管它开到哪里。 雨越发猛烈,四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街头还划动着小船,仿佛到了水国。巴士行在河里,最后他在终点站下了车。站在水中,心想这座城市就是这般欢迎自己的。一时也不知去向哪里。幸亏头顶有棵大大的相思树,遮风挡雨,稍稍令他镇定下来。举目四望,看见对面有家旧旅社,便走去那里登记。花了十块钱,是他们最便宜的。走进房间,里面放了六张铁床,每张床上一块草席一床毯子,墙上白灰大块脱落,露出水渍。他放下包掏出毛巾,胡乱洗了一下。躺在床上,衣服也不脱,不由得深深睡去。半夜有一群人踢开房门收取房钱,将他惊醒了。为自己感觉悲凉,睡不着了。何苦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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